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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泉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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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
 元物语》中提到的伊势武士平忠清,据说就出生在这山田与宇治间的花花世界古市。如今,在行道树下倒茶的女人则体现了庆长年间的古市风貌。
茶楼结竹柱而建,草编悬窗上围着褪了色的帷幕布,女人有如行道上的松树一般多,全都涂着香粉在外面招呼客人:“喂,年轻人。进来坐吧。”“那位客人过来喝杯茶啊。”不分昼夜地招揽着往来的旅客。
若要去内宫,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那些女人,必须注意自己的衣袖,否则一不留神就会被女人们捉住。从山田出来的武藏,一面躲躲闪闪,一面拖着剧痛的脚,一瘸一拐慢腾腾地走过这里。
“咦,修行武者先生?”
“您的脚怎么了?”
“让我来给您治治吧。”
“我给您揉揉吧。”
女人们一齐拦住武藏,有的揪住袖子,有的抓住斗笠,还有的拉住手腕,嘴里说着:“别那么害怕,要不一个好男人可就白白糟蹋了。”
武藏红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发慌。对于这种敌人,他似乎没有任何防备,只能频频致歉。一听他那一本正经的说辞,女人们都笑了,说他像小豹子一样可爱,越发停不下那粗暴的白嫩之手。武藏越来越狼狈,也顾不上体面,丢下被夺去的斗笠便逃了出来。他只觉得女人们的笑声一直在道路上空追着自己。被那些白嫩小手搅起来的热血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弄得他十分懊恼。
对于女人,武藏并非毫无感觉。在漫长的旅途中,他始终经受着这种困扰。有一夜,想到女人,他甚至难以入眠,一想到那香粉的气味就血往上涌。他压抑着这股热血努力入睡,但这跟刀前的敌人不一样,他竟毫无办法。性欲的烈火在全身燃烧,让他整夜无眠,一直辗转反侧到天亮。每到这种时候,他甚至会把阿通的身影想象成为丑恶情欲的对象。
但比较幸运的是,武藏的一只脚正疼痛不已。他想跑起来,却实在有些勉强,那只脚就像踏进了熔化的铁水,烫得令人晕厥。每走一步,剧痛就会从脚底一直传至眼睛。在决定上路时,他就知道会经受如此剧痛。每次抬起绑得像大包袱似的脚,都必须用尽全身力气,因此那些艳红的嘴唇和像蜂蜜一样黏糊糊的白嫩小手,还有那头发中散发出的甜酸气味,立刻就从他大脑中退去,又恢复了平常。
该死!见鬼!武藏每走一步都像踏在火热的黏土上。油亮的汗水不断从额头上渗出,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可是越过五十铃川,一迈入内宫,他的感觉就完全变了。看看草,望望树,他顿生神圣敬畏之感。不觉泪沾巾——就连鸟的振翅声都不似来自人间。
“呜……”武藏终于难忍疼痛,刚走到风宫前便倒在大杉树下,死死地抱住脚。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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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仿佛已经死去化为石头般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化脓肿胀的患处火辣辣地震动着神经,寒冬腊月的夜间寒气则如针一般刺着肌肤。
武藏仿佛失去了知觉。他究竟出于何种考虑,竟踢开客栈温暖的被子跑出来?他当然知道会品尝到这种痛苦。若是躺在床上等着脚自然痊愈,那得到什么时候——从他的这种火爆脾气来看,那种做法实在荒唐,甚至极端粗野。因此他毅然离开,病情自然会严重恶化。
但武藏精神极度兴奋。不久,他蓦地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空中。神苑里巨大的杉树在黑风的吹打下不断吼叫,可现在吸引武藏耳朵的,却是从风中飘过来的笙、筚篥和笛子合奏的古乐。再凝神一听,还能从乐曲中分辨出巫女们优美的歌谣来:“拍拍手,拍拍手,爹爹一声吼,咱就拼命拍,咱就拼命学,袖子破了不要紧,干脆做腰带,干脆做袖带,快快快,快快快。”
武藏再次咬着嘴唇,硬是站了起来,身体似乎像黏胶一样不听使唤。他双手扶着风宫的土墙,像螃蟹一样侧着身子向前走去。
远处,灯火摇曳的木窗里传来天界的音乐。那里便是在大神宫里侍奉神灵的可爱巫女们住的地方,名为“子等之馆”。那些巫女大概正像天平时代一样,用笙和筚篥练习神乐。
武藏像蠕动的虫子一样靠近子等之馆的后门。他往里一瞧,一个人也没有,便像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样,毫不客气地取下腰带里的大小两刀,与背上的包袱缠在一起,挂在挂蓑衣的墙钉上,算是暂时寄放。卸下腰间的佩刀后,他双手撑腰,立刻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
不久,五六町外五十铃川的岩石岸边便出现了一个裸体男人,他打破河冰,哗啦哗啦地洗起澡来。
武藏幸运地没有被神官发现,否则一定会被骂成“疯子”。在旁人看来,武藏的行为简直就像发疯。《太平记》里曾记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这伊势附近有个叫仁木义长的可恶武士,杀入神社的领地——度会、多气、饭野三郡,占领了那里,又是捉五十铃川的鱼烹食,又是在神路山上放鹰捉小鸟烤着吃,耀武扬威,可不久后便疯了。莫非,今夜的武藏被那恶灵附了体?
不久,武藏便像水禽一样爬到岩石上,擦拭身体,穿上衣服。他两鬓乱蓬蓬的,头发全冻成了一绺一绺的冰针。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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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斥责自己:若连这点肉体的痛苦都战胜不了,怎么能战胜毕生的敌人?莫说毕生,就在不久后,他不就要面对吉冈清十郎及其一门这个大敌吗?吉冈与他之间的情况凶险而又复杂。这次,对方一定会举一门之力,赌上全部名声向他扑来。他们一定早就布下了必杀阵,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爱虚荣的武士经常会如念佛般将什么“拼死一搏”、“精神准备”之类挂在嘴边,可在武藏看来,那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妄语。当一名普通的武士面临危险情形时,“拼死一搏”是他理所当然的动物本能,而“精神准备”则是更高一等的境界,但并不难达到。若是在难逃一死的困境下做出死的精神准备,那就更容易了,谁都会这么做。可武藏苦恼的并非是难以做好这种拼死一搏的精神准备,而是胜利,是如何保证抓住胜利的信条。
路并不遥远,从这里到京都不过四十里。只要轻轻一抬脚后跟,不费三日即可赶到。心理准备却不是几天就能做好的。
决战书已从名古屋发给吉冈一方。可发出之后——你想好了吗?绝对能战胜对方吗?遗憾的是,每次武藏质问自己时,心底总会生出一缕脆弱。他深知自己远未成熟,根本没有到达高人的意境,也绝未进入名人之列,他仍是个没有完成修炼的人。他见过奥藏院的日观,感受过柳生石舟斋的风格,也思考过泽庵和尚的境界,但无论怎么刻意抬高自身价值,他都觉得自己不成熟,无法不剖析自己的粗劣,寻找自身的弱点和疏漏。就是这样一个尚未成熟、尚未修成正果的自我,他竟硬要将其推到拥有众多必杀之士的敌人中,而且还要取胜。
一名武者无论如何善战,若光是参战,就无法称之为好武者,归根结底地说,取胜才是一名武者的根本意义。倘若无法保全性命取得最终胜利,无法在这个世上完美地画下一抹生命的重彩,便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武者。
武藏打了个冷战,大喊一声:“我必胜!”一面喊,一面从神林朝五十铃川的上游走去。在累累岩石之间,他像原始人一样向前爬行。人迹未至的原始溪谷林里有一条没有水声的瀑布,水全都冻住了,形成一根根冰柱。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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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究竟要去往何处,又以何为目的呢?莫非裸身在神泉里沐浴后遭到惩罚,真的疯了?
去他的,见鬼去吧!他像恶鬼一样面无血色,攀着岩石,抓着藤蔓,一步步把巨大的岩石征服在脚下。这种行为终究不是靠简单的意志就能完成的。而且倘若没有远大的目标做支撑,这种行为也无法称得上正常。
从五十铃川的一之濑起是一段十五六町长的溪谷,岩石林立,水流湍急,连鲇鱼都无法逆流而上。再往前,便是只有猴子和天狗才能上去的断崖。
“唔,那就是鹫岳了吧。”在武藏的意志面前,根本没有不可能攀登的绝壁。他将大小两刀和随身物品放在子等之馆的用意便在这里。只见他抓住断崖上的藤蔓,一尺一尺地朝上攀登。这简直就不像人类的力量,仿佛宇宙中有某种引力在徐徐地把武藏拉往天上。
“好!”武藏站在已经征服的断崖上大喊。从五十铃川的尽头到二见浦的海滨,一切都被远远抛在下面。在他横眉冷对的前方,险峻的鹫岳将山脚藏进了夜色朦胧的疏林中。在客栈时,每天抱着剧痛的脚,从卧床的房间中一望到鹫岳,他就感到不快,如今,他已经来与它肉搏了。
这座山便是石舟斋——武藏抱着这种念头登上山顶。他挺起肿痛的脚,勃然冲出客栈,沐浴神泉,然后又爬到这里,这么做的目的第一次在他炯炯的眼睛里亮了起来。在他那股不服输的精神深处,柳生石舟斋这个巨人的影子似乎一直映射在他的大脑里,令他必欲除之而后快。因此,这座雄伟的山便在无形之中化作石舟斋,每天嘲笑般睥睨着为脚伤而烦恼的他,他早就恨透了这座山。
可恶的山!一连几天,武藏都愤愤不已,于是便抱着这种郁愤想一口气登上山顶。你难道还想拦住我吗,石舟斋!他满脚是泥,将山踩在脚下,心情十分痛快。倘若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他凭什么踏上京都的土地,赢下与吉冈一门的比武?
踏在脚下的杂草、灌木和冰无一不是武藏的敌人。是胜利还是失败?每一步都事关胜败。在神泉中化成冰的血液,如今正像热泉一样从毛孔往外冒热气。
武藏紧紧抱住就连登山者都爬不上去的光秃山体。他寻找着落脚处,不断踩住山岩,与此同时,崩塌的砂岩轰然落入山脚稀疏的树林中。一百尺、两百尺、三百尺,他的身影在天空中越来越小。白云聚集时便将他包裹起来,白云散去时,他的身影便融入天空。
鹫岳仍像一个巨人一样,冷冷地注视着武藏的行动。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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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螃蟹抱住岩石一样,武藏已经爬到了山的九合目。只要手脚稍有松懈,他就会随着崩塌的岩石直坠深渊。
“呼——”武藏浑身的毛孔都紧张到了极点。爬到这里后,心脏就像要吐出来一般难受。他爬一点就休息一会儿,然后不由自主地俯视一路攀爬上来的痕迹。无论是神苑的原始森林,还是五十铃川缎带一般的水流,还有神路山、朝熊、前山诸峰,以及鸟羽的渔村和伊势的大海,全都落在他的脚下。
“九合目了。”热汗的气息呼地从怀里扑到脸上,武藏忽然感到一股一头钻进母亲怀抱般的陶醉。他真希望这荒山的地表和自己的肌肤融为一体,就这样沉睡过去。忽然,拇趾踩的岩石崩塌了。他的脉搏顿时剧烈跳动,下意识地寻找下一个落脚处。面临生命危险时的痛苦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宛如两把刀正在进行力量的角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快了,近在咫尺了!”武藏再次抓住山体,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倘若没有坚强的毅力和体力,在这个节骨眼上便累趴下,作为一个武者,他不久之后一定会败在其他武者手下。
“可恶!”汗水濡湿了岩石。武藏好几次都差点因为汗水而滑落,他的身体仿佛云朵一样弥漫着汗气。“石舟斋!”他像念咒符一样不停地叨念,“日观!泽庵和尚!”他只感到似乎正在越过那些平素里自觉高自己一头的人,一脚一脚向上爬去。山与他已经融为一体。被他这种人攀登,恐怕连山灵都惊呆了。
突然,飞沙走石,山吼叫起来。嘴仿佛被一只手堵住一样,武藏几近窒息。尽管紧抓岩石,可狂风还是欲把他拽走。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心里却奏响了凯歌。就在趴下的一刹那,他望见了十方无限的天空,夜色下隐约泛白的云海也映出了曙色。
“啊,我赢了!”踏上山顶的一瞬间,仿佛意志之弦突然断了似的,武藏一下子倒在地上,山巅的风不断吹起碎石击打他的后背。俯卧在这无我无性的交界处,他全身放松,感到一种难言的快感。汗水濡湿的身体紧紧地贴住地表,仿佛山之性与人之性正在这黎明的大自然中进行着庄严的生殖仪式,他陷入了不可思议的恍惚,沉沉睡去。当他回过神,猛地抬起头时,只觉得大脑像水晶一样清透。他真想像条小鱼一样活蹦乱跳,随性活动身体。
“我终于把鹫岳踩在脚下!”
鲜丽的朝阳染红了武藏和山顶。他将原始人般粗壮的双臂伸向空中,凝视着稳稳踩在地上的双脚。突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定睛一看,那不是从脚背上溢出来的蓝色脓汁吗?它正把异样的人类气息和令人畅快的馥郁香气释放在这清澄的天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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