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纹
⋒
一
⋓
“啊
，在那儿！”城太郎大喊着跑了过去。阿通蜷缩在牛车下面。很少化妆的她今天早晨笨拙地做了发型、涂了嘴唇，尽管妆容很淡，仍散发着馥郁的香气。乌丸家送的窄袖和服也是件像模像样的新春礼服，红梅底上点缀着白绿相间的桃山刺绣。
一看到车轮下透出来的白色衣领和红梅礼服，城太郎便擦着牛鼻子尖跑到阿通旁边。“你怎么在这儿啊？阿通姐，你在这儿干什么？”说着，他毫不在乎是否会弄乱阿通的头发和香粉，从后面一下子抱住阿通的脖子，“你在这儿干什么？让我等了老半天。你快去啊。”
“快啊，阿通姐。”城太郎摇晃着阿通的肩膀，“武藏师父不是早就到那儿了吗？你看见了吗？你看，从这儿也能看见。但我很生气。快去啊！阿通姐，不快点就晚了！”他一下子抓住阿通的手腕使劲拽，可忽然发现她的手腕已经濡湿，脸也不肯抬起来。他觉得可疑。“哎呀，阿通姐，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躲在这儿抹眼泪啊。”
“城太郎，你也快躲到后面来，省得让武藏先生看见。快，求你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真是的！”城太郎又生起气来，仿佛无处发泄愤懑似的说道，“你们女人可真麻烦，真是莫名其妙！天天念叨着要见武藏师父，又是哭又是找，终于等到今天了，却突然藏到这里，还让我也藏进来……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阿通身上。阿通抬起红肿的眼睛，小声说道：“城太郎，城太郎……别再说了，求你了。连你都欺负我。”
“我哪里欺负阿通姐了？”
“别说了……快跟我一起老实地藏在这里。”
“我不！那儿不是有牛粪吗？从元旦起就哭鼻子，连乌鸦都会笑话。”
“别管那么多了。我……我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我就笑话你吧。就像刚才走远的那个年轻人一样，我也当作是新年的第一次笑，拍着手笑你吧。怎么样，阿通姐？”
“你就笑吧，爱怎么笑就怎么笑。”
“可是我笑不出来……”城太郎擦着鼻涕，反倒一副要哭的样子，“啊，我明白了。阿通姐是忌妒了吧，忌妒师父在那儿跟别的女人说话。”
“不，不是。我才不会呢。”
“是，就是！你看我不也生气了吗？阿通姐，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不出去怎么行？真是不明白你怎么想。”
⋒
二
⋓
阿
通想强忍着藏在那里，却经不住城太郎的强拉硬拽。“痛！城太郎，你就积点德吧，别那么残忍。还说我不懂事，你才不理解我的心情呢。”
“我明白。不就是忌妒吗？”
“不……不光是这些。”
“没事的，出去又能怎样？”
阿通终于贴着地面从牛车后面缓缓起身。就像拖渔网一样，城太郎一面使劲，一面朝远处踮脚张望。“已经不在了，朱实已经走了。”
“朱实？朱实是谁？”
“就是刚才和武藏师父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啊，武藏师父也要走了。你不抓紧他就走了。”城太郎已经顾不上阿通，拔腿要跑。
“等等我，城太郎！”阿通站起来，再次朝五条大桥畔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朱实是否还在。仿佛恐怖敌人的身影终于离去，她的眉毛总算舒展，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慌忙躲到牛车后面，用袖口擦了擦哭得红肿的眼睛，梳理头发，整整装束。
城太郎急了。“快点，阿通姐！武藏师父似乎已下到河滩了。别打扮了，没空了。”
“去了河滩？”
“嗯。他去河滩干什么呢？”
两人立刻朝桥畔跑去。
此时，吉冈的门人竖在那里的告示牌前已聚集了许多行人，有人大声读了起来，还有的向周围人打听这个陌生的宫本武藏是何许人也。
“借过一下。”城太郎掠过人群，从桥栏杆边往河滩下面望去。阿通本以为一下子就能看到武藏的身影，可仅仅片刻之间，武藏已经消失了。
他究竟在哪里？
说起来，武藏刚才甩开朱实的手，硬是把她打发走后，觉得就算在桥上等，又八也不会来了。而且他已看了吉冈一方的告示牌，也没有其他事需要等待，所以立刻下了河堤，跑到桥桩下盖着草席的小船旁。草席下面，被绑在船梁上的阿杉一直挣扎个不停。
“大娘，很遗憾，又八不来了。以后若是遇上，我会好好鼓励一下那个懦弱的男人，大娘您也争取把他找出来，你们母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吧，这样做或许比整天要拿我武藏的人头更对得起你们家的列祖列宗。”说罢，他将小刀伸到草席下面，割断绑在阿杉身上的绳子。
“喂，你烦不烦？真是大言不惭的臭小子！有空在这儿多管闲事，还不如杀了我老婆子，或者让老婆子我杀了你！武藏，赶紧来个了断！”
阿杉满脸青筋暴跳，从草席下面露出头。但就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武藏已经横穿加茂川，像跳跃的鹡鸰一样，踩着沙洲和石头奔上了对岸的河堤。
⋒
三
⋓
阿
通并未看见，可是城太郎看到了向河对岸一闪而过的人影。“啊，师父。师父！”他跳下河滩。阿通也跟着跳了下去。
哪怕稍微绕一点路也好，为何此时不从五条大桥上跑过去呢？阿通被城太郎牵着鼻子，无奈之下跟在后面，可城太郎一步之错带来的灾难，却绝不只是再次与武藏擦肩而过的遗憾。在城太郎兴奋的脚步前，一切都不足以成为障碍，盛装打扮的阿通却立刻被河水困住。已经到处都看不到武藏的身影了，看到眼前无法跳过的水流，她不禁像临死之人一样绝望地喊了起来：“武藏先生！”
这时，有人却回应了一声：“啊！”原来是推开小船上的草席站起身来的阿杉。
阿通回头一看，顿时“啊”的一声捂住脸，拔腿就逃。
阿杉的白发在风中竖起。“阿通贱女人！”由于心情极度高亢，她的声音反而低了下来，“我有事找你，你站住！”语调仿佛要劈开水面一般。
倘若依照阿杉的胡乱猜忌来判断此时的情形，事情已经糟得不像样了：武藏之所以要给她盖上草席，是因为事先约好要在这里与阿通幽会。结果好事不成，武藏甩下阿通而去，于是阿通那贱女人便哭着喊武藏回来。对！这个老太婆立刻便把自己的胡乱猜测当成了事实。可恨的贱女人！她对阿通的憎恨甚至超过了武藏。从订婚时起，她就把儿子的媳妇当成了自己的媳妇，仿佛儿子遭到嫌恶便是自己遭到了嫌恶般气愤不已。
“你站不站住！”喊第二声的时候，阿杉的嘴简直快要裂到耳根，疯狂地在风中追赶。
“这、这老婆婆是什么人？”惊诧不已的城太郎一把抓住阿杉。
“滚开！”虽然声音并无弹力，可怕的力量却令城太郎后退。这个老太婆究竟是什么人？阿通姐为什么吓得逃走呢？城太郎完全糊涂了，但他至少能感觉到事态非同小可。而且身为宫本武藏的第一弟子，居然被一个老太婆干瘦的胳膊推了出去，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老太婆，你敢推我？”说着，他猛地朝已前行了两三间远的阿杉扑去。阿杉就像惩罚孙子一样，左手扳住城太郎的下巴，啪啪啪就是三四个耳光。“看你这饿鬼的样，还敢挡我老婆子的道！看我不打你，看我不打你！”
“你，你，你……”城太郎伸着脖子，紧紧握着木刀柄。
⋒
四
⋓
悲
伤也罢，痛苦也罢，尽管不知别人如何看待，可对于阿通来说，她现在的心态和生活决非不幸，她甚至满怀希望，每天都像在快乐的花园中。当然，她痛苦、悲伤的时候也很多，可她从来都不相信离开痛苦和悲伤，快乐就能单独存在。可是唯独今天，她一直抱持的这种心态差点消失。她悲痛地意识到，此前纯真的心已经裂成两半。
朱实与武藏——当她从远处望见他们旁若无人地靠在五条大桥栏杆上的一瞬，她的腿就开始颤抖，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在地，于是便蜷缩在牛车后面。
今天早晨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她追悔莫及，瞬间甚至想到了死。她觉得男人便是谎言的集合体，憎恨与爱，愤怒与悲伤，她甚至开始嫌恶自己，哭泣根本无法抹平她心里的痛苦。
可是，在朱实出现在武藏身旁时，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表明自己的爱意呢？尽管全身的热血发疯般化为了忌妒之火，可仍有几分理性压制着自己：卑鄙，下流！她拼命责备自己。冷静！她把内心的冲动全都死死地压抑在所谓女人的修养下。可是朱实一离去，她顿时抛掉了所有的忍耐。她要对武藏说。虽然她原本就无暇思考究竟要说些什么，可是她打算把心中所有爱恋都说出来。
人生的道路总是有阴差阳错。而且在某种情形下，明明只要依照常识就可完全明白的事情，却会由于突然映入心间的阴影而造成一步走错后悔十年的恶果。错过了武藏，却遇上了阿杉。今天是元旦，本该是个好日子，对她来说却太不吉利，她的花园里净是蛇。
阿通拼命逃了三四町远。平时她一做噩梦，梦中便一定会出现阿杉那张脸。可现在却不是梦，那张脸正向她追来，她连气都喘不动了。回头一看，她这才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阿杉正站在身后半町远的地方，抓着城太郎的脖子。城太郎则拼尽全力抱住阿杉，无论阿杉怎么打、怎么摔，他都不放手。
不久后，城太郎或许就会拔出腰间的木刀，一定会这样。如此一来，阿杉势必也会拔刀相对。阿通深知那个老太婆对谁都毫不留情，弄不好城太郎会被她杀掉。“怎么办？”这里已经是位于七条的河的下游。抬头朝堤上望，看不见一个人影。阿通既想救城太郎，又怕接近阿杉，只能急得原地打转。
⋒
五
⋓
“臭
狗屎，臭老太婆！”城太郎拔出木刀，脖子却仍被阿杉死死地夹在腋下，怎么也挣脱不出来。他胡乱蹬地，越是在空中乱踢，敌人便越嚣张。
“这个捣蛋鬼，玩什么把戏！你是学青蛙吗？”阿杉那像兔唇一样露出的板牙上显出一股胜利的傲慢，使劲拖着城太郎朝前走。但看到站在远处的阿通，阿杉忽然计上心头，在心里嘀咕起来：这么追下去实在不明智，就凭自己的腿脚，就算再拼命追打，恐怕也抓不住阿通。虽然骗术对武藏那样的对手不管用，可眼前却是容易上当的女人和孩子，不如先用花言巧语哄住他们，然后再慢慢收拾。
于是，阿杉立刻举起手喊了起来：“阿通，阿通！”她呼喊着远处的阿通，“喂，阿通贱女人，为什么你一看到我老婆子就逃跑！上次在三日月茶屋时这样，现在也是，一看到我就像见了鬼似的仓皇逃跑，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难道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是你想错了，疑神疑鬼。我老婆子决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站在远处的阿通仍面带疑虑，而被夹在阿杉腋下的城太郎却喊了起来：“真的吗，真的吗，老婆婆？”
“是那个姑娘误解我老婆子的心了，把我当成了可怕的人。”
“那，我去把阿通姐叫来，你快放手。”
“慢着，我听了你的话一松手，你若是给我一木刀逃跑了怎么办？”
“我哪能做出这么卑鄙的事？若因误解而彼此怨恨，那多没劲啊。”
“那你去告诉阿通那个贱女人，本位田家的老太婆在旅途中与河滩的权叔死别了，尽管腰上系着他的白骨，任这将死之身漂泊在旅途上，可是现在与从前不同，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曾一时痛恨阿通，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怨恨了。不管她跟武藏如何，我现在仍把她当成儿媳妇一样看待。虽然我不敢说重续旧缘，可是难道她就不愿听听这些年来我老婆子的难处，商量商量将来的事情吗？她就不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吗？”
“老婆婆，你的话太长了，我记不住。”
“只告诉她这些就行了。”
“那你快松手。”
“好，好好去说啊。”
“知道了。”城太郎朝阿通跑去，把阿杉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阿杉故意不看他们，在河滩的岩石上坐下。河边的浅流里，一群小鱼正描绘出悠然的鱼纹。来，还是不来？阿杉用比鱼影还快的余光注意着阿通。
⋒
六
⋓
虽
然阿通十分怀疑，最初怎么也不肯过来，可架不住城太郎的再三劝说，不久后终于战战兢兢地朝阿杉走来。阿杉心里窃喜：已经上钩了！她一声冷笑，长长的板牙露出唇外。“阿通！”
“婆婆。”阿通在河滩上屈身跪倒在阿杉脚下，“请原谅我……请原谅……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做任何解释了。”
“你说什么呢。”阿杉的语气听起来像从前一样慈祥，“原本就是又八那家伙不对，他大概永远都会憎恨你的变心吧。我老婆子也曾一时觉得你是个可恨的儿媳，可是都过去了。”
“那您原谅我了？原谅我的任性了？”
“可是……”阿杉的话含糊起来，也低身蹲在河滩上。阿通抠开河滩上的沙砾，温润的河水便汩汩地从沙坑中涌出。“这件事，虽然身为母亲的我来回答也行，但无论如何，你曾与又八有过婚约，能否再见一次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原本就是又八喜新厌旧看上了其他女人，现在他也没脸再让你跟他复合，就算他想，我老婆子也不会答应这种放肆行为。”
“嗯，哎。”
“怎么样，阿通，见见又八吧。你和又八见个面，再由我老婆子与他说清楚。然后我再帮着出一两个主意，做母亲的责任尽到了，面子也有了。”
“是……”
一只小蟹从河沙中爬了出来，似乎禁不住耀眼的春光，连忙躲到石头下。城太郎抓住小蟹，绕到阿杉身后，放在她的小发髻上。
“可是……婆婆，事到如今，我觉得不去见又八反倒更好。”
“不是让你们单独见面，有我在一旁陪着。见面之后，把该说的都说清楚，这对你今后也没坏处。”
“可是……”
“就这样吧。我是为了你的将来才劝你的。”
“但又八哥现在在哪里呢？婆婆知道他的下落吗？”
“马上就……就……能知道。前些日子我们还在大坂见过一面呢，后来他又跟从前一样耍起性子，丢下我从住吉逃跑了，但那孩子事后也一定后悔了，一定在这京都一带寻找我呢。”
一听这话，阿通顿时毛骨悚然。但正因如此，阿杉的劝说听上去才合情合理，而且阿通也突然怜悯起这个一直受儿子拖累的老太婆。“婆婆，那我也一起帮您寻找又八哥吧。”
阿杉紧紧握住阿通把玩沙子的冰冷的手。“真的？”
“嗯……”
“那你先跟我去我住的客栈吧……啊，啊！”说着，阿杉一面站起身，一面把手伸到脖子后头，抓住了小蟹。
⋒
七
⋓
“啊
，我以为什么呢，真讨厌！”阿杉一面哆嗦，一面甩掉耷拉在指尖上的小蟹。看着她那可笑的样子，城太郎不禁在阿通身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阿杉这才发现是他在恶作剧。“是你？”她狠狠瞪着城太郎。
“不是我，不是我弄的。”城太郎朝堤上逃去，从上面喊道：“阿通姐！”
“什么事？”
“阿通姐，你要跟老婆婆一起走吗？”
还没等阿通回答，阿杉便说道：“对，我住的客栈就在那边的三年坂下面，我平时来京都都住在那里。已经没你的事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那我就先回乌丸的宅子了。阿通姐，你办完事后也早点回来。”
城太郎正要向前跑，阿通却忽然心慌起来。“等等，城太郎。”说着从河滩追了上去。阿杉担心阿通会逃跑，也慌忙跟上。
抓住这片刻的工夫，两人商量起来。“城太郎，既然这样，那我就跟那老婆婆去客栈，抽空也会到乌丸大人那里去看你。你跟那边说一声，说还要麻烦他们一阵子，你可要一直等我处理完事情回来。”
“我会一直等你的。”
“还有……尽管我也会留意，但还是拜托你多找找武藏先生。拜托你了。”
“我不找。就是找到了，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再躲到牛车后面呢。你刚才就不该那么做。”
“是我犯傻。”
阿杉立刻从后面追过来，插进两人之间。尽管完全相信了阿杉的话，可阿通还是觉得不能在她面前透露一点武藏的消息，自然就不再说话。
即使和颜悦色地并肩走在一起，阿杉针一样的细长眼睛仍投来一缕缕让阿通难以放心的目光。尽管现在对方已不再是自己的婆婆，阿通仍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但是，她没能看透阿杉更加复杂的诡计和横在自己面前的危险命运。
回到五条大桥畔时，这里已经人流如织，灿烂的太阳已高高地升到柳树和梅枝之上。
“咦，武藏？有这么个武者吗？”
“从未听说过。”
“可是既然以吉冈为对手，进行如此盛大的比武，那一定是个相当了得的武者了。”
告示牌前围了比黎明时分更多的人。阿通心中咯噔一下，不禁惊呆了，阿杉和城太郎也都望着那告示牌。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
“啊
，在那儿！”城太郎大喊着跑了过去。阿通蜷缩在牛车下面。很少化妆的她今天早晨笨拙地做了发型、涂了嘴唇，尽管妆容很淡，仍散发着馥郁的香气。乌丸家送的窄袖和服也是件像模像样的新春礼服，红梅底上点缀着白绿相间的桃山刺绣。
一看到车轮下透出来的白色衣领和红梅礼服，城太郎便擦着牛鼻子尖跑到阿通旁边。“你怎么在这儿啊？阿通姐，你在这儿干什么？”说着，他毫不在乎是否会弄乱阿通的头发和香粉，从后面一下子抱住阿通的脖子，“你在这儿干什么？让我等了老半天。你快去啊。”
“快啊，阿通姐。”城太郎摇晃着阿通的肩膀，“武藏师父不是早就到那儿了吗？你看见了吗？你看，从这儿也能看见。但我很生气。快去啊！阿通姐，不快点就晚了！”他一下子抓住阿通的手腕使劲拽，可忽然发现她的手腕已经濡湿，脸也不肯抬起来。他觉得可疑。“哎呀，阿通姐，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躲在这儿抹眼泪啊。”
“城太郎，你也快躲到后面来，省得让武藏先生看见。快，求你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真是的！”城太郎又生起气来，仿佛无处发泄愤懑似的说道，“你们女人可真麻烦，真是莫名其妙！天天念叨着要见武藏师父，又是哭又是找，终于等到今天了，却突然藏到这里，还让我也藏进来……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阿通身上。阿通抬起红肿的眼睛，小声说道：“城太郎，城太郎……别再说了，求你了。连你都欺负我。”
“我哪里欺负阿通姐了？”
“别说了……快跟我一起老实地藏在这里。”
“我不！那儿不是有牛粪吗？从元旦起就哭鼻子，连乌鸦都会笑话。”
“别管那么多了。我……我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我就笑话你吧。就像刚才走远的那个年轻人一样，我也当作是新年的第一次笑，拍着手笑你吧。怎么样，阿通姐？”
“你就笑吧，爱怎么笑就怎么笑。”
“可是我笑不出来……”城太郎擦着鼻涕，反倒一副要哭的样子，“啊，我明白了。阿通姐是忌妒了吧，忌妒师父在那儿跟别的女人说话。”
“不，不是。我才不会呢。”
“是，就是！你看我不也生气了吗？阿通姐，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不出去怎么行？真是不明白你怎么想。”
⋒
二
⋓
阿
通想强忍着藏在那里，却经不住城太郎的强拉硬拽。“痛！城太郎，你就积点德吧，别那么残忍。还说我不懂事，你才不理解我的心情呢。”
“我明白。不就是忌妒吗？”
“不……不光是这些。”
“没事的，出去又能怎样？”
阿通终于贴着地面从牛车后面缓缓起身。就像拖渔网一样，城太郎一面使劲，一面朝远处踮脚张望。“已经不在了，朱实已经走了。”
“朱实？朱实是谁？”
“就是刚才和武藏师父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啊，武藏师父也要走了。你不抓紧他就走了。”城太郎已经顾不上阿通，拔腿要跑。
“等等我，城太郎！”阿通站起来，再次朝五条大桥畔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朱实是否还在。仿佛恐怖敌人的身影终于离去，她的眉毛总算舒展，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慌忙躲到牛车后面，用袖口擦了擦哭得红肿的眼睛，梳理头发，整整装束。
城太郎急了。“快点，阿通姐！武藏师父似乎已下到河滩了。别打扮了，没空了。”
“去了河滩？”
“嗯。他去河滩干什么呢？”
两人立刻朝桥畔跑去。
此时，吉冈的门人竖在那里的告示牌前已聚集了许多行人，有人大声读了起来，还有的向周围人打听这个陌生的宫本武藏是何许人也。
“借过一下。”城太郎掠过人群，从桥栏杆边往河滩下面望去。阿通本以为一下子就能看到武藏的身影，可仅仅片刻之间，武藏已经消失了。
他究竟在哪里？
说起来，武藏刚才甩开朱实的手，硬是把她打发走后，觉得就算在桥上等，又八也不会来了。而且他已看了吉冈一方的告示牌，也没有其他事需要等待，所以立刻下了河堤，跑到桥桩下盖着草席的小船旁。草席下面，被绑在船梁上的阿杉一直挣扎个不停。
“大娘，很遗憾，又八不来了。以后若是遇上，我会好好鼓励一下那个懦弱的男人，大娘您也争取把他找出来，你们母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吧，这样做或许比整天要拿我武藏的人头更对得起你们家的列祖列宗。”说罢，他将小刀伸到草席下面，割断绑在阿杉身上的绳子。
“喂，你烦不烦？真是大言不惭的臭小子！有空在这儿多管闲事，还不如杀了我老婆子，或者让老婆子我杀了你！武藏，赶紧来个了断！”
阿杉满脸青筋暴跳，从草席下面露出头。但就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武藏已经横穿加茂川，像跳跃的鹡鸰一样，踩着沙洲和石头奔上了对岸的河堤。
⋒
三
⋓
阿
通并未看见，可是城太郎看到了向河对岸一闪而过的人影。“啊，师父。师父！”他跳下河滩。阿通也跟着跳了下去。
哪怕稍微绕一点路也好，为何此时不从五条大桥上跑过去呢？阿通被城太郎牵着鼻子，无奈之下跟在后面，可城太郎一步之错带来的灾难，却绝不只是再次与武藏擦肩而过的遗憾。在城太郎兴奋的脚步前，一切都不足以成为障碍，盛装打扮的阿通却立刻被河水困住。已经到处都看不到武藏的身影了，看到眼前无法跳过的水流，她不禁像临死之人一样绝望地喊了起来：“武藏先生！”
这时，有人却回应了一声：“啊！”原来是推开小船上的草席站起身来的阿杉。
阿通回头一看，顿时“啊”的一声捂住脸，拔腿就逃。
阿杉的白发在风中竖起。“阿通贱女人！”由于心情极度高亢，她的声音反而低了下来，“我有事找你，你站住！”语调仿佛要劈开水面一般。
倘若依照阿杉的胡乱猜忌来判断此时的情形，事情已经糟得不像样了：武藏之所以要给她盖上草席，是因为事先约好要在这里与阿通幽会。结果好事不成，武藏甩下阿通而去，于是阿通那贱女人便哭着喊武藏回来。对！这个老太婆立刻便把自己的胡乱猜测当成了事实。可恨的贱女人！她对阿通的憎恨甚至超过了武藏。从订婚时起，她就把儿子的媳妇当成了自己的媳妇，仿佛儿子遭到嫌恶便是自己遭到了嫌恶般气愤不已。
“你站不站住！”喊第二声的时候，阿杉的嘴简直快要裂到耳根，疯狂地在风中追赶。
“这、这老婆婆是什么人？”惊诧不已的城太郎一把抓住阿杉。
“滚开！”虽然声音并无弹力，可怕的力量却令城太郎后退。这个老太婆究竟是什么人？阿通姐为什么吓得逃走呢？城太郎完全糊涂了，但他至少能感觉到事态非同小可。而且身为宫本武藏的第一弟子，居然被一个老太婆干瘦的胳膊推了出去，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老太婆，你敢推我？”说着，他猛地朝已前行了两三间远的阿杉扑去。阿杉就像惩罚孙子一样，左手扳住城太郎的下巴，啪啪啪就是三四个耳光。“看你这饿鬼的样，还敢挡我老婆子的道！看我不打你，看我不打你！”
“你，你，你……”城太郎伸着脖子，紧紧握着木刀柄。
⋒
四
⋓
悲
伤也罢，痛苦也罢，尽管不知别人如何看待，可对于阿通来说，她现在的心态和生活决非不幸，她甚至满怀希望，每天都像在快乐的花园中。当然，她痛苦、悲伤的时候也很多，可她从来都不相信离开痛苦和悲伤，快乐就能单独存在。可是唯独今天，她一直抱持的这种心态差点消失。她悲痛地意识到，此前纯真的心已经裂成两半。
朱实与武藏——当她从远处望见他们旁若无人地靠在五条大桥栏杆上的一瞬，她的腿就开始颤抖，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在地，于是便蜷缩在牛车后面。
今天早晨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她追悔莫及，瞬间甚至想到了死。她觉得男人便是谎言的集合体，憎恨与爱，愤怒与悲伤，她甚至开始嫌恶自己，哭泣根本无法抹平她心里的痛苦。
可是，在朱实出现在武藏身旁时，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表明自己的爱意呢？尽管全身的热血发疯般化为了忌妒之火，可仍有几分理性压制着自己：卑鄙，下流！她拼命责备自己。冷静！她把内心的冲动全都死死地压抑在所谓女人的修养下。可是朱实一离去，她顿时抛掉了所有的忍耐。她要对武藏说。虽然她原本就无暇思考究竟要说些什么，可是她打算把心中所有爱恋都说出来。
人生的道路总是有阴差阳错。而且在某种情形下，明明只要依照常识就可完全明白的事情，却会由于突然映入心间的阴影而造成一步走错后悔十年的恶果。错过了武藏，却遇上了阿杉。今天是元旦，本该是个好日子，对她来说却太不吉利，她的花园里净是蛇。
阿通拼命逃了三四町远。平时她一做噩梦，梦中便一定会出现阿杉那张脸。可现在却不是梦，那张脸正向她追来，她连气都喘不动了。回头一看，她这才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阿杉正站在身后半町远的地方，抓着城太郎的脖子。城太郎则拼尽全力抱住阿杉，无论阿杉怎么打、怎么摔，他都不放手。
不久后，城太郎或许就会拔出腰间的木刀，一定会这样。如此一来，阿杉势必也会拔刀相对。阿通深知那个老太婆对谁都毫不留情，弄不好城太郎会被她杀掉。“怎么办？”这里已经是位于七条的河的下游。抬头朝堤上望，看不见一个人影。阿通既想救城太郎，又怕接近阿杉，只能急得原地打转。
⋒
五
⋓
“臭
狗屎，臭老太婆！”城太郎拔出木刀，脖子却仍被阿杉死死地夹在腋下，怎么也挣脱不出来。他胡乱蹬地，越是在空中乱踢，敌人便越嚣张。
“这个捣蛋鬼，玩什么把戏！你是学青蛙吗？”阿杉那像兔唇一样露出的板牙上显出一股胜利的傲慢，使劲拖着城太郎朝前走。但看到站在远处的阿通，阿杉忽然计上心头，在心里嘀咕起来：这么追下去实在不明智，就凭自己的腿脚，就算再拼命追打，恐怕也抓不住阿通。虽然骗术对武藏那样的对手不管用，可眼前却是容易上当的女人和孩子，不如先用花言巧语哄住他们，然后再慢慢收拾。
于是，阿杉立刻举起手喊了起来：“阿通，阿通！”她呼喊着远处的阿通，“喂，阿通贱女人，为什么你一看到我老婆子就逃跑！上次在三日月茶屋时这样，现在也是，一看到我就像见了鬼似的仓皇逃跑，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难道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是你想错了，疑神疑鬼。我老婆子决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站在远处的阿通仍面带疑虑，而被夹在阿杉腋下的城太郎却喊了起来：“真的吗，真的吗，老婆婆？”
“是那个姑娘误解我老婆子的心了，把我当成了可怕的人。”
“那，我去把阿通姐叫来，你快放手。”
“慢着，我听了你的话一松手，你若是给我一木刀逃跑了怎么办？”
“我哪能做出这么卑鄙的事？若因误解而彼此怨恨，那多没劲啊。”
“那你去告诉阿通那个贱女人，本位田家的老太婆在旅途中与河滩的权叔死别了，尽管腰上系着他的白骨，任这将死之身漂泊在旅途上，可是现在与从前不同，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曾一时痛恨阿通，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怨恨了。不管她跟武藏如何，我现在仍把她当成儿媳妇一样看待。虽然我不敢说重续旧缘，可是难道她就不愿听听这些年来我老婆子的难处，商量商量将来的事情吗？她就不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吗？”
“老婆婆，你的话太长了，我记不住。”
“只告诉她这些就行了。”
“那你快松手。”
“好，好好去说啊。”
“知道了。”城太郎朝阿通跑去，把阿杉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阿杉故意不看他们，在河滩的岩石上坐下。河边的浅流里，一群小鱼正描绘出悠然的鱼纹。来，还是不来？阿杉用比鱼影还快的余光注意着阿通。
⋒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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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
然阿通十分怀疑，最初怎么也不肯过来，可架不住城太郎的再三劝说，不久后终于战战兢兢地朝阿杉走来。阿杉心里窃喜：已经上钩了！她一声冷笑，长长的板牙露出唇外。“阿通！”
“婆婆。”阿通在河滩上屈身跪倒在阿杉脚下，“请原谅我……请原谅……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做任何解释了。”
“你说什么呢。”阿杉的语气听起来像从前一样慈祥，“原本就是又八那家伙不对，他大概永远都会憎恨你的变心吧。我老婆子也曾一时觉得你是个可恨的儿媳，可是都过去了。”
“那您原谅我了？原谅我的任性了？”
“可是……”阿杉的话含糊起来，也低身蹲在河滩上。阿通抠开河滩上的沙砾，温润的河水便汩汩地从沙坑中涌出。“这件事，虽然身为母亲的我来回答也行，但无论如何，你曾与又八有过婚约，能否再见一次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原本就是又八喜新厌旧看上了其他女人，现在他也没脸再让你跟他复合，就算他想，我老婆子也不会答应这种放肆行为。”
“嗯，哎。”
“怎么样，阿通，见见又八吧。你和又八见个面，再由我老婆子与他说清楚。然后我再帮着出一两个主意，做母亲的责任尽到了，面子也有了。”
“是……”
一只小蟹从河沙中爬了出来，似乎禁不住耀眼的春光，连忙躲到石头下。城太郎抓住小蟹，绕到阿杉身后，放在她的小发髻上。
“可是……婆婆，事到如今，我觉得不去见又八反倒更好。”
“不是让你们单独见面，有我在一旁陪着。见面之后，把该说的都说清楚，这对你今后也没坏处。”
“可是……”
“就这样吧。我是为了你的将来才劝你的。”
“但又八哥现在在哪里呢？婆婆知道他的下落吗？”
“马上就……就……能知道。前些日子我们还在大坂见过一面呢，后来他又跟从前一样耍起性子，丢下我从住吉逃跑了，但那孩子事后也一定后悔了，一定在这京都一带寻找我呢。”
一听这话，阿通顿时毛骨悚然。但正因如此，阿杉的劝说听上去才合情合理，而且阿通也突然怜悯起这个一直受儿子拖累的老太婆。“婆婆，那我也一起帮您寻找又八哥吧。”
阿杉紧紧握住阿通把玩沙子的冰冷的手。“真的？”
“嗯……”
“那你先跟我去我住的客栈吧……啊，啊！”说着，阿杉一面站起身，一面把手伸到脖子后头，抓住了小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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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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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我以为什么呢，真讨厌！”阿杉一面哆嗦，一面甩掉耷拉在指尖上的小蟹。看着她那可笑的样子，城太郎不禁在阿通身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阿杉这才发现是他在恶作剧。“是你？”她狠狠瞪着城太郎。
“不是我，不是我弄的。”城太郎朝堤上逃去，从上面喊道：“阿通姐！”
“什么事？”
“阿通姐，你要跟老婆婆一起走吗？”
还没等阿通回答，阿杉便说道：“对，我住的客栈就在那边的三年坂下面，我平时来京都都住在那里。已经没你的事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那我就先回乌丸的宅子了。阿通姐，你办完事后也早点回来。”
城太郎正要向前跑，阿通却忽然心慌起来。“等等，城太郎。”说着从河滩追了上去。阿杉担心阿通会逃跑，也慌忙跟上。
抓住这片刻的工夫，两人商量起来。“城太郎，既然这样，那我就跟那老婆婆去客栈，抽空也会到乌丸大人那里去看你。你跟那边说一声，说还要麻烦他们一阵子，你可要一直等我处理完事情回来。”
“我会一直等你的。”
“还有……尽管我也会留意，但还是拜托你多找找武藏先生。拜托你了。”
“我不找。就是找到了，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再躲到牛车后面呢。你刚才就不该那么做。”
“是我犯傻。”
阿杉立刻从后面追过来，插进两人之间。尽管完全相信了阿杉的话，可阿通还是觉得不能在她面前透露一点武藏的消息，自然就不再说话。
即使和颜悦色地并肩走在一起，阿杉针一样的细长眼睛仍投来一缕缕让阿通难以放心的目光。尽管现在对方已不再是自己的婆婆，阿通仍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但是，她没能看透阿杉更加复杂的诡计和横在自己面前的危险命运。
回到五条大桥畔时，这里已经人流如织，灿烂的太阳已高高地升到柳树和梅枝之上。
“咦，武藏？有这么个武者吗？”
“从未听说过。”
“可是既然以吉冈为对手，进行如此盛大的比武，那一定是个相当了得的武者了。”
告示牌前围了比黎明时分更多的人。阿通心中咯噔一下，不禁惊呆了，阿杉和城太郎也都望着那告示牌。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去了又来，来了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