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
⋒
一
⋓
尽
管时间短暂，武藏仍觉得睡得很好，大脑就像夜空一样通透，清澈的夜色仿佛已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
“慢慢走吧。”武藏有意识地珍惜起自己的脚步，“也许今晚是最后一次品味这人世间的光景了。”这既非咏叹，亦非悲叹，也绝不是痛切的感慨，只是突然从毫无掩饰的心底发出的喃喃自语。到一乘寺遗址上的垂松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也才刚过半夜，濒死的感觉还没有切实地逼近。
昨天，他去了鞍马的奥之院，在松籁中静坐了一整天才离开。他本想努力达到一种无相无身的境界，可打坐时，死的念头怎么也挥之不去，最后甚至悲叹起来：自己究竟为何要爬到这山上来坐禅呢？
相反，今夜的神清气爽又是怎么回事？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傍晚时，他与小客栈老板喝了点酒，酒气发作熟睡过去，然后又用井水沐浴了清醒后的身体，裹上新做的漂布内衣，根本无法将这充满活力的身体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对了，拖着肿痛的脚爬上伊势神宫后面的山峰时，星星也是那么迷人。当时是天寒地冻的隆冬，而今，当时挂满冰花的树上该满是含苞待放的山樱花骨朵了。
没有刻意去想的事情在脑海里栩栩如生，而刻意思考的生死问题却理不出一丝头绪。或许是做的精神准备过多，对于死，武藏的理性似乎已不起作用。死的意义，死的痛苦，死后的世界，对于这些即使活到百岁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似乎已熄灭了焦躁的求索心火。
深更半夜，前方某处却传来一阵阵和着笙的筚篥声，冷冷的，似乎来自巷内的公卿府邸。庄重的律调中透着哀伤，令人怎么也想象不出是酒兴正酣的公卿们在消遣。忽然，武藏眼前浮现出一群围着灵柩守夜的人以及常绿树前面的白灯。
“看来，还是有人早自己一步死去啊。”明天，说不定自己就会在黄泉路上与那个人成为知己。想到这里，武藏不由得微微一笑。或许从刚才走路的时候起，这守夜的筚篥声便已传入耳朵。这声音让武藏不禁回忆起伊势神宫的子等之馆，让他想起拖着肿痛的脚登上鹫岳时树上的那些冰花。
咦？武藏不觉怀疑起自己清爽的头脑。这种清爽的感觉是从一步一步迈向死地的身躯里发出来的。难道是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极度恐惧的幻觉？当武藏反问自己，忽然在大地上停下脚步时，已位于相国寺大路上。半町远的前方，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映在靠近河水的宅邸围墙上。
这时，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静静地站在围墙一角，注视着这边。
⋒
二
⋓
武
藏止住脚步。人影迎面走来，身边还有一个小影子，在月下的路上翻滚。等靠近一看，才发现是个男子带着一只狗。武藏紧张的神经立刻放松，默默地从其身旁走过。
但男子突然回过头喊了起来：“武士大人，武士大人！”
“叫我吗？”两人已隔开四五间远。
“正是。”那是一个谦恭的庶民，身穿匠人的裙裤，头戴黑漆帽。
“什么事？”
“冒昧跟您打听一下，您有没有看到这条道上有亮着灯火的宅子？”
“这我倒是没注意，似乎没有吧。”
“这么说，不在这条道上了？”
“你在找什么？”
“死了人的一家。”
“若是这个，那有啊。”
“哦，您看见了？”
“深更半夜的，却传出笙和筚篥的声音。不就在那儿吗？半町远的前面。”
“没错，神官应该是先去守夜了。”
“你也去守夜吗？”
“我是鸟部山制作棺椁的，也怪我糊涂，吉田山的松尾大人家要我去一趟，可等我赶到吉田山，却听说他们两个月前就搬家了……您说这深更半夜的，我也无法找个人家打听一下，对这一带又不熟悉。”
“吉田山的松尾？你是说原本住在吉田山，现在却搬到这一带来的那家人？”
“可我不知道他们已搬家了，害得我白跑了一趟。啊，多谢了。”
“等等。”武藏上前两三步，说道，“你要去的是在近卫家做管家的那个松尾要人家吗？”
“松尾大人才患病十日便故去了。”
“你是说户主？”
“是啊。”
“是吗……”武藏低吟了一声，又向前走去。棺材商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落在后面的小狗慌忙踉跄着跟上。
“死了？”武藏喃喃道。可是他并不怎么感伤。死了？他只是如此想而已。他对自己濒死的事实都不感伤，更不要说对他人了，尤其是对那位刻薄的姨父。他吝啬得恨不能把指甲都拿来当蜡烛烧，一辈子畏首畏尾，积攒下一点小钱便死了。
比起姨父，武藏反倒突然想起了元旦早晨饥寒交迫的自己在加茂川冰冷的河水旁吃的烤年糕那扑鼻的香气来。那年糕可真香啊，武藏想起了与姨父死别后孤苦伶仃的姨母。
不久，武藏便站在了上加茂的河岸上。隔河望去，三十六峰黑黢黢地从空中压过来。每一座山似乎都对武藏展示着敌意。武藏一动不动地沉默着伫立了一会儿，“唔”的一声点点头，从堤上朝河滩走去。那里有一座像锁链一样将小船连在一起的舟桥。
⋒
三
⋓
若
要从上京渡河赶往叡山及志贺山道，无论如何也要走这条路。
“喂——”当武藏来到舟桥中央时，远处传来呼喊声。淙淙的流水独享着皎洁月光下的天与地。从上游到下游，这儿仿佛是丹波风通行的道路，夜晚的空气冷冷地流淌。究竟是谁在喊谁呢？声音的主人又在哪里？想要立刻知道答案似乎并不容易，因为这天地实在太辽阔了。
“喂——”呼声再次传来。
武藏再次止住脚步，不过他已无心辨别这些，而是越过加茂川中的沙洲朝对岸跳去。这时，只见一个人挥着手，顺着河滩，从一条白河方向奔了过来。武藏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没错，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嘿。”小次郎一面接近，一面亲昵地打招呼。他注视了武藏一会儿，又打量了一下舟桥，说道：“就您一个人？”
武藏点点头。“一个人。”他显得理所当然。
问完之后，小次郎才一本正经地寒暄起来：“上次夜里在下失礼了，您能接受在下的莽撞之举，在下十分感激。”
“上次也让您费心了。”
“那么，您现在要去赴约吗？”
“是。”
“一个人？”小次郎明明知道，还是又叮问了一次。
“一个人。”武藏的回复与前一次并无不同，却更深地传入小次郎耳里。
“唔……这样啊。可是，武藏先生，上一次在下立在六条告示牌上的约定内容，阁下是不是读错了？”
“并没读错。”
“那告示牌上写的和此前与清十郎比武时不一样，可没有仅限于一对一的比武。”
“在下知道。”
“吉冈的顶名人只是个年幼的少年，其余全是一门的遗弟子。若说这遗弟子，十人是，百人也是，千人也是……这一点您上当了吧？”
“为什么？”
“吉冈的遗弟子中，懦弱之辈要么逃走了，要么不参加，可那些有骨气的人全都到了薮之乡一带，正以垂松为中心，等着阁下前去呢。”
“小次郎先生已经察看过那里了？”
“谨慎起见。在下觉得此种情况对于武藏先生十分重要，于是急忙从一乘寺遗址折返回来，估摸着阁下很可能途经这座桥，便在这里静候。这也是写下告示牌的见证人的义务。”
“有劳了。”
“那您仍打算一个人赴约？还是其他帮手取别道而行了？”
“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人也随我来了。”
“哎？在哪里？”
武藏指了指地上自己的影子。“在这儿。”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无比洁白。
⋒
四
⋓
看
似不会开玩笑的武藏突然开了个玩笑，弄得小次郎有些尴尬。“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武藏先生。”他分外认真地告诫道。
“在下也没有开玩笑。”
“什么与影子同行之类，这不是在愚弄人吗？”
“那么——”武藏比小次郎还认真地说道，“亲鸾圣人说过：念佛行者总是两人同行，与弥陀同伴。在下记得似乎有这么句话。难道这也是玩笑吗？诚然，从表面上看，吉冈一门无疑人多势众，而我武藏正如你亲眼所见，只有一人。或许连小次郎先生都觉得这根本就谈不上决斗，但还请您不用如此担心。”武藏的信念让他的语气中透着激动，“倘若因他有十人之众，在下便也以十人敌之，则对方必又会集二十人之众。倘因对方有二十人，在下便以二十人迎之，对方一定又会召集三十人、四十人。如此一来，便会极大地扰乱世间，死伤多数，于武道也不利，有百害而无一益。”
“言之有理。不过，武藏先生，明知会落败却还要参战，世上可没有这种武道啊。”
“特殊情况还是有的吧。”
“没有！否则便不是武道，只能是蛮横，是胡来！”
“既然没有，那就让在下做第一人吧。”
“太离谱了！”
小次郎并不罢休。“您为何要采取这种不符合武道原则的战法呢？为什么不找一条更好的活路呢？”
“活路？我现在正走在上面啊。只有这条路，才是在下的活路。”
“若不是黄泉路，那就算阁下幸运了。”
“或许在下刚才渡过的河便是前往地狱的三途川，行将踏上的路便是一里冢，前面的山丘则是针山。可是在下认为，自己的活路别无他途。”
“您是不是被死神附体了？”
“由他去吧。既有生而死者，亦有死而生者。”
“真可怜……”小次郎自言自语地嘲笑着。
武藏止住脚步。“小次郎先生，这条大道通往何处？”
“从花木村到一乘寺薮之乡，也就是说此路经过阁下的死地垂松，再通往叡山的云母坂，因此又叫云母坂道。”
“到垂松有多远？”
“从这里有半里多，就算是慢腾腾地走过去，时间也还宽裕得很。”
“那么，待会儿见。”武藏忽然折向岔道。
“啊，走错了，武藏先生，这么走方向就错了。”小次郎慌忙提醒。
⋒
五
⋓
听
到小次郎的提醒，武藏诚挚地点点头。可再一看，他似乎欲沿着弯路继续走下去。小次郎又提醒道：“走错路了。”
“是。”武藏的回答表示他分明已知道。
就在行道树后，斜坡下的洼地里有一些田地，还能看见茅草屋的屋顶。武藏径直朝低处走去，背影从树丛间露了出来。只见他仰面对着月亮，孤零零地站着。
小次郎露出一丝苦笑。“我当是干什么呢，原来是小便啊。”他喃喃着，也仰望起月亮来。“月亮已经西斜……当月亮消失的时候，又会有多少人丢掉性命啊。”他好奇地频频猜想着。武藏将被击杀一事已经是铁板钉钉，关键是这个男人在倒下之前究竟会斩杀多少人呢？这才是我要看的地方，他想。而且光是如此设想，就让他兴奋不已，热血沸腾，迫不及待。“难得一见的光景让我撞上了。无论是在莲台寺野那次，还是第二次，我都没有看到。今天拂晓终于能亲自目睹了。咦，怎么回事，武藏怎么还没回来？”他朝低处的路上一瞧，还没见武藏回来的身影，又觉得无聊，便在树下坐下，继续偷偷地品味他的空想。
“看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肯定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一定会杀到最后。尽情地杀吧，杀、杀、杀！杀得越多，自己才越过眼瘾。可是吉冈那边说过，他们连远射武器都准备好了。若是轰的一下挨上一枪，可就万事了结了。不行，那样就没劲了。对，最好只把这一点悄悄告诉武藏。”
又过了好一阵子，夜雾让小次郎的腰阵阵发冷。他站起身。“武藏先生！”他喊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顿时焦躁起来，嗒嗒嗒地朝低地跑去。“武藏先生？”
崖下的农家被围在昏暗的竹丛里，尽管听得见某处传来水车声，却根本看不见水流。“完了！”小次郎立刻跳过水流，跑到对面的崖上一看，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只看得到白河一带的寺院屋顶、森林、沉睡的大文字山、如意岳、一乘寺山和叡山，还有那广袤无垠的萝卜地，以及天空的一轮明月。
“完了！胆小鬼！”小次郎直觉武藏已经逃了。他突然醒悟过来，怪不得武藏刚才会那么沉着冷静，说话也那么离谱。“对，快回去！”他转身回到原路，见那儿也没有武藏的身影，便飞奔起来，径直朝一乘寺垂松而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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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时间短暂，武藏仍觉得睡得很好，大脑就像夜空一样通透，清澈的夜色仿佛已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
“慢慢走吧。”武藏有意识地珍惜起自己的脚步，“也许今晚是最后一次品味这人世间的光景了。”这既非咏叹，亦非悲叹，也绝不是痛切的感慨，只是突然从毫无掩饰的心底发出的喃喃自语。到一乘寺遗址上的垂松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也才刚过半夜，濒死的感觉还没有切实地逼近。
昨天，他去了鞍马的奥之院，在松籁中静坐了一整天才离开。他本想努力达到一种无相无身的境界，可打坐时，死的念头怎么也挥之不去，最后甚至悲叹起来：自己究竟为何要爬到这山上来坐禅呢？
相反，今夜的神清气爽又是怎么回事？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傍晚时，他与小客栈老板喝了点酒，酒气发作熟睡过去，然后又用井水沐浴了清醒后的身体，裹上新做的漂布内衣，根本无法将这充满活力的身体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对了，拖着肿痛的脚爬上伊势神宫后面的山峰时，星星也是那么迷人。当时是天寒地冻的隆冬，而今，当时挂满冰花的树上该满是含苞待放的山樱花骨朵了。
没有刻意去想的事情在脑海里栩栩如生，而刻意思考的生死问题却理不出一丝头绪。或许是做的精神准备过多，对于死，武藏的理性似乎已不起作用。死的意义，死的痛苦，死后的世界，对于这些即使活到百岁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似乎已熄灭了焦躁的求索心火。
深更半夜，前方某处却传来一阵阵和着笙的筚篥声，冷冷的，似乎来自巷内的公卿府邸。庄重的律调中透着哀伤，令人怎么也想象不出是酒兴正酣的公卿们在消遣。忽然，武藏眼前浮现出一群围着灵柩守夜的人以及常绿树前面的白灯。
“看来，还是有人早自己一步死去啊。”明天，说不定自己就会在黄泉路上与那个人成为知己。想到这里，武藏不由得微微一笑。或许从刚才走路的时候起，这守夜的筚篥声便已传入耳朵。这声音让武藏不禁回忆起伊势神宫的子等之馆，让他想起拖着肿痛的脚登上鹫岳时树上的那些冰花。
咦？武藏不觉怀疑起自己清爽的头脑。这种清爽的感觉是从一步一步迈向死地的身躯里发出来的。难道是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极度恐惧的幻觉？当武藏反问自己，忽然在大地上停下脚步时，已位于相国寺大路上。半町远的前方，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映在靠近河水的宅邸围墙上。
这时，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静静地站在围墙一角，注视着这边。
⋒
二
⋓
武
藏止住脚步。人影迎面走来，身边还有一个小影子，在月下的路上翻滚。等靠近一看，才发现是个男子带着一只狗。武藏紧张的神经立刻放松，默默地从其身旁走过。
但男子突然回过头喊了起来：“武士大人，武士大人！”
“叫我吗？”两人已隔开四五间远。
“正是。”那是一个谦恭的庶民，身穿匠人的裙裤，头戴黑漆帽。
“什么事？”
“冒昧跟您打听一下，您有没有看到这条道上有亮着灯火的宅子？”
“这我倒是没注意，似乎没有吧。”
“这么说，不在这条道上了？”
“你在找什么？”
“死了人的一家。”
“若是这个，那有啊。”
“哦，您看见了？”
“深更半夜的，却传出笙和筚篥的声音。不就在那儿吗？半町远的前面。”
“没错，神官应该是先去守夜了。”
“你也去守夜吗？”
“我是鸟部山制作棺椁的，也怪我糊涂，吉田山的松尾大人家要我去一趟，可等我赶到吉田山，却听说他们两个月前就搬家了……您说这深更半夜的，我也无法找个人家打听一下，对这一带又不熟悉。”
“吉田山的松尾？你是说原本住在吉田山，现在却搬到这一带来的那家人？”
“可我不知道他们已搬家了，害得我白跑了一趟。啊，多谢了。”
“等等。”武藏上前两三步，说道，“你要去的是在近卫家做管家的那个松尾要人家吗？”
“松尾大人才患病十日便故去了。”
“你是说户主？”
“是啊。”
“是吗……”武藏低吟了一声，又向前走去。棺材商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落在后面的小狗慌忙踉跄着跟上。
“死了？”武藏喃喃道。可是他并不怎么感伤。死了？他只是如此想而已。他对自己濒死的事实都不感伤，更不要说对他人了，尤其是对那位刻薄的姨父。他吝啬得恨不能把指甲都拿来当蜡烛烧，一辈子畏首畏尾，积攒下一点小钱便死了。
比起姨父，武藏反倒突然想起了元旦早晨饥寒交迫的自己在加茂川冰冷的河水旁吃的烤年糕那扑鼻的香气来。那年糕可真香啊，武藏想起了与姨父死别后孤苦伶仃的姨母。
不久，武藏便站在了上加茂的河岸上。隔河望去，三十六峰黑黢黢地从空中压过来。每一座山似乎都对武藏展示着敌意。武藏一动不动地沉默着伫立了一会儿，“唔”的一声点点头，从堤上朝河滩走去。那里有一座像锁链一样将小船连在一起的舟桥。
⋒
三
⋓
若
要从上京渡河赶往叡山及志贺山道，无论如何也要走这条路。
“喂——”当武藏来到舟桥中央时，远处传来呼喊声。淙淙的流水独享着皎洁月光下的天与地。从上游到下游，这儿仿佛是丹波风通行的道路，夜晚的空气冷冷地流淌。究竟是谁在喊谁呢？声音的主人又在哪里？想要立刻知道答案似乎并不容易，因为这天地实在太辽阔了。
“喂——”呼声再次传来。
武藏再次止住脚步，不过他已无心辨别这些，而是越过加茂川中的沙洲朝对岸跳去。这时，只见一个人挥着手，顺着河滩，从一条白河方向奔了过来。武藏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没错，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嘿。”小次郎一面接近，一面亲昵地打招呼。他注视了武藏一会儿，又打量了一下舟桥，说道：“就您一个人？”
武藏点点头。“一个人。”他显得理所当然。
问完之后，小次郎才一本正经地寒暄起来：“上次夜里在下失礼了，您能接受在下的莽撞之举，在下十分感激。”
“上次也让您费心了。”
“那么，您现在要去赴约吗？”
“是。”
“一个人？”小次郎明明知道，还是又叮问了一次。
“一个人。”武藏的回复与前一次并无不同，却更深地传入小次郎耳里。
“唔……这样啊。可是，武藏先生，上一次在下立在六条告示牌上的约定内容，阁下是不是读错了？”
“并没读错。”
“那告示牌上写的和此前与清十郎比武时不一样，可没有仅限于一对一的比武。”
“在下知道。”
“吉冈的顶名人只是个年幼的少年，其余全是一门的遗弟子。若说这遗弟子，十人是，百人也是，千人也是……这一点您上当了吧？”
“为什么？”
“吉冈的遗弟子中，懦弱之辈要么逃走了，要么不参加，可那些有骨气的人全都到了薮之乡一带，正以垂松为中心，等着阁下前去呢。”
“小次郎先生已经察看过那里了？”
“谨慎起见。在下觉得此种情况对于武藏先生十分重要，于是急忙从一乘寺遗址折返回来，估摸着阁下很可能途经这座桥，便在这里静候。这也是写下告示牌的见证人的义务。”
“有劳了。”
“那您仍打算一个人赴约？还是其他帮手取别道而行了？”
“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人也随我来了。”
“哎？在哪里？”
武藏指了指地上自己的影子。“在这儿。”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无比洁白。
⋒
四
⋓
看
似不会开玩笑的武藏突然开了个玩笑，弄得小次郎有些尴尬。“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武藏先生。”他分外认真地告诫道。
“在下也没有开玩笑。”
“什么与影子同行之类，这不是在愚弄人吗？”
“那么——”武藏比小次郎还认真地说道，“亲鸾圣人说过：念佛行者总是两人同行，与弥陀同伴。在下记得似乎有这么句话。难道这也是玩笑吗？诚然，从表面上看，吉冈一门无疑人多势众，而我武藏正如你亲眼所见，只有一人。或许连小次郎先生都觉得这根本就谈不上决斗，但还请您不用如此担心。”武藏的信念让他的语气中透着激动，“倘若因他有十人之众，在下便也以十人敌之，则对方必又会集二十人之众。倘因对方有二十人，在下便以二十人迎之，对方一定又会召集三十人、四十人。如此一来，便会极大地扰乱世间，死伤多数，于武道也不利，有百害而无一益。”
“言之有理。不过，武藏先生，明知会落败却还要参战，世上可没有这种武道啊。”
“特殊情况还是有的吧。”
“没有！否则便不是武道，只能是蛮横，是胡来！”
“既然没有，那就让在下做第一人吧。”
“太离谱了！”
小次郎并不罢休。“您为何要采取这种不符合武道原则的战法呢？为什么不找一条更好的活路呢？”
“活路？我现在正走在上面啊。只有这条路，才是在下的活路。”
“若不是黄泉路，那就算阁下幸运了。”
“或许在下刚才渡过的河便是前往地狱的三途川，行将踏上的路便是一里冢，前面的山丘则是针山。可是在下认为，自己的活路别无他途。”
“您是不是被死神附体了？”
“由他去吧。既有生而死者，亦有死而生者。”
“真可怜……”小次郎自言自语地嘲笑着。
武藏止住脚步。“小次郎先生，这条大道通往何处？”
“从花木村到一乘寺薮之乡，也就是说此路经过阁下的死地垂松，再通往叡山的云母坂，因此又叫云母坂道。”
“到垂松有多远？”
“从这里有半里多，就算是慢腾腾地走过去，时间也还宽裕得很。”
“那么，待会儿见。”武藏忽然折向岔道。
“啊，走错了，武藏先生，这么走方向就错了。”小次郎慌忙提醒。
⋒
五
⋓
听
到小次郎的提醒，武藏诚挚地点点头。可再一看，他似乎欲沿着弯路继续走下去。小次郎又提醒道：“走错路了。”
“是。”武藏的回答表示他分明已知道。
就在行道树后，斜坡下的洼地里有一些田地，还能看见茅草屋的屋顶。武藏径直朝低处走去，背影从树丛间露了出来。只见他仰面对着月亮，孤零零地站着。
小次郎露出一丝苦笑。“我当是干什么呢，原来是小便啊。”他喃喃着，也仰望起月亮来。“月亮已经西斜……当月亮消失的时候，又会有多少人丢掉性命啊。”他好奇地频频猜想着。武藏将被击杀一事已经是铁板钉钉，关键是这个男人在倒下之前究竟会斩杀多少人呢？这才是我要看的地方，他想。而且光是如此设想，就让他兴奋不已，热血沸腾，迫不及待。“难得一见的光景让我撞上了。无论是在莲台寺野那次，还是第二次，我都没有看到。今天拂晓终于能亲自目睹了。咦，怎么回事，武藏怎么还没回来？”他朝低处的路上一瞧，还没见武藏回来的身影，又觉得无聊，便在树下坐下，继续偷偷地品味他的空想。
“看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肯定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一定会杀到最后。尽情地杀吧，杀、杀、杀！杀得越多，自己才越过眼瘾。可是吉冈那边说过，他们连远射武器都准备好了。若是轰的一下挨上一枪，可就万事了结了。不行，那样就没劲了。对，最好只把这一点悄悄告诉武藏。”
又过了好一阵子，夜雾让小次郎的腰阵阵发冷。他站起身。“武藏先生！”他喊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顿时焦躁起来，嗒嗒嗒地朝低地跑去。“武藏先生？”
崖下的农家被围在昏暗的竹丛里，尽管听得见某处传来水车声，却根本看不见水流。“完了！”小次郎立刻跳过水流，跑到对面的崖上一看，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只看得到白河一带的寺院屋顶、森林、沉睡的大文字山、如意岳、一乘寺山和叡山，还有那广袤无垠的萝卜地，以及天空的一轮明月。
“完了！胆小鬼！”小次郎直觉武藏已经逃了。他突然醒悟过来，怪不得武藏刚才会那么沉着冷静，说话也那么离谱。“对，快回去！”他转身回到原路，见那儿也没有武藏的身影，便飞奔起来，径直朝一乘寺垂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