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次郎
⋒
一
⋓
本
位田又八卑鄙的眼神不由得窥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家。每一家都那么贫穷，但那里有围着同一口锅的夫妇，还有一对兄妹围着老母亲，正在加夜班做手工。尽管物质上贫困，可他们都有着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家庭中没有的东西，那便是越贫穷就越浓厚的骨肉亲情。正因为有着这种互助互爱，这贫民窟才没有沦为饿鬼的地盘，仍保持着人间的温暖。
“我也有老母亲，她怎么样了呢？”又八不禁想了起来。去年年底，他遇到母亲后只待了七天左右，立刻就对无聊的母子生活感到厌倦，便在途中任性地抛下母亲，再也没有见面。“真对不起，那么可怜的老母亲……无论怎么寻找，也不会有像母亲那样真心爱我的女人。”
又八想去清水寺的观音堂看看，那里距离这儿不远，檐下也能睡觉。而且他还抱着一种奢望：如果凑巧或许还能遇上老母亲。
母亲阿杉是笃信神佛之人。无论什么样的神佛，她都绝对相信其神力。不，不只信，还将其当成绝对的依靠。上一次仅仅一起相处了七天多，母子之间就出现不合，原因之一也是阿杉把时间全都耗费在求神拜佛上，让又八感到无聊和厌倦，觉得无法与老母亲一起长久地旅行。
那时，又八就经常受到阿杉的训诫：“若要问什么最灵验，世上再也没有比清水寺的观世音菩萨更灵的了。我们到那儿去诚心祈愿，结果还不到二十一天，观音菩萨不就让我们遇上了武藏那小子吗？而且还是在佛堂前碰上的。你最好也要相信清水寺的观世音。”后来，她又跟又八说了好几次，说到了春天要去祈祷菩萨保佑本位田家，顺便还愿。说不定老母亲正在那里参拜呢，又八想。如此一来，或许他的想法就不是瞎猜了。
又八试着从六条坊门的街道朝五条方向走。虽说是在城里，但附近黑得什么都看不清楚，甚至会被狗绊倒。野狗实在太多了。从刚才起，他就被野狗的狂吠包围，那种纠缠绝不是扔一块石头就能让它们沉默下来的程度。不过最近，又八已习惯了狗朝自己狂叫，无论野狗如何龇着牙尾随而来，他都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直至狗都泄了气。可是到五条的松原附近时，狗群却突然改变了狂吠的方向，就连一直围在又八前后的狗都纷纷跳跃着与其他狗一起，一面围起行道树中的一棵松树，一面汪汪地朝天咆哮。在黑暗中乱窜乱跳的狗群与其说是狗，倒更像是狼，而且多得都数不清。其中还有狗竖起爪子，龇着牙跳到五六尺之高，样子十分可怕。
“咦？”又八抬头望望树上，睁大了眼睛。树梢上隐约有个人影。透过星光一看，女人的衣袖和白色脸庞正在细细的松针中颤抖。
⋒
二
⋓
究
竟是被狗追得逃到树上去了，还是原本就躲在树上，狗群觉得可疑便在树下围拢？虽然这一点并不明了，可在树梢上颤抖的那个身影无疑是一个年轻女子。
“去！畜生！去！”又八朝狗群举起了拳头，“你们这些畜生！”说着还朝它们丢了两三块石头。他早就听说倘若像野兽一样四肢着地大吼，无论什么样的狗都会被吓跑，便趴在地上“嗷”地试着吼了一声，可是这招对于眼前的这群狗丝毫不起作用。
当然，对手也不是只有三四只。就像群集在深渊中的鱼似的，无数影子摇着尾巴、龇着牙，以要把树皮扒光的气势，冲着树上那颤抖的女人狂吠不已。又八即使从远处模仿野兽的吼叫，对这群猛犬也丝毫不见效。
“你们这群畜生！”又八愤然起身。他突然意识到，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腰佩双刀的青年，居然趴在地上学兽叫，让树上的女人看见将是何等的耻辱！
呜！随着一只狗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所有的狗都转向又八。看到他手中的白刃和倒在其下的同伴尸骸，狗群呼的一下汇集到一处，全都像波浪一样弓起干瘦的脊背。
“还想尝尝厉害啊？”又八挥起刀冲进狗群，狗群呼的一下向四面八方散去，飞沙走石一般。
“那女人，喂，下来！下来！”又八朝树上喊道，结果树梢间竟摇曳起金属器物的悦耳铃声，“咦，那不是朱实吗？喂！”那衣袖上的铃声太熟悉了。虽然在腰带或衣袖上系铃铛的女子并不只限于朱实一人，但那微微发白的脸庞看起来也像是朱实。
果然是朱实的声音，而且非常吃惊。“谁……谁？”
“还没弄明白啊，我是又八。”
“哎，是又八哥？”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在那种地方？你不是不怕狗吗，怎么……”
“我不是因为怕狗才躲上来的。”
“那你先下来如何？总之先下来。”
“可是……”朱实从树上观察静谧的四周，“又八哥，你快离开这儿吧。那个人似乎已经追来了。”
“那个人？谁啊？”
“现在哪还有空说这些，总之是个很可怕的人。去年年底，我还以为他是个热心人，可是没想到在受他照顾期间，他对我竟然越来越残忍。于是今夜我就瞅准机会，从六条的念珠店二楼逃了出来，可他立刻就发觉了，现在似乎已经追来了。”
“不是阿甲吗？”
“不是。”
“是祇园藤次之流？”
“那种人能有什么可怕的。啊，似乎来了！又八哥，你别站在那里了，否则我就会被发现，你也会遭殃的。你赶紧躲起来吧。”
“什么，你说那家伙来了？”又八有些迷茫，犹豫起来。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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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人的眼神会命令男人。一旦意识到女人的眼神，男人便总会忘乎所以地爆发力量，或者展示一下英雄风采。刚才又八以为没有人看到，便趴在地上装野兽，这种羞耻心理再次占据了他的内心。无论朱实在树上如何劝他现在情况危险，让他快藏起来，他都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男人。就算朱实不是他的心上人，他也不能吓得大嚷一声“不好了”就不管不顾地一头钻进黑暗的角落，他决不能如此不争气地在她的眼皮底下丢人现眼，丑态百出。
“啊？谁？”两人异口同声。一方是飞快赶来的男人，另一方则是吓了一跳连忙躲开的又八。朱实一直担心的那个可怕男人终于来到这里，而又八提在手里的利刃上还滴着狗血。见此情形，男人从站在又八面前的瞬间似乎就看出又八来者不善。“你是谁？”他又是一声，劈头盖脸。
由于朱实那恐惧的样子实在夸张，又八心里也咯噔一下。但仔细看看对方的身影，虽然高大魁梧，但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留着额发，身穿华丽的少年窄袖和服。我当是什么呢，他想，原来是个毛头小子。于是他哼哼一笑，安下心来。像这样的对手，来多少个都没有关系。若是傍晚时撞见的行脚僧那种人，倒也的确可怕，但像眼前这等毛头小子，都超过二十岁了，还留着额发，身穿少年和服，自己断然不会输给这种柔弱少年。而且就是这家伙在折磨朱实？狂妄的臭小子！虽然还没有问出原因，但此人正在纠缠朱实，让朱实遭受折磨，这一点已经无疑。好，那就先教训教训他。
看到又八气定神闲，沉默不语，留着额发的少年武士第三次开了口：“你是什么人？！”他凶狠的声音与长相极不相称。尽管这第三次喝问器宇轩昂，简直要把四周的黑暗驱走，又八却依旧以貌取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吗？我是人。”又八半带揶揄。此时本不需要笑，又八却故意嘲笑对方。
果然，额发武士顿时火冒三丈。“连名字都没有吗？自卑得连名字都没有了吗？”
面对对方气势汹汹的喝问，又八从容不迫，反唇相讥：“像你这样的无名鼠辈，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住口！”少年的背上斜背着一把大刀，光是刀身就有三尺多长。他向前一探，逼近一步，露在肩膀外面的刀柄顶部愈发引人注目。“我与你的问题待会儿再解决。我先把躲在这树上的女人弄下来，带回前面的念珠店，有种你就等在这儿别走！”
“少啰唆！我岂会答应你！”
“什么？”
“这姑娘是我前妻的女儿。虽然现在已没什么缘分，但我岂能见死不救？你敢当着我的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立刻砍下你的手！”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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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八觉得对方虽然不像刚才的狗群那样好对付，但吓唬一下估计就会夹起尾巴逃走，不料额发少年竟显出一副好战的样子。“有意思！看你这模样，也能算得上武士吧。好久没遇上有骨气的人了，我背上的晾衣杆正日哭夜闹呢。自从传到我手里，这家传的宝刀还不曾喝饱过血，已经有点生锈，今天就用你的骨头来磨一磨。但真要动起手来，你可别吓跑了。”
对方处心积虑地打算先用话把又八套住，避免又八逃走。可是又八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圈套，依然把事情看得很简单。“别吹牛皮了！你若改悔，现在还来得及。趁着还能看清脚下的路赶紧消失，尚且留你一条性命！”
“我也把这句话原样奉还给你！不过，阁下刚才就煞有介事地说什么不屑对我这种人报出姓名，可我还是想请教一下尊名，这也是决斗的礼数。”
“哦，让你听听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可别吓倒！”
“我早就壮好胆子了，阁下不用担心。那么首先，阁下是哪个流派？”
但凡如此刨根问底的人，通常都不会是强手，于是又八越发不把对方看在眼里，得意忘形地说道：“秉承富田入道势源一脉的中条流，已受出师证明。”
“哎，中条流？”对方开始有点吃惊。
话已至此，若不完全震慑住对方，恐会引起怀疑，于是又八趁热打铁。“那么，这次也该让我听听你的流派了吧？这可是决斗的礼数啊。”他模仿对方的语气，反戈一击。
结果对方道：“在下的流派和姓名稍后自然会报出。那么，阁下的中条流究竟师从何人？”
又八不屑一顾般当即答道：“钟卷自斋先生。”
“哦？”小次郎越发惊诧，“那么阁下可认识伊藤一刀斋？”
“当然认识。”又八觉得好玩，将此视为这套说辞再次起效的证据，以为自己已找到兵不血刃即可制服这额发少年的妙招。于是，他主动说道：“若说那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我也不瞒你，他便是在下的师兄，我们是师从自斋先生的同门。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么，请容我再问一下阁下的大名。”
“佐佐木小次郎。”
“什么？”
“在下乃佐佐木小次郎。”又八一字一顿，连说了两遍。
至此，小次郎已超出了惊讶，只有哑然。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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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不久，小次郎哼哼笑了起来，肆无忌惮地盯着又八。
又八回瞪他一眼。“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怎么，被我的名字吓坏了？”
“啊，诚惶诚恐。”
“回去吧！”又八晃晃下巴，推出刀柄说道。
谁知小次郎竟捧腹大笑，似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在下行走江湖，什么样的人没碰到过，但还真没有如此惶恐。那么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在下想问问你，你知道在下是何人吗？”
“什么？”
“我想问问你，我究竟是什么人？”
“关我什么事！”
“不不，你应该十分清楚。虽然有些啰唆，但为谨慎起见，在下还是想再问一遍：请问尊姓大名？”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乃佐佐木小次郎！”
“那么，我呢？”
“是人吧。”
“当然是人。可是，我这个人的名字呢？”
“你在戏弄我？”
“不，我很认真，非常认真，再认真不过了。小次郎先生，我是谁？”“
少啰唆！这个最好问你自己。”
“若名字都要问自己，岂不愚蠢得可笑？那我也报一下姓名吧。”
“哦，说！”
“你可别吓坏了。”
“少啰唆！”
“我乃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啊？”
“世居岩国，姓氏佐佐木，名为父母所赐，剑名岸柳者，便是在下。不知何时，这世上竟出现了两个佐佐木小次郎！在下行走世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与名为佐佐木小次郎者相遇，我佐佐木小次郎还是头一回。真是生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奇缘，这么说来，阁下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喽？怎么，你好像突然开始发抖了？交个朋友如何？”小次郎靠了过来，啪地拍了一下脸色苍白、目瞪口呆的又八的肩膀。
又八一哆嗦，吓得“啊”地大叫一声。
接下来的话语便出自小次郎之口，仿佛吐出的枪一样朝又八刺去。“你若敢逃，定斩不饶！”说罢，他一下子跳出两间外。又八刚想逃走，只听嗖的一声，那把晾衣杆长刀已经越过小次郎的肩膀，在黑暗中画出银蛇般的弧线。之后，小次郎就无须使用第二刀了。又八已像被狂风吹动的树叶一样，径直在地上骨碌骨碌翻了三个滚，再也动弹不得。
⋒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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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尺多长的白刃被投向背后的刀鞘，砰的一声滑入其中，发出高亢的鸣响。小次郎已经对没了气息的又八看都不看一眼了。“朱实！”他来到树下，望着树梢喊道，“朱实，快下来！我不会再那么对你了，快下来吧。我最终还是砍了你养母的前夫，快下来看一眼吧。”
树上始终没有任何声音，松叶黑黢黢的。不久，小次郎亲自朝树上爬去，可朱实已经不见了。看来她不知何时瞅准空隙，从树上滑下来溜了。
小次郎坐在树梢上，许久未动，似乎置身于飒飒的风中，思考着逃走的小鸟的去向。为什么那个女人竟如此怕我？小次郎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已经对她倾注了最大的爱。尽管他也承认这种爱的方式有点过激，却无法体会这种爱与平常人的不同。
若要知道小次郎对女性的爱如何与常人不同，仔细留意一下他在剑道上的表现，即他的刀法，似乎就能得到一些答案。他从小时候在钟卷自斋身边习武起，就已经被称为“鬼才”、“非凡少年”，可见当时他的刀法就已异于常人。简单说来，就是“韧”。“韧性”极强是他刀法的先天特点。越是面对超越自己的强手，刀的“韧性”就越强。当然，这个时代的刀是不讲求道的，无论多么具有韧性，也没有人会觉得肮脏。一旦让那家伙盯上，那可没命了——就算有人如此恐惧，也不会有人说小次郎的刀法卑鄙。
他年少的时候，有一次被平时憎恨他的师兄们用木刀狠狠地打趴在地，当场昏了过去。一个师兄觉得于心不忍，便给他喂水照顾他。结果苏醒过来的小次郎竟猛地站起来，用那师兄的木刀当场将其打死。而且只要输过一次，他便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敌人，无论是晚上，还是对方上厕所或是睡觉的时候，他都会跟随在后伺机报复。对于这种做法，当时的武道并不会指责其“混账，比武就该在比武的时候进行”，所以，对于他这种异常的执着——只要打过他一次，就永远成了被他报复的对象，同门的人也都不怎么指责。
不觉间，小次郎便自诩是“天才”。这不是他桀骜不驯或狂妄自大，连他的师父自斋和师兄一刀斋也都承认这是事实。自从回到故乡，开始在锦带桥畔每日练习刀斩飞燕，钻研独门刀法，人们便更称赞他是“岩国的非凡少年”，他也以此自负。不过，这种韧性十足的刀法上的执着在爱女人时究竟会以何种形式表现出来，恐怕没有人知道，小次郎也从未将两者联系在一起思考，所以朱实讨厌他并逃走一事令他十分不解。
⋒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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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
小次郎突然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树下有个人影在动。那人似乎并不知道小次郎就在树梢上。
“啊，有人倒了！”说话间，人影来到又八旁边，弯下腰仔细查看又八的情形，不久便惊呼一声，“啊，是这家伙！”吃惊的声音大得在树上都能听到。
原来那人是手持白木杖的行脚僧。不知行脚僧想起了什么，慌忙脱下无袖短披衫。“奇怪，既不像被人砍杀的样子，也还有体温，这家伙怎么昏过去了？”他一面咕哝，一面摩挲着又八的身体，不久就解下系在腰上的一条细绳，把又八的双手扭在背后，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由于已经昏厥，又八自然毫无抵抗。绑好之后，行脚僧用膝盖顶住又八的背，用力按压他的胸口。
“呜——”又八发出粗重的声音，行脚僧便像拎芋头草包一样，把又八带到树下。“起来，起来！”他一面呵斥，一面用脚踢。
在鬼门关转悠一圈的又八大概还未完全恢复意识，半梦半醒地站起身。
“对，就这样别动。”行脚僧十分满意，将又八的身子和腿直接绑在了松树干上。
“啊？”又八这才惊叫一声，对面前之人不是小次郎而是行脚僧大感意外。
“喂，假小次郎，你跑得倒挺快啊，让我好一顿找。但现在跑不了了吧？”说着，行脚僧开始慢慢地拷问又八，先是啪的一下打了又八一个耳光，又使劲按住又八的额头。又八的后脑勺一下子撞到树干上，砰的一下发出沉闷的声音。“你是从哪里弄到那个印盒的？快说！你说不说？不说是吧？”行脚僧又使劲揪住又八的鼻子，凶狠地摇来晃去。又八发出凄惨的喊叫声。
行脚僧松开手。“说吗？”
这次又八倒十分干脆。“说。”他流着眼泪答道。不用如此拷问，又八也已经没有勇气再隐瞒了。“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他一五一十地讲起自己在伏见城的筑城工地上运石头时遇到的那个没有下颌的修行武者，“没错，我是出于一时恶念，从那人的尸体上拿了钱包、中条流的出师证明和印盒就逃走了。钱都花完了，证明还带在怀中。您若是能饶我不死，虽然现在我无法还上，但日后我一定拼命干活偿还。要不，我给您写一张字据也行。”
毫无保留地交代完，又八觉得似乎身上的一个大脓包被切掉了，自去年以来的一块心病一下子去除了，忽然轻松起来，心里也没什么害怕的了。
⋒
八
⋓
听
完又八的交代，行脚僧问道：“果真如此？”
又八乖乖答道：“是真的。”他微微低下头。
行脚僧沉默了一会儿，竟一下子拔出腰间的小刀，倏地捅到又八眼前。
又八一哆嗦，不敢正视，斜着抬起脸。“你要杀、杀我吗？”
“嗯，要你的命。”
“我可老老实实全都招了。印盒早还给你了，出师证明的卷轴我也还你。还有，虽然那钱我现在无法还，可日后我一定会还上的，你完全没必要杀我啊。”
“你的诚实我很清楚。但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何人吧？告诉你，我是上州下仁田人，是在伏见城的工地上被众人打死的草薙天鬼先生的仆从！名叫一之宫源八。”
这些话又八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他惧怕死亡，只顾拼命挣扎，诅咒着绑在身上的绳子，思索着如何能够逃脱。“我道歉，是我不对。可是我根本不是故意从尸体上盗走东西的。他临终时说了句‘拜托’，我开始还打算按照他的遗言，把东西送给他的亲戚，可后来由于手头紧，就禁不住把手伸向了那钱。是我的不对，我什么错都认，您就饶了我吧，让我怎么认罪都可以。”
“不，你若谢罪倒要让我为难了。”行脚僧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感情，摇摇头说道，“详细经过我已经在伏见城调查过了，我也知道你很诚实。但对于故土的天鬼先生的家人，我必须要提点东西回去慰藉他们，我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理由有很多，但最主要的是因为找不到杀害天鬼先生的凶手。我也很为难。”
“不……不是我杀的。喂、喂，你可别弄错了啊！”
“我知道，这些我十分清楚。不过，远在上州的草薙家遗族们不知道天鬼先生竟是在筑城工地上被那些土工和运石工打死的，而且这样很不体面，我也很难将实情告诉亲戚朋友和世人。所以，虽然这请求对你来说是很残忍，但你还是认了吧，就当你是杀害天鬼先生的凶手，为了替主人报仇，就让我源八杀了你吧。”
真是强词夺理的要求。又八一听，越发拼命挣扎。“岂、岂有此理……不、不行，我还不想死！”
“阁下说得没错，可你刚才在九条的酒馆时连酒钱都掏不出来，都快活不下去了。与其忍饥挨饿地在这世上游荡，丢人现眼，还不如现在就来个干脆的，一下子立地成佛如何？我会从随身携带的钱中拿出若干，作为你的奠仪送给你。如果你还有记挂的老人，我就替你交给老人。如果你想把钱作为所修功德，要我献给你先祖的寺院，我也一定会如愿给你送到那里。”
“门儿都没有……我不会要你的破钱，我要的是我的命！不行，快放了我！”
“既然我如此苦口婆心地求你，那就无论如何也请你做一回我主人的敌人了，没办法。我拿了你的人头回到上州，就能向天鬼先生的遗族和世人交代了。又八先生，你就把这当成前世的冤孽，认了吧。”说罢，源八重新端起刀。
⋒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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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
慢且慢，源八！”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倘若这声音出自又八口中，源八也会强压良心的不安，为了达到目的而面带狰狞地挥下去，可是——“啊？”他不禁望向黑暗的空中，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竖起耳朵聆听吹过树梢的风。
这时，头顶的天空又传来声音：“不要滥杀无辜，源八——”
“谁？”
“小次郎。”
“什么？”
又一个自称小次郎的人要从树上下来。这绝不可能是只天狗，因为那声音听起来格外亲切。究竟有几个假小次郎呢？源八心怀戒备，只见他从树下跳开，手握短刀朝向空中。“光说小次郎，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究竟是哪里的小次郎？”
“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胡说！”源八大笑一声，“这种假把戏已经行不通了。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正有一个小次郎叫苦连天呢。哈哈，我明白了，你一定也是下面这个又八的同伙吧？”
“我是真的小次郎。源八，我要跳下去，可你一定是想把我一劈两半吧？”
“哼，你这个怪物！你只管下来吧，来多少我就杀多少！”
“你若是杀得了我，那我就是假的。真的小次郎是不会被杀的。我下去了，源八！我现在就往你头上跳。你就完美地给我一刀吧。可一旦你不能在空中斩杀我，那我背上的晾衣杆或许就会像劈竹子那样将你一劈两半了。”
“且慢！小次郎先生，请等一下。我想起你的声音了。既然带着名刀晾衣杆，那必是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先生。”
“相信了吗？”
“可是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待会儿再说。”
源八吓得一缩脖子。几乎同时，小次郎已经越过源八仰起的脸，嗖的一下，裙裤带起的风与散落的松针一起落在了源八身后。
看到真的佐佐木小次郎，源八反而产生了重重疑问。此人与自己的主人草薙天鬼是同门师兄弟，因此小次郎还待在上州钟卷自斋身边的时候，源八也见过他好几次。但那时的小次郎并不是如此美艳的少年。他幼小时眉眼之间便透着倔强，浑身散发出一股凛然之气，但由于师父自斋厌恶华美之人，所以当时在那儿挑水的他也只是个质朴黝黑的乡间少年而已。
没看错吧，源八简直看呆了。
小次郎坐在树下，说道：“喂，你不坐下吗？”
两人交谈一番，小次郎这才明白，师父的侄子，即同门师兄草薙天鬼带着欲交给他的中条流出师证明游历时，竟在伏见城的筑城工地上被错当成大坂一方的间谍而被打死。而且他也弄清楚了另一点：正是这一事件，才在世上制造出两个佐佐木小次郎。这让真小次郎拍手称奇。
⋒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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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
后，小次郎又说，像这种借他人之名招摇撞骗的生活上的弱者，即使杀了也没有意义。若真要惩罚，还有更好的办法。若是为了给草薙家遗族一个交代以及维护草薙在世人面前的体面，也用不着硬是制造一个仇敌来掩盖真相。不久后他去上州，会堂堂正正地解释师兄之死，也会做祈福法会，把这些都交给他就行。
“怎么样，源八？”
听小次郎如此一说，源八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异议了。”
“那么，咱们就此作别吧。你也回故土去吧。”
“这么快就要走？”
“我现在要去寻找一个名叫朱实的女子，她逃跑了。因为有点急，只好……”
“啊，请等一下，差点又忘了一件大事呢。”
“什么事？”
“还有先师钟卷自斋委托天鬼先生交给你的中条流出师证明呢。”
“唔，是这个啊。”
“刚才这个叫又八的假小次郎说，他从死去的天鬼先生怀里掏了出来，现在仍带在身上。那当然是自斋师父授给你的东西。在下今天能在此见到你，或许也是自斋先生和天鬼先生在天之灵的佑护。还请你就此收下吧。”说着，源八将手伸进又八的怀里。
看来性命算是保住了，即使那证明被从腹带里掏了出去，又八也丝毫不觉得可惜，心情反倒轻松许多。
“就是这个。”
源八代替故人将出师证明交到小次郎手里。本以为小次郎会感激涕零地收下，不料，他却连手都没伸出来。
“我不要。”
源八十分意外。“哎？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因为这东西已经对我没用了。”
“你这话可有些过分啊。自斋先生生前就已经认定，能够接受这中条流出师证明的人不是你便是伊藤一刀斋，根本无第三人选。后来，自斋先生之所以在临终时把这一卷轴委托给天鬼先生，要他转交给你，那是因为伊藤一刀斋已经自立门户，称为一刀流，所以尽管你是师弟，可先生还是决定把证明传授给你。你难道不明白师恩的可贵？”
“师恩是师恩，但我也有自己的抱负。”
“你说什么？”
“你不要误解，源八。”
“你这么做对恩师是不是太无礼了呢？”
“不是这样的。说实话，我一直认为我比师父自斋先生拥有更杰出的天赋，将来也一定会胜过师父。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山里做一名剑客，最后埋骨乡野。”
“你不是一时冲动才这么说的吧？”
“当然不是。”谈起自己的抱负，小次郎毫无顾忌，“虽然师父特意把出师证明传授给我，可我坚信，我小次郎现在的水平已经在师父之上了。而且中条流这个流名带有乡野之气，对于有远大抱负的青年人来说，反倒会成为一种障碍。既然师兄弥五郎开立了一刀流，那我也要立一个流派，打算称之为‘岩流’。源八，既然我怀有这种抱负，出师证明之类对我来说就已经没用了。你把它带回故土，与寺院里的死者名册类收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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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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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次郎丝毫没有谦让之类的话语。多么狂妄傲慢的男人！源八用憎恶的眼神死死盯着小次郎那刻薄的嘴唇。
“不过，源八，请你转达我对草薙家遗族的问候。等我不久后去东国的时候，一定会前去拜访。”但小次郎最后的话说得十分客气，说罢抿嘴一笑。
再也没有比高傲者的假客气更可恨的东西了。源八火冒三丈，真想严厉苛责他对亡师的不敬。我真愚蠢！源八自嘲了一句，迅速走到无袖短披衫旁边，把出师证明收进去。“告辞！”他丢下一句，气冲冲朝远处走去。
小次郎目送着他离去。“哈哈哈，气走了，乡巴佬！”说罢转过身来，对被绑在树干上的又八说道：“冒牌货。喂，你怎么不说话？”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本位田又八。”
“你是浪人？”
“是……”
“没骨气的家伙！好好学学连师父给的出师证明都退回去的我吧。若连这么点气概都没有，怎么能成为一流一派的鼻祖呢。你冒充他人之名，盗取他人的证明，浪荡于世，简直卑鄙至极。就算披着老虎皮，可猫始终还是猫，最终便会落得这种下场。这下记住了吧？”
“我以后会注意的。”
“今天就饶你一命。但为了让你长长记性，这绳子，你就一直等到它自行解开的那一刻吧。”说完之后，小次郎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用短刀削起树皮来，被削掉的树皮落进又八的脖领里。“啊，没有带矢立。”小次郎喃喃自语。
“若需要矢立，小的腰里好像插着一个。”又八讨好地说道。
“你带着啊，那就借用一下了。”
小次郎扔了笔，反复叨念着。岩流——这是自己刚才忽然间想起的代词。从前他一直把在岸柳和岩国的锦带桥练习刀斩飞燕的回忆当成剑号，倘若作为流名，还是岩流更合适。
“对，今后的流派就叫岩流，这远胜于一刀斋的一刀流。”
此时已是深夜。小次郎拿起矢立中的笔，在削成一张纸大小的白色树干上如此写道：
此人冒用本人之姓，盗用本人之剑名，为害诸国，因绳之示众。
本姓，本流，天下无二。
岩流 佐佐木小次郎
“好。”
墨一般的松籁如潮水一般呼啸着掠过松林。小次郎敏锐的双眼立刻便捕捉到一个移动的物体。他的眼睛刚才还燃烧着崇高的抱负，此时已像猎豹一样朝昏暗的松籁中放出锐利的光。“啊？”莫非是发现了朱实的影子？
突然，他猛地朝某处跑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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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
位田又八卑鄙的眼神不由得窥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家。每一家都那么贫穷，但那里有围着同一口锅的夫妇，还有一对兄妹围着老母亲，正在加夜班做手工。尽管物质上贫困，可他们都有着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家庭中没有的东西，那便是越贫穷就越浓厚的骨肉亲情。正因为有着这种互助互爱，这贫民窟才没有沦为饿鬼的地盘，仍保持着人间的温暖。
“我也有老母亲，她怎么样了呢？”又八不禁想了起来。去年年底，他遇到母亲后只待了七天左右，立刻就对无聊的母子生活感到厌倦，便在途中任性地抛下母亲，再也没有见面。“真对不起，那么可怜的老母亲……无论怎么寻找，也不会有像母亲那样真心爱我的女人。”
又八想去清水寺的观音堂看看，那里距离这儿不远，檐下也能睡觉。而且他还抱着一种奢望：如果凑巧或许还能遇上老母亲。
母亲阿杉是笃信神佛之人。无论什么样的神佛，她都绝对相信其神力。不，不只信，还将其当成绝对的依靠。上一次仅仅一起相处了七天多，母子之间就出现不合，原因之一也是阿杉把时间全都耗费在求神拜佛上，让又八感到无聊和厌倦，觉得无法与老母亲一起长久地旅行。
那时，又八就经常受到阿杉的训诫：“若要问什么最灵验，世上再也没有比清水寺的观世音菩萨更灵的了。我们到那儿去诚心祈愿，结果还不到二十一天，观音菩萨不就让我们遇上了武藏那小子吗？而且还是在佛堂前碰上的。你最好也要相信清水寺的观世音。”后来，她又跟又八说了好几次，说到了春天要去祈祷菩萨保佑本位田家，顺便还愿。说不定老母亲正在那里参拜呢，又八想。如此一来，或许他的想法就不是瞎猜了。
又八试着从六条坊门的街道朝五条方向走。虽说是在城里，但附近黑得什么都看不清楚，甚至会被狗绊倒。野狗实在太多了。从刚才起，他就被野狗的狂吠包围，那种纠缠绝不是扔一块石头就能让它们沉默下来的程度。不过最近，又八已习惯了狗朝自己狂叫，无论野狗如何龇着牙尾随而来，他都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直至狗都泄了气。可是到五条的松原附近时，狗群却突然改变了狂吠的方向，就连一直围在又八前后的狗都纷纷跳跃着与其他狗一起，一面围起行道树中的一棵松树，一面汪汪地朝天咆哮。在黑暗中乱窜乱跳的狗群与其说是狗，倒更像是狼，而且多得都数不清。其中还有狗竖起爪子，龇着牙跳到五六尺之高，样子十分可怕。
“咦？”又八抬头望望树上，睁大了眼睛。树梢上隐约有个人影。透过星光一看，女人的衣袖和白色脸庞正在细细的松针中颤抖。
⋒
二
⋓
究
竟是被狗追得逃到树上去了，还是原本就躲在树上，狗群觉得可疑便在树下围拢？虽然这一点并不明了，可在树梢上颤抖的那个身影无疑是一个年轻女子。
“去！畜生！去！”又八朝狗群举起了拳头，“你们这些畜生！”说着还朝它们丢了两三块石头。他早就听说倘若像野兽一样四肢着地大吼，无论什么样的狗都会被吓跑，便趴在地上“嗷”地试着吼了一声，可是这招对于眼前的这群狗丝毫不起作用。
当然，对手也不是只有三四只。就像群集在深渊中的鱼似的，无数影子摇着尾巴、龇着牙，以要把树皮扒光的气势，冲着树上那颤抖的女人狂吠不已。又八即使从远处模仿野兽的吼叫，对这群猛犬也丝毫不见效。
“你们这群畜生！”又八愤然起身。他突然意识到，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腰佩双刀的青年，居然趴在地上学兽叫，让树上的女人看见将是何等的耻辱！
呜！随着一只狗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所有的狗都转向又八。看到他手中的白刃和倒在其下的同伴尸骸，狗群呼的一下汇集到一处，全都像波浪一样弓起干瘦的脊背。
“还想尝尝厉害啊？”又八挥起刀冲进狗群，狗群呼的一下向四面八方散去，飞沙走石一般。
“那女人，喂，下来！下来！”又八朝树上喊道，结果树梢间竟摇曳起金属器物的悦耳铃声，“咦，那不是朱实吗？喂！”那衣袖上的铃声太熟悉了。虽然在腰带或衣袖上系铃铛的女子并不只限于朱实一人，但那微微发白的脸庞看起来也像是朱实。
果然是朱实的声音，而且非常吃惊。“谁……谁？”
“还没弄明白啊，我是又八。”
“哎，是又八哥？”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在那种地方？你不是不怕狗吗，怎么……”
“我不是因为怕狗才躲上来的。”
“那你先下来如何？总之先下来。”
“可是……”朱实从树上观察静谧的四周，“又八哥，你快离开这儿吧。那个人似乎已经追来了。”
“那个人？谁啊？”
“现在哪还有空说这些，总之是个很可怕的人。去年年底，我还以为他是个热心人，可是没想到在受他照顾期间，他对我竟然越来越残忍。于是今夜我就瞅准机会，从六条的念珠店二楼逃了出来，可他立刻就发觉了，现在似乎已经追来了。”
“不是阿甲吗？”
“不是。”
“是祇园藤次之流？”
“那种人能有什么可怕的。啊，似乎来了！又八哥，你别站在那里了，否则我就会被发现，你也会遭殃的。你赶紧躲起来吧。”
“什么，你说那家伙来了？”又八有些迷茫，犹豫起来。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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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人的眼神会命令男人。一旦意识到女人的眼神，男人便总会忘乎所以地爆发力量，或者展示一下英雄风采。刚才又八以为没有人看到，便趴在地上装野兽，这种羞耻心理再次占据了他的内心。无论朱实在树上如何劝他现在情况危险，让他快藏起来，他都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男人。就算朱实不是他的心上人，他也不能吓得大嚷一声“不好了”就不管不顾地一头钻进黑暗的角落，他决不能如此不争气地在她的眼皮底下丢人现眼，丑态百出。
“啊？谁？”两人异口同声。一方是飞快赶来的男人，另一方则是吓了一跳连忙躲开的又八。朱实一直担心的那个可怕男人终于来到这里，而又八提在手里的利刃上还滴着狗血。见此情形，男人从站在又八面前的瞬间似乎就看出又八来者不善。“你是谁？”他又是一声，劈头盖脸。
由于朱实那恐惧的样子实在夸张，又八心里也咯噔一下。但仔细看看对方的身影，虽然高大魁梧，但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留着额发，身穿华丽的少年窄袖和服。我当是什么呢，他想，原来是个毛头小子。于是他哼哼一笑，安下心来。像这样的对手，来多少个都没有关系。若是傍晚时撞见的行脚僧那种人，倒也的确可怕，但像眼前这等毛头小子，都超过二十岁了，还留着额发，身穿少年和服，自己断然不会输给这种柔弱少年。而且就是这家伙在折磨朱实？狂妄的臭小子！虽然还没有问出原因，但此人正在纠缠朱实，让朱实遭受折磨，这一点已经无疑。好，那就先教训教训他。
看到又八气定神闲，沉默不语，留着额发的少年武士第三次开了口：“你是什么人？！”他凶狠的声音与长相极不相称。尽管这第三次喝问器宇轩昂，简直要把四周的黑暗驱走，又八却依旧以貌取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吗？我是人。”又八半带揶揄。此时本不需要笑，又八却故意嘲笑对方。
果然，额发武士顿时火冒三丈。“连名字都没有吗？自卑得连名字都没有了吗？”
面对对方气势汹汹的喝问，又八从容不迫，反唇相讥：“像你这样的无名鼠辈，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住口！”少年的背上斜背着一把大刀，光是刀身就有三尺多长。他向前一探，逼近一步，露在肩膀外面的刀柄顶部愈发引人注目。“我与你的问题待会儿再解决。我先把躲在这树上的女人弄下来，带回前面的念珠店，有种你就等在这儿别走！”
“少啰唆！我岂会答应你！”
“什么？”
“这姑娘是我前妻的女儿。虽然现在已没什么缘分，但我岂能见死不救？你敢当着我的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立刻砍下你的手！”
⋒
四
⋓
又
八觉得对方虽然不像刚才的狗群那样好对付，但吓唬一下估计就会夹起尾巴逃走，不料额发少年竟显出一副好战的样子。“有意思！看你这模样，也能算得上武士吧。好久没遇上有骨气的人了，我背上的晾衣杆正日哭夜闹呢。自从传到我手里，这家传的宝刀还不曾喝饱过血，已经有点生锈，今天就用你的骨头来磨一磨。但真要动起手来，你可别吓跑了。”
对方处心积虑地打算先用话把又八套住，避免又八逃走。可是又八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圈套，依然把事情看得很简单。“别吹牛皮了！你若改悔，现在还来得及。趁着还能看清脚下的路赶紧消失，尚且留你一条性命！”
“我也把这句话原样奉还给你！不过，阁下刚才就煞有介事地说什么不屑对我这种人报出姓名，可我还是想请教一下尊名，这也是决斗的礼数。”
“哦，让你听听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可别吓倒！”
“我早就壮好胆子了，阁下不用担心。那么首先，阁下是哪个流派？”
但凡如此刨根问底的人，通常都不会是强手，于是又八越发不把对方看在眼里，得意忘形地说道：“秉承富田入道势源一脉的中条流，已受出师证明。”
“哎，中条流？”对方开始有点吃惊。
话已至此，若不完全震慑住对方，恐会引起怀疑，于是又八趁热打铁。“那么，这次也该让我听听你的流派了吧？这可是决斗的礼数啊。”他模仿对方的语气，反戈一击。
结果对方道：“在下的流派和姓名稍后自然会报出。那么，阁下的中条流究竟师从何人？”
又八不屑一顾般当即答道：“钟卷自斋先生。”
“哦？”小次郎越发惊诧，“那么阁下可认识伊藤一刀斋？”
“当然认识。”又八觉得好玩，将此视为这套说辞再次起效的证据，以为自己已找到兵不血刃即可制服这额发少年的妙招。于是，他主动说道：“若说那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我也不瞒你，他便是在下的师兄，我们是师从自斋先生的同门。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么，请容我再问一下阁下的大名。”
“佐佐木小次郎。”
“什么？”
“在下乃佐佐木小次郎。”又八一字一顿，连说了两遍。
至此，小次郎已超出了惊讶，只有哑然。
⋒
五
⋓
“唔
——”不久，小次郎哼哼笑了起来，肆无忌惮地盯着又八。
又八回瞪他一眼。“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怎么，被我的名字吓坏了？”
“啊，诚惶诚恐。”
“回去吧！”又八晃晃下巴，推出刀柄说道。
谁知小次郎竟捧腹大笑，似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在下行走江湖，什么样的人没碰到过，但还真没有如此惶恐。那么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在下想问问你，你知道在下是何人吗？”
“什么？”
“我想问问你，我究竟是什么人？”
“关我什么事！”
“不不，你应该十分清楚。虽然有些啰唆，但为谨慎起见，在下还是想再问一遍：请问尊姓大名？”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乃佐佐木小次郎！”
“那么，我呢？”
“是人吧。”
“当然是人。可是，我这个人的名字呢？”
“你在戏弄我？”
“不，我很认真，非常认真，再认真不过了。小次郎先生，我是谁？”“
少啰唆！这个最好问你自己。”
“若名字都要问自己，岂不愚蠢得可笑？那我也报一下姓名吧。”
“哦，说！”
“你可别吓坏了。”
“少啰唆！”
“我乃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啊？”
“世居岩国，姓氏佐佐木，名为父母所赐，剑名岸柳者，便是在下。不知何时，这世上竟出现了两个佐佐木小次郎！在下行走世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与名为佐佐木小次郎者相遇，我佐佐木小次郎还是头一回。真是生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奇缘，这么说来，阁下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喽？怎么，你好像突然开始发抖了？交个朋友如何？”小次郎靠了过来，啪地拍了一下脸色苍白、目瞪口呆的又八的肩膀。
又八一哆嗦，吓得“啊”地大叫一声。
接下来的话语便出自小次郎之口，仿佛吐出的枪一样朝又八刺去。“你若敢逃，定斩不饶！”说罢，他一下子跳出两间外。又八刚想逃走，只听嗖的一声，那把晾衣杆长刀已经越过小次郎的肩膀，在黑暗中画出银蛇般的弧线。之后，小次郎就无须使用第二刀了。又八已像被狂风吹动的树叶一样，径直在地上骨碌骨碌翻了三个滚，再也动弹不得。
⋒
六
⋓
三
尺多长的白刃被投向背后的刀鞘，砰的一声滑入其中，发出高亢的鸣响。小次郎已经对没了气息的又八看都不看一眼了。“朱实！”他来到树下，望着树梢喊道，“朱实，快下来！我不会再那么对你了，快下来吧。我最终还是砍了你养母的前夫，快下来看一眼吧。”
树上始终没有任何声音，松叶黑黢黢的。不久，小次郎亲自朝树上爬去，可朱实已经不见了。看来她不知何时瞅准空隙，从树上滑下来溜了。
小次郎坐在树梢上，许久未动，似乎置身于飒飒的风中，思考着逃走的小鸟的去向。为什么那个女人竟如此怕我？小次郎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已经对她倾注了最大的爱。尽管他也承认这种爱的方式有点过激，却无法体会这种爱与平常人的不同。
若要知道小次郎对女性的爱如何与常人不同，仔细留意一下他在剑道上的表现，即他的刀法，似乎就能得到一些答案。他从小时候在钟卷自斋身边习武起，就已经被称为“鬼才”、“非凡少年”，可见当时他的刀法就已异于常人。简单说来，就是“韧”。“韧性”极强是他刀法的先天特点。越是面对超越自己的强手，刀的“韧性”就越强。当然，这个时代的刀是不讲求道的，无论多么具有韧性，也没有人会觉得肮脏。一旦让那家伙盯上，那可没命了——就算有人如此恐惧，也不会有人说小次郎的刀法卑鄙。
他年少的时候，有一次被平时憎恨他的师兄们用木刀狠狠地打趴在地，当场昏了过去。一个师兄觉得于心不忍，便给他喂水照顾他。结果苏醒过来的小次郎竟猛地站起来，用那师兄的木刀当场将其打死。而且只要输过一次，他便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敌人，无论是晚上，还是对方上厕所或是睡觉的时候，他都会跟随在后伺机报复。对于这种做法，当时的武道并不会指责其“混账，比武就该在比武的时候进行”，所以，对于他这种异常的执着——只要打过他一次，就永远成了被他报复的对象，同门的人也都不怎么指责。
不觉间，小次郎便自诩是“天才”。这不是他桀骜不驯或狂妄自大，连他的师父自斋和师兄一刀斋也都承认这是事实。自从回到故乡，开始在锦带桥畔每日练习刀斩飞燕，钻研独门刀法，人们便更称赞他是“岩国的非凡少年”，他也以此自负。不过，这种韧性十足的刀法上的执着在爱女人时究竟会以何种形式表现出来，恐怕没有人知道，小次郎也从未将两者联系在一起思考，所以朱实讨厌他并逃走一事令他十分不解。
⋒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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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
小次郎突然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树下有个人影在动。那人似乎并不知道小次郎就在树梢上。
“啊，有人倒了！”说话间，人影来到又八旁边，弯下腰仔细查看又八的情形，不久便惊呼一声，“啊，是这家伙！”吃惊的声音大得在树上都能听到。
原来那人是手持白木杖的行脚僧。不知行脚僧想起了什么，慌忙脱下无袖短披衫。“奇怪，既不像被人砍杀的样子，也还有体温，这家伙怎么昏过去了？”他一面咕哝，一面摩挲着又八的身体，不久就解下系在腰上的一条细绳，把又八的双手扭在背后，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由于已经昏厥，又八自然毫无抵抗。绑好之后，行脚僧用膝盖顶住又八的背，用力按压他的胸口。
“呜——”又八发出粗重的声音，行脚僧便像拎芋头草包一样，把又八带到树下。“起来，起来！”他一面呵斥，一面用脚踢。
在鬼门关转悠一圈的又八大概还未完全恢复意识，半梦半醒地站起身。
“对，就这样别动。”行脚僧十分满意，将又八的身子和腿直接绑在了松树干上。
“啊？”又八这才惊叫一声，对面前之人不是小次郎而是行脚僧大感意外。
“喂，假小次郎，你跑得倒挺快啊，让我好一顿找。但现在跑不了了吧？”说着，行脚僧开始慢慢地拷问又八，先是啪的一下打了又八一个耳光，又使劲按住又八的额头。又八的后脑勺一下子撞到树干上，砰的一下发出沉闷的声音。“你是从哪里弄到那个印盒的？快说！你说不说？不说是吧？”行脚僧又使劲揪住又八的鼻子，凶狠地摇来晃去。又八发出凄惨的喊叫声。
行脚僧松开手。“说吗？”
这次又八倒十分干脆。“说。”他流着眼泪答道。不用如此拷问，又八也已经没有勇气再隐瞒了。“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他一五一十地讲起自己在伏见城的筑城工地上运石头时遇到的那个没有下颌的修行武者，“没错，我是出于一时恶念，从那人的尸体上拿了钱包、中条流的出师证明和印盒就逃走了。钱都花完了，证明还带在怀中。您若是能饶我不死，虽然现在我无法还上，但日后我一定拼命干活偿还。要不，我给您写一张字据也行。”
毫无保留地交代完，又八觉得似乎身上的一个大脓包被切掉了，自去年以来的一块心病一下子去除了，忽然轻松起来，心里也没什么害怕的了。
⋒
八
⋓
听
完又八的交代，行脚僧问道：“果真如此？”
又八乖乖答道：“是真的。”他微微低下头。
行脚僧沉默了一会儿，竟一下子拔出腰间的小刀，倏地捅到又八眼前。
又八一哆嗦，不敢正视，斜着抬起脸。“你要杀、杀我吗？”
“嗯，要你的命。”
“我可老老实实全都招了。印盒早还给你了，出师证明的卷轴我也还你。还有，虽然那钱我现在无法还，可日后我一定会还上的，你完全没必要杀我啊。”
“你的诚实我很清楚。但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何人吧？告诉你，我是上州下仁田人，是在伏见城的工地上被众人打死的草薙天鬼先生的仆从！名叫一之宫源八。”
这些话又八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他惧怕死亡，只顾拼命挣扎，诅咒着绑在身上的绳子，思索着如何能够逃脱。“我道歉，是我不对。可是我根本不是故意从尸体上盗走东西的。他临终时说了句‘拜托’，我开始还打算按照他的遗言，把东西送给他的亲戚，可后来由于手头紧，就禁不住把手伸向了那钱。是我的不对，我什么错都认，您就饶了我吧，让我怎么认罪都可以。”
“不，你若谢罪倒要让我为难了。”行脚僧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感情，摇摇头说道，“详细经过我已经在伏见城调查过了，我也知道你很诚实。但对于故土的天鬼先生的家人，我必须要提点东西回去慰藉他们，我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理由有很多，但最主要的是因为找不到杀害天鬼先生的凶手。我也很为难。”
“不……不是我杀的。喂、喂，你可别弄错了啊！”
“我知道，这些我十分清楚。不过，远在上州的草薙家遗族们不知道天鬼先生竟是在筑城工地上被那些土工和运石工打死的，而且这样很不体面，我也很难将实情告诉亲戚朋友和世人。所以，虽然这请求对你来说是很残忍，但你还是认了吧，就当你是杀害天鬼先生的凶手，为了替主人报仇，就让我源八杀了你吧。”
真是强词夺理的要求。又八一听，越发拼命挣扎。“岂、岂有此理……不、不行，我还不想死！”
“阁下说得没错，可你刚才在九条的酒馆时连酒钱都掏不出来，都快活不下去了。与其忍饥挨饿地在这世上游荡，丢人现眼，还不如现在就来个干脆的，一下子立地成佛如何？我会从随身携带的钱中拿出若干，作为你的奠仪送给你。如果你还有记挂的老人，我就替你交给老人。如果你想把钱作为所修功德，要我献给你先祖的寺院，我也一定会如愿给你送到那里。”
“门儿都没有……我不会要你的破钱，我要的是我的命！不行，快放了我！”
“既然我如此苦口婆心地求你，那就无论如何也请你做一回我主人的敌人了，没办法。我拿了你的人头回到上州，就能向天鬼先生的遗族和世人交代了。又八先生，你就把这当成前世的冤孽，认了吧。”说罢，源八重新端起刀。
⋒
九
⋓
“且
慢且慢，源八！”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倘若这声音出自又八口中，源八也会强压良心的不安，为了达到目的而面带狰狞地挥下去，可是——“啊？”他不禁望向黑暗的空中，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竖起耳朵聆听吹过树梢的风。
这时，头顶的天空又传来声音：“不要滥杀无辜，源八——”
“谁？”
“小次郎。”
“什么？”
又一个自称小次郎的人要从树上下来。这绝不可能是只天狗，因为那声音听起来格外亲切。究竟有几个假小次郎呢？源八心怀戒备，只见他从树下跳开，手握短刀朝向空中。“光说小次郎，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究竟是哪里的小次郎？”
“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胡说！”源八大笑一声，“这种假把戏已经行不通了。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正有一个小次郎叫苦连天呢。哈哈，我明白了，你一定也是下面这个又八的同伙吧？”
“我是真的小次郎。源八，我要跳下去，可你一定是想把我一劈两半吧？”
“哼，你这个怪物！你只管下来吧，来多少我就杀多少！”
“你若是杀得了我，那我就是假的。真的小次郎是不会被杀的。我下去了，源八！我现在就往你头上跳。你就完美地给我一刀吧。可一旦你不能在空中斩杀我，那我背上的晾衣杆或许就会像劈竹子那样将你一劈两半了。”
“且慢！小次郎先生，请等一下。我想起你的声音了。既然带着名刀晾衣杆，那必是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先生。”
“相信了吗？”
“可是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待会儿再说。”
源八吓得一缩脖子。几乎同时，小次郎已经越过源八仰起的脸，嗖的一下，裙裤带起的风与散落的松针一起落在了源八身后。
看到真的佐佐木小次郎，源八反而产生了重重疑问。此人与自己的主人草薙天鬼是同门师兄弟，因此小次郎还待在上州钟卷自斋身边的时候，源八也见过他好几次。但那时的小次郎并不是如此美艳的少年。他幼小时眉眼之间便透着倔强，浑身散发出一股凛然之气，但由于师父自斋厌恶华美之人，所以当时在那儿挑水的他也只是个质朴黝黑的乡间少年而已。
没看错吧，源八简直看呆了。
小次郎坐在树下，说道：“喂，你不坐下吗？”
两人交谈一番，小次郎这才明白，师父的侄子，即同门师兄草薙天鬼带着欲交给他的中条流出师证明游历时，竟在伏见城的筑城工地上被错当成大坂一方的间谍而被打死。而且他也弄清楚了另一点：正是这一事件，才在世上制造出两个佐佐木小次郎。这让真小次郎拍手称奇。
⋒
十
⋓
随
后，小次郎又说，像这种借他人之名招摇撞骗的生活上的弱者，即使杀了也没有意义。若真要惩罚，还有更好的办法。若是为了给草薙家遗族一个交代以及维护草薙在世人面前的体面，也用不着硬是制造一个仇敌来掩盖真相。不久后他去上州，会堂堂正正地解释师兄之死，也会做祈福法会，把这些都交给他就行。
“怎么样，源八？”
听小次郎如此一说，源八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异议了。”
“那么，咱们就此作别吧。你也回故土去吧。”
“这么快就要走？”
“我现在要去寻找一个名叫朱实的女子，她逃跑了。因为有点急，只好……”
“啊，请等一下，差点又忘了一件大事呢。”
“什么事？”
“还有先师钟卷自斋委托天鬼先生交给你的中条流出师证明呢。”
“唔，是这个啊。”
“刚才这个叫又八的假小次郎说，他从死去的天鬼先生怀里掏了出来，现在仍带在身上。那当然是自斋师父授给你的东西。在下今天能在此见到你，或许也是自斋先生和天鬼先生在天之灵的佑护。还请你就此收下吧。”说着，源八将手伸进又八的怀里。
看来性命算是保住了，即使那证明被从腹带里掏了出去，又八也丝毫不觉得可惜，心情反倒轻松许多。
“就是这个。”
源八代替故人将出师证明交到小次郎手里。本以为小次郎会感激涕零地收下，不料，他却连手都没伸出来。
“我不要。”
源八十分意外。“哎？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因为这东西已经对我没用了。”
“你这话可有些过分啊。自斋先生生前就已经认定，能够接受这中条流出师证明的人不是你便是伊藤一刀斋，根本无第三人选。后来，自斋先生之所以在临终时把这一卷轴委托给天鬼先生，要他转交给你，那是因为伊藤一刀斋已经自立门户，称为一刀流，所以尽管你是师弟，可先生还是决定把证明传授给你。你难道不明白师恩的可贵？”
“师恩是师恩，但我也有自己的抱负。”
“你说什么？”
“你不要误解，源八。”
“你这么做对恩师是不是太无礼了呢？”
“不是这样的。说实话，我一直认为我比师父自斋先生拥有更杰出的天赋，将来也一定会胜过师父。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山里做一名剑客，最后埋骨乡野。”
“你不是一时冲动才这么说的吧？”
“当然不是。”谈起自己的抱负，小次郎毫无顾忌，“虽然师父特意把出师证明传授给我，可我坚信，我小次郎现在的水平已经在师父之上了。而且中条流这个流名带有乡野之气，对于有远大抱负的青年人来说，反倒会成为一种障碍。既然师兄弥五郎开立了一刀流，那我也要立一个流派，打算称之为‘岩流’。源八，既然我怀有这种抱负，出师证明之类对我来说就已经没用了。你把它带回故土，与寺院里的死者名册类收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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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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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次郎丝毫没有谦让之类的话语。多么狂妄傲慢的男人！源八用憎恶的眼神死死盯着小次郎那刻薄的嘴唇。
“不过，源八，请你转达我对草薙家遗族的问候。等我不久后去东国的时候，一定会前去拜访。”但小次郎最后的话说得十分客气，说罢抿嘴一笑。
再也没有比高傲者的假客气更可恨的东西了。源八火冒三丈，真想严厉苛责他对亡师的不敬。我真愚蠢！源八自嘲了一句，迅速走到无袖短披衫旁边，把出师证明收进去。“告辞！”他丢下一句，气冲冲朝远处走去。
小次郎目送着他离去。“哈哈哈，气走了，乡巴佬！”说罢转过身来，对被绑在树干上的又八说道：“冒牌货。喂，你怎么不说话？”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本位田又八。”
“你是浪人？”
“是……”
“没骨气的家伙！好好学学连师父给的出师证明都退回去的我吧。若连这么点气概都没有，怎么能成为一流一派的鼻祖呢。你冒充他人之名，盗取他人的证明，浪荡于世，简直卑鄙至极。就算披着老虎皮，可猫始终还是猫，最终便会落得这种下场。这下记住了吧？”
“我以后会注意的。”
“今天就饶你一命。但为了让你长长记性，这绳子，你就一直等到它自行解开的那一刻吧。”说完之后，小次郎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用短刀削起树皮来，被削掉的树皮落进又八的脖领里。“啊，没有带矢立。”小次郎喃喃自语。
“若需要矢立，小的腰里好像插着一个。”又八讨好地说道。
“你带着啊，那就借用一下了。”
小次郎扔了笔，反复叨念着。岩流——这是自己刚才忽然间想起的代词。从前他一直把在岸柳和岩国的锦带桥练习刀斩飞燕的回忆当成剑号，倘若作为流名，还是岩流更合适。
“对，今后的流派就叫岩流，这远胜于一刀斋的一刀流。”
此时已是深夜。小次郎拿起矢立中的笔，在削成一张纸大小的白色树干上如此写道：
此人冒用本人之姓，盗用本人之剑名，为害诸国，因绳之示众。
本姓，本流，天下无二。
岩流 佐佐木小次郎
“好。”
墨一般的松籁如潮水一般呼啸着掠过松林。小次郎敏锐的双眼立刻便捕捉到一个移动的物体。他的眼睛刚才还燃烧着崇高的抱负，此时已像猎豹一样朝昏暗的松籁中放出锐利的光。“啊？”莫非是发现了朱实的影子？
突然，他猛地朝某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