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剑圣宫本武藏.第一辑> 微笑

微笑


 一
 ⋓

 朱实。她没有梳元旦的发型,衣饰不整,还赤着脚。
“啊?”武藏睁大了眼睛,无意间喊了一声。这是谁呢?他觉得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朱实一直坚信,就算武藏不像自己那样朝思暮想,哪怕那思慕只有自己的若干分之一,也起码会想着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她一直这么坚信。
“是我……武藏哥……不,武藏先生。”朱实拿着撕下来的红布条,羞怯地靠到武藏身旁,“你眼睛怎么了?越用手搓越严重,快用这个擦擦吧。”
武藏默默地接受了朱实的好意。他用红布条捂住一只眼睛,再次反复打量朱实。
“你忘记了?忘记我了?”
看着武藏毫无反应的呆滞表情,朱实在满怀希望的激情中忽然感到一种眩晕。即使自己的灵魂已伤痕累累,她仍满心以为唯有武藏她已经紧紧抓住,却没想到连这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制造出来的幻象。察觉到这些,她只觉得似有一股鲜血涌上心口,不禁用两手捂住从嘴唇和鼻子里涌出来的呜咽,肩膀颤抖起来。
“哦……”武藏想起来了。朱实的身影一下子唤起了武藏的回忆,大概是因为那身影中还残留着伊吹山下袖子上铃铛作响的天真无邪的少女的影子吧。他健壮的臂膀一下子抱住朱实那大病初愈般瘦削的肩膀。“这不是朱实妹妹吗?对,是朱实妹妹……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为什么?为什么?”武藏的追问愈发激起了朱实的悲伤,“你已经不在伊吹的家里了?你的养母怎么样了?”
一问起阿甲,武藏自然想到阿甲与又八的关系。“你们现在还跟又八住在一起吗?今早来这儿的应该是又八啊,你该不会是替他来的吧?”
所有的话都只能让朱实的心越来越凉。她只是在武藏怀里摇头哭个不停。
“又八不来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啊,光这么哭,让人稀里糊涂的。”
“不来。又八哥没听到那口信,他不会来的。”朱实好歹挤出这么一句,然后把泪湿的脸贴在武藏胸口,战栗不已。这样说好,还是那样说好,她一直设想的对话只不过像泡沫一样在热血中闪烁。最终被养母推向悲惨的命运——从住吉的海边到今日的经历,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新年第一天的灿烂阳光已洒满桥面,身着新年盛装到清水寺初次参拜的女人和身穿素袍和直垂礼服四处拜年的男人也多了起来。人群中突然现出一个身影,留着河童头,一身与过年过节毫不相称的打扮,正是城太郎。他来到桥中央,远远地看见了武藏与朱实。“咦?我以为是阿通姐呢,好像不是啊。”

 二
 ⋓

 好没人看,居然在大路边紧紧搂抱在一起。明明都是大人了,明明男女有别啊。眼前的这幕自然让城太郎惊讶不已,而且男人还是自己尊敬的师父。那女人也真是的。他的童心不由得悸动起来,既感到忌妒,又觉得可悲。他一下子来了气,甚至想捡一块石头扔过去。“我当是谁呢,那女人不是上次给又八捎信时拜托的那个朱实吗?既然是茶屋的女儿,肯定早熟,不过她什么时候与师父好上了?师父也真是的。我得赶紧去告诉阿通姐。”
城太郎四处张望,从栏杆看到桥下,可是哪里也看不到阿通的影子。“怎么回事啊?”刚才从借宿的乌丸家宅邸出来时,明明是阿通先出来的。她早就坚信今天早晨可以在这里见到武藏,所以还没过年就穿上了乌丸家女主人送的新年的窄袖和服,昨晚还又是洗头发,又是挽发髻,只等今晨的到来,简直连觉都不愿睡。天还没亮时,她就迫不及待地提议:“趁这个空先从祇园神社到清水堂进行新年参拜,然后再去五条大桥吧。”
“那,我也一起去。”城太郎也要跟着去。平时当然可以,可今天他却成了恋爱的障碍。
“不行,我有些话想和武藏先生单独说,你天亮之后就先到别处转悠一下,过一会儿再去五条大桥。没事,我和武藏先生一定会在那里等到你来了为止。”说罢,阿通就一个人先出去了。
尽管也没闹别扭或生气,可城太郎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他已经不是完全不懂事的年龄了,也并非完全不懂朝夕相处的阿通的心情。男人与女人的感情大致上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曾与柳生庄客栈的小茶在马草棚的草堆里有过莫名其妙的苦闷挣扎经历。
可是,即使从那种经历来推断,城太郎也仍旧难以理解阿通平时哭泣消沉的样子,觉得奇怪,身上发麻。虽然无法给予同情和理解,可当他看到扑在武藏怀里哭泣的不是阿通,而是朱实这个意外的女人时,他就一下子愤怒了。有什么了不起的,那种女人!他自然偏袒阿通。师父也真是的!他当作自己的事情一样生起气来。阿通姐在干什么呢?我得先告诉她才是。
城太郎急忙在桥上桥下搜寻,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不禁开始焦虑不安。这时,远处的武藏和朱实似乎也顾忌到来往行人的目光,慢慢移向桥畔的栏杆。武藏抱着胳膊趴在上面,朱实挨着他,望着河滩。
城太郎沿着另一侧的栏杆溜过去,两人并没有察觉背后的动静。
“真慢,拜观音菩萨要拜到什么时候啊。”城太郎咕哝着,踮起脚望向五条坂方向,焦急万分。离他伫立之地十步远的地方有四五株粗大的枯柳,平时经常能在树上看到一群来啄食河鱼的白鹭,可今天不但看不见一只白鹭,还有一个留着额发的年轻人倚在像卧龙一样盘踞地面的老树干上,正凝神注视着什么。

 三
 ⋓

 藏与朱实并排倚在桥栏杆旁。武藏不停跟朱实私语微微点头,朱实也抛弃了女人的羞耻心,为了使二人更加真诚地面对彼此,她简直赌上了一切。但她那强烈的低音究竟能否穿透武藏的耳朵,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武藏尽管在频频点头,眼睛却看着别处。那情形与相爱的两人一面窃窃私语一面含情脉脉完全不同。说得简单点,他现在的眼神就是一团无色无欲的火,一直盯着一个焦点,一眨不眨。
现在,朱实连怀疑对方眼神的意识都没有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中,一面自问自答,一面苦恼地呜咽。“啊……我已经把能告诉你的全都告诉你了,毫无隐瞒地都告诉你了。”说着,她将靠在栏杆上的胸脯一点点贴向武藏,“从关原合战算起来,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这五年间,正如刚才告诉你的那样,我的境遇和身体都变了。”她抽抽搭搭地说着,“可是……不,我一点也没变,思念你的心情一丝都没有改变,我敢断言。你能理解我吗,武藏先生?”
“嗯。”
“请理解我。受辱的事我也说了。我已经不再像初次与你在伊吹山下见面时那样,不再是纯洁无瑕的野花了。我已经受人践踏,成了普通的女人,不值钱的女人。可是所谓的贞操究竟指的是身体,还是心?就算身体上是清白的,可心底若是淫乱的,那不也称不上是干净的女人吗?我、我、虽然……虽然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可因为那个人,我已不是处女,但我的心没有遭到玷污。我至今仍抱着丝毫未受到玷污的心……你觉得我可怜吗?有事瞒着真心爱恋的人是痛苦的。见到你之后怎么说呢?不说,还是说?我整晚整晚地苦思冥想。最后我下定决心毫不隐瞒地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请你理解我。你觉得这情有可原吗,还是你认为我根本就是个讨厌的家伙?”
“嗯,啊。”
“喂……究竟是哪一种?一想起来,我、我、我就悔恨不已。”说着,朱实把脸伏在栏杆上,“所以,我已经无法厚着脸皮求你爱我了……而且我的身体也让我没资格说这些。可是,武藏先生,我刚才所说的处女心,像白玉一样的初恋之心,唯有这个我没有失去。今后,无论过什么样的生活,无论遇到何种男人,这心也不会改变。”她的每一缕头发都在哭泣,都在战栗。濡湿了栏杆的泪水映着元旦的灿烂阳光,闪烁着无限希望的若水正潺潺流过。
“唔……唔……”莫名的感伤令武藏频频点头。但他的眼睛里依然闪着异样的光,注意力已被吸引到另一个地方。倘若顺着他的视线寻去,在桥栏杆和河岸形成的两条钩形直线上,正好可以再引一条直线,形成一个三角形。沿着这条直线望去,就会看到从刚才起就倚在枯柳树干上的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四
 ⋓

 时候,武藏就曾听父亲无二斋说过:“你不像我,我的眼睛这么黑,可你的眼睛却更偏茶色。据说你的叔祖父平田将监的眼睛就是焦茶色,目光十分锐利,你恐怕随你的叔祖父吧。”大概也是由于映过来的朝阳分外明媚,武藏的眼睛就像没有裂痕的琥珀一样清澈而锐利。
哈哈,就是这个男人啊。佐佐木小次郎此刻正望着早就有所耳闻的宫本武藏。武藏也不敢懈怠。那男人怎么回事?从刚才起,他的目光就和自己逼过去的目光在桥栏和河边枯柳间碰撞,无言地探测对方的实力。
若从武道的角度来说,两人就像在用剑的锋芒仔细审视对手的器量,与屏息凝神的状态也十分相似。而且无论是武藏还是小次郎,都有另一种疑惑。在小次郎看来,自己从小松谷的阿弥陀堂救出并悉心照顾的朱实竟与武藏如此亲密地私语,自然让他心生不快:可恶的家伙!极可能是玩弄女性的人。朱实也真是的,还以为她要去哪里呢,偷偷跟来一看……居然对着那种男人哭鼻子抹眼泪。这种不快感不由得化为唾沫涌了上来。
小次郎眼神里透出的清晰反感,以及修行武者擦肩而过时因自负心而产生的微妙敌对心理,武藏显然也能读得出来,他也不禁心生怀疑:什么人?看起来功力颇深——他推测着小次郎眼中的敌意到底是什么,觉得一定要提防此人。
由于并非是用眼睛来看,而是用心在观察,所以即使说两人的眼睛正冒出火花也不为过。至于年龄,不是武藏小一两岁,就是小次郎要小一些,总之相差不大,都是年轻气盛,无论在武道、社会还是政治方面,都是自以为看透一切的自负青年。正如猛兽相见时便立刻会咆哮一样,小次郎和武藏初次会面,彼此也不由自主地毛发倒竖。
忽然,小次郎率先把视线转向一旁。尽管武藏从他的侧脸捕捉到了明显的蔑视,心里却觉得是自己的目光,不,是意志力,最终压服了他,微微轻松起来。
“朱实妹妹。”武藏把手放在正伏在栏杆上哭泣的朱实背上,问道,“那是谁?是你的熟人吗?那个修行武者模样的年轻人……他究竟是谁?”
朱实此刻才注意到小次郎的身影,哭肿的脸上顿时现出明显的慌乱。“啊……那个人……”
“他是谁?”
“他……他……”朱实支吾起来。

 五
 ⋓
“身
 背威武的大太刀,一身耀眼华丽的装束,似乎是个十分傲慢的武者……那个男子究竟与朱实妹妹是何种关系?”
“也不是……也不怎么熟悉。”
“你只是知道那个人?”
“嗯。”朱实似乎害怕遭到武藏误解,一字一句地说,“我上一次在小松谷的阿弥陀堂被不知哪里来的猎犬咬伤胳膊,血流不止,就去了他所住的旅店叫来医生,后来又受了他三四天的照顾。”
“那,是跟你同住的人?”
“倒是没错……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朱实强调道。其实武藏并非问两人之间有什么事,而是朱实自己错误地如此理解。
“这样啊。那么,详细情况你恐怕不太了解,但那人的名字之类起码问过吧?”
“嗯……他本名叫什么佐佐木小次郎,也叫岸柳。”
“岸柳?”
武藏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虽然还不算闻名遐迩,但在诸国的武者之间也还算广为人知。武藏当然是第一次看到真人,但根据之前的听闻和想象,佐佐木岸柳似乎是个年长一些的男人,没想到竟如此年轻,令武藏十分意外。
那就是传说中的……当武藏再次把眼神投向小次郎的时候,小次郎一面翻眼看着朱实与武藏窃窃私语的样子,一面微微泛起不屑的笑容。于是武藏也送去同样的微笑。只是这种无言的对抗中并没有释迦牟尼与阿难手拈莲花面带微笑那样的平和之光。小次郎的笑脸上是复杂的嘲讽和带挑战意味的揶揄,而武藏的笑容里也充满回应这种挑衅的刚勇和霸气。
尽管被夹在这样的男人之间,朱实却想继续倾诉自己的感情。趁她还没开口,武藏说道:“那么,朱实妹妹,你先跟那个人回客栈,我之后再去见你……好吗,之后再见。”
“那你可一定要来。”
“我会去的。”
“那你要记住那家客栈啊。我在六条御坊前念珠店的客房里。”
“嗯。”
大概觉得光是得到这单纯的点头还不够,朱实突然拉过武藏放在栏杆上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衣袖里,眼含深情。“一定!好吗?一定!”
突然,远处有人哄笑起来,原来是背朝着这边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有人大笑而去,城太郎顿时火起,从桥前方的路上睨视对方。尽管如此,他仍憎恨师父武藏,也为迟迟不来的阿通恼火。“怎么回事?”他跺着脚,朝街市方向走了几步,却立刻就在横在十字路口的牛车车轮间发现了阿通那苍白的脸。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