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春之人
⋒
一
⋓
春
雪匆匆融去，前一日的降雪已经再也不见一丝痕迹，阳光也陡然间强烈起来，令人恨不能把身上的棉衣全都扔掉。春天仿佛乘着暖风一样一溜烟驰来，顿时让所有植物的嫩芽都开始膨胀。
“拜托，请通禀一下。”说话者是一名连背上都溅了泥点的年轻行脚禅僧。他站在乌丸家的玄关前，一直在大声叫门，可没人出来回应。于是他绕到总管房外踮起脚，从窗口往里窥探。
“什么事，和尚？”身后传来一名少年的声音。
禅僧回过头，仿佛在问“你是何人”，睁大眼睛打量着打扮奇怪的孩子。乌丸光广卿的府中怎么会有这种顽童呢？他一脸纳闷，并不说话。
城太郎腰里依然佩着那柄长木刀，怀里鼓鼓的，不知放着什么东西。他捂着怀说道：“和尚，如果要米，得到厨房那边去。你不知道后门吗？”
“米？我不是来要这个的。”年轻的禅僧用目光示意挂在胸前的信匣，说道，“我是泉州南宗寺的，有一封紧急书信要交给来这府上的宗彭泽庵禅师。你是厨房的伙计吗？”
“我？我是借住在这儿的，与泽庵师父一样都是客人。”
“是吗，那能否帮我转告一下泽庵师父？你就说故国但马给寺中寄来一封十万火急的书信，南宗寺的人就给他带来了。”
“那你先等着。我现在就把泽庵师父给你叫来。”城太郎跳上玄关，脏兮兮的脚印黏糊糊地落在台阶上。他忽然被屏风绊住，怀里顿时滚落出好几个小橘子，于是慌忙将橘子捡起来，蹦蹦跳跳地朝里面跑去。不一会儿，他又返了回来。“不在啊。”他对等在那里的南宗寺信使说道，“我以为他在呢，原来今天一大早就去了大德寺。”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久就回来了吧。”
“那就让我在这里等等吧。有没有空余的房间暂时借用一下？”
“有啊。”说着，城太郎走到外面，仿佛这府中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又往前走了几步，“和尚，你在这里面等着就行，这儿不碍事。”说着，他将禅僧带进了牛棚。
牛棚里乱七八糟，满是干草、牛车车轮和牛粪。南宗寺的信使一脸惊讶，再抬头看时，城太郎已经将他丢下跑向远处。
城太郎顺着庭院朝宽广的府中跑去，然后将头探进“西屋”中光照很好的房间，喊道：“阿通姐，橘子买来了！”
⋒
二
⋓
尽
管阿通一直在服药，城太郎照顾得也很周到，可不知为何，这次的烧怎么也不退。阿通一直没有食欲，每次手碰到自己的脸，她总会大吃一惊：啊，我都这么瘦了。虽然她也不相信自己会得什么病，前来探望的乌丸家的大夫也保证说无须担心，可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消瘦呢？于是，神经质般的担忧和发烧便在不觉间纠缠在一起。嘴唇一直发干，真想吃点橘子——当她无意间流露出这种想法的时候，数日来一直为她不吃不喝而担心的城太郎反问了一句“橘子”，便立刻要为她找来。他先问了厨房，那儿说没有橘子，于是他来到外面，一路沿青菜店和食品店问过去，结果哪里都没有卖橘子的。
京极原那边有集市，城太郎又去了那儿。“有橘子没？有橘子没？”他询问了一路，却净是售卖丝绸、棉布、油料、毛皮的店铺，一个橘子都没有找到。可他无论如何也想弄到阿通想吃的橘子。一些宅院的墙上不时会露出一些果实。“啊，找到了！”当他一次次抱着哪怕偷来也好的念头溜到墙下的时候，却发现那些果实不是酸橙，就是没法吃的木瓜。
城太郎转了半个京都，终于在一处神社的拜殿上发现了橘子，是与芋头和胡萝卜一起盛在方盘上供神的。城太郎只把橘子塞进怀里逃了出来。小偷！小偷！他只觉得神灵正从背后追来，十分害怕。又不是我吃，请不要惩罚我！一逃进乌丸家，他便在心里谢罪。
可是，这些事情不能对阿通讲。城太郎坐在枕边，掏出怀里的橘子，一个个摆给阿通看，然后拿起其中一个，麻利地剥开。“阿通姐，看起来很好吃啊，你尝尝。”他剥开皮，塞进阿通手里。阿通却像受到强烈打击似的，使劲把脸扭向一旁，怎么也不肯尝一口。
“你怎么了？”城太郎看着她。
阿通则把脸埋得更深了，只说着“没什么，没什么”。
城太郎咂起舌。“怎么又哭鼻子了！本来想买回橘子让你高兴高兴呢，谁知又哭起来了。你可真没劲。”
“对不起，城太郎。”
“你吃不吃？”
“待会儿再吃。”
“你先把剥开皮的这个吃了。快……你尝尝，肯定很好吃。”
“一定好吃，就凭城太郎的这份心意……只是，我一看到食物就没食欲了，枉费了你这番苦心。”
“心情这么不好啊。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城太郎你对我太好了，我是高兴才这样。”
“你别哭了，弄得我都想哭了。”
“我不哭了……不哭了……太感动了。”
“那就快吃吧。你不吃东西会死的。”
“我待会儿再吃。城太郎你也吃吧。”
“我不吃。”城太郎害怕神灵的惩罚，一面如此说，一面咽着唾沫。
⋒
三
⋓
“城
太郎，你不是喜欢橘子吗？为什么今天不吃呢？是因为我不吃？”
“唔……嗯。”
“那我吃还不行……城太郎，你也快吃吧。”阿通重新仰卧好，用纤细的手指除去橘子瓣上的筋丝。
城太郎一脸困窘地推辞道：“阿通姐，我在路上已经吃了很多了。”
“是吗？”阿通将几瓣橘子含在唇瓣干裂的嘴里，恍恍惚惚地问道，“泽庵师父呢？”
“说是今天去了大德寺。”
“昨天泽庵师父遇到武藏先生了吧？”
“啊，你听到了？”
“嗯。当时泽庵师父告诉武藏先生我在这儿的事了吗？”
“说了吧，我想一定说了。”
“泽庵师父说，不久后就把武藏先生叫到这儿来，难道他对你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
“难道是忘了？”
“他回来之后我去问他。”
“嗯。”至此，阿通才在枕头上微微一笑，“只是，你若要问，最好避开我。”
“在阿通姐面前问不行吗？”
“我会难为情的。泽庵师父说我的病是武藏病。”
“啊，你这不是不知不觉就吃完了吗？再吃一个。”
“已经够了，真好吃。”
“从现在起，你一定什么都能吃得下。倘若武藏师父这时来了，你一定立刻就能起床了吧？”
“连城太郎你也讽刺我啊。”
与城太郎聊着武藏，阿通甚至忘记了发烧和身体的疼痛。
这时，乌丸家的小侍从在走廊外喊道：“城太郎公子在吗？”
“在，我在。”城太郎回答。
“泽庵师父在那边叫您。请过去一下。”小侍从说完便离去了。
“咦，泽庵师父回来了？”
“你去看看吧。”
“那，我办完事之后马上就回来。”说着，城太郎从枕边站起来。
“城太郎……那件事你别忘了，千万要问一声啊。”
“哪件事？啊，就是让我催问一下武藏师父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事吧？”
阿通瘦削的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晕。她一面用被子半遮着脸，一面叮嘱道：“当然了，千万别忘了。记着，一定要问啊。”
⋒
四
⋓
此
时，泽庵正在光广的起居室里与他谈着什么。
“泽庵师父，什么事？”城太郎打开拉门，站在后面问道。
“你先坐下。”泽庵说道，光广则露出一副原谅了城太郎的无礼的神情，微笑地望着他。
城太郎刚坐下便冲着泽庵说道：“对了，刚才从南宗寺那儿来了一个跟泽庵师父差不多的和尚，说找你有急事，现在正等着呢。我给你叫来吧？”
“不用了，若是这件事，我刚才已听说了。人家还说你是个可憎的小家伙呢。”
“为什么？”
“人家远道而来，你却把人家领到牛棚，让人家在里面等着，然后就丢下不管了，难道不是吗？”
“可是，是那个人自己说要找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啊。”
这时，光广摇晃着膝盖笑了起来。“哈哈哈，那你就把人家领到牛棚里去啊，你可太过分了。”但他立刻又认真起来，向泽庵问道：“那么，禅师不打算回泉州，而是直接从这里前往但马吗？”
泽庵点点头，回答说书信的内容实在令他惦记，只好如此，而且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所以就不用等明天了，希望现在就立即告辞。
城太郎纳闷地听着两人的谈话，问道：“泽庵师父，你要走？”
“有些事情，我必须赶紧回故乡一趟。”
“什么事？”
“故乡的母亲卧床了，听说这一次很严重，我很担心。”
“泽庵师父也有娘啊？”
“我也不是从树杈里生出来的啊。”
“下一次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要看母亲的情形了。”
“那……麻烦了……泽庵师父这一走……”城太郎想起了阿通，又想起她与自己的将来，似乎有些泄气，“那么，以后再也见不着泽庵师父了？”
“那倒不至于，一定还能再会的。你们的事情我已经拜托府上，希望阿通能想开点，早日恢复健康，也希望你能鼓起勇气。比起药物，阿通更需要心力啊。”
“可是，我的力量也没用啊。武藏师父若是不来，她是好不了的。”
“真是个难缠的病人。有这么一个麻烦的同伴，也够为难你的了。”
“昨天晚上，泽庵师父见到武藏师父了吧？”
“唔……”泽庵与光广相视一下，一声苦笑。若是被他直接问起地点可就麻烦了，好在城太郎的追问并未涉及这种细枝末节。
“武藏师父什么时候来这儿？泽庵师父说好要把武藏师父叫到这儿来，所以阿通姐每日都眼巴巴地盼着呢。泽庵师父，我的师父现在究竟在哪里？”城太郎语气迫切，仿佛只要知道住处，自己恨不能现在就去迎接。
“唔……那个武藏啊。”
尽管嘴上含糊其词，但泽庵绝非忘记了让武藏与阿通相会。今天他还在惦记此事，从大德寺回来时顺便去了趟光悦家，询问武藏在否，结果光悦也一脸愁容，说不知怎么回事，自从昨天晚上以来，武藏就没有从扇屋回来。母亲妙秀也担心武藏出事，让他赶快把武藏叫回来，所以他刚刚差人给吉野太夫送去一封书信，拜托让武藏回来。
⋒
五
⋓
“哦
……这么说，那个武藏从那以后就没有从吉野太夫那里回来？”光广听后惊讶地问道。一半是意外，另一半则是轻微的忌妒，语气夸张。
当着城太郎的面，泽庵并没有多说，只是说道：“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平庸无聊之人。越是那些看着像少年才俊的人，将来越是成不了大器。”
“话虽如此，但吉野也是怪人一个。那个肮脏的武夫究竟哪点好？”
“无论是吉野还是阿通，女人的脾气泽庵我也弄不明白。在我的眼里，她们都是病人。不过，武藏的春天马上就要降临了……今后真正的修行，危险的并不是剑，而是女人。别人是帮不上忙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泽庵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会儿，忽然又急着起程，于是再次向光广辞别，并一再拜托府上暂时照顾病中的阿通和城太郎，不久便飘然出了乌丸的家门。普通的旅行者都选择清晨起程，泽庵却根本不在意是早晨还是傍晚。
太阳已经西沉，无论是往来的行人，还是慢吞吞前行的牛车，全都沉浸在七彩的暮霭之中。
“泽庵师父，泽庵师父！”这时，有人连连喊着从身后追了上来。又是城太郎，泽庵一脸无奈地回过头。城太郎气喘吁吁地抓住他的袖子，拼命地哭诉道：“泽庵师父，你就行行善吧，再回去一趟，帮我劝劝阿通姐吧。阿通姐又哭起来了，我实在是没辙了。”
“你说了武藏的事？”
“她一直追问啊。”
“然后她就哭起来了？”
“弄不好阿通姐会死掉的。”
“为什么？”
“她一脸寻死的表情。她还这么说：我再见一次他，再见一次面后就死。”
“那就不用担心。别管她，别管她。”
“泽庵师父，吉野太夫住在哪里？”
“你问这些干什么？”
“师父不是在她那儿吗？刚才，大人和泽庵师父不是说过吗？”
“你连这些都告诉阿通了？”
“嗯。”
“怪不得那个爱哭鬼要寻死觅活呢。我就是回去，也没法立刻让阿通的病痊愈。你就告诉她，说我是这么说的。”
“怎么说？”
“让她好好吃饭。”
“我以为什么呢。这话我每天都说上百遍。”
“是吗？你的话对阿通来说可是至上的名言啊，既然连这些都听不进去，那就没有办法了，只好告诉她实话了。”
“怎么告诉？”
“你就说，武藏让一个叫吉野的娼妓迷住，算上今天，已经有三天没有从扇屋回来了。仅凭这一点，就会明白武藏一点也不想念阿通。爱慕这种男人有什么用？你就这样跟那个哭鼻子的傻瓜直说。”
城太郎使劲摇摇头，光是听听就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可能呢？我的师父不是那种武士！若真是这么说，阿通姐可真的要死了。我还以为你多了不起呢，泽庵臭和尚，你才是大傻瓜呢！大傻瓜大笨蛋！”
⋒
六
⋓
“你
骂我？哈哈哈！生气了，城太郎？”
“谁让你说我师父坏话的？谁让你说阿通姐是大傻瓜的？”
“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泽庵抚摩了一下城太郎的头。
城太郎一转头，甩掉泽庵的手说道：“算了，我也不求你了。我一个人去把武藏师父找来，让他和阿通姐见面。”
“你知道武藏待在什么地方了？”
“就算不知道，只要找还怕找不出来？不用你瞎操心。”
“嘴硬又管什么用，你不照样不知道吉野太夫的家？还是由我来告诉你吧。”
“我不求人，不求人！”
“不要火气这么大嘛，城太郎。我不是阿通的仇人，也没理由憎恨武藏。不光如此，我还一直在暗暗地祈祷，希望他们能携手共度美好的一生。”
“那你为什么要使坏？”
“你觉得我在使坏吗？或许吧。可是现在，怎么说呢，武藏和阿通都像是病人。虽说治疗身体疾病是医生的职责，治心病是和尚的责任，可阿通的心病已经是重症。武藏那边不用管也会痊愈，可阿通那边我现在也无能为力，只能放弃了。像武藏那样的男人，光是单相思有什么用？还不如索性忘了他，重新好好地吃饭呢。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才算了。像你这样的臭和尚，根本就指望不上。”
“你若觉得我是在撒谎，可以亲自到六条柳町的扇屋，看看武藏现在是什么样子再说吧。然后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阿通。虽然她会再一次悲叹不已，但只要能让她清醒就行。”
城太郎用手指塞住耳朵，说道：“别烦我，别烦我，臭和尚！”
“明明是你追着我不放。”
“和尚啊和尚，没有布施给和尚，若是真想要布施，快快把歌唱。”城太郎一面唱歌冲着泽庵背后骂去，一面塞着耳朵目送泽庵远去的身影。
可是，当泽庵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十字路口后，城太郎便呆呆地伫立在原地，直到涌出的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他慌忙抬起胳膊，擦擦泪眼，像一只突然想起什么的迷途小狗似的，朝路上张望起来。“大婶！”他跑向一个用头巾遮着脸路过的管家侍女打扮的女人，突然问道，“六条柳町在哪里？”
女人吓了一跳。“是烟花巷吧。”
“烟花巷是什么？”
“这……真是个讨厌的孩子！”女人瞪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呢？城太郎并未因这种疑惑而退缩。他毫不气馁，一路打听着朝六条柳町扇屋而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
春
雪匆匆融去，前一日的降雪已经再也不见一丝痕迹，阳光也陡然间强烈起来，令人恨不能把身上的棉衣全都扔掉。春天仿佛乘着暖风一样一溜烟驰来，顿时让所有植物的嫩芽都开始膨胀。
“拜托，请通禀一下。”说话者是一名连背上都溅了泥点的年轻行脚禅僧。他站在乌丸家的玄关前，一直在大声叫门，可没人出来回应。于是他绕到总管房外踮起脚，从窗口往里窥探。
“什么事，和尚？”身后传来一名少年的声音。
禅僧回过头，仿佛在问“你是何人”，睁大眼睛打量着打扮奇怪的孩子。乌丸光广卿的府中怎么会有这种顽童呢？他一脸纳闷，并不说话。
城太郎腰里依然佩着那柄长木刀，怀里鼓鼓的，不知放着什么东西。他捂着怀说道：“和尚，如果要米，得到厨房那边去。你不知道后门吗？”
“米？我不是来要这个的。”年轻的禅僧用目光示意挂在胸前的信匣，说道，“我是泉州南宗寺的，有一封紧急书信要交给来这府上的宗彭泽庵禅师。你是厨房的伙计吗？”
“我？我是借住在这儿的，与泽庵师父一样都是客人。”
“是吗，那能否帮我转告一下泽庵师父？你就说故国但马给寺中寄来一封十万火急的书信，南宗寺的人就给他带来了。”
“那你先等着。我现在就把泽庵师父给你叫来。”城太郎跳上玄关，脏兮兮的脚印黏糊糊地落在台阶上。他忽然被屏风绊住，怀里顿时滚落出好几个小橘子，于是慌忙将橘子捡起来，蹦蹦跳跳地朝里面跑去。不一会儿，他又返了回来。“不在啊。”他对等在那里的南宗寺信使说道，“我以为他在呢，原来今天一大早就去了大德寺。”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久就回来了吧。”
“那就让我在这里等等吧。有没有空余的房间暂时借用一下？”
“有啊。”说着，城太郎走到外面，仿佛这府中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又往前走了几步，“和尚，你在这里面等着就行，这儿不碍事。”说着，他将禅僧带进了牛棚。
牛棚里乱七八糟，满是干草、牛车车轮和牛粪。南宗寺的信使一脸惊讶，再抬头看时，城太郎已经将他丢下跑向远处。
城太郎顺着庭院朝宽广的府中跑去，然后将头探进“西屋”中光照很好的房间，喊道：“阿通姐，橘子买来了！”
⋒
二
⋓
尽
管阿通一直在服药，城太郎照顾得也很周到，可不知为何，这次的烧怎么也不退。阿通一直没有食欲，每次手碰到自己的脸，她总会大吃一惊：啊，我都这么瘦了。虽然她也不相信自己会得什么病，前来探望的乌丸家的大夫也保证说无须担心，可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消瘦呢？于是，神经质般的担忧和发烧便在不觉间纠缠在一起。嘴唇一直发干，真想吃点橘子——当她无意间流露出这种想法的时候，数日来一直为她不吃不喝而担心的城太郎反问了一句“橘子”，便立刻要为她找来。他先问了厨房，那儿说没有橘子，于是他来到外面，一路沿青菜店和食品店问过去，结果哪里都没有卖橘子的。
京极原那边有集市，城太郎又去了那儿。“有橘子没？有橘子没？”他询问了一路，却净是售卖丝绸、棉布、油料、毛皮的店铺，一个橘子都没有找到。可他无论如何也想弄到阿通想吃的橘子。一些宅院的墙上不时会露出一些果实。“啊，找到了！”当他一次次抱着哪怕偷来也好的念头溜到墙下的时候，却发现那些果实不是酸橙，就是没法吃的木瓜。
城太郎转了半个京都，终于在一处神社的拜殿上发现了橘子，是与芋头和胡萝卜一起盛在方盘上供神的。城太郎只把橘子塞进怀里逃了出来。小偷！小偷！他只觉得神灵正从背后追来，十分害怕。又不是我吃，请不要惩罚我！一逃进乌丸家，他便在心里谢罪。
可是，这些事情不能对阿通讲。城太郎坐在枕边，掏出怀里的橘子，一个个摆给阿通看，然后拿起其中一个，麻利地剥开。“阿通姐，看起来很好吃啊，你尝尝。”他剥开皮，塞进阿通手里。阿通却像受到强烈打击似的，使劲把脸扭向一旁，怎么也不肯尝一口。
“你怎么了？”城太郎看着她。
阿通则把脸埋得更深了，只说着“没什么，没什么”。
城太郎咂起舌。“怎么又哭鼻子了！本来想买回橘子让你高兴高兴呢，谁知又哭起来了。你可真没劲。”
“对不起，城太郎。”
“你吃不吃？”
“待会儿再吃。”
“你先把剥开皮的这个吃了。快……你尝尝，肯定很好吃。”
“一定好吃，就凭城太郎的这份心意……只是，我一看到食物就没食欲了，枉费了你这番苦心。”
“心情这么不好啊。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城太郎你对我太好了，我是高兴才这样。”
“你别哭了，弄得我都想哭了。”
“我不哭了……不哭了……太感动了。”
“那就快吃吧。你不吃东西会死的。”
“我待会儿再吃。城太郎你也吃吧。”
“我不吃。”城太郎害怕神灵的惩罚，一面如此说，一面咽着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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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城
太郎，你不是喜欢橘子吗？为什么今天不吃呢？是因为我不吃？”
“唔……嗯。”
“那我吃还不行……城太郎，你也快吃吧。”阿通重新仰卧好，用纤细的手指除去橘子瓣上的筋丝。
城太郎一脸困窘地推辞道：“阿通姐，我在路上已经吃了很多了。”
“是吗？”阿通将几瓣橘子含在唇瓣干裂的嘴里，恍恍惚惚地问道，“泽庵师父呢？”
“说是今天去了大德寺。”
“昨天泽庵师父遇到武藏先生了吧？”
“啊，你听到了？”
“嗯。当时泽庵师父告诉武藏先生我在这儿的事了吗？”
“说了吧，我想一定说了。”
“泽庵师父说，不久后就把武藏先生叫到这儿来，难道他对你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
“难道是忘了？”
“他回来之后我去问他。”
“嗯。”至此，阿通才在枕头上微微一笑，“只是，你若要问，最好避开我。”
“在阿通姐面前问不行吗？”
“我会难为情的。泽庵师父说我的病是武藏病。”
“啊，你这不是不知不觉就吃完了吗？再吃一个。”
“已经够了，真好吃。”
“从现在起，你一定什么都能吃得下。倘若武藏师父这时来了，你一定立刻就能起床了吧？”
“连城太郎你也讽刺我啊。”
与城太郎聊着武藏，阿通甚至忘记了发烧和身体的疼痛。
这时，乌丸家的小侍从在走廊外喊道：“城太郎公子在吗？”
“在，我在。”城太郎回答。
“泽庵师父在那边叫您。请过去一下。”小侍从说完便离去了。
“咦，泽庵师父回来了？”
“你去看看吧。”
“那，我办完事之后马上就回来。”说着，城太郎从枕边站起来。
“城太郎……那件事你别忘了，千万要问一声啊。”
“哪件事？啊，就是让我催问一下武藏师父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事吧？”
阿通瘦削的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晕。她一面用被子半遮着脸，一面叮嘱道：“当然了，千万别忘了。记着，一定要问啊。”
⋒
四
⋓
此
时，泽庵正在光广的起居室里与他谈着什么。
“泽庵师父，什么事？”城太郎打开拉门，站在后面问道。
“你先坐下。”泽庵说道，光广则露出一副原谅了城太郎的无礼的神情，微笑地望着他。
城太郎刚坐下便冲着泽庵说道：“对了，刚才从南宗寺那儿来了一个跟泽庵师父差不多的和尚，说找你有急事，现在正等着呢。我给你叫来吧？”
“不用了，若是这件事，我刚才已听说了。人家还说你是个可憎的小家伙呢。”
“为什么？”
“人家远道而来，你却把人家领到牛棚，让人家在里面等着，然后就丢下不管了，难道不是吗？”
“可是，是那个人自己说要找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啊。”
这时，光广摇晃着膝盖笑了起来。“哈哈哈，那你就把人家领到牛棚里去啊，你可太过分了。”但他立刻又认真起来，向泽庵问道：“那么，禅师不打算回泉州，而是直接从这里前往但马吗？”
泽庵点点头，回答说书信的内容实在令他惦记，只好如此，而且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所以就不用等明天了，希望现在就立即告辞。
城太郎纳闷地听着两人的谈话，问道：“泽庵师父，你要走？”
“有些事情，我必须赶紧回故乡一趟。”
“什么事？”
“故乡的母亲卧床了，听说这一次很严重，我很担心。”
“泽庵师父也有娘啊？”
“我也不是从树杈里生出来的啊。”
“下一次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要看母亲的情形了。”
“那……麻烦了……泽庵师父这一走……”城太郎想起了阿通，又想起她与自己的将来，似乎有些泄气，“那么，以后再也见不着泽庵师父了？”
“那倒不至于，一定还能再会的。你们的事情我已经拜托府上，希望阿通能想开点，早日恢复健康，也希望你能鼓起勇气。比起药物，阿通更需要心力啊。”
“可是，我的力量也没用啊。武藏师父若是不来，她是好不了的。”
“真是个难缠的病人。有这么一个麻烦的同伴，也够为难你的了。”
“昨天晚上，泽庵师父见到武藏师父了吧？”
“唔……”泽庵与光广相视一下，一声苦笑。若是被他直接问起地点可就麻烦了，好在城太郎的追问并未涉及这种细枝末节。
“武藏师父什么时候来这儿？泽庵师父说好要把武藏师父叫到这儿来，所以阿通姐每日都眼巴巴地盼着呢。泽庵师父，我的师父现在究竟在哪里？”城太郎语气迫切，仿佛只要知道住处，自己恨不能现在就去迎接。
“唔……那个武藏啊。”
尽管嘴上含糊其词，但泽庵绝非忘记了让武藏与阿通相会。今天他还在惦记此事，从大德寺回来时顺便去了趟光悦家，询问武藏在否，结果光悦也一脸愁容，说不知怎么回事，自从昨天晚上以来，武藏就没有从扇屋回来。母亲妙秀也担心武藏出事，让他赶快把武藏叫回来，所以他刚刚差人给吉野太夫送去一封书信，拜托让武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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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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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这么说，那个武藏从那以后就没有从吉野太夫那里回来？”光广听后惊讶地问道。一半是意外，另一半则是轻微的忌妒，语气夸张。
当着城太郎的面，泽庵并没有多说，只是说道：“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平庸无聊之人。越是那些看着像少年才俊的人，将来越是成不了大器。”
“话虽如此，但吉野也是怪人一个。那个肮脏的武夫究竟哪点好？”
“无论是吉野还是阿通，女人的脾气泽庵我也弄不明白。在我的眼里，她们都是病人。不过，武藏的春天马上就要降临了……今后真正的修行，危险的并不是剑，而是女人。别人是帮不上忙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泽庵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会儿，忽然又急着起程，于是再次向光广辞别，并一再拜托府上暂时照顾病中的阿通和城太郎，不久便飘然出了乌丸的家门。普通的旅行者都选择清晨起程，泽庵却根本不在意是早晨还是傍晚。
太阳已经西沉，无论是往来的行人，还是慢吞吞前行的牛车，全都沉浸在七彩的暮霭之中。
“泽庵师父，泽庵师父！”这时，有人连连喊着从身后追了上来。又是城太郎，泽庵一脸无奈地回过头。城太郎气喘吁吁地抓住他的袖子，拼命地哭诉道：“泽庵师父，你就行行善吧，再回去一趟，帮我劝劝阿通姐吧。阿通姐又哭起来了，我实在是没辙了。”
“你说了武藏的事？”
“她一直追问啊。”
“然后她就哭起来了？”
“弄不好阿通姐会死掉的。”
“为什么？”
“她一脸寻死的表情。她还这么说：我再见一次他，再见一次面后就死。”
“那就不用担心。别管她，别管她。”
“泽庵师父，吉野太夫住在哪里？”
“你问这些干什么？”
“师父不是在她那儿吗？刚才，大人和泽庵师父不是说过吗？”
“你连这些都告诉阿通了？”
“嗯。”
“怪不得那个爱哭鬼要寻死觅活呢。我就是回去，也没法立刻让阿通的病痊愈。你就告诉她，说我是这么说的。”
“怎么说？”
“让她好好吃饭。”
“我以为什么呢。这话我每天都说上百遍。”
“是吗？你的话对阿通来说可是至上的名言啊，既然连这些都听不进去，那就没有办法了，只好告诉她实话了。”
“怎么告诉？”
“你就说，武藏让一个叫吉野的娼妓迷住，算上今天，已经有三天没有从扇屋回来了。仅凭这一点，就会明白武藏一点也不想念阿通。爱慕这种男人有什么用？你就这样跟那个哭鼻子的傻瓜直说。”
城太郎使劲摇摇头，光是听听就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可能呢？我的师父不是那种武士！若真是这么说，阿通姐可真的要死了。我还以为你多了不起呢，泽庵臭和尚，你才是大傻瓜呢！大傻瓜大笨蛋！”
⋒
六
⋓
“你
骂我？哈哈哈！生气了，城太郎？”
“谁让你说我师父坏话的？谁让你说阿通姐是大傻瓜的？”
“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泽庵抚摩了一下城太郎的头。
城太郎一转头，甩掉泽庵的手说道：“算了，我也不求你了。我一个人去把武藏师父找来，让他和阿通姐见面。”
“你知道武藏待在什么地方了？”
“就算不知道，只要找还怕找不出来？不用你瞎操心。”
“嘴硬又管什么用，你不照样不知道吉野太夫的家？还是由我来告诉你吧。”
“我不求人，不求人！”
“不要火气这么大嘛，城太郎。我不是阿通的仇人，也没理由憎恨武藏。不光如此，我还一直在暗暗地祈祷，希望他们能携手共度美好的一生。”
“那你为什么要使坏？”
“你觉得我在使坏吗？或许吧。可是现在，怎么说呢，武藏和阿通都像是病人。虽说治疗身体疾病是医生的职责，治心病是和尚的责任，可阿通的心病已经是重症。武藏那边不用管也会痊愈，可阿通那边我现在也无能为力，只能放弃了。像武藏那样的男人，光是单相思有什么用？还不如索性忘了他，重新好好地吃饭呢。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才算了。像你这样的臭和尚，根本就指望不上。”
“你若觉得我是在撒谎，可以亲自到六条柳町的扇屋，看看武藏现在是什么样子再说吧。然后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阿通。虽然她会再一次悲叹不已，但只要能让她清醒就行。”
城太郎用手指塞住耳朵，说道：“别烦我，别烦我，臭和尚！”
“明明是你追着我不放。”
“和尚啊和尚，没有布施给和尚，若是真想要布施，快快把歌唱。”城太郎一面唱歌冲着泽庵背后骂去，一面塞着耳朵目送泽庵远去的身影。
可是，当泽庵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十字路口后，城太郎便呆呆地伫立在原地，直到涌出的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他慌忙抬起胳膊，擦擦泪眼，像一只突然想起什么的迷途小狗似的，朝路上张望起来。“大婶！”他跑向一个用头巾遮着脸路过的管家侍女打扮的女人，突然问道，“六条柳町在哪里？”
女人吓了一跳。“是烟花巷吧。”
“烟花巷是什么？”
“这……真是个讨厌的孩子！”女人瞪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呢？城太郎并未因这种疑惑而退缩。他毫不气馁，一路打听着朝六条柳町扇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