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魂
⋒
一
⋓
远
了，更远了。眼看着小次郎朝远方奔去，越变越小，武藏不禁微微一笑。他正站在刚才小次郎站的地方。为什么小次郎那样寻找都没能发现他？因为当小次郎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去别处寻找的时候，武藏反而来到了小次郎后面的树荫里。幸亏结果是这样，武藏想。
小次郎对他人的死抱有浓厚的兴趣，对生灵间不惜流血牺牲的悲壮决斗袖手旁观，还说是为了学习借鉴，不但是个自私自利的旁观者，还妄想充当双方的恩人，对双方卖乖取宠，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我才不吃小次郎这一套呢，武藏觉得可笑。小次郎频频告诉武藏敌人不可轻视，同时又询问有无帮手，无非是想让武藏向他屈膝求援，求他看在武士的情分上助一臂之力，可是武藏偏偏不上他的当。
我要活下来，要取胜——倘若真如此想，或许武藏也会想找个帮手，可他根本就没有求胜的想法，也全无要活下去的念头。说他没有这种自信大概更准确一些。根据他的暗中打探，今晨的敌人会有一百多名，而且对方一定会不择手段，不杀他誓不罢休。对方的这种决心他早已知晓，怎么还有闲暇思考如何获得生路呢？
不过，武藏决未忘记泽庵说过的一句话：只有真爱生命者，才是真正的勇者。宝贵的生命！人生无法重来！如今，这些话仍铭刻于他的五体之中。可是所谓爱生命与单纯的无为饱食生活截然不同，它绝不是碌碌无为苟延残喘。即使被迫辞别这无法重生的生命，也要设法让这生命更有意义、更有价值。就算舍弃了生命，也要让它的灿烂光芒长流于世。
问题便在这里。在千万年悠久的历史长河中，人一生的七八十年只不过是一瞬。就算不出二十岁便死去，只要能在历史上留下永久的光芒，这样的生命便可获得真正的永生。也可以说，这才是真爱生命。
人的一切事业都是创始时最重要、最困难，而唯独生命，却是终结时和舍弃时最为困难。因为只有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人的一生才能盖棺定论，生命的长短以及最终究竟是化为泡沫，还是成为永久的光芒，所有一切都在那时才能决定下来。
同样是热爱生命，商人自有商人的方式，武士也有武士的原则。不用说，武藏如今面临的，便是站在武士道的立场上如何舍弃生命，如何作为一个武士堂堂正正地死去。
⋒
二
⋓
从
这里赶往一乘寺薮之乡垂松，武藏的面前有三条路。一条是佐佐木小次郎奔去的翻越云母坂的叡山道。这条路最近，而且直到一乘寺村都坦坦荡荡，可以说是正道。第二条则需要稍微迂回一下，从田间的乡村绕过去，沿着高野川走大宫大原道，取道修学院方向至垂松。还有一条路可选，便是从他现在所站的地方径直向东，翻越志贺山背后的道路，从白河上游穿过瓜生山的山麓，再从药师堂一带赶赴目的地。无论取道其中的哪一条，垂松的岔道都正好位于溪流合流点一样的交汇点上，所以距离上相差不大。可是，对于即将单枪匹马挑战云集在那里的吉冈大军的武藏来说，从武道的角度来看，三条路有着天大的差别。从这儿迈出的一步无疑将成为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分水岭。
道路有三条，该怎么走呢？
武藏当然也慎重地考虑了一番，可不久后，他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身上再也没有苦闷和迷惘的影子。唰、唰、唰，只见他轻快地穿过树丛，越过小河、山崖和农田，在月光下朝自己欲去的地方走去。
那么，他究竟选择了哪一条道？他正朝着与一乘寺相反的方向前行，哪条道也未选。四周还是乡野地带，只见他一会儿穿过狭窄的小道，一会儿又横切农田，真看不出他究竟欲朝哪里走。
为什么要特意翻越神乐冈，来到后一条天皇陵后面呢？这一带竹丛幽深，一穿出茂密的竹林，便有一条透着山中凉气的河流映着月光朝村落里奔去。大文字山北侧的山脊已经迫在眼前。
武藏默默地朝山坳的黑暗中走去。刚才走过来时，他透过右侧的树丛看到远处有围墙和屋顶，似乎便是东山的银阁寺。无意间一回头，一汪泉水像枣形镜一样出现在眼前。再登上山路一看，泉水已经隐没到脚下的树荫里，加茂川的白练也伸到眼前。放眼望去，从下京到上京，一切尽揽怀中。
一乘寺垂松就在那边。武藏从这里已可以远远观察一乘寺了。大文字山、志贺山、瓜生山、一乘寺山，倘若从这里横穿三十六峰的山腰去叡山方向，便可正好到达目的地一乘寺垂松后方，还可俯瞰山下的情形。
武藏对战法早就了然于胸。他无疑是联想到了桶狭间之战中以少胜多的信长，并想效仿源义经取险道鹎越突袭平家军的智慧，因而舍弃了必选的三条道，从完全不同的方向登上了这艰险的山道。
“啊……武士。”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竟会传来人语声。武藏忽然从山路上听到意外的脚步声，接着眼前便出现了一个扎着狩衣下摆、手持松明的公卿官邸家仆模样的男子。他像要熏烤武藏般，将松明伸到武藏近前。
⋒
三
⋓
那
男子的脸已被手持的松明油烟熏黑，就连鼻孔里都黑乎乎的，狩衣也已被露水和泥水弄脏。两人刚一碰面时，他发出了一声惊叫，武藏觉得可疑，便凝视他的脸，结果他突然有些害怕似的深深埋下头。“那个，您——”他问道，“请恕冒昧，您是否就是宫本武藏先生？”
武藏的眼睛顿时在松明的红光中放出亮光。不用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警惕。
“您是宫本先生吧？”男子又问了一次，言辞中却充满了恐惧，因为武藏沉默的表情中蕴含着一种人类罕见的东西，男子显出一副摇摆不定、随时都会逃跑的样子。
“你是谁？”
“是……”
“什么人？”
“是……我是乌丸家的人。”
“什么，乌丸家的……我是武藏，可你身为乌丸家的家臣，深更半夜到这山路上干什么？”
“您真的是宫本先生？”说着，男子便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跑去。松明的火焰拖着一条红色尾巴，眨眼间便沉入了山麓。
武藏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加快步伐，横穿志贺山大道，又穿过一道道山腰，急匆匆地远去了。
另一方面，男子一溜烟地跑到银阁寺旁边，将一只手搭在嘴边。“喂，内藏大人，内藏大人！”他拼命喊同僚的名字，结果同僚并没有回应，而住在乌丸家已久的城太郎却应了一声：“什么事，大叔？”声音从两町开外的西侧寺门前遥相呼应而来。
“城太郎？快来啊！”
远处又传来回应：“过不去啊……阿通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说走不动了，已经倒在这儿过不去了。”
男子咂了下舌，却又以更大的声音喊道：“再不快来，武藏先生就走远了！快来啊，我刚才在那边看见武藏先生了！”
结果这次没了回音。男子正在纳闷时，远处蓦地出现了两个身影，缠在一起朝这边急匆匆赶来。是城太郎扶着病人阿通赶来了。
“噢！”男子连忙摇摇火把，催促着两人。即使不催，也能远远地听见病人剧烈的喘息声。
阿通的脸色比月亮还苍白。她那裹在瘦弱手足上的旅装显得那么不协调，可是一来到松明旁，苍白的脸颊便一下红了起来。“真、真的吗？您刚才说的……”
“当然是真的，我刚才亲眼看见。”男子用力说道，“快去追还能见上。快去，快！”
城太郎则有些迷惘。“哪边、哪边？光说快也不知到底在哪边啊！”他站在阿通和男子之间，生起气来。
⋒
四
⋓
阿
通的身体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恢复，能够走到这里，已经是靠悲壮的决心坚持的结果了。自躺到乌丸府中的病榻上后，她就从城太郎那里问出了详细情形。“既然武藏先生都豁上一死了，那我还在这儿养病，在这儿苟延残喘有什么用。”她先是说出这一句，不久又说道：“哪怕死前见上一面也好。”
于是阿通铁了心，不顾此前一直敷着冷毛巾的发烧的身体，扎起头发，执意下了床，在干瘦的脚上穿上草鞋，任谁劝阻都不听，终于踉踉跄跄从乌丸家爬了出来。看到她如此坚决，乌丸家的人无不动容。
决不能丢下她不管——人们想竭尽所能帮助她实现愿望。这说不定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希望了。不难想象，乌丸府邸上下顿时围着阿通团团转的样子。这事或许也传入了光广卿的耳朵，对于这悲惨的绝恋，他可能也暗中下了指示。
总之，在阿通以柔弱的步伐来到银阁寺下的佛眼寺门前，乌丸家的仆人已向武藏有可能出现的各个地方派出人手，到处寻找他。但众人只知道决斗的地点是一乘寺，至于是在广阔的一乘寺村的哪一带，他们并不清楚。而一旦等到武藏站上决斗地，一切就来不及了，所以通往一乘寺的所有路上都有一两个人在拼命奔走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武藏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剩下的就不能再靠帮助者的力量，而主要看阿通的决心如何。武藏刚才从如意岳的中途横穿志贺山，下到北面的山谷去了——光是听到这些就足够了，她已不再需要依靠他人之力。
“你没事吧？阿通姐，你没事吧？”
可是，面对悬着一颗心寸步不离的城太郎，阿通连话都不说一句。不，是说不出来了。她已经豁上一死，发疯般逼着自己的病体前行，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仿佛喘不过气来。苍白的额头上，冷汗频频从发根流下。
“阿通姐，就是这条道。从这条道横穿，再横穿，接连穿过半山腰后，自然就会到叡山。已经不用上坡了，这下轻松了。先找个地方喘口气吧？”
阿通默默地摇摇头。两个人拽着一根手杖的两端，仿佛漫长人生的所有艰难都浓缩在这一刻的山路上。她一面痛苦地同喘息做斗争，一面拼命地赶着还有二十町之多的山路。
“师父！武藏师父！”城太郎不时用最大的嗓门朝前方喊上几声，对阿通来说，这是她最大的动力。可是最后，似乎连这种力量也耗尽了。
“城……城太郎……”阿通刚要张口，可话还没有说出来，手便松开了手杖，踉踉跄跄，无声地倒伏在山谷的碎石和草丛中。她干瘦的手指捂住嘴和鼻子，肩膀不住地颤抖。
“啊！血……你吐血了？阿通姐！阿通姐……”城太郎放声大哭，抱起她单薄的身体。
⋒
五
⋓
阿
通微微摇摇头，依然伏在地上。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城太郎惊慌失措，不断抚摩着她的后背，安慰着，“你难受吗？水？阿通姐，你想不想喝水？”
阿通点点头。
“你等等！”城太郎望望四周，站了起来。脚下便是山间缓缓的谷道，四周的草丛和树丛里传来潺潺水声，仿佛在不断地告诉他“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不过用不着跑远，身后的草根和石块下就有泉水涌出。城太郎蹲下来，准备用两手捧起水。水格外澄清，甚至都能看得见小河蟹的影子。月亮已经西斜，月影并未映在水里，但映在水面的鲜明的月云却比仰望天空直接看时美了一倍。
自己先喝个痛快吧，城太郎忽然间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他挪动了五六步，跪在水边，像家鸭似的刚要把头伸向水面时，忽然大叫一声，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河童头上毛发倒竖，身体一下子缩成栗子般的一团。
对岸五六棵树的影子像条纹一样映在水面上，上方有个人影，正是武藏。城太郎确实吓了一跳，但这并非现实带给他的冲击。他只是有些吃惊，以为是妖怪恶作剧般假借他朝思暮想的武藏倏地穿了过去。可是当他战战兢兢，将吃惊的目光从水面抬向对面的树荫时，就是真的大吃一惊了。武藏竟真的站在那里。“啊，师父！”
静静地映着月云天空的水面顿时变得乌黑浑浊。本来从水边绕过去就行，可城太郎却突然跳进水里跑了过去。水把他的脸都打湿了，甚至还溅到了武藏身上。
“我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城太郎就像揪着一个逃跑者，拼命拽住武藏的手。
“等等。”武藏背过脸去，忽然把手指按在眼上，“危险，危险。稍等一会儿，城太郎。”
“不，我不会放开你的。”
“你放心，我是远远听到你的声音才等着你的。你先别管我，先把水给阿通送过去。”
“啊，水浑浊了。”
“对面也有好水在流。去，舀那边的。”说着，武藏便把腰间的竹筒递给城太郎。可城太郎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缩回手，盯着武藏说道：“师父，还是你亲自把水送过去吧。”
⋒
六
⋓
“是
啊……”武藏遵照吩咐似的乖乖点点头。他用竹筒舀了水，走到阿通身边，然后抱住她的背，亲自把水喂了下去。
城太郎也在一旁安慰道：“阿通姐，是武藏师父、武藏师父！你知道吗？知道吗？”
水落入喉咙之后，阿通似乎舒服了一些，缓过神来似的舒了口气，可是身体仍靠在武藏手上，恍恍惚惚地望着远处。
“不是我，阿通姐，抱着阿通姐的是师父。”
城太郎重复一遍后，阿通望着远方的眼眸中溢满了热泪，眼睛变得像朦胧的钻石一样，不一会儿，两行白珠滚落脸颊。她明白似的点点头。
“啊，太好了。”城太郎欣喜万分，不由得满足起来，“阿通姐，这样行了吧？这样就放心了吧？师父，从那以后，阿通姐说无论如何也要见你一次，根本就不顾自己生病，我说的话怎么也不听。这种事要是经常发生，有几条命也得搭进去，所以师父就好好地劝劝她吧。”
“是吗。”武藏仍抱着她，“都是我的错。我做得不对的地方我道歉，阿通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要好好说说。为了让她的身体健康起来，我现在就说……城太郎。”
“什么？”
“你，能不能稍微……离开这儿一会儿？”
城太郎反问道：“为什么？”他噘着嘴，“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儿？”他似乎有些不满，也有些奇怪，动都没动。
武藏也现出为难的样子。
于是阿通便央求道：“城太郎……别这么说，你先到那边待一会儿……行行好吧。”
听阿通这么一说，对武藏噘嘴的城太郎也没了办法。“那……我只好先爬到上面去了。你们谈完后可要喊我啊。”他抬头望望伐木开辟的山路，沙沙沙地登了上去。
阿通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坐起来，目送着像小鹿一样攀登而去的城太郎，喊道：“城太郎，城太郎！用不着走那么远！”可也不知城太郎有没有听到，连句话都没回。
其实，阿通完全没必要背对着武藏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可是少了城太郎这个同伴，只剩下两人之后，阿通忽然心头一堵，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生病的时候，或许比健康时更害羞吧。
⋒
七
⋓
不
，感到害羞的不只阿通，武藏也把脸扭了过去。一方背过身低着头，另一方则扭过脸仰望天空，这便是多少年来一直想见面却又难得一见的两人的相会。
该怎么说呢？武藏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因为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都不足以表达内心。在风吹雨打的千年杉上漆黑的那一夜以及自那夜以来的事情，他瞬间便能在心中描绘出来。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从那以后五年多来阿通走过的道路，还有她始终如一的清纯心情，武藏绝非没有领会感觉到。
阿通多舛而复杂的生活与浑身燃烧的真爱烈焰，还有自己像哑巴一样面无表情、像死灰一样以冷面示人的情欲暗火，若要问谁更强烈、更痛苦，武藏始终认为是他。如今，他仍这么想。可是比起自己，他仍觉得阿通更可怜、更惹人怜爱，这个女人坚强而勇敢，竟承担了连男人都难以承受其一半的所有苦恼，克服了生活上的种种艰辛，一直把爱情作为生命背负到了今天。
只剩下……一瞬间了。武藏望着月亮。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时光。月亮已经变成了残月，不觉间完全西斜，泛起白光，黎明不久就要降临。与月亮一起行将落入死山的自己，现在是该向阿通吐露真心的时候了，哪怕一句也好。这也是报答这个女人的最好方式。可是真实心情怎么也无法说出来，越想说便越是说不出口，他只有胡乱地望着天空，继而环视别处。
同样，阿通也只是凝视着大地，把眼泪默默注入大地中。在来此之前，她的心里只有火热得连七堂伽蓝都能烧毁的恋情，此外再无真理，再无神佛，再无任何利害关系，也没有男人世界中那种所谓骨气和名声。她一直坚信能够用这种热情打动武藏，用她的眼泪感化武藏，一定能在这红尘之外寻找一处两人的小世界。
可是一旦见了面，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莫说这炽热的愿望，就连相逢之前的所有艰辛、彷徨于人生路上时的悲惨、武藏的无情等等，她一件也说不出来了。刚想把心一横，倾吐涌到心口的所有情感，可嘴唇不住哆嗦，心头也越发憋闷，眼泪更是堵不住。倘若是武藏不在身旁的樱花月夜，她一定会“哇”的一声，像婴儿一样号啕痛哭，至少要带着向不在这人世的母亲倾诉般的心情痛痛快快地哭个够。
究竟是怎么回事？阿通也不说话，武藏也不开口，时间就这样白白流逝。
大概是已经接近拂晓的缘故，六七只归雁发出不合拍的啼叫声飞过了山脊。
⋒
八
⋓
“雁
……”武藏喃喃着。明知与眼前的情形并不协调，有些生拉硬拽，可武藏还是说道：“阿通姑娘，归雁啼叫着飞走了。”
阿通也抓住这个契机。“武藏先生。”她说道。
两双眼眸这才碰撞在一起。春秋时节大雁飞过的故乡的山也在两人心底浮现。那时他们都那么单纯。阿通平时跟又八要好，她总说武藏粗鲁，不喜欢武藏。武藏若是恶作剧，阿通也会不服输地骂他。就这样，幼年嬉闹时的七宝寺山浮现在眼前，吉野川的河滩也涌上心头。
可是，一旦沉溺于追忆中，眼前这再也不会有的宝贵一瞬又会白白浪费。于是沉默了一会儿，武藏还是开口道：“阿通姑娘。听说你现在身体不好，到底怎么样了？”
“没什么。”
“快好了吗？”
“先不说这些了，你现在就要去什么一乘寺遗址，去拼死一战吗？”
“唔……嗯。”
“倘若你战死了，那我也不打算活了。所以什么身体好不好的，我都已经忘记了，根本就无所谓了。”
武藏望着阿通脸上平静如水的表情，只觉得自己似乎根本不及这个女子。在下定决心之前，他着实为生死的问题苦恼过，也考虑过什么日常的修为、身为一名武士的历练等，在经过了痛苦的斗争后才终于痛下决心。可是，一个女人从未经历过这种历练和苦难，却毫不迟疑地说“我也不打算活了”，如此轻松便把生死的问题表达出来。
武藏凝视着阿通的眼睛，他知道她的话绝不是出于一时的激动，也绝非谎言。她的话里甚至有一种欣然的感觉，正追随自己一同走向死亡。她那平静的眼眸审视着死亡，甚至连最毅然决然的武士都比不上。
武藏有些羞愧，甚至怀疑起来：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这些？同时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为阿通的人生担忧起来，甚至乱了方寸。
“胡、胡说！”突然，武藏变得情绪激动，自己都在为吐自口中的话而惊讶，“我的死是有意义的。身为为刀而生之人，为刀而死是最大的愿望，而且我也是为拯救混乱的武士之道，主动去迎击那些卑鄙敌人而死。你想追随我死去，这种心情我很高兴，可是，这能有什么用？除了像虫一样悲惨地生，又像虫一样可怜地死去，还能有什么意义？”
再抬眼看时，阿通已经再次伏地哭泣，武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辞太过激烈，于是弯下身子，压低声音。“可是，阿通姑娘……想来，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对你撒了那么多谎。无论是千年杉的时候，还是花田桥的时候，即使我并非真心想欺瞒你，可结果看起来是一样的。而且我还一直装出一副冷酷的样子。我已经是一刻之后行将赴死之身。阿通姑娘，我刚才的话不是谎言。我喜欢你，喜欢得没有一天不想念你。我也曾万分痛苦，真想舍弃一切与你共度一生，倘若没有这胜过你的刀……”
⋒
九
⋓
武
藏停顿了一下。“阿通姑娘！”他又重新加重语气，一贯沉默不语、面无表情的他此刻竟罕见地沉浸于感情之中，“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我武藏也是将死之人。阿通姑娘，请你相信我，我刚才的话没有一丝谎言和炫耀。我是厚着脸皮没羞没臊地说这番话的。此前，我一想到你，有时连白天都会恍恍惚惚的，而且夜不能寐，每夜净为那些热辣的梦境苦恼，甚至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无论睡在寺院还是露宿山野，你的幻象总是浮现在眼前，最后，我只好将薄薄的草被子当成阿通姑娘你搂在怀里，咬着牙挨过一晚。我已经彻底被你俘虏，无比地迷恋你。可是，即便在那种时候，每当不觉间拔出刀一看，狂热的血便会顿时如水一般冷静下来，你的影子也如云雾一般从我脑海里淡去……”
阿通刚要开口，可是当她抬起蔓草的白花般呜咽的脸庞，看到武藏那张认真得充满了可怕激情的脸时，顿时喘不上气来，再次低下了头。
“于是，我就再次把身心投入武道中。阿通姑娘，这种两难的心境便是我武藏的真心。我一直行走在恋慕和修行两条道上，历尽迷惘，尝尽苦恼，好不容易才将自己拽到这武道的修行上来。所以，我比谁都了解我自己。我既不是了不起的男人，也绝非天才，只是比起阿通姑娘你来，我更喜欢武道而已。我无法为恋爱而死，却能随时为武道献身，仅此而已。”
武藏的确想原原本本毫无遮掩地将自己的真心和内心深处的全部话语都说出，可是说着说着，美饰的言辞和颤抖的感情便占了上风，总觉得还有一些东西堵在心口，没能完全诚挚地说出来。
“所以，阿通姑娘，虽然别人并不知道，可我武藏就是这样的男人。说得更露骨一些，每当想起你，突然被你俘虏的时候，我只觉得五体都像烧焦了一样。可是一旦想到武道，大脑清醒过来后，就立刻又把你完全抛到了脑后。不，甚至连脑后都没有了。在我这身体和内心中，阿通姑娘甚至连一粒草籽都不如了。每当这时，我武藏就变成了一个最快活、活得最充实的男人。你明白吗，阿通姑娘？对于这样的我，你把身心全都赌上，一个人苦撑到现在，我也觉得对不住你，可我没办法，因为这就是我。”
突然，阿通纤细的手一下了抓住武藏粗壮的手腕。她已经不再哭泣。“我知道！这些事情……你的这种心情……我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恋着你的。”
“那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知道与我武藏一起死去的想法有多么不值得了吧？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有在这样短短的一瞬间，我才会无所顾忌，将身心都交给你。可是一旦离开你身边半步，我就不会再把你放在心上。你把自己托付给我这种男人，追随我死去，像小小的铃虫一样，能有什么意义？女人有女人的人生之路，女人的人生价值也可以在别处。阿通姑娘，这就是我的临别话语。那么，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说着，武藏轻轻掰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
十
⋓
阿
通被甩开的手立刻又抓住武藏的袖子。“武藏先生，你等一下。”她的心口也憋满了要说的话。尽管武藏那么说，阿通却想告诉他，她绝不是那样看待他，也绝没有抱持着这段恋情是错误的想法。可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她就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了当下的情感，脑中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所以，尽管她嘴里喊着“等等”，揪着武藏的袖子，可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只能展现出女子缠绵哭泣的柔弱一面。
面对女人的欲言又止、柔弱之美和单纯的复杂，武藏也无法心静如水。他害怕的自己性格中的最大弱点，如今正像在暴风中摇曳的根基尚浅的树木一样晃动不止。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坚持的“求道的操守”也会山崩地裂般与她的眼泪一起化为泥淖崩塌下来。他害怕面对这些。
“你明白吗？”武藏应付道。
“明白了。”阿通微微点点头，“可是我还会那样，如果你死了，我也跟着死。既然身为男人的你都能高高兴兴地赴死，那我这个女人也能死得很有意义。我绝不会像虫一样茫然地死去，也绝非因为一时的悲伤而死。所以唯有这一点，就请让我阿通自己来决定吧。”她平静地说道，又添上一句，“像我这样的人，哪怕只能在你的心里给你做妻子也好。光是这样，我的愿望也就实现了。我非常高兴，这是只有我才能拥有的幸福。虽然你说不想让我不幸，可我绝不是因为不幸才死的。虽然看着我的所有人都说我不幸，我自己却丝毫未觉得。反倒是……啊，怎么说合适呢，我那等不及死亡的黎明、行将死在清晨小鸟鸣叫中的肉体，就像新娘一样正迫不及待呢。”大概是话说长了便喘不上气，只见她抱着胸口，抬起做着美梦般幸福的眼睛。
残月依然灰白，树间开始微微泛起薄雾，黎明眼看就要到来了。这时，在阿通抬眼仰望的山崖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女人尖锐的悲鸣，就像打破树木沉睡的怪鸟。那的确是女人的喊叫声。刚才城太郎应该爬到了山崖上，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
十一
⋓
出
事了！
是谁的喊声？发生了什么？
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一样，阿通抬眼朝云雾弥漫的峰顶望去，武藏则趁机离开了她，连声“再见”都没有说，急匆匆地大踏步朝远方的死地赶去。
“啊，还没……”
阿通追赶十步，武藏又奔出十步，然后回过头来。“阿通姑娘，我知道。但你绝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去，绝不能被不幸逼得滚落山崖，无谓地死去。希望你身体恢复后，用健康的心再好好想想。我现在也绝非白白去送命，只是为了抓住永远的生而暂时选择死的形式而已。与其追随我死去，阿通姑娘，还不如坚强地活下来守望。即使身体化为泥土，我武藏也一定会永生！”
武藏连气都没喘一口，又添上一句：“听见没有，阿通姑娘！你若随我而去，便会误入歧途。即使是你看到我死去的外表，到冥途上寻找我，我也决不会在那里。无论百年还是千年之后，我武藏所在的地方，依然是这个国家的人群中，是这个国家的刀之中，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地方！”
丢下最后一句，他的身影便已远至阿通的回答无法到达的他方。
阿通茫然地留在原地，仿佛武藏远去的身影就是从她胸中脱出的自己。离别的悲伤是离散时才会产生的感情，所以阿通现在的心中并没有那种悲伤，只是战栗的眼睛忽然间被彼此即将奔向生死怒涛的同一个灵魂填满。
沙，沙，沙。这时，土石从崖上向她的脚下滑落。接着，仿佛在追赶那泥土的声音似的，城太郎突然“哇”的一声，扒开树丛和杂草跳了下来。
“啊！”阿通吓得一哆嗦，因为城太郎正戴着一个恐怖的鬼女面具，正是他从奈良的观世寡妇那里强要来的笑脸鬼女。大概是他觉得这次不会再回乌丸家，便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带了出来。
“吓死我了！”他突然站到阿通面前，举起两手说道。
“怎么回事，城太郎？”阿通问道。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阿通姐也听到了吧？刚才女人的惊呼。”
“刚才你戴着这玩意儿在哪儿呢？”
“我一直爬到山崖上，那里也有这样的山路，再上面正好有一块坐着正合适的巨岩，我就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月亮落下。”
“戴着这玩意儿？”
“嗯……至于原因嘛，因为那边有狐狸在叫，还有一些不知是狸还是貉的东西窸窸窣窣的，我想戴上面具吓唬吓唬，它们就不敢靠近了，结果不知从哪儿传来‘啊’的一声。那究竟是什么声音，听着就像来自地狱里针山上的树精。”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
远
了，更远了。眼看着小次郎朝远方奔去，越变越小，武藏不禁微微一笑。他正站在刚才小次郎站的地方。为什么小次郎那样寻找都没能发现他？因为当小次郎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去别处寻找的时候，武藏反而来到了小次郎后面的树荫里。幸亏结果是这样，武藏想。
小次郎对他人的死抱有浓厚的兴趣，对生灵间不惜流血牺牲的悲壮决斗袖手旁观，还说是为了学习借鉴，不但是个自私自利的旁观者，还妄想充当双方的恩人，对双方卖乖取宠，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我才不吃小次郎这一套呢，武藏觉得可笑。小次郎频频告诉武藏敌人不可轻视，同时又询问有无帮手，无非是想让武藏向他屈膝求援，求他看在武士的情分上助一臂之力，可是武藏偏偏不上他的当。
我要活下来，要取胜——倘若真如此想，或许武藏也会想找个帮手，可他根本就没有求胜的想法，也全无要活下去的念头。说他没有这种自信大概更准确一些。根据他的暗中打探，今晨的敌人会有一百多名，而且对方一定会不择手段，不杀他誓不罢休。对方的这种决心他早已知晓，怎么还有闲暇思考如何获得生路呢？
不过，武藏决未忘记泽庵说过的一句话：只有真爱生命者，才是真正的勇者。宝贵的生命！人生无法重来！如今，这些话仍铭刻于他的五体之中。可是所谓爱生命与单纯的无为饱食生活截然不同，它绝不是碌碌无为苟延残喘。即使被迫辞别这无法重生的生命，也要设法让这生命更有意义、更有价值。就算舍弃了生命，也要让它的灿烂光芒长流于世。
问题便在这里。在千万年悠久的历史长河中，人一生的七八十年只不过是一瞬。就算不出二十岁便死去，只要能在历史上留下永久的光芒，这样的生命便可获得真正的永生。也可以说，这才是真爱生命。
人的一切事业都是创始时最重要、最困难，而唯独生命，却是终结时和舍弃时最为困难。因为只有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人的一生才能盖棺定论，生命的长短以及最终究竟是化为泡沫，还是成为永久的光芒，所有一切都在那时才能决定下来。
同样是热爱生命，商人自有商人的方式，武士也有武士的原则。不用说，武藏如今面临的，便是站在武士道的立场上如何舍弃生命，如何作为一个武士堂堂正正地死去。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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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
这里赶往一乘寺薮之乡垂松，武藏的面前有三条路。一条是佐佐木小次郎奔去的翻越云母坂的叡山道。这条路最近，而且直到一乘寺村都坦坦荡荡，可以说是正道。第二条则需要稍微迂回一下，从田间的乡村绕过去，沿着高野川走大宫大原道，取道修学院方向至垂松。还有一条路可选，便是从他现在所站的地方径直向东，翻越志贺山背后的道路，从白河上游穿过瓜生山的山麓，再从药师堂一带赶赴目的地。无论取道其中的哪一条，垂松的岔道都正好位于溪流合流点一样的交汇点上，所以距离上相差不大。可是，对于即将单枪匹马挑战云集在那里的吉冈大军的武藏来说，从武道的角度来看，三条路有着天大的差别。从这儿迈出的一步无疑将成为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分水岭。
道路有三条，该怎么走呢？
武藏当然也慎重地考虑了一番，可不久后，他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身上再也没有苦闷和迷惘的影子。唰、唰、唰，只见他轻快地穿过树丛，越过小河、山崖和农田，在月光下朝自己欲去的地方走去。
那么，他究竟选择了哪一条道？他正朝着与一乘寺相反的方向前行，哪条道也未选。四周还是乡野地带，只见他一会儿穿过狭窄的小道，一会儿又横切农田，真看不出他究竟欲朝哪里走。
为什么要特意翻越神乐冈，来到后一条天皇陵后面呢？这一带竹丛幽深，一穿出茂密的竹林，便有一条透着山中凉气的河流映着月光朝村落里奔去。大文字山北侧的山脊已经迫在眼前。
武藏默默地朝山坳的黑暗中走去。刚才走过来时，他透过右侧的树丛看到远处有围墙和屋顶，似乎便是东山的银阁寺。无意间一回头，一汪泉水像枣形镜一样出现在眼前。再登上山路一看，泉水已经隐没到脚下的树荫里，加茂川的白练也伸到眼前。放眼望去，从下京到上京，一切尽揽怀中。
一乘寺垂松就在那边。武藏从这里已可以远远观察一乘寺了。大文字山、志贺山、瓜生山、一乘寺山，倘若从这里横穿三十六峰的山腰去叡山方向，便可正好到达目的地一乘寺垂松后方，还可俯瞰山下的情形。
武藏对战法早就了然于胸。他无疑是联想到了桶狭间之战中以少胜多的信长，并想效仿源义经取险道鹎越突袭平家军的智慧，因而舍弃了必选的三条道，从完全不同的方向登上了这艰险的山道。
“啊……武士。”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竟会传来人语声。武藏忽然从山路上听到意外的脚步声，接着眼前便出现了一个扎着狩衣下摆、手持松明的公卿官邸家仆模样的男子。他像要熏烤武藏般，将松明伸到武藏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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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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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男子的脸已被手持的松明油烟熏黑，就连鼻孔里都黑乎乎的，狩衣也已被露水和泥水弄脏。两人刚一碰面时，他发出了一声惊叫，武藏觉得可疑，便凝视他的脸，结果他突然有些害怕似的深深埋下头。“那个，您——”他问道，“请恕冒昧，您是否就是宫本武藏先生？”
武藏的眼睛顿时在松明的红光中放出亮光。不用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警惕。
“您是宫本先生吧？”男子又问了一次，言辞中却充满了恐惧，因为武藏沉默的表情中蕴含着一种人类罕见的东西，男子显出一副摇摆不定、随时都会逃跑的样子。
“你是谁？”
“是……”
“什么人？”
“是……我是乌丸家的人。”
“什么，乌丸家的……我是武藏，可你身为乌丸家的家臣，深更半夜到这山路上干什么？”
“您真的是宫本先生？”说着，男子便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跑去。松明的火焰拖着一条红色尾巴，眨眼间便沉入了山麓。
武藏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加快步伐，横穿志贺山大道，又穿过一道道山腰，急匆匆地远去了。
另一方面，男子一溜烟地跑到银阁寺旁边，将一只手搭在嘴边。“喂，内藏大人，内藏大人！”他拼命喊同僚的名字，结果同僚并没有回应，而住在乌丸家已久的城太郎却应了一声：“什么事，大叔？”声音从两町开外的西侧寺门前遥相呼应而来。
“城太郎？快来啊！”
远处又传来回应：“过不去啊……阿通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说走不动了，已经倒在这儿过不去了。”
男子咂了下舌，却又以更大的声音喊道：“再不快来，武藏先生就走远了！快来啊，我刚才在那边看见武藏先生了！”
结果这次没了回音。男子正在纳闷时，远处蓦地出现了两个身影，缠在一起朝这边急匆匆赶来。是城太郎扶着病人阿通赶来了。
“噢！”男子连忙摇摇火把，催促着两人。即使不催，也能远远地听见病人剧烈的喘息声。
阿通的脸色比月亮还苍白。她那裹在瘦弱手足上的旅装显得那么不协调，可是一来到松明旁，苍白的脸颊便一下红了起来。“真、真的吗？您刚才说的……”
“当然是真的，我刚才亲眼看见。”男子用力说道，“快去追还能见上。快去，快！”
城太郎则有些迷惘。“哪边、哪边？光说快也不知到底在哪边啊！”他站在阿通和男子之间，生起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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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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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通的身体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恢复，能够走到这里，已经是靠悲壮的决心坚持的结果了。自躺到乌丸府中的病榻上后，她就从城太郎那里问出了详细情形。“既然武藏先生都豁上一死了，那我还在这儿养病，在这儿苟延残喘有什么用。”她先是说出这一句，不久又说道：“哪怕死前见上一面也好。”
于是阿通铁了心，不顾此前一直敷着冷毛巾的发烧的身体，扎起头发，执意下了床，在干瘦的脚上穿上草鞋，任谁劝阻都不听，终于踉踉跄跄从乌丸家爬了出来。看到她如此坚决，乌丸家的人无不动容。
决不能丢下她不管——人们想竭尽所能帮助她实现愿望。这说不定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希望了。不难想象，乌丸府邸上下顿时围着阿通团团转的样子。这事或许也传入了光广卿的耳朵，对于这悲惨的绝恋，他可能也暗中下了指示。
总之，在阿通以柔弱的步伐来到银阁寺下的佛眼寺门前，乌丸家的仆人已向武藏有可能出现的各个地方派出人手，到处寻找他。但众人只知道决斗的地点是一乘寺，至于是在广阔的一乘寺村的哪一带，他们并不清楚。而一旦等到武藏站上决斗地，一切就来不及了，所以通往一乘寺的所有路上都有一两个人在拼命奔走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武藏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剩下的就不能再靠帮助者的力量，而主要看阿通的决心如何。武藏刚才从如意岳的中途横穿志贺山，下到北面的山谷去了——光是听到这些就足够了，她已不再需要依靠他人之力。
“你没事吧？阿通姐，你没事吧？”
可是，面对悬着一颗心寸步不离的城太郎，阿通连话都不说一句。不，是说不出来了。她已经豁上一死，发疯般逼着自己的病体前行，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仿佛喘不过气来。苍白的额头上，冷汗频频从发根流下。
“阿通姐，就是这条道。从这条道横穿，再横穿，接连穿过半山腰后，自然就会到叡山。已经不用上坡了，这下轻松了。先找个地方喘口气吧？”
阿通默默地摇摇头。两个人拽着一根手杖的两端，仿佛漫长人生的所有艰难都浓缩在这一刻的山路上。她一面痛苦地同喘息做斗争，一面拼命地赶着还有二十町之多的山路。
“师父！武藏师父！”城太郎不时用最大的嗓门朝前方喊上几声，对阿通来说，这是她最大的动力。可是最后，似乎连这种力量也耗尽了。
“城……城太郎……”阿通刚要张口，可话还没有说出来，手便松开了手杖，踉踉跄跄，无声地倒伏在山谷的碎石和草丛中。她干瘦的手指捂住嘴和鼻子，肩膀不住地颤抖。
“啊！血……你吐血了？阿通姐！阿通姐……”城太郎放声大哭，抱起她单薄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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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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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通微微摇摇头，依然伏在地上。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城太郎惊慌失措，不断抚摩着她的后背，安慰着，“你难受吗？水？阿通姐，你想不想喝水？”
阿通点点头。
“你等等！”城太郎望望四周，站了起来。脚下便是山间缓缓的谷道，四周的草丛和树丛里传来潺潺水声，仿佛在不断地告诉他“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不过用不着跑远，身后的草根和石块下就有泉水涌出。城太郎蹲下来，准备用两手捧起水。水格外澄清，甚至都能看得见小河蟹的影子。月亮已经西斜，月影并未映在水里，但映在水面的鲜明的月云却比仰望天空直接看时美了一倍。
自己先喝个痛快吧，城太郎忽然间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他挪动了五六步，跪在水边，像家鸭似的刚要把头伸向水面时，忽然大叫一声，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河童头上毛发倒竖，身体一下子缩成栗子般的一团。
对岸五六棵树的影子像条纹一样映在水面上，上方有个人影，正是武藏。城太郎确实吓了一跳，但这并非现实带给他的冲击。他只是有些吃惊，以为是妖怪恶作剧般假借他朝思暮想的武藏倏地穿了过去。可是当他战战兢兢，将吃惊的目光从水面抬向对面的树荫时，就是真的大吃一惊了。武藏竟真的站在那里。“啊，师父！”
静静地映着月云天空的水面顿时变得乌黑浑浊。本来从水边绕过去就行，可城太郎却突然跳进水里跑了过去。水把他的脸都打湿了，甚至还溅到了武藏身上。
“我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城太郎就像揪着一个逃跑者，拼命拽住武藏的手。
“等等。”武藏背过脸去，忽然把手指按在眼上，“危险，危险。稍等一会儿，城太郎。”
“不，我不会放开你的。”
“你放心，我是远远听到你的声音才等着你的。你先别管我，先把水给阿通送过去。”
“啊，水浑浊了。”
“对面也有好水在流。去，舀那边的。”说着，武藏便把腰间的竹筒递给城太郎。可城太郎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缩回手，盯着武藏说道：“师父，还是你亲自把水送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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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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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啊……”武藏遵照吩咐似的乖乖点点头。他用竹筒舀了水，走到阿通身边，然后抱住她的背，亲自把水喂了下去。
城太郎也在一旁安慰道：“阿通姐，是武藏师父、武藏师父！你知道吗？知道吗？”
水落入喉咙之后，阿通似乎舒服了一些，缓过神来似的舒了口气，可是身体仍靠在武藏手上，恍恍惚惚地望着远处。
“不是我，阿通姐，抱着阿通姐的是师父。”
城太郎重复一遍后，阿通望着远方的眼眸中溢满了热泪，眼睛变得像朦胧的钻石一样，不一会儿，两行白珠滚落脸颊。她明白似的点点头。
“啊，太好了。”城太郎欣喜万分，不由得满足起来，“阿通姐，这样行了吧？这样就放心了吧？师父，从那以后，阿通姐说无论如何也要见你一次，根本就不顾自己生病，我说的话怎么也不听。这种事要是经常发生，有几条命也得搭进去，所以师父就好好地劝劝她吧。”
“是吗。”武藏仍抱着她，“都是我的错。我做得不对的地方我道歉，阿通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要好好说说。为了让她的身体健康起来，我现在就说……城太郎。”
“什么？”
“你，能不能稍微……离开这儿一会儿？”
城太郎反问道：“为什么？”他噘着嘴，“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儿？”他似乎有些不满，也有些奇怪，动都没动。
武藏也现出为难的样子。
于是阿通便央求道：“城太郎……别这么说，你先到那边待一会儿……行行好吧。”
听阿通这么一说，对武藏噘嘴的城太郎也没了办法。“那……我只好先爬到上面去了。你们谈完后可要喊我啊。”他抬头望望伐木开辟的山路，沙沙沙地登了上去。
阿通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坐起来，目送着像小鹿一样攀登而去的城太郎，喊道：“城太郎，城太郎！用不着走那么远！”可也不知城太郎有没有听到，连句话都没回。
其实，阿通完全没必要背对着武藏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可是少了城太郎这个同伴，只剩下两人之后，阿通忽然心头一堵，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生病的时候，或许比健康时更害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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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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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感到害羞的不只阿通，武藏也把脸扭了过去。一方背过身低着头，另一方则扭过脸仰望天空，这便是多少年来一直想见面却又难得一见的两人的相会。
该怎么说呢？武藏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因为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都不足以表达内心。在风吹雨打的千年杉上漆黑的那一夜以及自那夜以来的事情，他瞬间便能在心中描绘出来。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从那以后五年多来阿通走过的道路，还有她始终如一的清纯心情，武藏绝非没有领会感觉到。
阿通多舛而复杂的生活与浑身燃烧的真爱烈焰，还有自己像哑巴一样面无表情、像死灰一样以冷面示人的情欲暗火，若要问谁更强烈、更痛苦，武藏始终认为是他。如今，他仍这么想。可是比起自己，他仍觉得阿通更可怜、更惹人怜爱，这个女人坚强而勇敢，竟承担了连男人都难以承受其一半的所有苦恼，克服了生活上的种种艰辛，一直把爱情作为生命背负到了今天。
只剩下……一瞬间了。武藏望着月亮。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时光。月亮已经变成了残月，不觉间完全西斜，泛起白光，黎明不久就要降临。与月亮一起行将落入死山的自己，现在是该向阿通吐露真心的时候了，哪怕一句也好。这也是报答这个女人的最好方式。可是真实心情怎么也无法说出来，越想说便越是说不出口，他只有胡乱地望着天空，继而环视别处。
同样，阿通也只是凝视着大地，把眼泪默默注入大地中。在来此之前，她的心里只有火热得连七堂伽蓝都能烧毁的恋情，此外再无真理，再无神佛，再无任何利害关系，也没有男人世界中那种所谓骨气和名声。她一直坚信能够用这种热情打动武藏，用她的眼泪感化武藏，一定能在这红尘之外寻找一处两人的小世界。
可是一旦见了面，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莫说这炽热的愿望，就连相逢之前的所有艰辛、彷徨于人生路上时的悲惨、武藏的无情等等，她一件也说不出来了。刚想把心一横，倾吐涌到心口的所有情感，可嘴唇不住哆嗦，心头也越发憋闷，眼泪更是堵不住。倘若是武藏不在身旁的樱花月夜，她一定会“哇”的一声，像婴儿一样号啕痛哭，至少要带着向不在这人世的母亲倾诉般的心情痛痛快快地哭个够。
究竟是怎么回事？阿通也不说话，武藏也不开口，时间就这样白白流逝。
大概是已经接近拂晓的缘故，六七只归雁发出不合拍的啼叫声飞过了山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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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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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
……”武藏喃喃着。明知与眼前的情形并不协调，有些生拉硬拽，可武藏还是说道：“阿通姑娘，归雁啼叫着飞走了。”
阿通也抓住这个契机。“武藏先生。”她说道。
两双眼眸这才碰撞在一起。春秋时节大雁飞过的故乡的山也在两人心底浮现。那时他们都那么单纯。阿通平时跟又八要好，她总说武藏粗鲁，不喜欢武藏。武藏若是恶作剧，阿通也会不服输地骂他。就这样，幼年嬉闹时的七宝寺山浮现在眼前，吉野川的河滩也涌上心头。
可是，一旦沉溺于追忆中，眼前这再也不会有的宝贵一瞬又会白白浪费。于是沉默了一会儿，武藏还是开口道：“阿通姑娘。听说你现在身体不好，到底怎么样了？”
“没什么。”
“快好了吗？”
“先不说这些了，你现在就要去什么一乘寺遗址，去拼死一战吗？”
“唔……嗯。”
“倘若你战死了，那我也不打算活了。所以什么身体好不好的，我都已经忘记了，根本就无所谓了。”
武藏望着阿通脸上平静如水的表情，只觉得自己似乎根本不及这个女子。在下定决心之前，他着实为生死的问题苦恼过，也考虑过什么日常的修为、身为一名武士的历练等，在经过了痛苦的斗争后才终于痛下决心。可是，一个女人从未经历过这种历练和苦难，却毫不迟疑地说“我也不打算活了”，如此轻松便把生死的问题表达出来。
武藏凝视着阿通的眼睛，他知道她的话绝不是出于一时的激动，也绝非谎言。她的话里甚至有一种欣然的感觉，正追随自己一同走向死亡。她那平静的眼眸审视着死亡，甚至连最毅然决然的武士都比不上。
武藏有些羞愧，甚至怀疑起来：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这些？同时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为阿通的人生担忧起来，甚至乱了方寸。
“胡、胡说！”突然，武藏变得情绪激动，自己都在为吐自口中的话而惊讶，“我的死是有意义的。身为为刀而生之人，为刀而死是最大的愿望，而且我也是为拯救混乱的武士之道，主动去迎击那些卑鄙敌人而死。你想追随我死去，这种心情我很高兴，可是，这能有什么用？除了像虫一样悲惨地生，又像虫一样可怜地死去，还能有什么意义？”
再抬眼看时，阿通已经再次伏地哭泣，武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辞太过激烈，于是弯下身子，压低声音。“可是，阿通姑娘……想来，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对你撒了那么多谎。无论是千年杉的时候，还是花田桥的时候，即使我并非真心想欺瞒你，可结果看起来是一样的。而且我还一直装出一副冷酷的样子。我已经是一刻之后行将赴死之身。阿通姑娘，我刚才的话不是谎言。我喜欢你，喜欢得没有一天不想念你。我也曾万分痛苦，真想舍弃一切与你共度一生，倘若没有这胜过你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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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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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
藏停顿了一下。“阿通姑娘！”他又重新加重语气，一贯沉默不语、面无表情的他此刻竟罕见地沉浸于感情之中，“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我武藏也是将死之人。阿通姑娘，请你相信我，我刚才的话没有一丝谎言和炫耀。我是厚着脸皮没羞没臊地说这番话的。此前，我一想到你，有时连白天都会恍恍惚惚的，而且夜不能寐，每夜净为那些热辣的梦境苦恼，甚至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无论睡在寺院还是露宿山野，你的幻象总是浮现在眼前，最后，我只好将薄薄的草被子当成阿通姑娘你搂在怀里，咬着牙挨过一晚。我已经彻底被你俘虏，无比地迷恋你。可是，即便在那种时候，每当不觉间拔出刀一看，狂热的血便会顿时如水一般冷静下来，你的影子也如云雾一般从我脑海里淡去……”
阿通刚要开口，可是当她抬起蔓草的白花般呜咽的脸庞，看到武藏那张认真得充满了可怕激情的脸时，顿时喘不上气来，再次低下了头。
“于是，我就再次把身心投入武道中。阿通姑娘，这种两难的心境便是我武藏的真心。我一直行走在恋慕和修行两条道上，历尽迷惘，尝尽苦恼，好不容易才将自己拽到这武道的修行上来。所以，我比谁都了解我自己。我既不是了不起的男人，也绝非天才，只是比起阿通姑娘你来，我更喜欢武道而已。我无法为恋爱而死，却能随时为武道献身，仅此而已。”
武藏的确想原原本本毫无遮掩地将自己的真心和内心深处的全部话语都说出，可是说着说着，美饰的言辞和颤抖的感情便占了上风，总觉得还有一些东西堵在心口，没能完全诚挚地说出来。
“所以，阿通姑娘，虽然别人并不知道，可我武藏就是这样的男人。说得更露骨一些，每当想起你，突然被你俘虏的时候，我只觉得五体都像烧焦了一样。可是一旦想到武道，大脑清醒过来后，就立刻又把你完全抛到了脑后。不，甚至连脑后都没有了。在我这身体和内心中，阿通姑娘甚至连一粒草籽都不如了。每当这时，我武藏就变成了一个最快活、活得最充实的男人。你明白吗，阿通姑娘？对于这样的我，你把身心全都赌上，一个人苦撑到现在，我也觉得对不住你，可我没办法，因为这就是我。”
突然，阿通纤细的手一下了抓住武藏粗壮的手腕。她已经不再哭泣。“我知道！这些事情……你的这种心情……我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恋着你的。”
“那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知道与我武藏一起死去的想法有多么不值得了吧？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有在这样短短的一瞬间，我才会无所顾忌，将身心都交给你。可是一旦离开你身边半步，我就不会再把你放在心上。你把自己托付给我这种男人，追随我死去，像小小的铃虫一样，能有什么意义？女人有女人的人生之路，女人的人生价值也可以在别处。阿通姑娘，这就是我的临别话语。那么，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说着，武藏轻轻掰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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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通被甩开的手立刻又抓住武藏的袖子。“武藏先生，你等一下。”她的心口也憋满了要说的话。尽管武藏那么说，阿通却想告诉他，她绝不是那样看待他，也绝没有抱持着这段恋情是错误的想法。可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她就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了当下的情感，脑中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所以，尽管她嘴里喊着“等等”，揪着武藏的袖子，可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只能展现出女子缠绵哭泣的柔弱一面。
面对女人的欲言又止、柔弱之美和单纯的复杂，武藏也无法心静如水。他害怕的自己性格中的最大弱点，如今正像在暴风中摇曳的根基尚浅的树木一样晃动不止。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坚持的“求道的操守”也会山崩地裂般与她的眼泪一起化为泥淖崩塌下来。他害怕面对这些。
“你明白吗？”武藏应付道。
“明白了。”阿通微微点点头，“可是我还会那样，如果你死了，我也跟着死。既然身为男人的你都能高高兴兴地赴死，那我这个女人也能死得很有意义。我绝不会像虫一样茫然地死去，也绝非因为一时的悲伤而死。所以唯有这一点，就请让我阿通自己来决定吧。”她平静地说道，又添上一句，“像我这样的人，哪怕只能在你的心里给你做妻子也好。光是这样，我的愿望也就实现了。我非常高兴，这是只有我才能拥有的幸福。虽然你说不想让我不幸，可我绝不是因为不幸才死的。虽然看着我的所有人都说我不幸，我自己却丝毫未觉得。反倒是……啊，怎么说合适呢，我那等不及死亡的黎明、行将死在清晨小鸟鸣叫中的肉体，就像新娘一样正迫不及待呢。”大概是话说长了便喘不上气，只见她抱着胸口，抬起做着美梦般幸福的眼睛。
残月依然灰白，树间开始微微泛起薄雾，黎明眼看就要到来了。这时，在阿通抬眼仰望的山崖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女人尖锐的悲鸣，就像打破树木沉睡的怪鸟。那的确是女人的喊叫声。刚才城太郎应该爬到了山崖上，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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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事了！
是谁的喊声？发生了什么？
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一样，阿通抬眼朝云雾弥漫的峰顶望去，武藏则趁机离开了她，连声“再见”都没有说，急匆匆地大踏步朝远方的死地赶去。
“啊，还没……”
阿通追赶十步，武藏又奔出十步，然后回过头来。“阿通姑娘，我知道。但你绝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去，绝不能被不幸逼得滚落山崖，无谓地死去。希望你身体恢复后，用健康的心再好好想想。我现在也绝非白白去送命，只是为了抓住永远的生而暂时选择死的形式而已。与其追随我死去，阿通姑娘，还不如坚强地活下来守望。即使身体化为泥土，我武藏也一定会永生！”
武藏连气都没喘一口，又添上一句：“听见没有，阿通姑娘！你若随我而去，便会误入歧途。即使是你看到我死去的外表，到冥途上寻找我，我也决不会在那里。无论百年还是千年之后，我武藏所在的地方，依然是这个国家的人群中，是这个国家的刀之中，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地方！”
丢下最后一句，他的身影便已远至阿通的回答无法到达的他方。
阿通茫然地留在原地，仿佛武藏远去的身影就是从她胸中脱出的自己。离别的悲伤是离散时才会产生的感情，所以阿通现在的心中并没有那种悲伤，只是战栗的眼睛忽然间被彼此即将奔向生死怒涛的同一个灵魂填满。
沙，沙，沙。这时，土石从崖上向她的脚下滑落。接着，仿佛在追赶那泥土的声音似的，城太郎突然“哇”的一声，扒开树丛和杂草跳了下来。
“啊！”阿通吓得一哆嗦，因为城太郎正戴着一个恐怖的鬼女面具，正是他从奈良的观世寡妇那里强要来的笑脸鬼女。大概是他觉得这次不会再回乌丸家，便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带了出来。
“吓死我了！”他突然站到阿通面前，举起两手说道。
“怎么回事，城太郎？”阿通问道。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阿通姐也听到了吧？刚才女人的惊呼。”
“刚才你戴着这玩意儿在哪儿呢？”
“我一直爬到山崖上，那里也有这样的山路，再上面正好有一块坐着正合适的巨岩，我就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月亮落下。”
“戴着这玩意儿？”
“嗯……至于原因嘛，因为那边有狐狸在叫，还有一些不知是狸还是貉的东西窸窸窣窣的，我想戴上面具吓唬吓唬，它们就不敢靠近了，结果不知从哪儿传来‘啊’的一声。那究竟是什么声音，听着就像来自地狱里针山上的树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