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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一路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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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吱吱,吱吱……风吹拂在阡陌中的树丛上,小鸟闻风而起。虽说已是清晨,可四周仍昏暗得连小鸟的影子都看不清。
有了前车之鉴,佐佐木小次郎提前打着招呼:“是我,见证人小次郎。”他大口地喘着气,像魔鬼一样跑过云母坂十町多长的田埂,来到垂松的岔道口。
“是小次郎先生啊。”
一听到脚步声,潜伏在四周的吉冈门人立刻围在他身边,一脸等不及了的表情。
“还没来吗,武藏那家伙?”壬生源左卫门问道。
“不,碰上了。”小次郎抬高了语尾的声调。在这几个字的冲击下,大家顿时把视线全聚集到他身上,但他仍冷冷地环视众人,继续说道:“碰是碰上了,可武藏那家伙不知卖的什么药,跟我从高野川一起走了五六町后,便忽然消失了。”
未等小次郎把话说完,御池十郎左卫门便抢先问道:“什么,让他逃了?”
“不!”小次郎抑制住众人的骚动,继续说道,“看他那异常从容的样子、对我说话的语气以及其他情形,虽然他消失了,却怎么也不像是逃走的样子。想来或许是他有什么奇招,怕被我小次郎知道,于是故意把我撇下。总之,决不可掉以轻心。”
“奇招?什么奇招?”无数面孔围着小次郎,生怕漏掉他的只言片语似的嚷嚷起来。
“我想,大概武藏的帮手们都集中在某处,汇合之后就会一起杀奔这里。”
“唔,极有可能。”源左卫门呻吟道。
“那极可能马上就会赶到这里了。”说罢,十郎左卫门对撤出埋伏圈和跳下树来的同伴们喊道:“回去回去!一旦在疏于戒备的时候让武藏来个出其不意,那我们可就输惨了。他带多少帮手来也没用,别乱了方寸,只管给我狠狠打!”
“对!”
众人也意识到这一点。
“越是等得不耐烦而开始松懈的时候,便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各就各位!”
“好!不要大意!”
说着,人们又四处散开,再次隐身于草丛中或树荫里,携带远射武器的人则藏身于树梢上。
小次郎忽然看到像稻草人一样站在垂松底下的少年源次郎,问道:“困了吗?”
源次郎使劲摇摇头。“没有。”他否定道。
小次郎抚摩着他的头,说道:“那就是冷了?你看,你的嘴唇都发紫了。你是吉冈一方的掌门人,也是今天决斗的总大将,一定要挺住,再坚持一会儿。再过一小会儿,就能看到好戏了。我也要找个地势好的地方待着了。”
丢下这句后,小次郎便离开了。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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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方面,离开阿通后,武藏似乎要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急匆匆地赶路。在垂松决斗的时间是寅时下刻。由于最近日出大约是在卯时之后,四周仍在一片黑暗之中。决斗地点正好在叡山道上,是三条道路的交叉点,天亮后会有很多路人,所以决定时间时无疑也考虑了这一点。
啊,是北山寺院的屋顶。武藏停住脚步,望望山路下露出来的伽蓝。近了!由此到垂松只有七八町的路程了。从北野的小巷一路走来终于抵达了这里。刚才月亮还一直伴随他前行,此时却大概隐藏到山后去了,连影子也看不见了。不过,沉沉地睡卧在三十六峰怀中的白云却突然活动起来,开始往上升,光是根据这些也能知道,天地已在静寂的黎明前的黑暗中开始了“伟大的日课”。
在开始这伟大的日课之前,用不了几次呼吸的时间,自己恐怕便会化作比云还要淡的气,消融在这天地中。武藏仰望着云想道。从云天拥抱的巨大气象上看,一只蝴蝶的死和一个人的死毫无二致。可是,若从人类拥有的天地来看,一人的死却能关乎人类全体的生,总会给人类的永生描绘出或好或坏的暗示。
要死得其所!因此武藏才来到这里。如何死得其所?他最大、最后的目的便在这里。
忽然,耳边传来水声。由于一口气赶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干渴。他蹲在岩下啜饮起水来,水的甘甜直渗舌根。
精神毫未紊乱,这点武藏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清醒,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他丝毫未感到卑屈,甚至觉得如今自己的气力都充盈到了脚跟上。可是当他停下脚步稍事休息时,身后似乎传来呼唤他的声音。是阿通的声音,也是城太郎的声音。
这完全是心理作用。武藏知道阿通是不会从后面追来的,因为她是一个太了解他内心的女人。可是阿通拼命从后面呼唤他的感觉怎么也无法从他大脑里抹去。在赶到这里前,他也曾偶尔回头望望。现在也是,一停住脚步,他便下意识地竖起耳朵。
若是晚了,不仅会被人说是违背了约定,对于武藏自己的战斗也会造成损失。若想单骑杀入无数敌人之中,只有在月亮已落而夜色仍未完全退去,即黎明前黑暗的那一瞬最为有利。武藏当然考虑到了这些,才如此匆匆赶路,当然也是为了从心底里彻底甩掉令他牵肠挂肚的阿通那虚幻的声音和身影,他才把眼一闭,一咬牙赶到了这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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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
 敌易破,心敌难伏”,武藏忽然想起这句话。去他的,我怎么会被这种事扰乱心境!他鞭笞着自己的内心。真是优柔寡断!他努力将阿通的所有影子都从心底抹掉。刚才离别的时候,自己不是也对阿通说过了吗?他感到一阵耻辱。当男人面对男人的使命挺身而出的时候,应该把所有恋情都抛到脑后。尽管如此告诫自己,可果真就能将阿通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吗?
有什么好留恋的!他把阿通的幻影从心中踢出去,然后仿佛逃遁似的,立刻又飞奔起来。
这时,一条白色的道路从下方的大竹丛一直绵延到山脚下的树林、田地和阡陌之间。“啊!”已经近了!一乘寺垂松的路口已经近了!顺着这条路往前望去,大约在两町远的前方,路与另外两条路汇合到了一处。弥漫着乳白色雾气的空中,那株高展着伞枝的松树也映入了武藏的眼帘。
他一下子跪倒在地。背后,前面,甚至还有山上的树木,似乎全都变成了敌人。他的五体充满斗志。在岩缝与树荫间,他像蜥蜴一样敏捷地移动,来到位于垂松正上方的高地上。唔,在那里!他靠近再靠近,连汇集在路口的人影都能隐约地分辨出来。约有十个人以树干为中心,一动不动地竖着枪站在雾气中。
呼!从山巅上吹下来的破晓前的风把雨一般的水滴带到武藏身上,又像波涛一样掠过松树梢和大竹丛,向山下飞去。雾气中的垂松颤抖着伞盖般的树枝,似乎在向天地报告着一种预感。
尽管能看见的敌人寥寥无几,但武藏本能地感到漫山遍野似乎都是敌人。他仿佛已经来到了死界,手背上都跳起鸡皮疙瘩。可他的呼吸异乎寻常地深沉而安静,连脚趾甲都已做好战斗准备。随着一步步逼近,他的脚趾都开始用不逊于手指的力量攀登岩石。
眼前有一道旧堡垒遗址般的石垣。武藏沿着岩山的半腰来到这处稍高的区域,再一看,与下方垂松相对的方向有一处石质鸟居,周围种着乔木和防风林。“哦,神社。”他一跑到拜殿前便跪了下来。也不管是什么神社,不知不觉间便两手扶地。事有凑巧,他正处于难以抑制战栗的心魂之时。漆黑的拜殿中,一盏供灯似灭非灭,飒飒地在风中摇曳。
“八大神社……”他仰视着拜殿的匾额,仿佛获得了巨大力量的帮助,“对!”既然背后有了神的护佑,由此杀向正下方的敌人那还怕什么?神灵总是护佑着正义的一方。他不禁想起了信长在赶赴桶狭间的途中叩拜热田神宫的故事,真是鼓舞人心的祥瑞之兆!
武藏用神社门前洗漱处的水漱了漱口,然后含了一勺水,将水雾喷在刀柄线上,又往草鞋带上喷了些水。他迅速绑好皮带,又用棉布系起拢鬓发的头巾,便返回神殿前,将手伸向拜殿的鳄嘴铃的绳子。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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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正要伸手,又缩了回来。不!且慢!那条连红白颜色都分不清了的古老棉搓绳——从鳄嘴铃上垂下来的绳子——似乎在说:求你了,抓住它!可是武藏扪心自问:我到这里来究竟求什么?想到这里,他一愣,收回手。自己不是已经与宇宙同心同体了吗?他想。在来此之前,不是早就看淡了这朝不保夕的生命吗?自己平常一直修炼的不就是这视死如归的精神吗?他斥责起自己来。如今本该是平常修为的用武之地,可自己看到一缕灯光,竟如在暗夜中发现了救星,兴奋得心动神摇,竟忘乎所以地欲摇晃这鳄嘴铃。
武士的同伴并不是别的事物,死亡才是武士恒常的朋友。无论何时都能清醒地、完美地、毫不犹豫地死去,这种修养无论如何学习、修炼,也很难完全修成。不过,从昨晚一直走到今晨,武藏的身体完全领悟了这些,他本该偷偷感到自豪。他如巨石一般伫立在神前,垂下惭愧的头,悔恨的泪水不知不觉间从脸颊上滚落。
我错了!他心里咀嚼着后悔。即使以为自己已彻底化为玲珑剔透之身,可五体中的某处一定还流淌着求生的欲望。阿通、故乡的姐姐,还有那连稻草都想抓住的愿望。啊,真懊悔!我竟然忘乎所以,将手伸向了鳄嘴铃的绳子,居然要在临终之时借助神力!
面对阿通时都没有流出的眼泪,此刻竟滂沱般滚下武藏的脸颊。为自己的身体,为自己的心,为自己的修为,武藏感到万分懊悔。他是无意识的,以何心情祈求,祈祷何种愿望——他连想都没想就要晃鳄嘴铃的绳子,可正因为是无意识的,才不可原谅!心中的惭愧无论如何斥责也斥责不尽。一直以来自己只是进行着如此浅薄的修行?愚钝的家伙!一想到这里,他只能越发觉得自己可怜。自己已经是空身,还有什么需要祈求、祈祷的?未战便心露败相,以这样的心态,怎么能走完作为一名武士的一生?
不过,武藏仍突然感到一种“万幸”。他真的感受到了神。而且幸运的是他尚未进入战斗便感受到了悔恨。能警告他这一点的才是神。他信神,但是“武士之道”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祈求的神。这是一种超越了神的绝对的道。武士心中的神既不能求,也不会夸大人类的力量。虽不能说完全没有神,但神也绝非必须祈求的存在。不过人不能将自己完全看作弱小的可怜之物,绝不能妄自菲薄。
武藏后退一步,两掌并拢,那手已经完全不同于刚才要伸向鳄嘴铃绳子的手了。接着,他立刻跑下神社里延伸出的细长陡坡,垂松的路口便在陡坡尽头山脚的斜坡上。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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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处让人无法站直的陡坡。若是下暴雨,一定会直接变成瀑布,被流水冲刷出来的石子则会嵌入脆弱的泥土里。
武藏一口气奔了下去,石子和泥土纷纷落下,打破了四周的静寂。
“啊!”不知是发现了什么,武藏突然蜷缩成一团滚入草中。草叶上的露水还没有滴落,他的膝盖和胸膛全被打湿。他就像一只蜷缩的野兔,凝视着垂松的树梢。通过目测也能看出,他到那里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而且垂松所在的路口比这儿还要低,所以树梢看上去也比较低。
武藏看到了潜藏在树上的人影。那人似乎拿着远射工具,而且不是短弓,看起来像是火枪。
卑鄙!武藏火冒三丈。对付孤身一人的敌人竟如此卑劣!但他也并非完全没预料到。他早就料到敌人会做出这种准备,吉冈一方绝不会想到自己只身前来。如此一来,还是连远射武器都准备好更为明智,而且不能只有一两杆。
不过,从武藏的位置来看,他只在垂松的树梢上发现了持远射武器者。倘若持远射武器者全都隐藏在树上,也未免太危险。若是短弓,还可以隐藏在岩石后,要是火枪,从这半山腰射击也能命中。但唯一对武藏有利的一点是,无论树上的男子,还是树下的人群,全都背对着他。正因为道路岔向三方,他们才忘记了背后的山。
武藏趴在地上,慢慢地匍匐前进,头低得比鞘尾还低,接着又突然小跑,嗖嗖嗖地接近巨松的树干。就在离松树还有二十间左右的时候,树梢上的男子忽然发现了他的身影。“武藏!”男子大喊一声。
尽管声音从天而降,可武藏仍以相同的姿势又前进了十间左右。他心里早已计算好,只有在这几秒内,子弹才不会射过来。因为树梢上的人正骑在树枝上,将枪口对着三条岔道的方向。要想在树上射击,身体的位置必须调整,再加上小树枝的妨碍,枪口无法立刻对准。综合这些因素,他认为只有几秒最安全。
“什么?在哪里?”作为大本营而驻扎在垂松下面的十多人异口同声。
“后面!”树上的男子用喉咙撕裂般的声音狂喊。而此时,树梢上慌忙调整过来的枪口已经准确地瞄准了武藏的头部。
嗤!松针之间露出火绳燃烧的火光,而武藏的胳膊也刹那间画出一个大圆,手里的石子呼啸着朝线香般燃烧的火绳飞去。啪!小树枝断裂的清脆声音与刚才还在那里的“啊”的喊声融汇到一处,一个物体猛地从雾中落向地面。当然,那是人。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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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武藏!是武藏!”
只要没有关注背后的人,自然都会发出这种惊呼。正因为三条岔道的各个要地都水泄不通地布满了守卫,所以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居然会毫无征兆地在这核心地带突然迎来武藏,吉冈一方的狼狈可想而知。
虽然只有不到十人,却像大地被突然掀翻似的,同伴间的刀鞘相互碰撞,交错的枪柄绊住彼此。有人还毫无必要地错身跳到远处,似乎还未缓过神来。
“小、小桥!”
“御池!”
众人徒劳地高声呼喊着同伴的名字。
“别大意!”有人明明自己都没安定下来,却在告诫他人。
“什、什、什么?”
“见、见鬼了!”
有人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力的将话语从牙缝里挤出。
等到几人将好不容易拔出来的刀枪明晃晃地对准武藏,围成一个半圆的时候,武藏说道:“按照约定,生于美作的乡士宫本无二斋之子武藏前来比武了。掌门人源次郎先生在哪里?可别像从前的清十郎先生和传七郎先生那样再犯下错误。听说源次郎先生年龄尚小,就算是有几十个帮手我也认。只是想必贵方也看到了,武藏我只身一人前来,你们究竟是一对一,还是一齐上,随你们的便。来吧!”他凛凛地放言道。
武藏彬彬有礼的寒暄再次让吉冈一门深感意外。若在平常,不以礼还礼,对武士来说绝对是刻骨铭心的耻辱,可今天与平常不同。倘要还礼,没有十足的从容是根本做不到的,可此刻他们连口中的唾液都干了。
“你迟了,武藏!”
“胆怯了吧?”
他们只能用干渴的舌头说出这些。
尽管如此,武藏只身一人赴约的那句,他们还是听得真真切切。对啊,对方只有一人啊,他们的底气顿时复苏。可是源左卫门和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人反觉得这是武藏的奇招,疑神疑鬼地认为武藏的帮手一定藏在附近。
嗖!某处传来弦音。武藏挥刀而起的刃风与这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随之只听啪的一声,朝武藏脸部飞来的一支箭顿时断成两截,干脆利落地落在他的肩后和刃前。当众人的视线随着断箭落在地上时,武藏已经像一头毛发倒竖的狮子,纵身一跃,朝隐藏在松树树干后的黑影飞去。
“啊!好可怕!”从一开始便按照吩咐站在那里的少年源次郎大喊一声,紧紧地搂住树干。随着这喊声,源左卫门只觉得自己被一劈两半,“哇”的一声在远处跳了起来。同时,武藏的刀唰地闪过,也不知是如何被斩下来的,只见一块两尺多长的松树皮像薄板一样被削下,少年源次郎的人头随之被斩落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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