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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牡丹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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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化了淡妆,将众人迎进里面。浅黄色无纹和服上系着黑缎腰带,头发也重新结成了端庄的贵族女人发型。
“啊,这真是……真是娇艳。”
众人望着她的装扮。比起在金屏银烛前穿着桃山刺绣的罩衫,嫣然炫耀着彩虹色嘴唇时的吉野太夫来,在这百姓家烟熏的墙壁和炉旁,身着素淡的浅黄棉布和服的她看上去反倒美了百倍。
“唔,这一换装束,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就连平常不大夸人的绍由都收起了毒舌。
吉野没有特意准备坐垫,而是把众人招呼到乡间炉子旁边,说道:“诸位先生也都看见了,这儿是农家,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作为雪夜的款待,无论从卑贱的乡野村夫到达官显贵,小女都觉得再也没有胜过这火的了,所以只把火准备足了。就算是从晚上聊到明天,即使不用续添,这花木柴薪也不会燃尽,请尽情过来烤火吧。”
原来如此。让人先走过寒冷的地方,再来这儿烤火,所谓的款待竟是如此意趣啊,连光悦都赞叹不已。绍由、光广和泽庵也都轻松地坐下,各自朝炉内的火堆伸出手。
“那边的先生也过来烤烤吧。”吉野稍稍让了让位置,用眼神招呼着身后的武藏。
一个四方的炉子却有六个人围着,自然不会很宽松。
武藏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如今名扬日本的除了太阁秀吉和大御所之外,便是这初代吉野了。比起出云的阿国,她作为高雅女人受到敬爱,而比起大坂城的淀夫人,她才色兼备,又具亲和力,更为有名。她接待的客人通常被称作“买欢客”,而她作为出卖才色的一方,则被称为“太夫小姐”。早就听说她平时入浴要让七名侍女打水,就算剪指甲也要由两名奴婢来伺候。眼前这些以如此有名的女性为玩乐对象的光悦、绍由、光广等买欢客,究竟是对什么如此感兴趣呢?武藏怎么看也不明白。
可是,在这种看似无趣的玩乐之中,也俨然包含着客人的礼节、女人的礼仪和双方的气魄之类的东西,不谙此道的武藏也不由得拘束起来,尤其他是初次涉足这脂粉世界,光是被吉野的明眸瞟上一次,便顿感脸上发烫,心跳加快。
“为什么只有您如此拘束呢?请过来啊。”吉野几次催他。
“是。那就……”武藏惴惴不安地坐到她旁边,学着众人的样子,生硬地将两手伸向炉子。
就在武藏坐过来的时候,吉野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袖口。不一会儿,估摸着大家已经谈得兴起,吉野悄悄拿出怀纸,轻轻捏住武藏的袖口擦了一下。
“啊,多谢。”倘若武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概谁都不会注意,可他却瞅了瞅衣袖,道了一声谢,于是众人的目光忽然都转移到了吉野手上。叠在她手中的怀纸上沾满了红色的黏稠物。
光广定睛一看。“啊!那不是血吗?”他不禁喊了一声。
吉野微微一笑,道:“不,大概是一片红牡丹吧。”随后便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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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拿着酒杯,享受着美酒。炉内燃烧的火焰柔和地闪烁在围炉而坐的六人脸上。大家一面追忆户外的雪,一面凝视火焰,全都陷入了沉思。
当炉火开始暗淡的时候,吉野便从一旁炭笼般的器物中取出一把剪成一尺左右的细长柴薪添到炉子里。她所添的细长枯木并不是普通的松柴或杂木,而是一种极易燃烧的木柴。这种木柴不光燃得好,火焰的颜色也十分美丽,令人看得入迷。
似乎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众人却仍沉默不语,大概是心全都被那火焰的艳丽恍恍惚惚地夺走了吧。仅仅是四五根细长的柴薪,就让屋内变成了白昼。柴薪上冒出的柔和火焰就像被白牡丹的风吹过,紫金色的光和鲜红的火焰不时交替,熊熊燃烧。
“太夫,”终于有人开了口,“你添的那柴薪究竟是什么树的?似乎不是一般的木头啊。”
当光广如此问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似乎有一种散发香气的东西充盈在这温暖的屋内,而且的确是木头燃烧的气味。
“是牡丹树。”吉野说道。
“哎,牡丹?”似乎没有一个人不意外。若说牡丹,人们总觉得它充其量只是花草之类,怎么会长得甚至可以用作柴薪呢?众人十分疑惑。吉野拿起一根正要添到炉内的柴薪递到光广手里,说道:“请看。”
光广又拿到绍由和光悦的眼前,叹道:“这果然是牡丹枝。怪不得……”
吉野解释道,这扇屋围墙内的牡丹田在扇屋建起之前就早已存在,其中还有许多历经百年的牡丹古株。要想让这些古株开出新花,每年临近冬天时都要剪枝,把那些遭到虫蚀的古株截去,好让新芽发出来。柴薪便是这时产生的,但没有杂木那么多。把这些柴薪剪短了放在炉子里,火焰柔和又美丽,还没有呛眼的烟,甚至还会散发一股浓郁的香气。牡丹不愧是花中之王,即使变成枯木被当作柴薪,也与普通的杂木如此不同。看来无论植物还是人,都应追求真正的价值,活着的时候开出绚丽的花儿,死后还能做迷人的柴薪,能够像牡丹一样拥有真正价值的人,究竟有多少呢?
说完,吉野又有些寂寥地笑道:“像我们这样的花,莫说是活着的时候了,仅仅是在年轻的时候能示人而已,然后便年老色衰,最后只能化为连香气都没有的白骨……”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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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枝白亮亮的火焰熊熊燃烧,炉边的人们不知不觉间便忘记了夜色已深。
“也没有什么好款待的,滩之名酒和牡丹柴薪倒是应有尽有,就算夜到尽头,它们也不会尽。”虽然吉野这么说,可面对她如此安排,大家已彻底满足。
“怎么能说是没什么招待的呢,简直堪比王者的盛宴啊。”就连那无论对何等奢侈行为都感到厌腻的灰屋绍由也不由得赞叹。
“既然大家满意,那就请各位在这里留下一笔吧,这样也好留下一点回忆。”说着,吉野拿过砚台磨起墨。在此期间,侍女已把毛毡一直铺到隔壁房间,然后在上面展开宣纸。
“泽庵和尚,太夫好不容易求一次。你就写点东西吧。”光广帮吉野催促。
泽庵点点头,说道:“那就先从光悦先生开始吧。”
光悦默默地移膝至纸前,画了一朵牡丹花。泽庵则在上面题了一首歌:“花若无色香,孰人会怜惜,纵使可怜花,犹有凋谢日。”由于泽庵写了歌,于是光广便故意写了首诗:“忙里山看我,闲中我看山,相看不相似,忙总不及闲。”是戴文公的诗。在众人的怂恿下,吉野也在泽庵的歌下方写道:“盛开之时犹孤寂,凋零后,谁人堪怜惜。”她坦率地写完便搁了笔。
绍由与武藏只是默默地看着。没有人硬让自己也拿起笔,这对武藏来说实在是幸事。
不久,绍由发现了竖挂在套间壁龛旁边的琵琶,便要求吉野弹琵琶,并提议听她弹一曲就散去。众人无不赞同:“务请弹奏一曲。”
吉野并不发怵,立刻抱起琵琶,既没有夸耀技艺的感觉,也没有那种明明有才却故作谦让的造作之嫌,完全是一副坦诚的样子。她走到套间昏暗的榻榻米中央,抱着琵琶坐了下来。炉边的人静下心,默默地倾听她弹奏的一段《平家物语》。
炉中的火焰开始暗淡,但没有人想起该往炉中添些柴薪,大家全听得出了神。当四弦细腻的音阶突然转急、变为破调的时候,将要熄灭的炉火也忽地冒出一股火焰,将人们的心从远方唤回了现实。
一曲终了,吉野说了声“献丑了”,微笑着放下琵琶,返回原先的座席。趁这个机会,大家也都从炉旁站了起来,准备回去。武藏也像是被从空虚中救出一样,这才放下心,率先下到房内的泥地上。
吉野向除武藏之外的所有客人寒暄道别,却唯独对他没说一句话。当武藏跟着其他人正欲离开时,吉野悄悄捉住了他的衣袖,轻声说道:“武藏先生,请您留宿在这里吧。也不知为何,我今晚不想让您回去。”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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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像处女一样羞红了脸。尽管装出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可他那惊慌失措的尴尬表情始终没逃过旁人的眼睛。
“可以吗……我今夜留这位先生一宿?”这次,吉野又问绍由。
绍由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就好好地疼爱他一下吧。我凭什么要将他强行带走呢?你说呢,光悦先生?”
武藏慌忙甩开吉野的手。“不,我也与光悦先生一起回去。”
“武藏先生,可别这样说,今夜就在这儿住下,明日适当的时候再走也不迟啊。太夫好容易那样说了,她是不放心你啊。”
众人全都欲把武藏孤身一人留在这里。他们一定是想把像自己这样从未经历过这玩乐世界、从未经历过女人的纯真青年留下,日后再开自己的玩笑,这一定是这些大人的恶作剧。尽管武藏如此推测,可看看吉野和光悦认真的表情,又觉得他们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
除了吉野和光悦,所有人都觉着武藏那窘困的样子十分有趣,纷纷打趣道:
“真是日本第一幸福的人啊。”
“要我来替你也行啊。”
可不久之后,人们的玩笑就被从后墙小门跑进来的男人的话语打断了。怎么回事?人们这才注意到事情不妙。奔至这里的男人是受吉野吩咐到烟花巷外面打探情况的扇屋的用人。人们不禁连连惊叹,吉野究竟是在何时做出如此细致的安排?唯独光悦,他从白天就一直与武藏待在一起,而从吉野刚才在炉边悄悄为武藏擦拭袖子上的血迹时起,他似乎就察知了一切。
“其他先生怎么都行,唯独武藏先生,万万不可轻易到烟花巷外面去。”打探回来的男人上气不接下气,用有些夸张的口吻向吉野太夫和其他人讲述了他看到的情况。“这烟花巷已经只有一个出入口了。大门两边,无论是草笠茶屋附近,还是行道树后,全都是全副武装的武士,一个个面露凶光,这边五人,那边十人,黑黢黢的,一伙一伙地站在那儿,据说全都是四条吉冈道场的门人。附近的酒家和商家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全都战战兢兢地关了门。真是要出大事了!怎么说呢,从烟花巷到马场一带起码来了一百来号人吧。”男人一面报告,牙齿还一面咯咯地打架,就算他的话只有一半可信,事态的严重也是不争的事实。
“辛苦了。没你的事了,休息去吧。”
让男子退下后,吉野又对武藏说道:“听了刚才的情况,或许您会说您不想被人说成是个卑怯者,纵然豁上一死也要回去。不过,请您不要意气用事。纵使今夜被说成卑怯者,只要明天不是不就行了?更何况今夜本来就是来玩乐的。玩乐的时候就尽情玩乐,这反倒才是男人的胸襟,不是吗?对方早就在等您回去,想伏击您,所以就算避开这险境,也丝毫不会玷污您的名誉啊。若主动送上门,不仅会被人说成是一介莽夫,还会给这烟花巷添麻烦。倘若一起出去,同行的各位先生也会受到连累,说不定会受到何种伤害。鉴于这些,今夜就请将您的身体先托付我吉野吧。我一定会看管好的,诸位请回吧,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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