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道
⋒
一
⋓
“瞧
他那狼狈样，吉冈的第二代当家人！来，为吉冈家的倒霉干杯！终于让我咽下这口气了！”这里是位于城边牛饲町的一家小酒馆。泥地的屋内弥漫着燃烧柴草的烟霾和煮菜的香味，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外面火红的晚霞把道路映得通红。短布帘每动一下，就会远远地望见晚霞中东寺的塔上黑色火星一样的乌鸦。
“来，喝！”喝酒的是隔案对坐的三四名小商人。此外还有一个独自默默吃饭的行脚僧，以及一群猜铜钱正反面赌酒的做工者。狭窄的酒馆挤满了食客。
“太黑了，老板，酒都喝到鼻子里去了！”有人喊了一声。
“是，是，马上就来。”
柴薪正在一角的地炉里红红地燃烧。外面已经暮色沉沉，里面却红红火火。
“一想起来就窝火！从前年起就欠下炭钱和鱼钱，那么大一个道场用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小数目。到了除夕总该付账了吧，没想到去了一催，他的门人们却一通胡说八道，最后竟要把我们这些要账的轰出去，真是岂有此理！”
“算了，消消气。莲台寺野一事，他们不是得到报应了吗？”
“所以到了这时候，我不是生气，我是高兴得要命。”
“可是，那清十郎也输得太容易了。”
“不是那清十郎没本事，是那个武藏太厉害了。”
“不管怎么样，听说只是一击，清十郎的左手还是右手就嘎嘣断了一个。据说还是用木刀打的，可真厉害。”
“你去看了？”
“我倒是没去，是听那些去看的人说的，大致就是这种情形。清十郎被放在门板上抬了回来，命倒是保住了，却一辈子成了残废。”
“后来怎么样了？”
“据说门人们都义愤填膺，如果不杀掉武藏，吉冈流就无法抬头。但既然连清十郎都不是对手，那么除了他弟弟传七郎，门中就再也无人能与武藏较量了，所以现在正到处寻找传七郎呢。”
“那个传七郎，就是清十郎的弟弟？”
“那家伙要比他兄长厉害得多，却是一个扶不起来的甩手二少爷，有零花钱的时候，终日不进道场，整天拿着与父亲拳法的关系和名声作幌子，像个无业游民一样到处游山玩水，完全是个累赘。”
“真是一对不成器的兄弟。拳法先生那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生出如此不争气的骨血呢？”
“光有血脉关系是成不了才的，这就是证据。”
炉子里的火焰渐渐暗淡，旁边有个男人一直坐在那里，靠着墙壁打盹。由于喝了不少酒，酒馆老板也就任他醉在那里，但每次往炉子里添柴时，火焰就会爆裂着舔向男人的头发和膝盖。老板只得对他说：“客官，火要烧着您衣服的下摆了，请把折凳再往后挪挪吧。”
听老板这么一说，男人才强打精神，睁开因酒和火而充血的眼睛。“嗯、嗯。知道、知道。你轻点不就行了。”他既不松开紧抱的胳膊，也不挪动屁股。大概是酒后难受吧，看起来郁闷至极。再瞧瞧那青筋暴跳的撒酒疯般的面孔，原来是本位田又八。
⋒
二
⋓
关
于莲台寺野的事情，不光是这里，各处都在风传。武藏出名了，本位田又八便更觉得自己无比凄惨。在自己也出人头地之前，他实在不想听到武藏的名字，可是就算把耳朵堵上，只要稍微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就不免谈起武藏，这让他即使喝醉也无法彻底消除内心的忧郁。
“老板，再给我倒一杯酒。什么？凉的也行，用那边的大升量。”
“客官，您没事吧，您的脸色可有点……”
“浑蛋！我天生就脸色发青！”
已经用这个酒升喝了多少次了？喝着酒的又八就不用说了，就连酒馆老板都快记不清了。又八一口气把满满一杯酒倒进喉咙，接着又抱起胳膊，默默地靠在墙上。尽管喝了那么多，还受着脚边炉子里熊熊火焰的熏烤，他的脸色却没有变红。
走着瞧！不久之后我也要让你看看！人的成功并非只限于剑术，无论成为财主还是大官，还是地痞流氓，只要能闯出点名堂来就行。我和武藏都是二十二岁，在那些很早就扬名于世的家伙中，很少有人是大成者。那些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的人，到了三十岁左右就已经摇摇欲坠，再无前途了。所谓的虎头蛇尾，说的就是这种人的最终下场。
尽管没有说出来，又八心里却在不断地重复这种反感。在大坂听到这场比武的传闻后，他立刻就赶来京都。他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心里总惦念着武藏，便想过来看看接下来的情形。
不过，这小子也得意不了多久了，他马上就会遭殃。吉冈门里也不是没有人物，那里既有十剑士，又有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又八一直期待着武藏声名扫地的那一天，也一直在寻找忽然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幸运。
渴……他忽然扶着墙，从火炉边站了起来。其他客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把头伸进一角的大水缸，用长把舀子喝了水，然后扔掉舀子，掀开短布帘，踉踉跄跄地朝外面走去。呆若木鸡的酒馆老板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短布帘后，才如梦方醒。“喂，客官！”他大喊着追了出来，“您还没有结账呢！”
其他客人也从短布帘的缝里探出头。又八摇摇晃晃，好歹站住。“什么？”
“客官，或许您迷迷糊糊，一时忘了吧？”
“我没忘东西啊。”
“那酒……嗯……酒钱，您还没付呢？”
“酒账啊？没钱。”
“哎？”
“真烦人啊，我没钱。前不久还有钱来着。”
“那，你从一开始就想白吃白喝？”
“住、住口！”又八从怀里摸到腰上，摸出一个印盒，朝酒馆老板脸上扔去，“我也是个腰佩双刀的武士，还不至于无耻到吃了酒不给钱的地步。这个足以顶你的酒钱了，拿走！剩下的就不用找了，都给你了。”
⋒
三
⋓
老
板并未看清扔给自己的是印盒，砸到脸上后，他顿时双手捂脸大喊一声“痛”。从短布帘内往外看的客人们一脸厌恶。
“过分的家伙！”
“混吃混喝来了。”
“杀了他！”
人们一边骂，一边拥到外面。每一个人都多少喝了点酒，再也没有比饮酒者更恨那些酒后无德之人的了。“还上瘾了！浑蛋，拿钱！”人们将又八围了起来，“就是像你这种东西，一年到头都在骗酒喝，把酒馆差不多都喝倒闭了。若是没钱，就让你的头吃我们每人一下子！”
一听到这些人气势汹汹地要围殴自己，又八手握刀柄护住身体。“什么？揍我？有意思！那就上来揍揍试试啊。你们以为我是谁啊？”
“你不就是个比乞丐还没骨气、比盗贼还无耻的垃圾浪人吗？怎么，还把自己当成人物了？”
“你敢骂我！”又八横眉立目，睨视四周，“说出我的名字会吓死你们！”
“谁怕你啊。”
“所谓的佐佐木小次郎说的就是我。怎么，连伊藤一刀斋的师弟、钟卷流的传人小次郎都不知道？”
“真是可笑！别吹牛了，快拿钱，酒钱！”一人伸出手催逼。
又八却没有正面回答。“若是印盒不够，那就连这个也给你吧。”话音未落，他冷不防抽刀就是一挥，立时把男人的手斩落在地。“啊！”男人顿时发出凄厉的叫声，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的食客们见状，仿佛自己受了伤一样，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杀人了！”众人抱头鼠窜。
又八高举太刀，眼里闪出清爽的光。“你们刚才说什么？敢说不敢当的鼠辈！我要让你们瞧瞧佐佐木小次郎的手段！站住，先放下人头再走！”黑夜之中，他还在挥舞利刃。尽管他频频地摆好姿势，夸张地宣称是佐佐木小次郎，可对手却全都不见了。黑暗的夜空中，甚至听不到一声乌鸦的啼叫。又八忽然仰天狂笑，可是欲哭般的孤寂立刻淹没了他的面孔。他颤巍巍地把刀插入刀鞘，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
由于老板早已仓皇逃走，又八扔到老板脸上的印盒仍然落在路边，在星光下熠熠生辉。由于只是在黑檀木的材质上镶嵌了珍珠色的青贝，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值钱，但那青贝纹样的光却像落在地上的萤火虫一样，在夜晚的路边显得璀璨而妖美。
“咦？”从酒馆出来的行脚僧立刻捡了起来。他刚才还急着赶路，捡到这东西后却返回酒馆的屋檐下，借着从布帘缝中透出来的灯火，仔细地察看起印盒的纹样和坠子。“啊！这是老爷的印盒！是惨死在伏见城工事现场的草薙天鬼大人的东西……印盒底部还刻着‘天鬼’两个小字。”决不能让他逃了！行脚僧急忙朝又八追去。
⋒
四
⋓
“佐
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又八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但分明不是自己的名字，醉酒的他自然充耳不闻。他从九条朝堀川方向走去，踉踉跄跄，似乎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行脚僧快步追来，从后面一把抓住又八的刀，说道：“小次郎先生，请等一下。”
“哎？”又八打了个嗝，回过头来，“我？”
“你不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吗？”行脚僧眼里透着可怕的光。
又八的醉意开始消散。“我……是小次郎，你找小次郎有何贵干？”
“我有事想问。”
“问……问什么？”
“这个印盒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印盒？”又八的醉意逐渐消失，在伏见城工事现场被打死的修行武者的表情忽然又浮现在眼前。
“究竟是从哪里弄到的，快说！我想问的是这个。小次郎先生，这印盒是如何到你手里的？”行脚僧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盘问起来。他二十六七岁，即使从年龄来说，也不像那种只是巡礼寺院、祈祷来世的缺乏生气之人。
“谁……你究竟是谁啊？”又八认真起来，试探对方。
“是谁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请说出印盒的来处。”
“这原本就是我的东西，谈什么来处？”
“你说谎！”忽然，行脚僧改变了语气，“快把真相说出来！否则可要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我说的全是真的，怎么会是撒谎？”
“那么你无论如何也不坦白交代了？”
“何来交代？”又八也自然虚张声势起来。
“你这个假小次郎！”话音未落，行脚僧携带的四尺两三寸长的橡木圆杖便嗖的一声抡了过来。虽然又八已经本能地后退，酒精却让他的动作稍显麻木。“啊！”他踉跄了两三间的距离，还是跌倒在地，却又骨碌一下爬起来，转身撒腿就跑，动作之迅速让行脚僧都有点惊慌失措。
行脚僧本以为又八已经烂醉如泥，断然不会有机敏的行动，这种藐视却让他变得被动。他一下子急了。“你这家伙！”他一面追赶，一面顺着风势将橡木杖朝又八投去。
又八一缩脖，木杖带着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这样怎么得了！又八愈发加快脚步。行脚僧捡起打空了的木杖也飞奔起来，然后瞅准时机，再次把木杖抛向黑暗。但又八又一次从木杖下脱险，一瞬间，所有的酒醉都消失了。
⋒
五
⋓
又
八的喉咙仿佛烧焦了一样干渴。无论逃到哪里，他都觉得行脚僧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眼前已经是接近六条或五条的街道，他拍拍心口。“呜，真是倒了大霉了……应该不会追来了。”他往一条狭窄的小巷望了望。他并不是在寻找逃路，而是在搜寻水井。看来真的发现了水井，又八走进小巷深处。那是一口位于贫民街的公用水井。又八绞上吊桶，抱起桶猛喝，然后又将吊桶放下，哗啦哗啦地冲洗脸上的汗水。
“那个行脚僧是干什么的呢？”又八清醒过来后，之前的恐惧立刻复苏。装着钱的紫革腰包和中条流的出师证明，还有刚才的印盒，这三样东西是去年夏天在伏见城的工地上从那个被众人虐杀的没下颌的修行武者尸体上偷来的。不久后，钱就被花了个精光，怀里剩下的只有中条流的出师证明和一个印盒。
“行脚僧说那印盒是他主人的东西，这么说那家伙是死去的修行武者的随从？”真是冤家路窄，又八觉得自己净被不愿见到的人围追堵截。他越是遮起脸走阴暗的角落，就越是有各种偶然像鬼影一样向他追来。“不是木棒就是手杖，总之是用一件厉害的东西打了过来。若是那呼啸飞来的东西砰的一下砸中脑袋，肯定就玩完了。决不可疏忽大意。”
花死人钱的事情一直是又八心中的负担。每次想起自己做下的错事，在烈日下被虐杀的没有下颌的修行武者那张脸就会浮现在眼前。若是赚了钱，我一定最先还上，若是能出人头地，我一定会为他立碑供奉……又八不断地在心里向死者道歉。
“对，如果还把这种东西装在怀中，说不定又会引起怀疑，干脆扔掉算了。”又八一面隔着衣服摸着中条流的出师证明一面想。一直顶在钱腰袋中的卷轴便是此物，带着走路也相当麻烦。可是扔掉又八又觉得可惜。浑身上下已经一文钱都没有了，若说带在身上的财产，就只有这个卷轴。虽然用这个当资本也找不到出人头地的门路，可那种有朝一日把自己推销出去的侥幸心理，即使在被赤壁八十马轻易骗光财产后，他也没有放弃。何况诈称是写在证明上的佐佐木小次郎到处行走，有时也会很方便。一旦拿给无名的小道场或是喜欢剑术的商人看，不但能得到莫大的尊敬，而且不用开口请求就能从对方那里获得一宿一饭之礼遇。可以说这正月的前半个月，又八几乎全靠这个来吃饭。
“根本就用不着丢掉，我怎么越来越胆小！这样胆小怕事很可能是我出人头地的障碍。我要像武藏一样，心放宽一些，学学那些得天下者。”虽然打定了主意，可今晚的住处还是没有着落。即使是用泥巴和茅草搭建起来的歪歪扭扭的贫民窟，住在里面的人也有门有檐。想到这些，又八羡慕不已。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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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
他那狼狈样，吉冈的第二代当家人！来，为吉冈家的倒霉干杯！终于让我咽下这口气了！”这里是位于城边牛饲町的一家小酒馆。泥地的屋内弥漫着燃烧柴草的烟霾和煮菜的香味，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外面火红的晚霞把道路映得通红。短布帘每动一下，就会远远地望见晚霞中东寺的塔上黑色火星一样的乌鸦。
“来，喝！”喝酒的是隔案对坐的三四名小商人。此外还有一个独自默默吃饭的行脚僧，以及一群猜铜钱正反面赌酒的做工者。狭窄的酒馆挤满了食客。
“太黑了，老板，酒都喝到鼻子里去了！”有人喊了一声。
“是，是，马上就来。”
柴薪正在一角的地炉里红红地燃烧。外面已经暮色沉沉，里面却红红火火。
“一想起来就窝火！从前年起就欠下炭钱和鱼钱，那么大一个道场用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小数目。到了除夕总该付账了吧，没想到去了一催，他的门人们却一通胡说八道，最后竟要把我们这些要账的轰出去，真是岂有此理！”
“算了，消消气。莲台寺野一事，他们不是得到报应了吗？”
“所以到了这时候，我不是生气，我是高兴得要命。”
“可是，那清十郎也输得太容易了。”
“不是那清十郎没本事，是那个武藏太厉害了。”
“不管怎么样，听说只是一击，清十郎的左手还是右手就嘎嘣断了一个。据说还是用木刀打的，可真厉害。”
“你去看了？”
“我倒是没去，是听那些去看的人说的，大致就是这种情形。清十郎被放在门板上抬了回来，命倒是保住了，却一辈子成了残废。”
“后来怎么样了？”
“据说门人们都义愤填膺，如果不杀掉武藏，吉冈流就无法抬头。但既然连清十郎都不是对手，那么除了他弟弟传七郎，门中就再也无人能与武藏较量了，所以现在正到处寻找传七郎呢。”
“那个传七郎，就是清十郎的弟弟？”
“那家伙要比他兄长厉害得多，却是一个扶不起来的甩手二少爷，有零花钱的时候，终日不进道场，整天拿着与父亲拳法的关系和名声作幌子，像个无业游民一样到处游山玩水，完全是个累赘。”
“真是一对不成器的兄弟。拳法先生那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生出如此不争气的骨血呢？”
“光有血脉关系是成不了才的，这就是证据。”
炉子里的火焰渐渐暗淡，旁边有个男人一直坐在那里，靠着墙壁打盹。由于喝了不少酒，酒馆老板也就任他醉在那里，但每次往炉子里添柴时，火焰就会爆裂着舔向男人的头发和膝盖。老板只得对他说：“客官，火要烧着您衣服的下摆了，请把折凳再往后挪挪吧。”
听老板这么一说，男人才强打精神，睁开因酒和火而充血的眼睛。“嗯、嗯。知道、知道。你轻点不就行了。”他既不松开紧抱的胳膊，也不挪动屁股。大概是酒后难受吧，看起来郁闷至极。再瞧瞧那青筋暴跳的撒酒疯般的面孔，原来是本位田又八。
⋒
二
⋓
关
于莲台寺野的事情，不光是这里，各处都在风传。武藏出名了，本位田又八便更觉得自己无比凄惨。在自己也出人头地之前，他实在不想听到武藏的名字，可是就算把耳朵堵上，只要稍微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就不免谈起武藏，这让他即使喝醉也无法彻底消除内心的忧郁。
“老板，再给我倒一杯酒。什么？凉的也行，用那边的大升量。”
“客官，您没事吧，您的脸色可有点……”
“浑蛋！我天生就脸色发青！”
已经用这个酒升喝了多少次了？喝着酒的又八就不用说了，就连酒馆老板都快记不清了。又八一口气把满满一杯酒倒进喉咙，接着又抱起胳膊，默默地靠在墙上。尽管喝了那么多，还受着脚边炉子里熊熊火焰的熏烤，他的脸色却没有变红。
走着瞧！不久之后我也要让你看看！人的成功并非只限于剑术，无论成为财主还是大官，还是地痞流氓，只要能闯出点名堂来就行。我和武藏都是二十二岁，在那些很早就扬名于世的家伙中，很少有人是大成者。那些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的人，到了三十岁左右就已经摇摇欲坠，再无前途了。所谓的虎头蛇尾，说的就是这种人的最终下场。
尽管没有说出来，又八心里却在不断地重复这种反感。在大坂听到这场比武的传闻后，他立刻就赶来京都。他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心里总惦念着武藏，便想过来看看接下来的情形。
不过，这小子也得意不了多久了，他马上就会遭殃。吉冈门里也不是没有人物，那里既有十剑士，又有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又八一直期待着武藏声名扫地的那一天，也一直在寻找忽然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幸运。
渴……他忽然扶着墙，从火炉边站了起来。其他客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把头伸进一角的大水缸，用长把舀子喝了水，然后扔掉舀子，掀开短布帘，踉踉跄跄地朝外面走去。呆若木鸡的酒馆老板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短布帘后，才如梦方醒。“喂，客官！”他大喊着追了出来，“您还没有结账呢！”
其他客人也从短布帘的缝里探出头。又八摇摇晃晃，好歹站住。“什么？”
“客官，或许您迷迷糊糊，一时忘了吧？”
“我没忘东西啊。”
“那酒……嗯……酒钱，您还没付呢？”
“酒账啊？没钱。”
“哎？”
“真烦人啊，我没钱。前不久还有钱来着。”
“那，你从一开始就想白吃白喝？”
“住、住口！”又八从怀里摸到腰上，摸出一个印盒，朝酒馆老板脸上扔去，“我也是个腰佩双刀的武士，还不至于无耻到吃了酒不给钱的地步。这个足以顶你的酒钱了，拿走！剩下的就不用找了，都给你了。”
⋒
三
⋓
老
板并未看清扔给自己的是印盒，砸到脸上后，他顿时双手捂脸大喊一声“痛”。从短布帘内往外看的客人们一脸厌恶。
“过分的家伙！”
“混吃混喝来了。”
“杀了他！”
人们一边骂，一边拥到外面。每一个人都多少喝了点酒，再也没有比饮酒者更恨那些酒后无德之人的了。“还上瘾了！浑蛋，拿钱！”人们将又八围了起来，“就是像你这种东西，一年到头都在骗酒喝，把酒馆差不多都喝倒闭了。若是没钱，就让你的头吃我们每人一下子！”
一听到这些人气势汹汹地要围殴自己，又八手握刀柄护住身体。“什么？揍我？有意思！那就上来揍揍试试啊。你们以为我是谁啊？”
“你不就是个比乞丐还没骨气、比盗贼还无耻的垃圾浪人吗？怎么，还把自己当成人物了？”
“你敢骂我！”又八横眉立目，睨视四周，“说出我的名字会吓死你们！”
“谁怕你啊。”
“所谓的佐佐木小次郎说的就是我。怎么，连伊藤一刀斋的师弟、钟卷流的传人小次郎都不知道？”
“真是可笑！别吹牛了，快拿钱，酒钱！”一人伸出手催逼。
又八却没有正面回答。“若是印盒不够，那就连这个也给你吧。”话音未落，他冷不防抽刀就是一挥，立时把男人的手斩落在地。“啊！”男人顿时发出凄厉的叫声，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的食客们见状，仿佛自己受了伤一样，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杀人了！”众人抱头鼠窜。
又八高举太刀，眼里闪出清爽的光。“你们刚才说什么？敢说不敢当的鼠辈！我要让你们瞧瞧佐佐木小次郎的手段！站住，先放下人头再走！”黑夜之中，他还在挥舞利刃。尽管他频频地摆好姿势，夸张地宣称是佐佐木小次郎，可对手却全都不见了。黑暗的夜空中，甚至听不到一声乌鸦的啼叫。又八忽然仰天狂笑，可是欲哭般的孤寂立刻淹没了他的面孔。他颤巍巍地把刀插入刀鞘，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
由于老板早已仓皇逃走，又八扔到老板脸上的印盒仍然落在路边，在星光下熠熠生辉。由于只是在黑檀木的材质上镶嵌了珍珠色的青贝，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值钱，但那青贝纹样的光却像落在地上的萤火虫一样，在夜晚的路边显得璀璨而妖美。
“咦？”从酒馆出来的行脚僧立刻捡了起来。他刚才还急着赶路，捡到这东西后却返回酒馆的屋檐下，借着从布帘缝中透出来的灯火，仔细地察看起印盒的纹样和坠子。“啊！这是老爷的印盒！是惨死在伏见城工事现场的草薙天鬼大人的东西……印盒底部还刻着‘天鬼’两个小字。”决不能让他逃了！行脚僧急忙朝又八追去。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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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
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又八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但分明不是自己的名字，醉酒的他自然充耳不闻。他从九条朝堀川方向走去，踉踉跄跄，似乎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行脚僧快步追来，从后面一把抓住又八的刀，说道：“小次郎先生，请等一下。”
“哎？”又八打了个嗝，回过头来，“我？”
“你不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吗？”行脚僧眼里透着可怕的光。
又八的醉意开始消散。“我……是小次郎，你找小次郎有何贵干？”
“我有事想问。”
“问……问什么？”
“这个印盒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印盒？”又八的醉意逐渐消失，在伏见城工事现场被打死的修行武者的表情忽然又浮现在眼前。
“究竟是从哪里弄到的，快说！我想问的是这个。小次郎先生，这印盒是如何到你手里的？”行脚僧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盘问起来。他二十六七岁，即使从年龄来说，也不像那种只是巡礼寺院、祈祷来世的缺乏生气之人。
“谁……你究竟是谁啊？”又八认真起来，试探对方。
“是谁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请说出印盒的来处。”
“这原本就是我的东西，谈什么来处？”
“你说谎！”忽然，行脚僧改变了语气，“快把真相说出来！否则可要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我说的全是真的，怎么会是撒谎？”
“那么你无论如何也不坦白交代了？”
“何来交代？”又八也自然虚张声势起来。
“你这个假小次郎！”话音未落，行脚僧携带的四尺两三寸长的橡木圆杖便嗖的一声抡了过来。虽然又八已经本能地后退，酒精却让他的动作稍显麻木。“啊！”他踉跄了两三间的距离，还是跌倒在地，却又骨碌一下爬起来，转身撒腿就跑，动作之迅速让行脚僧都有点惊慌失措。
行脚僧本以为又八已经烂醉如泥，断然不会有机敏的行动，这种藐视却让他变得被动。他一下子急了。“你这家伙！”他一面追赶，一面顺着风势将橡木杖朝又八投去。
又八一缩脖，木杖带着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这样怎么得了！又八愈发加快脚步。行脚僧捡起打空了的木杖也飞奔起来，然后瞅准时机，再次把木杖抛向黑暗。但又八又一次从木杖下脱险，一瞬间，所有的酒醉都消失了。
⋒
五
⋓
又
八的喉咙仿佛烧焦了一样干渴。无论逃到哪里，他都觉得行脚僧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眼前已经是接近六条或五条的街道，他拍拍心口。“呜，真是倒了大霉了……应该不会追来了。”他往一条狭窄的小巷望了望。他并不是在寻找逃路，而是在搜寻水井。看来真的发现了水井，又八走进小巷深处。那是一口位于贫民街的公用水井。又八绞上吊桶，抱起桶猛喝，然后又将吊桶放下，哗啦哗啦地冲洗脸上的汗水。
“那个行脚僧是干什么的呢？”又八清醒过来后，之前的恐惧立刻复苏。装着钱的紫革腰包和中条流的出师证明，还有刚才的印盒，这三样东西是去年夏天在伏见城的工地上从那个被众人虐杀的没下颌的修行武者尸体上偷来的。不久后，钱就被花了个精光，怀里剩下的只有中条流的出师证明和一个印盒。
“行脚僧说那印盒是他主人的东西，这么说那家伙是死去的修行武者的随从？”真是冤家路窄，又八觉得自己净被不愿见到的人围追堵截。他越是遮起脸走阴暗的角落，就越是有各种偶然像鬼影一样向他追来。“不是木棒就是手杖，总之是用一件厉害的东西打了过来。若是那呼啸飞来的东西砰的一下砸中脑袋，肯定就玩完了。决不可疏忽大意。”
花死人钱的事情一直是又八心中的负担。每次想起自己做下的错事，在烈日下被虐杀的没有下颌的修行武者那张脸就会浮现在眼前。若是赚了钱，我一定最先还上，若是能出人头地，我一定会为他立碑供奉……又八不断地在心里向死者道歉。
“对，如果还把这种东西装在怀中，说不定又会引起怀疑，干脆扔掉算了。”又八一面隔着衣服摸着中条流的出师证明一面想。一直顶在钱腰袋中的卷轴便是此物，带着走路也相当麻烦。可是扔掉又八又觉得可惜。浑身上下已经一文钱都没有了，若说带在身上的财产，就只有这个卷轴。虽然用这个当资本也找不到出人头地的门路，可那种有朝一日把自己推销出去的侥幸心理，即使在被赤壁八十马轻易骗光财产后，他也没有放弃。何况诈称是写在证明上的佐佐木小次郎到处行走，有时也会很方便。一旦拿给无名的小道场或是喜欢剑术的商人看，不但能得到莫大的尊敬，而且不用开口请求就能从对方那里获得一宿一饭之礼遇。可以说这正月的前半个月，又八几乎全靠这个来吃饭。
“根本就用不着丢掉，我怎么越来越胆小！这样胆小怕事很可能是我出人头地的障碍。我要像武藏一样，心放宽一些，学学那些得天下者。”虽然打定了主意，可今晚的住处还是没有着落。即使是用泥巴和茅草搭建起来的歪歪扭扭的贫民窟，住在里面的人也有门有檐。想到这些，又八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