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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雪橇

“它们越来越近了。”施拉迪格喘着粗气说,“如果离你的诀别石至少还有半里格,小个子,那我们只能转身干一架了。”
宾拿比克抖落兜帽上的积水,身子探过坎忒喀的脖颈。大狼耷拉着舌头,侧腹像铁匠的风箱似的一起一伏。自打天光破晓,他们就拼命赶路,一刻不停,穿过风雪肆虐的森林。
“我也想说已经很近了,施拉迪格。但我不知道具体多远,恐怕还有一天骑程。”矮怪拍拍坎忒喀湿漉漉的皮毛,“赶了一天路,好样的,老伙计。”但她没理他,只顾专心从一个空心树桩里喝雨水。
“巨人在追我们。”施拉迪格冷冷地说,“它们喜欢上人肉的味道了。”他摇摇头。“等我们最终反击时,它们会后悔的。”
宾拿比克皱起眉头。“我个头太小,连塞牙缝都不够。我想如果说抓住我会让它们后悔的话,大概就是这层意思吧。”
瑞摩加人将坐骑引到树桩前。马儿冻得发抖,虽被雨水浸湿,却也渴得厉害,连一掌开外的大狼都顾不上躲。
狼和马喝水时,风中响起一声长长的号叫,近得令人血冷。
“该死!”施拉迪格啐了一口,手掌拍拍剑柄,“一个小时了,距离一直没拉开!它们跑得跟马一样快?”
“看来是这样。”宾拿比克说,“我想,我们可以往森林深处躲一躲。密集的树木会拖慢它们。”
“你之前说离开平地就能拖慢它们。”施拉迪格拉起缰绳,将坐骑不情不愿地拽离空心树桩。
“只要能活下来,你可以把我犯的错从头到尾数一遍。”宾拿比克吼道,紧紧抓住坎忒喀脖子上的厚皮毛,“现在,除非你会飞,不然就快跑。”
又一阵咳嗽般的低吼随风传来。
施拉迪格左右挥剑,破开灌木,好让二人挤下树阴遮蔽的长坡。“真要用刀时,刃肯定都钝了。”他抱怨道。
施拉迪格在拥挤的矮木丛中劈开一条路。宾拿比克牵着马缰绳,突然一个趔趄倒在泥地上,往坡下滑了一小段。几匹马惊慌失措,在小路上胡乱打转。矮怪挣扎着在泥泞中稳住身子,站了起来,赶紧去拉头马的笼头。
“雪之瑾奇琶啊!这风暴还不停了!”
他们花了大半个下午开路下坡。宾拿比克借助森林庇护的想法似乎奏效了:宏瘟的吼声渐渐微弱,但也没完全消失。森林越来越稀疏,树木依然高大,但不若阿德席特中部那么顶天立地。
所有林木,包括赤杨、橡树和高大的铁杉,全都环绕着一圈圈藤蔓。草叶和灌木愈加浓密,在这反常的寒冷季节里,甚至还有些黄色和蓝色的野花钻出泥地,颤抖着接受暴雨拍打。若不是骤雨和刺骨的疾风,这片南部的森林可谓世间少有的胜景。
终于抵达坡底,他们爬上一道低矮的岩床,蹭掉靴子和衣服上的烂泥,再度上马。施拉迪格回望山坡,立刻举手一指。
“艾莱西亚怜悯我们!小个子,快看。”
坡顶高处,五六条白色身影在树叶间挤出一条路,长长的胳膊像纳斯卡都猿猴般挥舞着,已经相当接近。其中一只仰起头,蓬松白毛映衬下,脸部活像个黑洞。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响彻雨淋淋的山坡,施拉迪格胯下的马惊慌腾窜。
“这是场比赛。”宾拿比克棕色的圆脸变得惨白,“眼下它们占优。”
坎忒喀驮着矮怪,跳下岩床。施拉迪格及其坐骑紧随其后,引领其他驮马。蹄子在稀烂的泥地上敲打。
在忙乱和难以抑制的恐惧中,他们跑了一阵子,才发现植被丛生的土地平整得有些过分。旁边还有条河,干涸已久的水道重新灌满湍急、翻滚的雨水。岸边到处立着被树木根须侵蚀的石料,还覆盖着数世纪之久的苔藓和藤蔓。
“看着像桥,或者破碎的建筑骨架。”施拉迪格骑在马上喊道。
“没错。”宾拿比克回答,“说明我们离目的地不远了。希望如此。这里曾是希瑟的伟大城市。”他俯身抱住坎忒喀的脖子,大狼纵身跳过一根倒伏的树干。
“你觉得它能挡住巨人吗?”施拉迪格问,“你说掘地怪不喜欢希瑟住过的地方。”
“它们不喜欢这片森林,森林也不喜欢它们。”矮怪温和地命令坎忒喀停下,“但巨型宏瘟似乎没这困扰——也许因为它们不够聪明,或者没那么容易被惊吓,或者因为它们不掘地。我不知道。”他侧过头,仔细聆听。雨点无情地敲打树叶,很难辨出其他声响,但此时此刻,周围似乎没什么危险。“沿着河走。”他指指新近形成的湍流,水中还裹挟着不少被风暴折落的枝条,“瑟苏琢,也就是诀别石,位于森林尽头的河谷,离岸韶桑羽非常近——而我们正在它的近郊。”他伸出裹着手套的短粗手指,向四周示意。“这条河一定会淌进河谷,所以最好顺流而下。”
“那就走啊——别再废话了。”施拉迪格说。
“是啊,一整天就我废话多,”宾拿比克语气生硬,“某人却不知道感激。”他耸耸肩,催促坎忒喀继续前行。二人穿过宽阔的空城,经过数不清的断壁颓垣。古墙的残片在灌木丛中闪闪发亮,堆积的白色碎砖仿佛凄凉走丢的绵羊,有些地方还能看到废塔光秃秃的地基,仿佛古人的颚骨,其间爬满苔藓。与大稚照不同,岸韶桑羽城内已被森林覆盖,建筑所剩无几,只剩模糊的痕迹。森林本就植根于这片土地,而在过去的千年中,它成了毁灭者:蜿蜒的树叶扼杀了精美的石雕,树根与枝蔓耐心地摧毁了无与伦比的希瑟建筑,让一切重归泥土与湿砂。
破败的岸韶桑羽废墟中,美景已然不再。如今它只能说明,即便希瑟也敌不过时间的洗礼,任何人工造物,无论多么辉煌,最终也必将黯然失色。
宾拿比克与施拉迪格找到一条更整洁的河边小路,得以加快速度,穿过被雨浸湿的森林。可喜的是,除了他们自己的声音,其他什么响动都听不到。正如矮怪的预测,地面开始向西南方向倾斜,且越来越陡。河道虽然迂回曲折,总体也朝同一方向奔去。水流越来越快,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似的,以一泻千里之势拍打两岸,仿佛渴望能立时涌向四面八方。撞到河床中的障碍物时,水花凌空飞溅,溅得异乎寻常的高。这段河就像暂时有了生命,正铆足了劲儿向某位严厉的河神证明,自己有资格继续存活下去。
“快出森林了。”坎忒喀跳跃颠簸,宾拿比克在狼背上大口喘气,“看到树有多稀了吧?瞧,前面有光!”
的确,前面的树木就像悬浮在大地边缘。斑驳的绿叶消失不见,只剩一片依稀可辨的模糊灰墙,好像世界的建造者突然没了灵感,只能用留白来补救了。
“说得对,小个子。”施拉迪格兴奋地说,“森林到头啦!离你的圣地不远了,我们终于能摆脱那些婊子养的巨人啦!”
“除非我的卷轴全都画错了。”宾拿比克答道。二人勒紧坐骑,慢慢跑下最后一段坡道。“从森林边缘到诀别石不会太远。”
跑到最后一排树前,他突然按下话头。坎忒喀则硬生生刹住脚步,低头嗅着空气。施拉迪格也往旁边一带缰绳。“受祝福的乌瑟斯啊。”瑞摩加人倒吸一口冷气。
坡道突然在眼前消失,急转直下降至宽阔的河谷。瑟苏琢森然耸立,黑乎乎的,全身环绕着树木,像根刺出谷底的石骨。之所以显得特别突兀,因为它整个儿被一大片水域包围。
河谷洪水泛滥,诀别石成了翻腾灰海中的岛屿,又像一只巨拳,向暴雨如注的天空发出挑战。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站在森林边缘,离目标真的不到半里格了,可眼前的每一寸谷地都被几寻深的洪水淹没。
他们正在发呆,一声咆哮突然响彻背后的森林,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岸韶桑羽残留的魔法还是太弱,阻挡不住饥饿的巨人。
“安东啊!矮怪,我们成了扣在蜜罐里的苍蝇。”施拉迪格说,声音里头一次带上恐惧的颤抖,“背后是山崖,就算全力一搏,挡下它们第一波进攻,我们也逃不掉啊!”
宾拿比克拍拍坎忒喀的头。大狼颈毛倒竖,在他掌下轻声呜咽,仿佛跃跃欲试想乘风跳下河谷。“冷静,施拉迪格,我们得好好想想。”他转头斜视险峻的陡坡,“恐怕你说对了一件事,我们不可能牵马下去。”
“就算下去了又能干吗?”施拉迪格大吼道,雨水沿着他的须辫滴落,“那不是小泥潭!是海啊!你的卷轴里没提到吗?!”
宾拿比克恼怒地晃晃头。他的头发被雨淋湿,贴着前额,垂落到眼前。“往上看,施拉迪格,往上看!天上全是雨,正往我们身上浇,这是敌人的作为啊!”他厌恶地啐了一口,“现在是片海,但它一周前只是个河谷,就像卷轴里的一样。”他露出担忧的神色。“我很担心约书亚他们有没有被困在低处!雪之女啊,我在想什么!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还不如待在原地——按你的说法,待在山崖上。恐怕荆棘的旅程到此为止了。”
施拉迪格跳下马鞍,在泥地上滑了一下。他大步走向领头的驮马,解开包着黑剑的长包裹。他轻松提起黑剑,单手交给宾拿比克。“你的‘活剑’似乎很渴望战斗。”他阴郁地说,“我都想试试它的威力了,就怕打到一半,它又变得跟铁砧一样沉。”
“不。”宾拿比克立刻回道,“我们矮怪不会逃避战斗。但现在,还没到为苛鲁何唱挽歌,也没到我们英勇就义的时候。任务还没结束。”
施拉迪格怒目而视。“那你说怎么办,矮怪?飞到那块石头上?”
小个子气呼呼地回嘴:“当然不是,但我们可以先找找下山的路。”他指着一旁如雷的激流,河水冲下长满林木的陡坡,“这不是唯一的河,也许还有其他的,能带我们沿着更缓的河岸下山。”
“然后呢?”施拉迪格质问,“游过去?”
“有必要的话。”宾拿比克话音刚落,追逐者的吼声再度响起,惊得马匹乱成一团,“牵上马,施拉迪格。”宾拿比克说,“我们还有逃脱的可能。”
“真能逃脱的话,你就是个会魔法的矮怪了。到时我会叫你希瑟,你能永生不死。”
“别在这儿开这种玩笑,”宾拿比克说,“也别挖苦我。”他滑下坎忒喀的脊背,在大狼耳边嘀咕几句。坎忒喀轻轻一跃,穿过滴雨的大树,沿着坡面朝东奔去。施拉迪格和矮怪尽力跟上,同时破出一条小道,好让马匹通过。
少了骑手,坎忒喀像条穿梭的影子,行动更加敏捷,很快便找到一条下山崖的之字路。尽管脚下湿滑不稳,他们好歹算是离开了高崖,走近森林最低处的边缘,如今这里已成饱受狂风侵袭的海滩。
森林没有凭空消失,只被起伏的波涛淹没。有些地方,树顶探出水面,形成起伏的叶片小岛。在他们身边,一根根秃枝伸出灰暗的洪水,仿佛溺水之人的手。
施拉迪格的坐骑停到水边,瑞摩加人跳下马背,踩进没过脚踝的泥水。“我没看出有什么改善,矮怪。”他环顾四周,“至少之前我们还在高地上。”
“去砍树枝。”宾拿比克踩着烂泥朝他走去,“要长的,有多少砍多少。我们扎个木筏。”
“你疯了吧!”施拉迪格喝道。
“也许吧。你更强壮,你负责砍树枝。我包里有绑枝条的绳子,我擅长这个。动作快!”
施拉迪格哼了一声,但听话地照办。没多久,他的剑便在木头上砍钝了。
“要不是这场愚蠢的探险害我弄丢了斧子,”他喘着气说,“用这破剑砍树的时间,我都能给你造间长屋了。”
宾拿比克一言不发,专心扎紧施拉迪格砍下的枝条。绑完了现有的,他也跑去寻找材料,结果在附近发现一条小河。它流经一道狭窄的沟渠,最后汇入大洪水,而在沟渠最窄的位置上,堆积了不少断枝,简直是无价之宝。宾拿比克抱起一大捆,跑回施拉迪格身边,又这么来回了几次。
“坎忒喀游不了太远。”宾拿比克抱回最后一捆能用的枝丫,嘟囔道。他的目光瞟向远处的瑟苏琢。“但我不能留下她自生自灭。谁知道风暴会持续多久,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他把木头丢到地上,皱起眉头,弯下腰继续捆扎。他手指灵活,将细绳一圈圈绕上潮湿的树枝。“筏子不可能载动我们三个,而且有些东西也不能丢下。没时间了。”
“那我们只能轮流下水了。”施拉迪格瞪着雨水砸进洪流,打了个冷战,“圣母艾莱西亚,我恨这个主意。”
“聪明,施拉迪格!你说对了。筏子只够一人落脚就行,其他两个可以游泳嘛。我们轮流下水。”宾拿比克露出一丝微笑,“依我看,你们瑞摩加人还没丢弃航海者的血脉吧。”他正加倍努力,忽听一声狂吼穿过树林。二人抬起头,惊呆了,只见一团巨大的白影站在山崖上,距他们不过几弗隆远。
“上帝诅咒它们!”施拉迪格一边惊呼,一边狂乱地砍向一棵小树,“它们干吗追我们?想要那把剑吗?”
宾拿比克摇摇头。“快好了,”他说,“还要两根长的。”
山坡上的白影很快分成几个,这群狂暴的魔鬼抬起长长的胳膊,迎向空中的风暴。巨人的隆隆吼声滚过水面,好像不单是要警告弱小的猎物,同时也在向诀别石示威。可惜巨石傲然立于远处,令它们触不可及。
“行了。”宾拿比克绑好最后一个绳结,“把它推到水里。如果浮不起来,就按你希望的打一架吧,施拉迪格。”
二人把木筏推过一片水下的灌木丛,它居然浮起来了。另一方面,巨人撞开大树,强行冲下泥泞的山坡,草木断裂的闷响已然盖过风雨声。施拉迪格将荆棘剑小心地抛上湿木筏,宾拿比克则匆忙清空鞍囊。他拖出一只没开封的皮袋,丢给施拉迪格。后者站在齐腰的浑水里。“这是西蒙的东西。”矮怪叫道,“别弄丢了。”施拉迪格耸耸肩,将皮袋推到包好的剑旁。
“马怎么办?”施拉迪格高声问道。追逐者的吼声越来越响。
“还能怎么办?”宾拿比克无奈地说,“只能叫它们自己跑了!”他拔出小刀,先割开施拉迪格坐骑的笼头,又迅速切断驮马的腹带,任由行囊纷纷落在泥泞的草皮上。
“快点儿,矮怪!”施拉迪格喊道,“它们很近了!”
宾拿比克环视四周,面孔绝望地扭曲起来。他弯腰抢过最后一个鞍囊,拿出几样东西,又把包扔到坡上,这才跳进水里。
“上来。”施拉迪格吼道。
“坎忒喀!”宾拿比克大叫,“过来呀!”
大狼扭头盯向逼近而来的巨人,狺狺狂叫。马匹则惊慌嘶鸣,四下一阵乱跑。突然,施拉迪格的坐骑径直向东冲进树林,其他几匹随后跟上。这时,巨人已闯进视野,正从几百步外的山坡上往下冲,来势甚猛。宏瘟扬起皮革般的黑脸,口中吼出猎歌,手上来回挥舞着粗木棒,活像捏着一根空心芦苇,却在缠结的大树和灌木中硬砸出一条路。
“坎忒喀!”宾拿比克叫道,声音充满恐慌,“Ummu ninit!Ummusosa!”
大狼转过身,往他们这边一跃,落入水中,四肢奋力划水。施拉迪格推着筏子,蹬了几下被淹没的坡道,双脚离开了地面。离岸三十肘尺远,坎忒喀追了上来。她爬过施拉迪格的后背,登上木筏,结果差点害瑞摩加人沉入水中,筏子也在剧烈摇晃。
“小心,坎忒喀!”宾拿比克叫道。
“别管她了!”施拉迪格吐出几口水,“上木筏,快划水!”
第一头巨人冲出身后的林子,狂怒地咆哮着,左右摇晃乱蓬蓬的脑袋,像在寻找路线,好拦住逃跑的猎物。它发现没有其他路径,随即跨进水中,但没走出几步,身子便往前一倒,激起一片水花,巨大的身子消失在水下。不一会儿,巨人暴跳如雷地露出头,脏兮兮的白毛挂满树枝。它仰起下巴,冲暴风雨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像在寻求帮助似的。它的同伙挤在岸边,因杀戮欲没能得到满足而叫苦连天。
巨人笨拙而不快地游回浅滩,起身时,皮毛哗哗往下淌水。它伸出巨猿般的手臂,扯下一段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树枝,咕哝一声,抛向空中。树枝砸到筏子旁,溅起惊人的水花,差点掀翻粗陋的木筏。一根突出的树枝还划破了施拉迪格的脸颊,他眼前一黑,往水里沉去。宾拿比克赶紧松开坎忒喀,身子前扑,用靴尖勾住木条间的缝隙。小个子用双手拽紧瑞摩加人的手腕,直到他恢复神志。几头巨人扔来更多重物,但都没头一下那么接近目标。它们发出挫败的呼号,在整个洪水泛滥的河谷间回响。
施拉迪格一边痛骂巨人和这陋筏,一边用坎努克长矛支撑,终于远离抛来的树枝。他脚下划水,推着木筏及他们的神秘货物,穿过寒冷的灰水,游向那块阴影幢幢的巨石。
异光闪动的夜空下,艾欧莱尔向东骑行,离开了代代传承的穆拉泽地。城堡周边的乡镇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友好。由于战争失利和天气反常,许多人已经搬走,留守的那些也不愿向陌生人敞开大门——哪怕这个陌生人自称是统领此地的伯爵。赫尼斯第的土地与其说是被敌军,更像是被恐惧占领。
到了晚上,没人愿意在外逗留,艾欧莱尔正好趁夜赶路。司卡利的手下虽然征服了这里,似乎也不愿到处生事,反而像被征服的人民一样温顺。在这遍地雪花与不安魂灵的寒夏里,就连战争的胜利者也得在更强大的力量前卑躬屈膝。
艾欧莱尔更加坚信,只要约书亚王子还活着,他就必须找到对方。梅格雯派他执行这个任务,也许是异想天开,也许恶意使然,但如今看来,她却歪打正着。奥斯坦·亚德北部已被阴影笼罩,这阴影比人类的血统更为古老,而宝剑光锥之谜也与其息息相关。不然,诸神为何安排艾欧莱尔造访那奇诡的地下城市、遇到那些奇特的居民呢?穆拉泽地伯爵天生就是个实用主义者。他长年侍奉国王,心志早已坚硬,不再胡乱幻想,同时,多年的外交经历也令他对过多的巧合心存疑虑。但夏天成了冬天、传说中的造物再度出现、已被遗忘的传奇之剑突然变得异常重要,这些事实摆在眼前,如果还不承认其中有压倒性的超自然因素作怪,就等于闭上眼睛,假装高山大海都不存在。
另外,虽然长年出没于爱克兰、纳班、珀都因等地宫廷,虽然在梅格雯面前一直谨言慎行,但艾欧莱尔是个赫尼斯第人。与其他人相比,赫尼斯第永世不忘。
艾欧莱尔进入爱克兰境内,穿过荒凉的乌坦邑,朝阿克·萨拉斯战场骑去。风暴越来越猛。虽说不合时节,但在之前,雪还不算大,也就类似挪文德月的头几天;而现在,狂风大作,平原成了一片白莽莽的空虚混沌。天冷得可怕,一连几天,他被迫放弃夜行的计划,但他根本不必担心被人认出——即使是昏天黑地的中午,道路和村镇也杳无人迹。他有几分酸涩的满足,因为乌坦邑——至高王埃利加最重视的宠臣哥斯伍的侯爵领——也跟赫尼斯第一样饱受风暴蹂躏,说明这个世界还算公平。
走在没完没了的白色虚空中,他时常想起被自己抛在身后的那些人,尤其是梅格雯。自从父亲和弟弟死去,在某些方面,她几乎变成一头野蛮而倔强的猛兽,但他一直很喜欢她,这份感情从未消失。可是,她竟如此对待自己,无论他如何了解个中缘由,依然觉得遭到了背叛。但他也没法真正恨她。自打她还是个小姑娘,他便是她的密友。每次进宫,他都会特意找她聊天,让她带着自己游览神堂花园,去看那些被她取过名字的猪和鸡。她对她的宠物又恼又爱,活像一个母亲对待自己顽皮的小孩。
岁月飞逝,她己长得跟男人一样高——但面貌仍不失清秀——艾欧莱尔眼见她越来越矜持,只有偶尔才会露出几分女孩气,令他眼前一亮。她变得愈发内向,就像一丛玫瑰,长势被矮棚阻碍,结果倒卷回来,被自身的尖刺刮伤了枝条。她待艾欧莱尔还算亲密,但态度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她经常沉默,令气氛十分尴尬,还经常陷入愤怒的自责。
有一段时间,他觉得她对自己的关心仅仅维持在世交和远亲的程度。他也怀疑,像他俩这么孤寂的人能否最终走到一起——艾欧莱尔虽然机敏又健谈,却总觉得自己最好的部分深藏在表面之下,就像他在穆拉泽地山中的安静城堡,远离喧闹的神堂。然而,等他终于开始诚心实意地考虑梅格雯时——对她的诚实与直截了当的敬意更加深为另一种情愫——却遭到对方的冷落。她似乎认定,艾欧莱尔不过也是簇拥在路萨王身边的闲人和谄媚者之一。
这是乌坦邑东部一个漫长的下午,雪花刺痛脸颊,他却在思绪中徘徊良久。他突然想到:难道我错了?难道她一直以来都在关心我?这个念头很惊人,因为它一下子颠覆了他所知的整个世界,让他和长大成人的梅格雯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有了不同的含义。
难道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但若果真如此,她为何总在我面前畏缩?我不是一直以尊敬和亲切待她吗?
这个念头在心中转了很久,他总算将它放到一边。在这穷山恶水之地,继续深究也只会让他心中不快。从现在算起,下次再见到她,至少还要好几个月。
而把自己气呼呼赶走的也是她,不是吗?
狂风不停撕扯,雪花动荡不安。
有天早上,风暴略微减弱了些。经过阿克·萨拉斯时,他在古战场上方一块高地勒马驻足。就在下面,瑞摩加人芬吉尔伙同变节的色雷辛领主尼余诺,摧毁了辛奈哈王子率领的一万赫尼斯第大军。同前几次造访时一样,艾欧莱尔俯视平坦的战场,全身为之一颤,但这一次,他想到的并非惨烈的往事。寒风打在脸上,冰冷空寂的北方也在凝视他,他突然意识到,在眼下这场宏大的战争结束之前——无论是被一场大决战还是被黑暗凛冬的寒潮终结——不知还会死多少人呢。与之相比,阿克·萨拉斯战役恐怕也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他继续骑行,怒火在心里慢慢冷却。是谁引发了这惊天剧变?是谁推动了邪恶的巨轮?是埃利加,还是他宠爱的毒蛇派拉兹?若果真如此,地狱就该为这二人预留位置,艾欧莱尔只想亲眼见到他们被打落其中——或被圣王约翰的光锥刺穿,如果地底戴沃人所言不虚的话。
接近阿德席特森林边缘,艾欧莱尔又恢复了夜行习惯。这儿是埃利加的王领,距鄂克斯特近郊也就十几里格,风暴似乎也有所收敛。出于安全着想,他觉得最好别碰上任何人——在这里,任何不期而遇的旅人都有可能是至高王的爱克兰卫兵。
大森林阴影下,安静的田埂被积雪覆盖,似乎正忧心忡忡静待灾难降临,认定了这场风暴不过是黑暗厄运的前兆。艾欧莱尔知道,这只是他自身心境的投射,但他也强烈地感到,这么想的并非只有他一个:恐惧悬浮在爱克兰大地上,充满四周空气,仿佛一片能渗进万物的雾霭。在没有月光的路上,他也遇到过几个驾车的农民或樵夫,他友好地打招呼,但对方理也不理,擦身而过时还画出圣树标记,好像艾欧莱尔是个恶魔或行尸一般。但在火把之下,他们自己的脸更显松弛与苍白,好比死人的面具,像被狂风暴雪抽去了生命活力似的。
就快到泽特伯格了,这座大山离鄂克斯特城门只有几里格,也是他此行最接近海霍特的所在——幽暗的夜色中,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埃利加那不眠不休的恶意像火炬般在高塔上熊熊燃烧。对方只是至高王,他提醒自己,只是一介凡人。艾欧莱尔曾经尊敬他,却从未喜欢他。不管埃利加的计划有多疯狂,也不管他做过什么骇人的交易,他也不过是个凡人。
随着距离拉近,泽特伯格峰顶似乎在闪光,像是山巅有烽火在燃烧。艾欧莱尔很惊讶,莫非埃利加在那儿安置了前哨站?可没理由啊。难道至高王担心,有人会借助古老的阿德席特森林发动奇袭?但话说回来,这并不重要。艾欧莱尔早就决定绕过泽特伯格,远离鄂克斯特的方向,他也没兴趣查探那神秘的火光是怎么回事。早在埃利加的父亲圣王约翰统治之前,这座黑山便已恶名昭彰。关于泽特伯格的故事有很多,但没一个令人愉快。在这非常时期,艾欧莱尔希望始终保持一里格以上的距离,可惜大森林——在夜里,那也是个邪乎的地方——和鄂克斯特的城墙不给他太多选择的机会。
刚刚绕到山北,他的坐骑便自行择路,钻进了阿德席特边缘的茂密树丛,他也立时感到一波前所未有的恐惧流遍全身。他心跳如鼓,脸上滑过一滴冷汗,几乎立刻冻成冰珠。艾欧莱尔觉得自己像只田鼠,突然发觉蓄势待扑的老鹰,却已来不及逃窜。他克制住猛踢马刺、不管面对什么方向乱跑一气的冲动,转身扫视四周,想看看是什么令他如此惊恐。但他什么也没发现。
最后,他一踢马肋,又往前骑行一小段,躲进隐蔽的树丛。他还是没搞清什么东西让他如此心慌。更可能是因为肆无忌惮的雪花,而非阴暗的森林吧。
自打他踏进阿德席特森林,风暴便明显减弱。雪花星星点点,仿佛擦净了天空。一轮巨大的黄月高挂在东方,一切都被映照得形似枯骨。穆拉泽地伯爵抬起头,望着泽特伯格阴森高大的身影,心里怀疑恐惧的源头会不会就是它。可他目前既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异常现象。他有点怀疑:莫非自己独自旅行了太久,太疑神疑鬼了?但这个想法也可以忽略。艾欧莱尔是赫尼斯第人。赫尼斯第永世不忘,不可能犯这么大糊涂。
有声音!起初轻不可闻,随后越来越响。那是一阵持续不断的刮擦声。他先看看隐秘的泽特伯格,然后目光往西移,掠过雪地,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有什么东西正缓缓穿过白色的平原。
冰冷的恐惧逐渐加深,在他身体里蔓延,仿佛刺骨的寒霜。马匹不安地挪动起来,艾欧莱尔伸出颤抖的手,搭上它的脖子。这头牲畜像是理解了他的恐惧,顿时呆立不动。树木的阴影间,唯一会动的便是一人一马喷出的白雾。
刮擦声愈发响亮。艾欧莱尔看到有东西穿过雪地,越来越近。先是一群发光的白影,后面跟着一团漆黑。随后,仿佛噩梦成真,闪烁的身影渐渐清晰。
那是一队白山羊,蓬乱的毛皮好似吸收了月光。它们的眼睛红如火炭,脑袋却像长错了: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念头,他也说不清,只觉那光秃秃的口鼻表明,这些不祥的生物竟像拥有智慧一般。一共九只山羊,拉着一台黑色大雪橇,冰刀划过雪地,于是发出他听到的怪响。雪橇上坐了个头戴兜帽的身影,即使相隔数百肘尺,其个头依然大得惊人。旁边还有几名小一些的人影,肃穆地在一旁进行,身穿黑袍,垂下兜帽,活像冥想中的僧侣。
一阵无法抑制的恐惧蹿上艾欧莱尔的脊梁骨,他胯下的马匹硬得像块石头,仿佛已被吓得停止心跳、站立着僵死当场。鬼影般的队伍徐徐经过,速度慢得可怕,除了雪橇声,什么动静都没有。黑袍人影就快走进泽特伯格的阴暗矮坡时,其中一个却突然扭过头,艾欧莱尔仿佛看到一张骷髅般的白脸,那两个黑洞大概就是眼睛吧。他在脑海中发出一声尖叫,连连感谢他的族人及全世界的众神,感谢他们在这森林边缘洒下阴影。兜帽下的眼睛总算转开了。雪橇及其护卫队没入泽特伯格白雪覆盖的林地。
艾欧莱尔伫立许久,身子不停打战。他一动也不敢动,直到确信已然安全。他的牙咬得太紧,连下巴都开始作痛。他感觉像被生生剥了一层皮,又像掉进幽暗的深坑。终于又能活动了,他瘫软在马脖子上,策马向东,有多快就跑多快。这匹马也跟他一样急切,无须马刺,也无须鞭策,四蹄如风,激起团团雪雾。
艾欧莱尔逃离了奇诡莫测的泽特伯格,在月亮的嘲讽下向东狂奔。现在他知道了,他担心过的一切都已成真,而这世上竟然还有比他担心过的更恐怖的东西。
尹艮·杰戈站在铁杉的黑色枝丫下,浑然不惧刺骨的冷风和短须上越结越厚的寒霜。若非他的蓝眼珠中露出的狂躁生命力,别人或许会将他当作不走运的旅人,不等温暖的早晨降临就会冻死。
巨型白犬蜷伏在他脚边的雪地上,发出一声询问的吠叫,声音活像生锈的铰链。
“饿了,尼库阿?”尹艮紧绷的脸上露出宠溺的表情,“再忍忍。很快就能填饱肚子了。”
尹艮一动不动地观察、聆听,像只须发贲张的猎兽,审视着夜色。月亮爬过头顶树冠间的条条缝隙。除了风,森林静谧无声。
“啊。”他满意地迈出几步,抖落斗篷上的积雪,“好啦,尼库阿。召唤你的兄弟姐妹!唤醒风暴之矛的兽群!最后的追猎开始了!”
尼库阿一跃而起,兴奋得直发抖,像是听懂了尹艮的每一个字眼。巨犬小跑到空地中央,用后腿坐定,朝着天空仰起鼻子,收紧强有力的颈部肌肉。一声嗥哭撼动了整个黑夜。第一波回音未消,尼库阿又发出第二声刺耳的狂哮,呜呜汪汪声不绝于耳,树枝也纷纷战栗起来。
一人一犬在等待。尹艮将裹着手套的手搭在大狗的头上。时间在流逝,月亮滑过树丛,尼库阿阴翳的白眼珠灼灼闪光。终于,夜里最寒冷的时刻悄然降临,狗群模糊的吠叫也乘风而至。
哮声此起彼伏,渐渐充满整片森林。黑暗中现出一条又一条白影,仿佛四条腿的鬼魅闪进空地。风暴之矛的猎犬在树根间往来穿梭,细长的脑袋如鲨鱼般四处查探、闻嗅,涂满血迹和白沫的口鼻上星光闪烁。尼库阿也加入其中,不时撕咬、汹汹狂吠。最后,狗群围着尹艮·杰戈,在雪地上或蹲或卧,耷拉着血红的舌头。
女王猎手平静地俯视着这支奇特的军团,从地上捡起猎狗头盔。
“你们闲晃了太久。”他嘶声道,“在森林边缘调皮捣蛋、像偷狗崽似的抢走婴儿、追逐傻乎乎的行人取乐。如今,你们的主人回来了。如今,你们将要完成与生俱来的使命。”一对对浑浊的眼珠盯着他走向战马。那匹马正等在铁杉树下,耐心好得出奇。“但这一次,由我走在前面,不是你们。这次追猎不同以往,只有尹艮能闻出气味。”他攀上马鞍,“跑起来,但不许吵闹。”他戴上头盔,好让猎狗盯着猎狗,“我们去取女王敌人的性命。”
狗群发出一声低吼,起身集结,连推带撞,急不可耐地撕咬着彼此的脑袋和尾巴。尹艮踢马开跑,又转过头来。“跟上!”他大喊道,“追寻鲜血与死亡!”
他以迅雷之势奔出空地。狗群随后急追,只是这一次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洁白的雪。
艾奎纳坐在小船船首,身子蜷在斗篷里,眼睛盯着矮小粗壮的鑫乃崔,后者正一边划船一边抹泪。公爵的表情异常冷酷,一方面因为船夫的陪伴毫无乐趣可言,更重要的是,他讨厌船,尤其是眼下这种小船,他完全被困住了。不管怎样,鑫乃崔说对了一点:现在不是出航的时候。整条海岸线都被强风暴笼罩,菲拉诺斯海湾的滔滔巨浪时不时便叫嚣着要将他们吞没。自打一周前,船壳在北边三十里格外刚一接触水面,鑫乃崔的抽泣就没停过。
但公爵必须承认,真到要拼命的时候,鑫乃崔确实是个出色的船夫。在这严酷的风浪中,纳班人发挥出高超的驾船技巧。问题是他哭个没完!比起鑫乃崔,艾奎纳更不愿意在这种情形下出海,但要让他露怯,他宁可被打进最黑暗的地狱深渊。
“关途圃还有多远?”他大嚷道,声音盖过风浪。
“半天,长老大人。”鑫乃崔回头喊道,红红的眼睛流泪不止,“我们可以停下来睡一觉,然后明天中午就到了。”
“睡觉?”艾奎纳吼道,“你疯了吗?天还没黑呢!你不就想逃吗?尽管试,但我这次不会心慈手软!只要你省下那些装可怜的胡话,好好干活,今晚就能睡床了!”
“求你啦,圣弟兄!”鑫乃崔几乎是在尖叫,“别逼我在夜里划船啊!会撞上礁石的,那我们就只能给淇尔巴做伴了!”
“别拿这迷信的疯话哄我。我出了一大笔钱。我在赶时间。要是你太累或者手酸了,换我来划一会儿。”
船夫又冷又湿,但那自尊受损的模样还挺像回事儿。“你?你一眨眼就能把我俩掀到水里!不,你这恶修士,就算鑫乃崔必须死,他也得手握船桨,死得像个菲拉诺斯船夫。就算鑫乃崔必须离开家、离开家人温暖的怀抱,死于一个披着牧师袍的怪物的心血来潮……就算他必须死……他也得有个摆渡人的样子!”
艾奎纳呻吟起来:“换个词儿好不好?闭嘴,继续划。”
“在划呢。”鑫乃崔冷冷地回答,接着,泪水再度泉涌而出。
时过午夜,关途圃的第一片高脚屋才跃入鑫乃崔的眼帘。他终于收起抱怨,换成自怨自艾的嘀咕,驾船驶进复杂的运河水道。艾奎纳刚刚小睡了一阵,这会儿揉揉眼睛,伸长脖子,环视关途圃破破烂烂的仓库和酒馆,它们全都披着一层薄薄的雪。
要是我还不相信世界已经颠倒,艾奎纳茫然地想,眼前就是最好的证明:一个瑞摩加人,居然坐着四下漏水的小船,穿过了海上的风暴;而南方却在下雪——还是盛夏。这个世界已经疯了,我还不想承认吗?
确实疯了。想起教宗惨死的模样,他的胃便一阵翻腾。疯了——不然还能是什么?惨剧之夜,派拉兹和班尼伽利竟然同时出现在教廷屋檐下,是不是巧合得过分?艾奎纳竟能及时赶到笛尼梵身旁,听到牧师的遗言,这运气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也许他真能做出点什么补救吧。
就在纳班公爵班尼伽利命令卫兵封锁城门之前,他逃出了塞斯兰·安东尼斯。艾奎纳绝不能被抓——就算没被一眼识破,他的伪装也瞒不了太久。哈拉夫祭前夜,教宗被谋杀当晚,对所有留宿塞斯兰的陌生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你知道有个地方叫派丽帕之碗吗?”他大声问道,“估计是个酒馆或旅店。”
“从没听过,长老大人。”鑫乃崔庄重地回答,“听着像个下等去处,鑫乃崔不会光顾。”已经抵达相对平静的运河水道,船夫也多少找回了尊严。但艾奎纳还是喜欢他抽抽搭搭的样子。
“以圣树之名,天这么晚,肯定找不到了。带我去个你熟悉的酒馆吧,我得先填填肚子。”
鑫乃崔驾着小船,划过纵横交错的水道,奔向城市的酒馆区。尽管已是深夜,水道两旁依然充满活力。木板路上挂着一排排鲜艳的布灯笼,正随风摇晃,巷子里也满是醉醺醺的狂欢者。
“这家酒馆不错,圣弟兄。”小船向一道灯火通明的船坞梯子划去时,鑫乃崔说,“有酒,还有吃的。”旅途平安结束,鑫乃崔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冲艾奎纳亲密地微笑,露出豁口的牙齿。“女人也有。”注意到艾奎纳的表情,他的笑容变得犹疑,“……还有男孩,如果你喜欢的话。”
公爵从齿缝间嘶了一声,把手伸进斗篷,掏出一枚金皇帝,轻轻放在鑫乃崔腿边的长凳上。艾奎纳踩上最下端的梯级。“这是我答应的钱,你这小偷。至于你今晚怎么过夜,我倒有个建议。”
鑫乃崔警惕地抬起头。“什么?”
艾奎纳沉下脸,凶狠地皱起眉头。“千万别让我再见到你。要是被我碰上,”他举起汗毛茂密的拳头,“我就把你的眼珠子砸进你的小脑袋里去。听明白没?”
鑫乃崔垂下桨叶,迅速划回水道,艾奎纳赶紧将另一只脚也荡上梯子。“鑫乃崔帮了你的大忙,你这修士就这么报答他?!”船夫愤然抗议,像只鸽子似的挺起单薄的胸膛,“难怪教会的名声这么差!你……你这长胡子的蛮子!”说着,他在漆黑的河道消失了。
艾奎纳发出刺耳的大笑,登上梯子,走进酒馆。
在草地上断断续续度过几夜之后——那几个夜晚,他必须留个心眼提防狡诈的鑫乃崔,这家伙好几次想偷偷溜走,把艾奎纳一个人丢在风吹雨打的菲拉诺斯海滩上——艾弗沙公爵终于美美地睡了一晚。他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早餐则是滴了蜂蜜的大份面包,还有满满一杯麦酒。等他从酒馆老板口中打听到派丽帕之碗的方向,时候已近中午。他再度穿行于滴雨的运河,这一次,船夫是个乌澜人——虽然寒风刺骨,但他身上只缠条裹腰布,还戴了顶宽檐帽,帽缨上绑根湿淋淋的红羽毛。比起喋喋不休的鑫乃崔,这船夫愠怒的沉默反而更令人愉快。艾奎纳坐在船上,一边抚弄自己新长出的胡须,一边欣赏关途圃迷蒙的雨景。他已经好多年没来这儿了。
暴风雨明显给这贸易之城蒙上一层阴影。除非自他上次造访以来,关途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不然,中午的水道本该有更多船只,充满异域风情的小巷也该有更多路人。而如今,就算出门的人也是行色匆匆,河船间惯有的问候和比试也异乎寻常的稀落。这儿的居民就像昆虫,已被木板路上斑斑驳驳的融雪冻僵。冷风裹挟冰雹,刺痛行人裸露的四肢,还令河道荡起环环涟漪。
稀疏的人群间,艾奎纳看到不少火舞者。他们都是狂信徒,早因自焚之举而臭名昭著。自公爵头一次抵达纳班,便总能见到他们的身影。这些忏悔者眼神狂热,不惧寒冷,站在繁忙的河道交汇处,大声颂扬他们的黑暗君主风暴之王。艾奎纳很好奇,他们是从哪儿听到这个名字的?他以前从没在霜冻边境以南听人说起过它,哪怕是在孩子的鬼怪故事里。但他知道,这绝非巧合。同时他又不禁沉思:这些长袍疯子到底是派拉兹之流的爪牙,还是真正的预言家?如果是后者,那他们真可能有先见之明。
这个念头令艾奎纳打了个冷战,他赶紧在胸口画个圣树标记。真是个黑暗的时代。火舞者今天只顾不停地大喊大叫,似乎不再热衷于引火自焚的老把戏。公爵阴郁地一笑。可能因为雨水太多了吧。
终于,船夫在一间毫不引人注目的建筑前停下。这里已是仓储区,远离贸易中心。艾奎纳付钱时,黑皮肤小个子抬起带钩的鱼叉,拽落码头的绳梯。梯子摇摇晃晃,没等公爵爬到一半,船夫便调转方向,划进一条支流,转眼不见了。
艾奎纳气呼呼地骂了几句发福的肚皮,好不容易才踏上牢固的码头。他敲了几下风雨沧桑的大门,又在冻雨中等了很久,却始终没听见回音。他的心情越来越坏。终于,门吱嘎一声开了,露出一个皱着眉头的中年女人。
“那个二傻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对艾奎纳说,好像他提问了似的,“啥事都要我管还嫌不够,连应门都要我来。”
公爵愣了半晌,差点儿说了句抱歉。他与本能的骑士风度做了一番斗争。“我要间房。”他最后说。
“好哇,那就进来。”女人狐疑地说,将门开大了些。旁边有个临时船库,散发出焦油和陈年鱼腥的臭味。院子中间横着一对船壳,像是战场上的残骸。角落里有堆毯子,伸出一条棕黄色的胳膊。乍一看,艾奎纳还以为那是具尸体,被人随意丢到门口。但那胳膊动了一下,将毯子裹紧,他才知道那是个活人正在睡觉。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估计在这儿找不到高标准的食宿了。但他把这念头强行压下。
越来越挑剔了,老家伙,他责备自己。打仗时,你连泥巴、鲜血和咬人的虫窝都睡过呢。
任务第一,他提醒自己。舒适是次要的。
“对了,”旅店老板迈着快步,几乎已穿过整个院子,他在后头唤道,“我在找人。”他突然忘了笛尼梵说过的名字,不由得停了一会儿,手指捋过湿漉漉的胡须。他终于想了起来。“提阿摩。我要找提阿摩。”
女人转过身,原本酸臭的表情换成贪婪的喜悦。“你?”她问,“你就是带金子来的?”她张开双臂,像要拥抱他似的。虽然相隔十几肘尺,公爵还是反感地后退一步。角落里,那堆猪窝似的毯子蠕动起来,被人一脚踢开,一个又瘦又小的乌澜人坐起身,眼皮半闭,睡眼惺忪。
“我就是提阿摩。”沼地人忍住一个哈欠。他打量着艾奎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好像对方不合他的期望似的。公爵的火气再度上扬。这些人是不是都疯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到底想指望他干吗?
“我有消息告诉你。”艾奎纳语气生硬,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但我们最好私下谈。”
“我带你们去房间。”女人赶忙道,“本店最好的客房。至于这位小个子先生——他也是我们的贵宾——可以跟你一起住。”
艾奎纳又把目光投向提阿摩。毯子下,他的衣着似乎一塌糊涂。这时,酒馆内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群孩子冲了出来,吵闹声堪比战场上的色雷辛人。一个高大的白发老头跟在后面,傻笑一直咧到耳根,假装追打他们。孩子们欢声叫嚷,从老头身前跑开,穿过通向码头的大门。没等老头追上去,女店主便双手叉腰,挡在他面前。
“你这头脑简单的傻驴,席里欧,你应该在这儿应门的!”老头虽比她高出一大截,闻言却缩起身子,像是怕挨打似的。“我知道你脑袋不好使,但你又不聋。你没听到有人敲门吗?”
老头发出一阵呜咽。女店主嫌弃地转过身。“笨得像块石头。”她正要发作,却突然停下,瞪大了眼睛,因为艾奎纳竟然跪倒在地。
在公爵眼里,整个世界像被一对巨掌托起,已经完全倾斜。他好半天说不出话。而女店主、小个子乌澜人,还有看门的老头,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惊讶,怔怔地盯着他。艾奎纳终于开口时,讲话的对象却是那老头。
“凯马瑞大人啊。”他的声音像被卡在喉咙里。这个世界果然疯了:连死人都复活了。“仁慈的艾莱西亚!凯马瑞,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艾奎纳啊!我们曾为圣王约翰并肩作战——我是你的朋友啊!哦,上帝啊,你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他向老头伸出手,对方像孩子一样接过,好像陌生人递来的是个闪闪发光或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老头的手结满硬茧,虽然松弛地搭在艾奎纳掌间,公爵仍能感受到其中无穷的力量。老头俊朗的脸上露出茫然的微笑。
“你说啥呢?”女店主插了一嘴,“他是席里欧,看门的。在这儿好些年啦。他是个缺心眼。”
“凯马瑞……”艾奎纳大口喘气,将老头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任其被泪水浸湿。他还是很难开口说话。“哦,我的大人啊,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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