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风
⋒
一
⋓
这
简直就是魔鬼的行为。似乎从一开始，这就是武藏的重点目标。他丢下一切，率先斩杀了少年源次郎。无法说是悲痛是残忍。虽然是敌人，可他还只是个少年。就算杀了他，对方的力量也没有丝毫减损。不，这反而会极度激怒吉冈一门，只能把对方全部战斗力像狂澜一样完全激发出来。
尤其是源左卫门，他带着一脸哭相。“啊，你居然……”他发出怒吼，老迈的胳膊抡起沉甸甸的大刀，举过头顶朝武藏砍来。
只见武藏的右脚后退一步，同时身体和两手向右一斜，刚刚抹过少年源次郎脖子后返回的刀刃顿时一闪。他“嗨！”的一声，一刀斩去，源左卫门正要落下的肘部和脸已被砰地削去一截。
“呜——”也分不出是谁的呻吟声，因为从武藏身后刺出冷枪的一人也踉跄着向前倒去，与源左卫门倒在一起。还不等目光挪向别处，武藏的正面已经又有第四个人扑了过来。武藏似乎正斩在此人的重心上，连肋骨都被斩断，头和手耷拉着，腿却仍支撑着已没了生命的身体走了两三步。
“都上啊！”
“在这儿！”
身后的六七人不时发出呼喊向同伴告急。可是分散潜伏在三条岔道上的同伴毕竟离大本营还有相当的距离，仍完全没有觉察这里转瞬间发生的异变，而且呼喊声也随着松涛和大竹丛的沙沙响声徒然地消失在空中。
从保元、平治时起，从平家的落败者们彷徨在近江路上时起，从亲鸾或叡山的僧众往来于京城时起，这棵垂松几百年来一直扎根于这路口。不知是因为如今意外地从土中呼吸到了人类的鲜血而欢呼，还是树心在忧伤地哭泣，树梢不住地战栗，每次吹来那烟一样的雾风时，冰冷的水滴便簌簌地溅落在树冠下的刀和人影上。
呼吸之间，一个死者和三个伤者已被排除在这紧张的圈外。就在彼此喘息的一刹那，武藏将后背紧紧地贴在垂松的树干上。两抱多粗的树干是背后绝好的防御，可是武藏却觉得长时间胶着在这里反倒不利。他凶悍的眼神沿着刀背盯着七张敌人的面孔，思忖着下一处地利。
树梢声，云声，树丛声，草声，所有的一切都在战栗的风中。这时，有人用沙哑的嗓子远远地告诉远处之人：“去垂松那边！”
附近一处略高的山丘上，刚才还选好位置坐在岩石上的佐佐木小次郎不知何时竟站了起来，朝着潜伏在三条岔道的树丛和树荫里的吉冈门人喊：“喂！喂！在垂松这里，快来垂松这里参战！”
⋒
二
⋓
远
处传来火枪的声音，强烈的声波顿时震住了人们的耳朵。小次郎的声音应该也有人听到了。“哎呀！”大竹丛、树荫里、岩石后，所有的隐蔽处都骚动起来，潜伏在三条岔道的伏兵顿时像蚊子一样涌出。
“已经来了！”
“路口！路口！”
“让他钻了空子！”
就在火枪轰响的同时，武藏也贴着树干动了起来。弹丸擦过他的脸，扑哧一下射在树干上，从刚才就将枪尖和刀锋集中在一起与他对峙的七人也噌噌噌地随着他的移动围绕树干转了起来。
这时，武藏突然刀指七人左侧的男子疾飞而去。此人好歹是吉冈十剑之一的小桥藏人，可面对武藏迅疾而可怕的架势，他不禁惊叫一声，单腿点地，躲过身子。而武藏继续向前突去，嗒嗒嗒，仿佛没有尽头。看到武藏远去的背影，众人才醒过神来。“别让他跑了！”他们立刻紧追不舍，猛扑过去。就在一齐杀向武藏的一刹那，阵型已经四散，每个人都失去了章法。
突然，武藏又势如流星锤一般杀了回来，朝最先追过来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就是一刀。
诡计！十郎左卫门直觉肯定有诡计，追击时早已留下回旋的余地，只见他一弯腰，武藏的刀只是横着掠过他胸前。可是武藏并不像常人那样一抡一刀，即一刀砍空之后，刀的余力便散失到空中，然后再次抡刀重砍。他的刀法绝没有那么迟钝。
由于武藏并未拜过师，修行上当然有不利和痛苦之处，但这也有相应的益处，即他从未陷入既成流派的章法。他的刀法无章无形，也没什么所谓的秘诀，是他在天地四方中描绘出的想象力和执行力结合而生的无名无形的刀法。
武藏现在斩杀御池十郎左卫门时的刀法便是如此。十郎左卫门不愧是吉冈门下的高徒，完全躲过了武藏诈败的回马枪。但无论是京流还是神阴流，无论何种流派，只要是此前的既成刀法，都能躲得过去。可是，武藏的刀法并非如此。他的刀中必然含有回头刀，向右斩去的刀中蕴含着立刻斩回左侧的原动力。倘若仔细留意一下他的刀在空中留下的光影，必然会发现那迅疾的光总像松针一样，在划出一两根线条后立刻折返，杀向敌人。
“哇！”惨叫之间，御池十郎左卫门的脸已经碰在如燕尾般反杀回来的刀刃上，变得像残破的红色鬼灯一样。
⋒
三
⋓
秉
承京流吉冈传统的十剑之一的小桥藏人首先毙命，如今，连御池十郎左卫门这样的高手都栽倒在地。倘若再加上并不能算数的掌门人少年源次郎，这里的一半人已经成为武藏的刀下之鬼，沦为决斗序幕中的祭品，血洒一地。
此时，如果武藏借斩杀十郎左卫门的余势乘虚而入，再砍下几颗敌方的头颅，无疑可以解决这里的大多数。可是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径直朝三条岔道的其中一条奔去。
武藏的身影变幻莫测。每当以为他要逃走，他总会突然杀回来，可每当看到他扑过来重新做出迎战的架势时，他又会像贴着地面一掠而过的飞燕一样，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浑蛋！”
留下的半数人咬牙切齿。
“武藏！”
“不知羞耻！卑鄙！”
“胜负还没决出来呢！”
人们怒吼着追赶。他们个个两眼喷火，望着成摊的鲜血，嗅着血腥的气息，仿佛进了酒窖一样迷醉。站在血泊中时，勇者总会比平常更冷静，而懦弱者则恰恰相反。众人激愤地朝着武藏的背影一路追去，俨然一群血池中的恶鬼。
“跑了！别让他逃了！”
武藏对他们的呼喊充耳不闻，丢下那最初战斗的三岔路口，朝三条岔道中最狭窄的修学院道方向奔去。当然，埋伏在那里的吉冈门人在得知这边的事态后正慌忙赶来。不出二十间的距离，武藏便会迎头撞上他们，势必陷入被前后夹击的困境。
两伙人的确在丛林道上撞上了，却只看到了彼此的身姿而已。
“武藏呢？”
“没来啊。”
“不、不可能啊。”
“可是……”
正在争吵之间，武藏喊道：“在这儿！”话音未落，他已从岩石后面跳出，站在吉冈门人刚刚通过的道路中央。来吧！他的身体已经做好了第二次准备。由于道路狭窄，愕然的吉冈一方当然无法一下子集中全部力量。再加上手臂和刀的长度，一旦每个人都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画圆，路上甚至无法并排站下两个人。不仅如此，站在武藏前面的人嗒嗒嗒地一个劲后退，后面的人则争着涌向前面，庞大的人群顿时混乱起来，反倒束缚了彼此的手脚。
⋒
四
⋓
不
过，众人的力量原本就没那么脆弱。尽管一度被武藏的迅疾和胆魄吓倒，喊着“别、别退”，尽管腰和脚跟透着不安，他们还是自觉人多势众。
“他不过就一个人。”
“你小子！”
“让我来收拾他！”
最前面的两三人挺身而出，后面的人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哇的一下，光是声势便远强于孤身的武藏。仿佛在迎着怒涛游泳一样，武藏且战且退，一步步被逼向后方，莫说杀敌，防守已成了第一要务。他连那些跌倒在面前斩杀起来不费气力的敌人都顾不上，连连后退。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斩杀两三个敌人，也不会削弱对手的总体实力。不光如此，一不留神，敌人的枪便会刺过来。刀锋易躲，在人群之中却无暇防备伸缩自如的矛头。
吉冈一方趁势压上。由于武藏一个劲后退，他们便紧追不舍。武藏的脸已经变得苍白，怎么看也不像还在呼吸。此时，倘若他被树根绊一下，或是被绳子之类缠住脚，一定会摔个倒栽葱，可是谁也不愿挑战一个慷慨赴死的人。因此众人虽然哇哇喊着，端着刀枪一步步逼近，可是这数不清的枪尖刀锋却朝武藏的胸膛、小臂、膝盖等处只推进了不到两三寸。
“啊？”突然，武藏从他们眼前消失了。面对狭窄的道路和唯一一个对手，力量显然过剩的这一伙人无处发力，竟彼此推挤起来。但武藏既非脚底生风溜之大吉，也未跳到树上。他只是纵身一跃，从路上滚到了树丛里而已。
眼前是泥土柔软的孟宗竹密林。武藏像飞鸟一样穿梭在绿竹缝隙中，身上唰的一下刺过一缕金色的光。不知何时，朝阳已经从叡山山峦的峡谷里露出梳子形的火红一角。
“站住，武藏！”
“卑鄙！”
“有背对着人比武的吗？”
众人纷纷冲进竹林。武藏已经跳过竹林边的小河，跳上一丈多高的山崖，呼哧呼哧喘了两三口气，暂且歇息。崖上是坡度很缓的原野。他眺望着黎明的天际。垂松的路口就在脚下，路口处有四五十名没追过来的吉冈门人，发现他站在高处的身影，便一齐哇的一下冲了过来。
比刚才增加了两倍的人群黑压压地聚集在原野上。吉冈方的所有人全都来了，若是牵起手，巨大的刀圈足以将这片原野包围。而远方武藏的一刀却像熠熠闪光的绣花针一样渺小，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远远地站着。
⋒
五
⋓
不
知何处传来驮马的嘶鸣，已经是山乡里有人走动的时候了。尤其是这一带，早起的法师们已经在叡山上上下下，只要天一亮，便没有一天看不到脚穿木屐端着肩膀走路的僧侣。
来往的僧侣、樵夫和农民全嚷嚷起来：
“有人械斗！”
“哪里？在哪里？”
随着人的喧哗，村落里的鸡和马也跟着骚动起来。
八大神社上面也有一群人看热闹。流动不息的雾气一会儿把山和围观者的身影涂抹成白茫茫一片，一会儿又在众人眼前豁然铺展出一片视野。
眨眼间，武藏变得惨不忍睹。缠住鬓发的头巾已被汗水和血迹染成了桃红色，散乱的头发紧贴在头上，原本就十分恐怖的脸现在又像是画上了魔王的脸谱，简直惊世骇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吸，像黑色皮制胴衣一样的肋骨一起一伏。裙裤绽开了，膝关节挨了一刀，伤口中露出石榴籽一样的白色东西，是露出的骨头。小臂上也有一处擦伤。虽然并无大碍，滴落的血迹却把胸口到小刀带前的部分都染红了，全身看起来像是穿了扎染的衣服，又像是从墓地中站起来的人，令观者不禁掩目。
不，更令人目不忍睹的是挨了武藏的刀后一边呻吟一边爬动的负伤者和已一动不动的死人。七十多个人冲上原野，呼的一下发动袭击的瞬间，便已有四五人倒地毙命。
原野里散布着吉冈一方倒地的伤者。那边一个，这边又一个，彼此相隔。由此情形不难猜出武藏在不断地移动，他把整片原野的每寸土地都当成了厮杀的战场，使人多势众的敌人无暇集结力量。
即便如此，武藏的移动始终有一定的规则，即不会杀向敌人队伍的侧面。他努力避开敌人展开的横队正面，从人群的一角绕到另一角，以闪电之势杀过去，斩断末端。所以从武藏的位置来看，敌人总是像刚才在狭窄的道路上逼近他时一样，把纵队的一端暴露在他的眼前。不论同时有七十人还是一百人，他的战法总是只以最末端的两三个人为对手。
可是无论速度有多凌厉，武藏仍不时露出破绽，而敌人也不会总上他的当。有时也会出现许多人同时行动，一下子从前后夹击过来。此时便是武藏最危急的时候，也是他的所有能量在忘我中发出高度的热量和力量的时刻。
不知何时，他已握起两把刀。右手的大刀沾满鲜血，刀柄和拳头全被血浆染得鲜红，左手的小刀仅刀锋上沾了一点油脂，还熠熠地闪着光泽，足以再斩断若干人的骨头。尽管如此，他却全然没有正在使用双刀的意识。
⋒
六
⋓
他
们就像海浪与燕子一般，海浪击打着燕子，燕子则踏着浪花，倏地翻转到他处。尽管没有一瞬是静止的，可每当有人倒在刀下，在地上痛苦挣扎时，吉冈一方总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或者呻吟一声，似乎在努力使自己眩晕的精神清醒过来。
噌噌噌，耳边只传来一阵草鞋蹭地的声音，敌人欲向武藏包围过来。武藏趁机喘了口气，左刀架在前面，正对着敌人，右手的大刀则展向一侧，从肩膀、手腕到刀锋保持水平。这是一种避免敌人偷袭的姿势。大小两刀的尺寸加上两臂完全伸展开的长度，形成了以他炯炯的双眸为中心的一片广阔区域。敌人若忌惮他的正面而窥探右面，他便会转到右侧牵制敌人。若直觉到敌人会转向左侧，便会啪的一下伸出左刀，将敌人包夹在双刀之中。
武藏突在前面的短小左刀具有磁石般的魔力，突入刀前的敌人宛如被粘在竹竿头上的蜻蜓，进退不能。眨眼间，长长的右刀一声怒吼，一人就已变成喷着鲜血的烟花。很多年之后，武藏的这种战法被人称为“二刀流以寡敌众之式”，可是现在完全是武藏无意识的行为，是忘我之中力量被无限逼迫的结果，平常一直被遗忘的左手的能力不由自主被发挥到了极致。
不过，作为刀法家的武藏可以说仍很幼稚。他是何流派，有何理念，都全然不知，至于理论探索、体系构建等，他更不可能有时间来做。或许也是命运使然，他一直坚信不疑的道路只有一条，那便是实践。这是他从实践中获知的经验。至于理论，以后躺在床上也能思考。
与武藏截然相反，吉冈一方以十剑为代表，甚至连幼稚的晚辈大脑里都被灌输了京八流的理论，若仅从理论上说，已经有不少人具备了一家之风。可是武藏无师可从，他以山野危难和生死之巷为修行的温床，在朦胧之中探求刀为何物。为了学道，他一直拼命磨炼，与他相比，吉冈一门的心态和历练过程都是截然不同的。在拥有理论常识的吉冈门人看来，武藏已经呼吸急促、血色全无、浑身是血，却仍能手持双刀，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碰上去，转瞬之间便化为血烟，这种阿修罗般的样子实在是不可思议。他们头晕目眩、汗湿双眼，面对同伴的鲜血时愈加彷徨，与此同时，武藏的身影也变得愈发难以琢磨。最后，所有吉冈人都感到极度的疲劳和焦躁，只觉得仿佛在与血红的妖怪战斗。
⋒
七
⋓
逃
吧！孤身战斗的那个人，逃走吧，快逃吧！大山在呼唤，乡间的树木在召唤，天上的白云也在呐喊。还有那些止住脚步的行人和附近的百姓，都远远地望着重围中的武藏，为他的险境而揪心，竟不由自主地向他呼喊起来。
就算有山崩地裂、翻天覆地般的惊雷落下，那声音也不会传到武藏的耳朵里。他的身体只为他的心力驱使。肉眼所见的身体只不过是假身，惊人的心力已经点燃了身体和灵魂。武藏现在已经不是一个肉体，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生命火焰。
突然，哇的一声，三十六峰同时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喊声。这是远观的人群和拥在武藏面前的吉冈门人同时从大地上跳起来，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因为武藏突然像野猪一样从山麓奔向乡里。当然，七十多名吉冈人马也不会袖手旁观。
“追！”他们黑压压地朝武藏追去。“哪里走！”一追上去，五六个人便一拥而上向武藏杀去，武藏一低身子，唰地用右刀扫向他们的小腿。一个敌人说“拿命来”，枪顿时扫落，但铿的一声，武藏一下子将其击飞到天上。同时，他的一根根乱发仿佛都要杀向敌人，全都倒竖起来。唰、唰、唰，左右刀交替，刀走水火，连咬紧的牙齿都要从他口中飞出咬向敌人似的。
“啊，逃跑了！”远处人群的骚动似乎在嘲笑吉冈一方的彷徨。眨眼之间，武藏已经从原野西侧的一端跳到了绿色的麦田里。
“回来！站住！”呼啦一下，跟上来的一部分人刚跳下去，空中又传来两声令人不禁掩耳的惨叫。紧贴在崖下的武藏候个正着，将几个不知死活也学着跳下来的人斩杀。
嗖！扑哧！两杆枪朝麦田正中央飞来，深深地插入泥土中，是吉冈一方从上面投下来的。可是武藏已经像泥块一样在山田里跳跃，转瞬间便与他们拉开了约半町的距离。
“山村那边！朝大道方向逃了！”
吵嚷之间，武藏已经爬过山田的田垄，还不时从山上回头望望对手分散追击的情形。
此时，朝阳终于像平时早晨那样，照亮了世间万物。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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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简直就是魔鬼的行为。似乎从一开始，这就是武藏的重点目标。他丢下一切，率先斩杀了少年源次郎。无法说是悲痛是残忍。虽然是敌人，可他还只是个少年。就算杀了他，对方的力量也没有丝毫减损。不，这反而会极度激怒吉冈一门，只能把对方全部战斗力像狂澜一样完全激发出来。
尤其是源左卫门，他带着一脸哭相。“啊，你居然……”他发出怒吼，老迈的胳膊抡起沉甸甸的大刀，举过头顶朝武藏砍来。
只见武藏的右脚后退一步，同时身体和两手向右一斜，刚刚抹过少年源次郎脖子后返回的刀刃顿时一闪。他“嗨！”的一声，一刀斩去，源左卫门正要落下的肘部和脸已被砰地削去一截。
“呜——”也分不出是谁的呻吟声，因为从武藏身后刺出冷枪的一人也踉跄着向前倒去，与源左卫门倒在一起。还不等目光挪向别处，武藏的正面已经又有第四个人扑了过来。武藏似乎正斩在此人的重心上，连肋骨都被斩断，头和手耷拉着，腿却仍支撑着已没了生命的身体走了两三步。
“都上啊！”
“在这儿！”
身后的六七人不时发出呼喊向同伴告急。可是分散潜伏在三条岔道上的同伴毕竟离大本营还有相当的距离，仍完全没有觉察这里转瞬间发生的异变，而且呼喊声也随着松涛和大竹丛的沙沙响声徒然地消失在空中。
从保元、平治时起，从平家的落败者们彷徨在近江路上时起，从亲鸾或叡山的僧众往来于京城时起，这棵垂松几百年来一直扎根于这路口。不知是因为如今意外地从土中呼吸到了人类的鲜血而欢呼，还是树心在忧伤地哭泣，树梢不住地战栗，每次吹来那烟一样的雾风时，冰冷的水滴便簌簌地溅落在树冠下的刀和人影上。
呼吸之间，一个死者和三个伤者已被排除在这紧张的圈外。就在彼此喘息的一刹那，武藏将后背紧紧地贴在垂松的树干上。两抱多粗的树干是背后绝好的防御，可是武藏却觉得长时间胶着在这里反倒不利。他凶悍的眼神沿着刀背盯着七张敌人的面孔，思忖着下一处地利。
树梢声，云声，树丛声，草声，所有的一切都在战栗的风中。这时，有人用沙哑的嗓子远远地告诉远处之人：“去垂松那边！”
附近一处略高的山丘上，刚才还选好位置坐在岩石上的佐佐木小次郎不知何时竟站了起来，朝着潜伏在三条岔道的树丛和树荫里的吉冈门人喊：“喂！喂！在垂松这里，快来垂松这里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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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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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
处传来火枪的声音，强烈的声波顿时震住了人们的耳朵。小次郎的声音应该也有人听到了。“哎呀！”大竹丛、树荫里、岩石后，所有的隐蔽处都骚动起来，潜伏在三条岔道的伏兵顿时像蚊子一样涌出。
“已经来了！”
“路口！路口！”
“让他钻了空子！”
就在火枪轰响的同时，武藏也贴着树干动了起来。弹丸擦过他的脸，扑哧一下射在树干上，从刚才就将枪尖和刀锋集中在一起与他对峙的七人也噌噌噌地随着他的移动围绕树干转了起来。
这时，武藏突然刀指七人左侧的男子疾飞而去。此人好歹是吉冈十剑之一的小桥藏人，可面对武藏迅疾而可怕的架势，他不禁惊叫一声，单腿点地，躲过身子。而武藏继续向前突去，嗒嗒嗒，仿佛没有尽头。看到武藏远去的背影，众人才醒过神来。“别让他跑了！”他们立刻紧追不舍，猛扑过去。就在一齐杀向武藏的一刹那，阵型已经四散，每个人都失去了章法。
突然，武藏又势如流星锤一般杀了回来，朝最先追过来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就是一刀。
诡计！十郎左卫门直觉肯定有诡计，追击时早已留下回旋的余地，只见他一弯腰，武藏的刀只是横着掠过他胸前。可是武藏并不像常人那样一抡一刀，即一刀砍空之后，刀的余力便散失到空中，然后再次抡刀重砍。他的刀法绝没有那么迟钝。
由于武藏并未拜过师，修行上当然有不利和痛苦之处，但这也有相应的益处，即他从未陷入既成流派的章法。他的刀法无章无形，也没什么所谓的秘诀，是他在天地四方中描绘出的想象力和执行力结合而生的无名无形的刀法。
武藏现在斩杀御池十郎左卫门时的刀法便是如此。十郎左卫门不愧是吉冈门下的高徒，完全躲过了武藏诈败的回马枪。但无论是京流还是神阴流，无论何种流派，只要是此前的既成刀法，都能躲得过去。可是，武藏的刀法并非如此。他的刀中必然含有回头刀，向右斩去的刀中蕴含着立刻斩回左侧的原动力。倘若仔细留意一下他的刀在空中留下的光影，必然会发现那迅疾的光总像松针一样，在划出一两根线条后立刻折返，杀向敌人。
“哇！”惨叫之间，御池十郎左卫门的脸已经碰在如燕尾般反杀回来的刀刃上，变得像残破的红色鬼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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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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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
承京流吉冈传统的十剑之一的小桥藏人首先毙命，如今，连御池十郎左卫门这样的高手都栽倒在地。倘若再加上并不能算数的掌门人少年源次郎，这里的一半人已经成为武藏的刀下之鬼，沦为决斗序幕中的祭品，血洒一地。
此时，如果武藏借斩杀十郎左卫门的余势乘虚而入，再砍下几颗敌方的头颅，无疑可以解决这里的大多数。可是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径直朝三条岔道的其中一条奔去。
武藏的身影变幻莫测。每当以为他要逃走，他总会突然杀回来，可每当看到他扑过来重新做出迎战的架势时，他又会像贴着地面一掠而过的飞燕一样，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浑蛋！”
留下的半数人咬牙切齿。
“武藏！”
“不知羞耻！卑鄙！”
“胜负还没决出来呢！”
人们怒吼着追赶。他们个个两眼喷火，望着成摊的鲜血，嗅着血腥的气息，仿佛进了酒窖一样迷醉。站在血泊中时，勇者总会比平常更冷静，而懦弱者则恰恰相反。众人激愤地朝着武藏的背影一路追去，俨然一群血池中的恶鬼。
“跑了！别让他逃了！”
武藏对他们的呼喊充耳不闻，丢下那最初战斗的三岔路口，朝三条岔道中最狭窄的修学院道方向奔去。当然，埋伏在那里的吉冈门人在得知这边的事态后正慌忙赶来。不出二十间的距离，武藏便会迎头撞上他们，势必陷入被前后夹击的困境。
两伙人的确在丛林道上撞上了，却只看到了彼此的身姿而已。
“武藏呢？”
“没来啊。”
“不、不可能啊。”
“可是……”
正在争吵之间，武藏喊道：“在这儿！”话音未落，他已从岩石后面跳出，站在吉冈门人刚刚通过的道路中央。来吧！他的身体已经做好了第二次准备。由于道路狭窄，愕然的吉冈一方当然无法一下子集中全部力量。再加上手臂和刀的长度，一旦每个人都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画圆，路上甚至无法并排站下两个人。不仅如此，站在武藏前面的人嗒嗒嗒地一个劲后退，后面的人则争着涌向前面，庞大的人群顿时混乱起来，反倒束缚了彼此的手脚。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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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过，众人的力量原本就没那么脆弱。尽管一度被武藏的迅疾和胆魄吓倒，喊着“别、别退”，尽管腰和脚跟透着不安，他们还是自觉人多势众。
“他不过就一个人。”
“你小子！”
“让我来收拾他！”
最前面的两三人挺身而出，后面的人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哇的一下，光是声势便远强于孤身的武藏。仿佛在迎着怒涛游泳一样，武藏且战且退，一步步被逼向后方，莫说杀敌，防守已成了第一要务。他连那些跌倒在面前斩杀起来不费气力的敌人都顾不上，连连后退。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斩杀两三个敌人，也不会削弱对手的总体实力。不光如此，一不留神，敌人的枪便会刺过来。刀锋易躲，在人群之中却无暇防备伸缩自如的矛头。
吉冈一方趁势压上。由于武藏一个劲后退，他们便紧追不舍。武藏的脸已经变得苍白，怎么看也不像还在呼吸。此时，倘若他被树根绊一下，或是被绳子之类缠住脚，一定会摔个倒栽葱，可是谁也不愿挑战一个慷慨赴死的人。因此众人虽然哇哇喊着，端着刀枪一步步逼近，可是这数不清的枪尖刀锋却朝武藏的胸膛、小臂、膝盖等处只推进了不到两三寸。
“啊？”突然，武藏从他们眼前消失了。面对狭窄的道路和唯一一个对手，力量显然过剩的这一伙人无处发力，竟彼此推挤起来。但武藏既非脚底生风溜之大吉，也未跳到树上。他只是纵身一跃，从路上滚到了树丛里而已。
眼前是泥土柔软的孟宗竹密林。武藏像飞鸟一样穿梭在绿竹缝隙中，身上唰的一下刺过一缕金色的光。不知何时，朝阳已经从叡山山峦的峡谷里露出梳子形的火红一角。
“站住，武藏！”
“卑鄙！”
“有背对着人比武的吗？”
众人纷纷冲进竹林。武藏已经跳过竹林边的小河，跳上一丈多高的山崖，呼哧呼哧喘了两三口气，暂且歇息。崖上是坡度很缓的原野。他眺望着黎明的天际。垂松的路口就在脚下，路口处有四五十名没追过来的吉冈门人，发现他站在高处的身影，便一齐哇的一下冲了过来。
比刚才增加了两倍的人群黑压压地聚集在原野上。吉冈方的所有人全都来了，若是牵起手，巨大的刀圈足以将这片原野包围。而远方武藏的一刀却像熠熠闪光的绣花针一样渺小，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远远地站着。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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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知何处传来驮马的嘶鸣，已经是山乡里有人走动的时候了。尤其是这一带，早起的法师们已经在叡山上上下下，只要天一亮，便没有一天看不到脚穿木屐端着肩膀走路的僧侣。
来往的僧侣、樵夫和农民全嚷嚷起来：
“有人械斗！”
“哪里？在哪里？”
随着人的喧哗，村落里的鸡和马也跟着骚动起来。
八大神社上面也有一群人看热闹。流动不息的雾气一会儿把山和围观者的身影涂抹成白茫茫一片，一会儿又在众人眼前豁然铺展出一片视野。
眨眼间，武藏变得惨不忍睹。缠住鬓发的头巾已被汗水和血迹染成了桃红色，散乱的头发紧贴在头上，原本就十分恐怖的脸现在又像是画上了魔王的脸谱，简直惊世骇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吸，像黑色皮制胴衣一样的肋骨一起一伏。裙裤绽开了，膝关节挨了一刀，伤口中露出石榴籽一样的白色东西，是露出的骨头。小臂上也有一处擦伤。虽然并无大碍，滴落的血迹却把胸口到小刀带前的部分都染红了，全身看起来像是穿了扎染的衣服，又像是从墓地中站起来的人，令观者不禁掩目。
不，更令人目不忍睹的是挨了武藏的刀后一边呻吟一边爬动的负伤者和已一动不动的死人。七十多个人冲上原野，呼的一下发动袭击的瞬间，便已有四五人倒地毙命。
原野里散布着吉冈一方倒地的伤者。那边一个，这边又一个，彼此相隔。由此情形不难猜出武藏在不断地移动，他把整片原野的每寸土地都当成了厮杀的战场，使人多势众的敌人无暇集结力量。
即便如此，武藏的移动始终有一定的规则，即不会杀向敌人队伍的侧面。他努力避开敌人展开的横队正面，从人群的一角绕到另一角，以闪电之势杀过去，斩断末端。所以从武藏的位置来看，敌人总是像刚才在狭窄的道路上逼近他时一样，把纵队的一端暴露在他的眼前。不论同时有七十人还是一百人，他的战法总是只以最末端的两三个人为对手。
可是无论速度有多凌厉，武藏仍不时露出破绽，而敌人也不会总上他的当。有时也会出现许多人同时行动，一下子从前后夹击过来。此时便是武藏最危急的时候，也是他的所有能量在忘我中发出高度的热量和力量的时刻。
不知何时，他已握起两把刀。右手的大刀沾满鲜血，刀柄和拳头全被血浆染得鲜红，左手的小刀仅刀锋上沾了一点油脂，还熠熠地闪着光泽，足以再斩断若干人的骨头。尽管如此，他却全然没有正在使用双刀的意识。
⋒
六
⋓
他
们就像海浪与燕子一般，海浪击打着燕子，燕子则踏着浪花，倏地翻转到他处。尽管没有一瞬是静止的，可每当有人倒在刀下，在地上痛苦挣扎时，吉冈一方总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或者呻吟一声，似乎在努力使自己眩晕的精神清醒过来。
噌噌噌，耳边只传来一阵草鞋蹭地的声音，敌人欲向武藏包围过来。武藏趁机喘了口气，左刀架在前面，正对着敌人，右手的大刀则展向一侧，从肩膀、手腕到刀锋保持水平。这是一种避免敌人偷袭的姿势。大小两刀的尺寸加上两臂完全伸展开的长度，形成了以他炯炯的双眸为中心的一片广阔区域。敌人若忌惮他的正面而窥探右面，他便会转到右侧牵制敌人。若直觉到敌人会转向左侧，便会啪的一下伸出左刀，将敌人包夹在双刀之中。
武藏突在前面的短小左刀具有磁石般的魔力，突入刀前的敌人宛如被粘在竹竿头上的蜻蜓，进退不能。眨眼间，长长的右刀一声怒吼，一人就已变成喷着鲜血的烟花。很多年之后，武藏的这种战法被人称为“二刀流以寡敌众之式”，可是现在完全是武藏无意识的行为，是忘我之中力量被无限逼迫的结果，平常一直被遗忘的左手的能力不由自主被发挥到了极致。
不过，作为刀法家的武藏可以说仍很幼稚。他是何流派，有何理念，都全然不知，至于理论探索、体系构建等，他更不可能有时间来做。或许也是命运使然，他一直坚信不疑的道路只有一条，那便是实践。这是他从实践中获知的经验。至于理论，以后躺在床上也能思考。
与武藏截然相反，吉冈一方以十剑为代表，甚至连幼稚的晚辈大脑里都被灌输了京八流的理论，若仅从理论上说，已经有不少人具备了一家之风。可是武藏无师可从，他以山野危难和生死之巷为修行的温床，在朦胧之中探求刀为何物。为了学道，他一直拼命磨炼，与他相比，吉冈一门的心态和历练过程都是截然不同的。在拥有理论常识的吉冈门人看来，武藏已经呼吸急促、血色全无、浑身是血，却仍能手持双刀，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碰上去，转瞬之间便化为血烟，这种阿修罗般的样子实在是不可思议。他们头晕目眩、汗湿双眼，面对同伴的鲜血时愈加彷徨，与此同时，武藏的身影也变得愈发难以琢磨。最后，所有吉冈人都感到极度的疲劳和焦躁，只觉得仿佛在与血红的妖怪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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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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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
吧！孤身战斗的那个人，逃走吧，快逃吧！大山在呼唤，乡间的树木在召唤，天上的白云也在呐喊。还有那些止住脚步的行人和附近的百姓，都远远地望着重围中的武藏，为他的险境而揪心，竟不由自主地向他呼喊起来。
就算有山崩地裂、翻天覆地般的惊雷落下，那声音也不会传到武藏的耳朵里。他的身体只为他的心力驱使。肉眼所见的身体只不过是假身，惊人的心力已经点燃了身体和灵魂。武藏现在已经不是一个肉体，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生命火焰。
突然，哇的一声，三十六峰同时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喊声。这是远观的人群和拥在武藏面前的吉冈门人同时从大地上跳起来，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因为武藏突然像野猪一样从山麓奔向乡里。当然，七十多名吉冈人马也不会袖手旁观。
“追！”他们黑压压地朝武藏追去。“哪里走！”一追上去，五六个人便一拥而上向武藏杀去，武藏一低身子，唰地用右刀扫向他们的小腿。一个敌人说“拿命来”，枪顿时扫落，但铿的一声，武藏一下子将其击飞到天上。同时，他的一根根乱发仿佛都要杀向敌人，全都倒竖起来。唰、唰、唰，左右刀交替，刀走水火，连咬紧的牙齿都要从他口中飞出咬向敌人似的。
“啊，逃跑了！”远处人群的骚动似乎在嘲笑吉冈一方的彷徨。眨眼之间，武藏已经从原野西侧的一端跳到了绿色的麦田里。
“回来！站住！”呼啦一下，跟上来的一部分人刚跳下去，空中又传来两声令人不禁掩耳的惨叫。紧贴在崖下的武藏候个正着，将几个不知死活也学着跳下来的人斩杀。
嗖！扑哧！两杆枪朝麦田正中央飞来，深深地插入泥土中，是吉冈一方从上面投下来的。可是武藏已经像泥块一样在山田里跳跃，转瞬间便与他们拉开了约半町的距离。
“山村那边！朝大道方向逃了！”
吵嚷之间，武藏已经爬过山田的田垄，还不时从山上回头望望对手分散追击的情形。
此时，朝阳终于像平时早晨那样，照亮了世间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