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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少年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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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条船上载的大部分是蓝靛和纸张,似乎还有一些法令禁止的烟草藏在船底,尽管是秘密运输,但一闻气味便可知晓。
这是一条每月数次从阿波国往返大坂的便船,与货物一起搭乘的客人十有八九是商人,要么是在年底去大坂经商的,要么是返回的。
“怎么样,赚了不少吧?”
“根本没赚到钱。听说堺港那边倒是很景气。什么火枪锻造之类,正愁匠人不够用呢。”
另外一个商人掺和进来:“你可是战争器具的供应商,净搞些什么背旗、甲胄之类的,怎么,不如以前赚得多了?”
“是啊。”
“那些武士的算盘也打得精了。”
“哈哈。从前,野武士们把掠夺品抬来后,我们给重新染一染,再油漆一遍,立刻又卖到战场上去。之后下一场战争来的时候,野武士们再把那些东西采集来,我们再把它们变成新货。如此就像玩杂耍的蹬盆一样循环往复,有赚不完的钱,可如今不行喽。”
商人们谈论的大多是这种怀旧的话题。“在国内,已经不可能赚到大钱喽。看来得像吕宋助左卫门、茶屋助次郎等人那样,孤注一掷,到海外谋财了。”
有人凝望着大海,谈起远方国度的财富,有的则不以为然:“虽说也有种种难处,可是从武士的角度来看,我们商人还是活得舒服多了。那些武士根本连美食为何味都全然不知。至于大名的奢华,在我们商人看来也没什么。一旦有战事,武士就必须身裹铠甲去战场赴死,至于平时,则被那些脸面啊武士道之类束缚,喜欢的事情什么都没法做,也是些可怜之人啊。”
“照这么说,无论世道好坏,还是我们商人最好喽?”
“当然。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只要低低头,一切都可以做到。就算郁闷多一些,也会有金钱来弥补。”
“最好是在这世上尽情享乐。”
“因为肯定有人会想说我们为何而生。”
即使在商人之中,这边的人似乎也是中等以上的阶层。铺展在船板上的舶来的毛毡显示着这一阶层的奢华。
仔细观察一下,的确,太阁故去之后,桃山的奢华似乎并未降临武家,而是转移到商人之中了。酒器的奢华,旅具旅装的绚烂,随身物品的精致,即使是一个吝啬的商人,其奢华程度也超过了一千石的武士。
“真有点腻了。”
“好,那就解解闷,开始吧。”
“开始。喂,把那边的帷幕再挂挂。”
于是,众商人便躲在由脱下的窄袖和服连成的帷幕里,让小妾或伙计斟上酒,玩起最近由南蛮船带至日本的“天正骨牌”来。能挽救一个村子饥饿的巨额财富,他们却像儿戏一样推来换去。
在船上的乘客中,商人们只占一成左右,其他的修行者、浪人、儒者、和尚、习武者等人,在他们眼里,便是终日思考“究竟为什么而活着”的人,那些人全都孤零零地躲在行李后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冬天的大海。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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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情呆板的人群中有一名少年。“喂,老实待着。”少年靠在捆包上,眺望着冬日的海,膝上抱着一个圆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多可爱的小猴子啊。”一旁的人凑过来瞅着小猴,“真有灵性。”
“是。”
“一定驯养了很久吧。”
“不,最近才从土佐通往阿波的山中捉到的。”
“捉到的?”
“但当时让老猴群追得我好惨。”
尽管在与对方说话,少年却不抬头,只是把小猴夹在膝间为其捉跳蚤。
由于额发上系着紫色的带子,华丽的窄袖和服上裹着绯色罗纱的背心外褂,尽管看起来是个少年,可称之为少年是否合适,却未可知。正如连烟管都出现了“太阁式”并一度流行一样,这种奢华的风俗也是桃山全盛时代的遗风,即使年过二十也不元服,甚至过了二十五六岁还结着童子发型,系着金带,扮出一副清童般的样子,这种风习至今仍十分盛行。
所以,这名少年不能完全以打扮来断定是未成年者。从体型来看,他是一名堂堂壮汉,肤色白皙,丹唇明眸,眉毛浓密,眉端高挑,脸庞十分紧致。
“喂,你怎么还动!”少年说着打了一下小猴子的头,他那专心给小猴子捉跳蚤的样子实在天真。虽然并非老惦记着探讨他的年龄,但倘若综合各种情况做出一个中庸的判断,他也就有十九二十岁。
至于这名美少年的身份,他原本就是旅行装扮,短皮袜上穿着草鞋,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却明显不是藩臣,当属浪人之类。看他坐在这种船上,悠闲自如地混迹于修行者、卖艺人、乞丐般的破落武士还有脏兮兮的庶民中间,大致就能猜测出来。
不过,虽然是一名浪人,他却带着一件非同凡响的东西。那便是用皮带斜背在绯色外褂上用作阵刀的大太刀。刀没有弯度,像竹竿一样长。
由于刀很大,做工精美,凑到少年身旁的人首先就看到了这口高耸着刀柄的刀。
“不错的刀啊。”祇园藤次在稍远的地方,也是从刚才起就被这口刀吸引的人之一。“即使在京城也少见。”他想。一看到不错的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象,甚至从其主人一直想象到以前的经历。如果有机会,他想与这名美少年搭讪。
周围飘着冬日的雾霭,阳光照射下的淡路岛逐渐远离船尾而去。数百反帆 [1]  的大船帆,呼啦呼啦地在船客头上轰鸣,像是有了生命般淹没了浪潮的声音。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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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已厌倦了旅行,轻轻地打了个呵欠。再也没有比冗长无聊的旅行更让人厌腻的东西了,他已经在这条船上连续忍耐了十四日。“也不知信送到了没有?如果送到了,阿甲一定会来大坂的码头迎接的。”他回忆起阿甲的脸,试图慰藉旅途的无聊。
曾在室町将军家兵法所任职的名门,一直极负盛名、家财万贯的吉冈家,到了清十郎这一代,由于生活极尽放纵,如今已耗尽家资,就连四条道场也被抵押出去,或许这个年底就得卖给商人了。
随着年底临近,各方讨债的一齐逼上门来,不知从何时起,欠下的债务竟已到了骇人的程度,即使把拳法的遗产全交出去,只戴着一顶草笠净身出户,也还不清。
这可如何是好?清十郎便与藤次商量起来。“就请交给我吧,我一定会给您好好整理一下。”由于煽动清十郎耗尽家产的一半责任都在藤次身上,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主意,在西洞院西面的空地上建一座吉冈流振武阁。如今武道越发盛行,诸侯都迫切希望得到一流武士。在此情况下,为培养更多的后辈,更应当进一步扩大道场,让流祖的遗业遍及天下,这是遗弟子们理所当然的义务。
于是,藤次便让清十郎写下如此主旨的回文,带在身上,遍访分布在中国、九州、四国等地曾师从吉冈拳法的门徒,以求募集修建振武阁的款项。上一代拳法培育的弟子有相当一部分在各地的藩里奉公,全都是相当有地位的武士。可是尽管带了募捐信去,结果也未如藤次预想的那样,二话不说便提笔在捐赠簿上记上所捐款项者实在寥寥无几,一般的回复多为“以后以书面的形式”或者“等以后进京时再议”之类。眼下,藤次带回来的钱连预计额的若干分之一都不到。
不过,这又不是自己的事情,而且结果如何也早已可想而知。于是从刚才起,藤次就在努力地想象,从师父清十郎联想到久未谋面的阿甲。但即使这种想象也有厌倦的时候,呵欠再次袭来,藤次无聊极了。
令人羡慕的则是一直在为小猴子捉跳蚤的美少年,有这么好的打发无聊的方式。藤次凑过来,终于搭起讪:“年轻人,要去大坂吗?”
手仍然按在小猴子的头上,美少年把大大的眼睛移向藤次的脸。“是去大坂。”
“家人住在大坂吗?”
“不是。”
“那就是住在阿波喽?”
“也不是。”年轻人十分冷淡,说罢,他再次专心地用手拨开小猴子的毛。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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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没有话题,藤次沉默了一下,又说道:“好刀啊。”夸赞起美少年背上的大太刀来。
美少年应道:“啊,这是家传的。”说着一下子转向藤次,似乎很乐意接受这种夸赞,“这本来是当阵刀用的,我想托大坂的好刀师重新打造成一把佩刀。”
“要做佩刀似乎有点长啊。”
“没错,要打造成三尺长。”
“那就是长刀喽。”
“如果连这点东西都佩不上……”美少年一笑,露出酒窝,脸上的表情分明显示出他有这样的自信。
“也不是说就不能佩带,即使四尺长也能佩带。只是在实际使用的时候,只有应用自如才最重要啊。”藤次似乎在告诫美少年,“像门闩一样横着大太刀招摇过市,看上去很风光,可唯独这种人物,在逃跑时只得把刀扛在肩上。请恕在下失礼,贵公所学乃何种流派?”一旦谈起武道,藤次自然无法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里。
美少年朝他妄自尊大的脸上飞快地瞥了一眼,说道:“富田流。”
“既是富田流,那应该是小太刀啊。”
“正是小太刀。但也断无学了富田流就必须使用小太刀之理。我讨厌模仿别人,因而背逆师道,潜心钻研大太刀,结果惹怒师父,被逐出师门。”
“人年轻的时候,动辄就会以这种反叛精神为荣。那后来呢?”
“后来就从越前的净教寺村出走,拜访同样是师承富田流,后又创立中条流的钟卷自斋。师父可怜我,许我入门,修行了四年,一直练到连师父都说差不多的地步。”
“毕竟乡野师父容易授予出师证明啊。”
“但自斋师父并非那种人。听说师父授予出师证明的,唯有我的师兄伊藤弥五郎一刀斋一人。于是为了得到证明,我也卧薪尝胆,苦心修炼,可就在这期间,故乡的母亲去世,功败垂成,只好回国。”
“你的故国是……”
“我在周防岩国出生。归国之后,我也不忘修炼,每天到锦带桥畔杀燕斩柳,独自潜心钻研。这把刀便是母亲临终之际留给我的,说这是家传的刀,要我好生保管。所以我一直将这把‘长光刀’带在身上。”
“哦,是长光刀啊?”
“虽然没有铭文,可一直如此流传,这刀在我的故国非常有名,甚至还有一个‘晾衣杆’的别名。”
本以为这名美少年沉默寡言,没想到一谈起喜欢的话题,连不曾问到的事情都说了起来,而且一旦开口,竟理都不理对方的神色。仅从这一点,还有刚才他谈到的经历等来看,他的性格显然与长相打扮并不相符,极端自我。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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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停顿了一下,眼眸中映着云的阴翳,沉浸在某种感慨中。“可是那钟卷师父也于去年终其天年,病死了。”少年叨念着,“当时我还在周防,从同门的草薙天鬼那里得到这消息时,不禁对师父感激涕零。一直侍奉在师父病床前的草薙天鬼,他本是早我多年入门的师兄,与师父自斋还有叔侄的血缘关系,可师父却没有把出师证明授给他,而是想起了远在他乡的我。据说师父生前早就写好了证明,一直想见我一面,亲自授给我。”说着,他的眼睛湿润,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听了这多愁善感的美少年的述怀,祇园藤次无意与年轻的他共同伤感,不过这总比一个人无聊地打发时间要强一些。“唔,原来如此。”藤次装出一副热心倾听的样子。
于是,美少年仿佛发泄心中的郁结似的,继续道:“若是当时立刻能赶去就好了。可我在周防,师父在上州的深山里,两地相隔几百里。时不凑巧,我母亲也正好在那前后故去,最终还是没能与师父见上一面。”
船微微摇晃了一下。太阳躲进冬云里后,大海立刻就呈现出灰色,船舷上不时溅起一堆堆冰冷的飞沫。
美少年仍未停下来,继续用他那多愁善感的语气讲述。看来他现在已处理掉故国周防的家产,为了与那个既是师父的侄子又是同门师兄的草薙天鬼会合才开始了这样的旅行。
“师父什么亲属都没有,于是就把钱给了侄子天鬼,那是仅存的一点遗产。而对于远在他乡的我,则留下了中条流的出师证明。现在,天鬼正带着证明在诸国修行,我们已经通过书信约好,明年春分那天,我们从两边登上位于上州与周防中间的三河凤来寺山会面,天鬼会在那里将师父的遗物交付与我,在此之前,我想一面修行,一面顺便悠然地观赏近畿一带的风景。”似乎终于说完了该说的内容,美少年再次把视线移到藤次身上,“你是去大坂吗?”
“不,京都。”说罢藤次沉默了一会儿,耳畔全是波涛的声音。
“这么说,你也想以武道立身?”
藤次从刚才起就带着蔑视的眼神,现在的语气也十分索然。最近,到处都有这种狂妄的青年游走,张口便卖弄出师证明之类,藤次十分不屑。他怎么能忍受天下的高手像蚊子一样多呢?他在吉冈门混了近二十年才终于到达这种地步。他如此比较起来,心想,这种人将来都怎么糊口呢?他抱着膝盖,凝望着灰色的大海。
这时,美少年又嘟囔了一句:“京都?”说着重新把视线投向藤次,“据说吉冈拳法的遗子吉冈清十郎便在京都,如今还是掌门人吗?”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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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随意一问,口气就逐渐大了起来,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藤次恼火地想。不过又一想,这小子也不知道自己便是吉冈门的高徒祇园藤次。倘若知道,一定会大吃一惊,为之前的话而羞愧吧。
藤次想揶揄他一下,便说道:“没错,四条的吉冈道场依然兴盛如旧。你造访过吗?”
“我一直在想进京之后无论如何也要与吉冈清十郎比试一下,看看他到底有何种能耐,但还不曾拜访过一次。”
“呼……”藤次真想笑。他撇了撇嘴,一脸轻蔑地说道:“你有那个自信吗?到那儿能不被打残,活着回来?”
“什么?!”美少年顶了一句。他似乎想说“你这话才奇怪呢”,差点没笑出来。“那里名声很大,所以世人都高估了它。初代的拳法当是一位高人,可无论是现在的主人清十郎,还是其弟传七郎,都没什么了不起。”
“可不试一下怎么会明白?”
“外面净是诸国习武者的传闻。既然是传闻,当然不可全信,但我倒是经常听说京流吉冈已经完了。”
藤次真想说一句“不要太过分了”。他也想就此报出名来,可是如果此时意气用事,那反倒不是揶揄对方,而是等于受到对方的揶揄了。船到大坂也还要很长时间。“原来是这样。听说各国近来有许多自负之人,自然也就有这种传言了。不过你刚才说过,你在离师回乡期间,也每日到锦带桥畔刀斩飞燕、潜心钻研刀法,对吧?”
“是说过。”
“那么,在这船上,用大太刀将那些不时掠过的海鸟斩落,也不是件难事吧?”
美少年终于明白,藤次的话语中竟含有如此恶意,他立刻死死盯着藤次那浅黑的嘴唇,不一会儿便说道:“就是能,我也不会愚蠢地展示给你看。我知道你很想让我那么做。”
“你若是真有可以藐视京流吉冈的本事。”
“看来毁谤吉冈一事令你很不满意啊。你究竟是吉冈的门人,还是亲友?”
“虽然什么也不是,但怎么也算是京都人,听到别人说京都吉冈的坏话,总是不舒服。”
“哈哈哈,那只是传闻,并非我说的。”
“年轻人。”
“怎么?”
“你知道‘一知半解吃大亏’这句老话吗?为了你的将来,我忠告你,倘若把世间诸事看得太简单,就不会有出息。像什么取得中条流的出师证明啊,刀斩飞燕研习刀法啊,这种把别人都当傻子的大牛皮就别吹了。你明白吗,吹牛也要先看看对手再吹!”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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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说我吹牛?”美少年追问般顶了一句。
“说了又怎么样?”藤次挺起胸,刻意贴过去,“我是为了你的将来才这么说的。年轻人的夸耀虽然也有点可爱,可一旦过了头就不好了。从刚才起我就听着有些不对劲,结果你竟越发目中无人,瞎吹起大牛来。告诉你,我便是吉冈清十郎的高徒祇园藤次。以后你若是再说京流吉冈的坏话,我决不轻饶你。”由于周围的船客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藤次只是挑明了这些权威和立场,又嘟囔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狂妄了。”便独自一人朝船尾走去。
这时,沉默的美少年也跟了去。看来非出点事不可了——出于这种预感,船客们全都盯着二人,当然,他们都离得远远的。
藤次并不想惹事。到大坂之后,阿甲或许就等在码头上。在与女人会面之前,倘若与年轻人打架,既会招来别人的侧目,也会惹来麻烦。他装出不知道的样子,胳膊支在船舷的栏杆上,望着尾舵下翻卷的蓝黑色急流。
“喂。”美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看来也是个相当执拗的人。但美少年并没有情绪激动,而是十分平静地说道:“喂……藤次先生。”
无法再装作不知道,藤次只好扭过脸来。“什么事?”
“你刚才在人群中说我吹牛,这也弄得我很没面子,所以,你刚才就让我试一手的武艺,我只好在这里献丑了。请见证一下。”
“我让你试什么了?”
“你不会忘了吧。我刚才说在周防的锦带桥畔斩飞燕练太刀的时候,你嘲笑我,说既然如此,就把频频飞掠过这条船的海鸟斩下来看看,对吧?”
“我是说过。”
“那我若是斩下海鸟了,想必你就会明白,起码在这一件事上,我并没有说谎,对吧?”
“哼!”藤次半带冷笑,“打肿脸充胖子,沦为笑柄可就没意思喽。”
“既然这样,请看好了。”
“好,我倒要好好看看。”藤次较劲地应了一句。
美少年站在能铺开二十张榻榻米的船尾中央,踏着船板,一面把手伸向背负的大太刀晾衣杆刀柄,一面喊道:“藤次先生,藤次先生。”
藤次翻眼瞅着美少年的架势。“什么事?”他从远处答道。
美少年竟认真地说道:“不好意思,请把海鸟喊到我面前。无论有多少只,我都斩给你看。”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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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美少年想把一休和尚的机智故事照搬到藤次身上。藤次分明受到了嘲弄,顿时像烈火一样愤怒。“住嘴!如果能任意把翱翔高空的海鸟喊到跟前,那谁都能斩下来。”
美少年答道:“海阔千万里,刀却只有三尺,倘若不来到身边,那我也无法斩下啊。”
早知如此。藤次上前两三步。“不用找借口了。既然做不到,那就老实承认,说做不到就是。”
“不,倘若要认错,我就不会摆出这种架势了。这样吧,我不斩海鸟了,斩另一样东西给你看看,如何?藤次先生,能否再近前五步?”
“什么?”
“我想借你的人头一用,就是你刚才要看看我是否吹牛的人头。与其斩那些无辜的海鸟,倒不如用你的人头更合适。”
“混、混账!”藤次不禁一缩脖子。就在这一瞬间,美少年像弹出的弓弦一样迅速抽出了背上的大刀。啪!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被斩裂的声音,三尺的长刀快得如同一枚闪光的银针。
“你、你干什么?”藤次一个趔趄,慌忙用手摸摸脖子。头还好好的,也没有其他异状。
“明白了吧?”说罢,美少年往回走去。
藤次面如土色,半天没回过神。只是此时的他仍未注意到,自己五体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已被斩落。
美少年离去之后,藤次无意间往冬阳照着的暗淡船板上一看,才发现那里落着一团奇怪的东西,分明是毛刷一样的小毛束。他这才恍然大悟,一摸自己的头发,发髻已经没了。
“啊、啊……”他一脸惊恐地摩挲着后脑勺,发根的细绳已经散开,鬓发顿时下散披在脸上,“还真敢乱来,这臭小子!”他心头顿时像顶进一根棍子似的愤怒起来。他立刻明白,美少年所说的一切既不是谎言,也不是吹牛。恐怖的技法与年龄太不相称了,他不敢相信居然还有这样的年轻人。
不过,大脑中的惊叹与心里的愤怒完全是两码事。再一瞧,美少年已返回刚才的座位,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正在环视脚下。藤次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朝刀柄线上吐了口唾沫,紧紧握住刀柄,弓着腰逼向美少年身后,这一次非把对方的发髻也斩下来不可。
可是,藤次并无自信只将发髻干净利落地斩下来,大概会砍到少年脸上,横着将脑壳切开吧。当然,这样也无妨。
唔!正当他脸憋得通红,屏住气息时,在船舱中部对面,从刚才起就围着窄袖和服作成的帷幕,一掷千金,没命般赌着“天正骨牌”的阿波、堺港和大坂一带的商人们突然叫嚷起来:
“牌不够了!”
“飞到哪儿去了?”
“找找那边。”
“没有,这边也没有。”
众人抖落着毛毡吵嚷。其中一人无意间一仰头。“呀,小猴子!怎么到那儿去了!”那人指着高高的桅杆,突然发疯般喊了起来。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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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有只猴子立在至少有三十尺高的桅杆顶端。正巧,其他船客也正无聊透顶。一听到有事,立刻全都抬起头来。
“啊,嘴里正衔着什么东西。”
“是骨牌。”
“哈哈,原来是把有钱人玩的骨牌抢到那儿去了啊。”
“快看,那小猴子还在桅杆上学着翻骨牌的样子呢。”
说话间,一枚骨牌飘飘摇摇地朝人们脸上落下。
“畜生!”堺港的一名商人连忙捡起骨牌,“还不够,应该还拿着三四枚。”
其他同伴也嚷嚷起来:
“谁能从猴子那里把牌抢回来?都没法玩了。”
“谁能爬上去啊,那么高的地方。”
“要是船老大的话,大概能爬上去。”
“那就给点钱,让船老大去取怎么样?”
于是船老大便拿了钱,答应下来。但作为船上的掌权人,他现出一副必须追究此事责任的表情。“诸位船客。”他爬到货物上面,环视着船客说道,“那只小猴子究竟是谁养的,请主人到这儿来吧。”
没有一个船客站出来,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小猴子的主人是谁。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名美少年。
船老大应该也知道,因此自然十分恼火。他越发厉声地说道:“没有主人吗?若是没有主人更好,那就由我来处置了,到时候可别怪我啊。”
当然不是没有主人。美少年倚在货物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真是厚颜无耻。”人们悄悄议论起来,船老大也瞪着美少年。被妨碍了赌博的有钱人们立刻嚷嚷着毁谤起来,什么厚脸皮、哑巴、聋子之类,不绝于耳。可是美少年微微打开膝盖重新坐好,一动不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看来海上也住着猴子啊,没有主人的猴子闯了进来。既然是无人认领的畜生,那就可以任意处置了。诸位,我船老大都如此事先声明了,仍没有人出来认领。为防有人事后以耳朵聋或者没听见等为由捣乱,能不能给做个证?”
“当然能!我们给你做证!”那些商人气愤地嚷着。
于是,船老大走下通往船底的踏板梯。当他上来时,手里已拿着点上火的火绳和种子岛火枪,一脸愤怒。
人们再次把视线投向美少年,看这个年轻的猴主人如何应对。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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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自在的,则是上面的小猴子。只见它在风中看着骨牌,仿佛有意戏弄人类。可是突然,它龇着白牙吱、吱、吱地叫了起来,一会儿在帆的横木上跑来跑去,一会儿又跳上桅杆顶端,一下子狼狈起来。
桅杆下,船老大把种子岛火枪指向天空,瞄准小猴子,火绳正哧哧地冒着烟。
“活该,让你慌张!”一个醉醺醺的人说道。
“嘘……”堺港的商人忙扯扯他的袖子。因为此时,一直像哑巴一样看着别处的美少年忽然站了起来,朝这边喊道:“船老大。”
这一次,装聋的倒成了船老大。火绳已经点燃,桅杆上的小猴子危在旦夕。
“啊!”只听轰的一声,枪声向对面弹去。眨眼间,枪筒已被美少年握在手中。船客们顿时捂住耳朵趴下。接着扑通一声,火枪飞过他们头顶,被扔到了船外的旋流之中。
“你、你干什么!”船老大不由得怒吼起来。他一下子跳起来,却只够到美少年胸前。无论个子还是块头,美少年显然更魁伟健壮,即使健硕的船老大也不能与他相比。
“我还想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呢?你刚才是想用远射武器击落那只天真可爱的小猴子吧?”
“没错。”
“太不像话了。”
“为什么?我早已提前打了招呼。”
“怎么打的招呼?”
“你是没长眼睛啊,还是没长耳朵?”
“住口!怎么说我也是客人,堂堂武士。你一个船员之身,就敢站得比客人还高,还在客人的头顶呼来喊去,你觉得我会搭理你吗?”
“你休想逃避责任。此前我已数次声明,就算你对我的方式不满意,为什么在我站出来之前,你对猴子给那边的客官带来的困扰不闻不问,佯装不知?”
“那边的客官,哦,你说的是赌博的那伙商人吧?”
“不要口出狂言。那些客人比起一般的客人,可是多付了三倍的船钱呢。”
“那就更是可恶的商人了。在人群中公然赌博,任意占据座位,在船上猖狂至极,实在不讨人喜欢。就算小猴子偷走骨牌,那也不是我指使的,它顶多是在模仿那些家伙而已,断无让我来致歉之理。”
说话间,美少年还将那血气方刚的脸转向远处缩成一团的堺港和大坂的商人们,送上满是嘲讽的微笑。
注释
[1] 反帆,江户时代计量帆船大小的单位。三反帆相当于一个成人所穿的棉布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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