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来
一
长
冈佐渡是经常出现在这寺里的大施主之一。由于他是名将三斋公，即丰前小仓的城主细川中兴的管家，他曳杖来到寺里，自然不是为了亲戚的忌辰，就是忙里偷闲来度假。这里距江户有七八里地，有时他也会住上一宿，总是只带三名武士和一名小厮做仆从。以他的身份来说，这算是极为简朴了。
“寺僧。不必太费心。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也不要太铺张了。”
“实在不敢当。”
“还是让我自在地放松一下吧。”
“您请便。”
“请恕在下无礼。”说罢，佐渡便躺了下来，将花白的鬓发枕在胳膊上。
江户的藩邸那边忙得让他喘不过气，他或许也是以参拜的名义故意躲到这儿来的。总之，在露天浴池里泡过澡，再小酌一杯土酿，头枕着胳膊打个小盹，耳边听着蛙声阵阵，恍惚间似乎连眼前的尘世都会忘记。
今夜亦是如此，佐渡又住在此寺，正倾听着远方的蛙鸣。寺僧悄悄将酒壶和膳食撤了下去，仆从则坐在墙边，一脸担心地望着在摇曳的灯火中打盹的主人，生怕其着凉。
“啊，真惬意。仿佛就此进入了涅槃一样。”
有时，趁他换胳膊的时候，仆从也会提醒道：“当心着凉啊，夜风中可含着露水呢。”
佐渡却不以为然。“别管他。我这身体久经沙场，这么点夜露岂能冻着我。不过，这暗风之中倒是蕴含一股馥郁的油菜花香，你们也闻到了吧？”
“一点也没。”
“你们啊，没一个鼻子管用的。哈哈哈。”他的笑声倒也不是太大，但四边的蛙声戛然而止。
正疑惑间，寺僧的呵斥声忽然从书院的侧廊上传来，声音比佐渡的笑声大得多。
“喂，小孩！不许站在那里窥探客人的房间！”
仆从们立刻站了起来巡视。
只见一个人影正吧嗒吧嗒地朝斋堂方向逃去。呵斥的僧人则留在后面低头致歉。
“实在抱歉。是个当地乡民的孤儿，您就饶过他吧。”
“他刚才在偷窥吗？”
“是。他本是的一名马夫的儿子，就住在一里开外的法典原。听说他祖父从前也是名武士，所以天天嚷着自己长大后也要做武士呢。一看到武家大人器宇轩昂的样子，他便咬着指头偷看起来了，真让人头痛。”
这时，在房间里打盹的佐渡闻声坐了起来，说道：“喂，法师。”
“是。长冈大人，吵醒您了。”
“不不，我不是在责备你。那个小孩看上去倒挺好玩的，正好可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呢。能否给我叫来？就说我要给他点心。”
二
伊
织来到斋堂嚷嚷道：“大婶，没有小米了，我来取小米，快给我装上。”说着，他撑开能装进一斗之多的米袋口。
“怎么说话呢，臭小子！你以为是来讨账啊？”昏暗的斋堂里传来寺婆的呵斥声。
一起帮着洗涮的勤杂和尚也在帮腔：“是我们住持看你可怜才施舍给你的，你面子倒不小。要东西得低声下气才行。”
“我的脸大吗？我可不是要饭的。我可是把我爹的遗物都押在这儿了，那里面可装着钱呢。”
“荒郊野外就那么一间破房子，一个当马夫的爹能给你这饿鬼留下多少钱啊？”
“你给不给？快给我小米！”
“反正你是个傻子。”
“你凭什么这么说？”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疯子浪人，你竟然甘愿受他指使，连食物都替他张罗。”
“你管得倒宽。”
“那么块破地，怎么挖也成不了水田旱地，村里人都在笑话你们呢。”
“你有完没完？”
“我看你也有点着了那疯子的魔道了。看样子，那浪人真把那儿当成了《御伽草子》中的黄金冢宝地，到死也要挖了。可你还是个鼻涕鬼啊，现在就开始掘自己的坟墓，是不是有点早？”
“少啰唆，快拿小米！快，给我小米！”
“不要说小米啊，要说‘休’。”
“休——”
“想！”勤杂和尚一面趁机揶揄，一面瞪起眼珠子，把脸一伸，做起鬼脸来。
就在这时，啪嗒，一块湿抹布之类的东西忽然贴到和尚脸上。和尚顿时“啊”的一声尖叫，脸色煞白。原来竟是他最害怕的大蟾蜍。“好你个臭小子！”他一下子蹦了起来，一把抓住伊织的脖子。恰在这时，寺僧前来迎接伊织，说住在后面的施主长冈佐渡大人召唤。
“是不是出什么差错了？”连住持都一脸担心地跑了过来。
“不不，佐渡大人只是叫他去解解闷。”
“那就好。”听寺僧这么一说，住持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似乎仍未完全放心，亲自牵着伊织的手，将其领到了佐渡面前。
书院的邻室里已经铺好被褥，老迈的佐渡正横躺在那里。看来他非常喜欢小孩，看到伊织呆呆地坐在住持的身旁，便问道：“几岁了？”
“十三。今年十三了。”伊织善解人意地答道。
“想当武士吗？”
听对方这么一问，伊织点点头。
“嗯……”
“那就来我府上吧。如果打水拿鞋你样样都能做好，以后我就让你做我的随从。”
话音未落，伊织就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不可能不想去，一定是害羞吧？我明天就带你回江户。”
佐渡如此重复了好几遍，伊织终于像勤杂和尚那样拒绝起他来：“老爷，你要是不给我点心，就是骗人。快给我点心，我要回去了。”
住持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当即啪地打了一下伊织的手。
三
“别
责备他。”佐渡反倒责备起住持来，“武士是不会撒谎的。快把点心给他拿来。”他当即吩咐仆从道。
伊织拿到点心后，立刻揣进怀里。
佐渡见状，问道：“你怎么不在这儿吃？”
“师父还在等我呢。”
“哦……师父？”佐渡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
伊织俨然一副已办完事的样子，理都没理佐渡便跑出屋。长冈佐渡于是讪笑着钻进被窝，住持则再三叩首致歉。不久，他追到斋堂问道：“那小孩呢？”
“刚背了小米回去了。”斋堂的人答道。
黑夜中，倘若竖起耳朵凝神细听，便会听到从某处传来的用树叶吹出的奇怪声音。噼卡，噼，噼噼卡，噼。只可惜伊织并不会唱好听的歌，赶马人唱的歌是不适合吹叶笛。而盂兰盆节上那种起源于载歌载舞的地方歌会的民谣似乎也过于复杂，不适宜这简单的叶笛。最终，伊织只能一面在大脑里描摹着神乐的伴奏乐，一面将树叶贴在嘴唇上，接连吹出奇怪的声音，连道路的遥远都忘记了。不久，当他来到法典原附近时，忽然将嘴唇上的树叶跟唾沫一起吐了出去，一下子钻进了路旁的草丛。
荒野中的两条小河在这里汇合，朝村落流去。土桥上，只见三四个彪形大汉正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地嘀咕着什么。
伊织一看几个人的面孔，顿时一惊。“啊，来了！”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大前年暮秋时发生的事。这一带的母亲呵斥孩子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你若不听话，就把你装进山神的轿子里送进山”。这种烙在幼小心灵中的恐惧伊织到此时都不会忘记。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山神的白木轿子每隔几年便会巡回到距此八到十里的山上的神社里驻下。当地百姓一得到消息，便会将积攒的五谷等全拿出来，有的甚至连宝贝闺女的工作都会做通，让其打扮得漂漂亮亮，张灯结彩地进贡到山里。可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发现山神原来竟是凡人，便耍滑怠慢起来，再也不积极进贡了。
自从战国时代以来，即使这些装神弄鬼的党徒把轿子停在山间的神社里，特意去通知百姓，也没有人再进贡。于是党徒们就带着捕猎野猪用的矛头、射杀狗熊的弓箭、斧头和短矛等，总之，拿着那些让百姓一看就会吓瘫的武器，每隔一两年，估摸百姓又攒下了一定的财物后，便闯进村里打劫。
上次悍匪们来这一带打劫已是大前年秋天时的事了，当时的惨状在伊织幼小的心灵中烙下了阴影。如今当他望见土桥上的人影时，恐怖的记忆立刻像闪电一样被唤起。
四
不
久，又有人成群结队地从远处朝荒野赶来。“喂！”土桥上的人影一呼，远处的队伍便“哦”地一应。声音从若干方向传来，然后消失在晚霞尽头。
伊织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从草丛中窥探着动静。不觉间，便有四五十个土匪黑压压地聚集到土桥附近，然后分别交头接耳了一阵子，看来是在协调步骤。
“上！”只见一名首领模样的男子将手一挥，所有土匪顿时像蚂蚱一样，一溜烟地朝村子冲去。
“出事了！”伊织从草丛里探出头来，眼前似乎已浮现出那恐怖的光景。在和煦的夜霭中坠入梦乡的村子顿时传来嘈杂的鸡叫声，牛吼马嘶，老人和孩子的哭喊声近在咫尺。
“对……赶紧去告诉住在德愿寺的武士一声。”正当伊织要返回去报告这里的大事时，原本已不见人影的土桥后面却突然传来了喊声：“喂！”
伊织一个趔趄，拔腿就逃，可还是比不过大人的腿脚，最终被在那里警戒的两个土匪揪住了脖子。
“哪里去？”
“干什么的？”
其实伊织只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即可。可是他哭不出来，还拼命地抓挠抓住他脖子的强壮手臂，使劲挣扎。土匪不禁对他起了疑心。
“这家伙，一定是看到我们后，想去通风报信。”
“把他扔到那边的水田里去。”
“不，看我的。”话音未落，伊织就被另一个人踢到土桥下，随后跳下来的土匪则把他绑在桥桩上。
“好。”土匪丢下伊织后，重新跳回桥上。
当、当……寺里的钟声响了起来。看来，寺里知道了土匪来袭。村子里火光冲天，土桥下的流水被染得像血一样红。婴儿的哭喊声令人心碎，女人的悲鸣听起来撕心裂肺。不久，伊织便听见车轱辘的声音呱啦呱啦地滚过头顶，原来是四五名土匪正将劫来的财物满载在牛车马背上，从这里通过。
“畜生！还我老婆！”
“干什么？不要命的家伙！”
怎么回事？原来，百姓已开始在土桥上与土匪格斗，凄厉的呻吟声和脚步声混杂在一处。还未等伊织回过神来，浑身是血的死尸便一个接一个地落在伊织面前，血往他脸上溅来。
五
死
尸被河水冲去，一息尚存者则抓住水草，爬上岸来。被绑在桥桩上目睹惨状的伊织大声朝其喊道：“快给我解开绳子！解开我的绳子，我去给你们报仇！”
可是被砍的百姓爬到了岸上，就趴在水草中不动了。
“喂，快给我解开绳子啊！我去救村里人，解开我的绳子！”人小鬼大的伊织俨然已忘记了自己的安危，他拼命地大喊，呵斥着懦弱的百姓，命令着他们，可昏倒的人们仍未注意到。于是伊织再一次试图自己挣断绳子，拼命地挣扎起来，可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喂！”他错一错身子，尽量伸出脚，踢着一名昏倒在地的负伤者的肩膀喊道。
终于，一张沾满泥巴和鲜血的脸抬了起来，两眼无力地望望伊织。
“快，解开这绳子，解开！”
那人终于爬了过来，但解开伊织的绳子后就断了气。
“等着瞧！”伊织望望桥上，咬着嘴唇。土匪们将追来的百姓全都杀死在这里，可装满财物的牛车却陷进了土桥腐烂的地方，他们正在吵嚷着往外拽。
伊织沿着水边，没命地在河岸的阴影中跑了起来。他涉过浅水，爬上对岸，撒腿在荒野中狂奔，一口气在既无田地又无住家的荒野上跑了半里路。不久，他终于跑到了山丘上的那间与武藏一起居住的小屋。一抬眼，一个人影正站在小屋旁凝望着天空，正是武藏。
“师父——”
“哦，伊织。”
“快去！”
“去哪里？”
“村子。”
“那火光是……”
“山里人袭来了。大前年时就曾来过一次的家伙们。”
“山里人？山贼？”
“有四五十号人。”
“那钟声是告急的？”
“快去！有好多人在等着解救呢！”
“好。”武藏顿时折回小屋，又立刻出来，原来是去整备鞋履。
“师父，快跟着我。我给你领路。”
武藏摇摇头。“你在小屋里等着。”
“哎，为什么？”
“危险。”
“不危险。”
“碍事。”
“可是师父不知道去村子的近路啊。”
“那火光就是最好的带路人。听着，你给我老实地待在这小屋里。”
“是。”伊织无奈地点点头，刚才充满正义的小小心灵顿时失去了飞跃的目标，一脸落寞。
村子里仍火光冲天。只见被烈焰映红的原野中，一个人影正像鹿一样向前冲去，正是武藏。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长
冈佐渡是经常出现在这寺里的大施主之一。由于他是名将三斋公，即丰前小仓的城主细川中兴的管家，他曳杖来到寺里，自然不是为了亲戚的忌辰，就是忙里偷闲来度假。这里距江户有七八里地，有时他也会住上一宿，总是只带三名武士和一名小厮做仆从。以他的身份来说，这算是极为简朴了。
“寺僧。不必太费心。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也不要太铺张了。”
“实在不敢当。”
“还是让我自在地放松一下吧。”
“您请便。”
“请恕在下无礼。”说罢，佐渡便躺了下来，将花白的鬓发枕在胳膊上。
江户的藩邸那边忙得让他喘不过气，他或许也是以参拜的名义故意躲到这儿来的。总之，在露天浴池里泡过澡，再小酌一杯土酿，头枕着胳膊打个小盹，耳边听着蛙声阵阵，恍惚间似乎连眼前的尘世都会忘记。
今夜亦是如此，佐渡又住在此寺，正倾听着远方的蛙鸣。寺僧悄悄将酒壶和膳食撤了下去，仆从则坐在墙边，一脸担心地望着在摇曳的灯火中打盹的主人，生怕其着凉。
“啊，真惬意。仿佛就此进入了涅槃一样。”
有时，趁他换胳膊的时候，仆从也会提醒道：“当心着凉啊，夜风中可含着露水呢。”
佐渡却不以为然。“别管他。我这身体久经沙场，这么点夜露岂能冻着我。不过，这暗风之中倒是蕴含一股馥郁的油菜花香，你们也闻到了吧？”
“一点也没。”
“你们啊，没一个鼻子管用的。哈哈哈。”他的笑声倒也不是太大，但四边的蛙声戛然而止。
正疑惑间，寺僧的呵斥声忽然从书院的侧廊上传来，声音比佐渡的笑声大得多。
“喂，小孩！不许站在那里窥探客人的房间！”
仆从们立刻站了起来巡视。
只见一个人影正吧嗒吧嗒地朝斋堂方向逃去。呵斥的僧人则留在后面低头致歉。
“实在抱歉。是个当地乡民的孤儿，您就饶过他吧。”
“他刚才在偷窥吗？”
“是。他本是的一名马夫的儿子，就住在一里开外的法典原。听说他祖父从前也是名武士，所以天天嚷着自己长大后也要做武士呢。一看到武家大人器宇轩昂的样子，他便咬着指头偷看起来了，真让人头痛。”
这时，在房间里打盹的佐渡闻声坐了起来，说道：“喂，法师。”
“是。长冈大人，吵醒您了。”
“不不，我不是在责备你。那个小孩看上去倒挺好玩的，正好可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呢。能否给我叫来？就说我要给他点心。”
二
伊
织来到斋堂嚷嚷道：“大婶，没有小米了，我来取小米，快给我装上。”说着，他撑开能装进一斗之多的米袋口。
“怎么说话呢，臭小子！你以为是来讨账啊？”昏暗的斋堂里传来寺婆的呵斥声。
一起帮着洗涮的勤杂和尚也在帮腔：“是我们住持看你可怜才施舍给你的，你面子倒不小。要东西得低声下气才行。”
“我的脸大吗？我可不是要饭的。我可是把我爹的遗物都押在这儿了，那里面可装着钱呢。”
“荒郊野外就那么一间破房子，一个当马夫的爹能给你这饿鬼留下多少钱啊？”
“你给不给？快给我小米！”
“反正你是个傻子。”
“你凭什么这么说？”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疯子浪人，你竟然甘愿受他指使，连食物都替他张罗。”
“你管得倒宽。”
“那么块破地，怎么挖也成不了水田旱地，村里人都在笑话你们呢。”
“你有完没完？”
“我看你也有点着了那疯子的魔道了。看样子，那浪人真把那儿当成了《御伽草子》中的黄金冢宝地，到死也要挖了。可你还是个鼻涕鬼啊，现在就开始掘自己的坟墓，是不是有点早？”
“少啰唆，快拿小米！快，给我小米！”
“不要说小米啊，要说‘休’。”
“休——”
“想！”勤杂和尚一面趁机揶揄，一面瞪起眼珠子，把脸一伸，做起鬼脸来。
就在这时，啪嗒，一块湿抹布之类的东西忽然贴到和尚脸上。和尚顿时“啊”的一声尖叫，脸色煞白。原来竟是他最害怕的大蟾蜍。“好你个臭小子！”他一下子蹦了起来，一把抓住伊织的脖子。恰在这时，寺僧前来迎接伊织，说住在后面的施主长冈佐渡大人召唤。
“是不是出什么差错了？”连住持都一脸担心地跑了过来。
“不不，佐渡大人只是叫他去解解闷。”
“那就好。”听寺僧这么一说，住持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似乎仍未完全放心，亲自牵着伊织的手，将其领到了佐渡面前。
书院的邻室里已经铺好被褥，老迈的佐渡正横躺在那里。看来他非常喜欢小孩，看到伊织呆呆地坐在住持的身旁，便问道：“几岁了？”
“十三。今年十三了。”伊织善解人意地答道。
“想当武士吗？”
听对方这么一问，伊织点点头。
“嗯……”
“那就来我府上吧。如果打水拿鞋你样样都能做好，以后我就让你做我的随从。”
话音未落，伊织就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不可能不想去，一定是害羞吧？我明天就带你回江户。”
佐渡如此重复了好几遍，伊织终于像勤杂和尚那样拒绝起他来：“老爷，你要是不给我点心，就是骗人。快给我点心，我要回去了。”
住持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当即啪地打了一下伊织的手。
三
“别
责备他。”佐渡反倒责备起住持来，“武士是不会撒谎的。快把点心给他拿来。”他当即吩咐仆从道。
伊织拿到点心后，立刻揣进怀里。
佐渡见状，问道：“你怎么不在这儿吃？”
“师父还在等我呢。”
“哦……师父？”佐渡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
伊织俨然一副已办完事的样子，理都没理佐渡便跑出屋。长冈佐渡于是讪笑着钻进被窝，住持则再三叩首致歉。不久，他追到斋堂问道：“那小孩呢？”
“刚背了小米回去了。”斋堂的人答道。
黑夜中，倘若竖起耳朵凝神细听，便会听到从某处传来的用树叶吹出的奇怪声音。噼卡，噼，噼噼卡，噼。只可惜伊织并不会唱好听的歌，赶马人唱的歌是不适合吹叶笛。而盂兰盆节上那种起源于载歌载舞的地方歌会的民谣似乎也过于复杂，不适宜这简单的叶笛。最终，伊织只能一面在大脑里描摹着神乐的伴奏乐，一面将树叶贴在嘴唇上，接连吹出奇怪的声音，连道路的遥远都忘记了。不久，当他来到法典原附近时，忽然将嘴唇上的树叶跟唾沫一起吐了出去，一下子钻进了路旁的草丛。
荒野中的两条小河在这里汇合，朝村落流去。土桥上，只见三四个彪形大汉正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地嘀咕着什么。
伊织一看几个人的面孔，顿时一惊。“啊，来了！”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大前年暮秋时发生的事。这一带的母亲呵斥孩子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你若不听话，就把你装进山神的轿子里送进山”。这种烙在幼小心灵中的恐惧伊织到此时都不会忘记。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山神的白木轿子每隔几年便会巡回到距此八到十里的山上的神社里驻下。当地百姓一得到消息，便会将积攒的五谷等全拿出来，有的甚至连宝贝闺女的工作都会做通，让其打扮得漂漂亮亮，张灯结彩地进贡到山里。可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发现山神原来竟是凡人，便耍滑怠慢起来，再也不积极进贡了。
自从战国时代以来，即使这些装神弄鬼的党徒把轿子停在山间的神社里，特意去通知百姓，也没有人再进贡。于是党徒们就带着捕猎野猪用的矛头、射杀狗熊的弓箭、斧头和短矛等，总之，拿着那些让百姓一看就会吓瘫的武器，每隔一两年，估摸百姓又攒下了一定的财物后，便闯进村里打劫。
上次悍匪们来这一带打劫已是大前年秋天时的事了，当时的惨状在伊织幼小的心灵中烙下了阴影。如今当他望见土桥上的人影时，恐怖的记忆立刻像闪电一样被唤起。
四
不
久，又有人成群结队地从远处朝荒野赶来。“喂！”土桥上的人影一呼，远处的队伍便“哦”地一应。声音从若干方向传来，然后消失在晚霞尽头。
伊织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从草丛中窥探着动静。不觉间，便有四五十个土匪黑压压地聚集到土桥附近，然后分别交头接耳了一阵子，看来是在协调步骤。
“上！”只见一名首领模样的男子将手一挥，所有土匪顿时像蚂蚱一样，一溜烟地朝村子冲去。
“出事了！”伊织从草丛里探出头来，眼前似乎已浮现出那恐怖的光景。在和煦的夜霭中坠入梦乡的村子顿时传来嘈杂的鸡叫声，牛吼马嘶，老人和孩子的哭喊声近在咫尺。
“对……赶紧去告诉住在德愿寺的武士一声。”正当伊织要返回去报告这里的大事时，原本已不见人影的土桥后面却突然传来了喊声：“喂！”
伊织一个趔趄，拔腿就逃，可还是比不过大人的腿脚，最终被在那里警戒的两个土匪揪住了脖子。
“哪里去？”
“干什么的？”
其实伊织只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即可。可是他哭不出来，还拼命地抓挠抓住他脖子的强壮手臂，使劲挣扎。土匪不禁对他起了疑心。
“这家伙，一定是看到我们后，想去通风报信。”
“把他扔到那边的水田里去。”
“不，看我的。”话音未落，伊织就被另一个人踢到土桥下，随后跳下来的土匪则把他绑在桥桩上。
“好。”土匪丢下伊织后，重新跳回桥上。
当、当……寺里的钟声响了起来。看来，寺里知道了土匪来袭。村子里火光冲天，土桥下的流水被染得像血一样红。婴儿的哭喊声令人心碎，女人的悲鸣听起来撕心裂肺。不久，伊织便听见车轱辘的声音呱啦呱啦地滚过头顶，原来是四五名土匪正将劫来的财物满载在牛车马背上，从这里通过。
“畜生！还我老婆！”
“干什么？不要命的家伙！”
怎么回事？原来，百姓已开始在土桥上与土匪格斗，凄厉的呻吟声和脚步声混杂在一处。还未等伊织回过神来，浑身是血的死尸便一个接一个地落在伊织面前，血往他脸上溅来。
五
死
尸被河水冲去，一息尚存者则抓住水草，爬上岸来。被绑在桥桩上目睹惨状的伊织大声朝其喊道：“快给我解开绳子！解开我的绳子，我去给你们报仇！”
可是被砍的百姓爬到了岸上，就趴在水草中不动了。
“喂，快给我解开绳子啊！我去救村里人，解开我的绳子！”人小鬼大的伊织俨然已忘记了自己的安危，他拼命地大喊，呵斥着懦弱的百姓，命令着他们，可昏倒的人们仍未注意到。于是伊织再一次试图自己挣断绳子，拼命地挣扎起来，可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喂！”他错一错身子，尽量伸出脚，踢着一名昏倒在地的负伤者的肩膀喊道。
终于，一张沾满泥巴和鲜血的脸抬了起来，两眼无力地望望伊织。
“快，解开这绳子，解开！”
那人终于爬了过来，但解开伊织的绳子后就断了气。
“等着瞧！”伊织望望桥上，咬着嘴唇。土匪们将追来的百姓全都杀死在这里，可装满财物的牛车却陷进了土桥腐烂的地方，他们正在吵嚷着往外拽。
伊织沿着水边，没命地在河岸的阴影中跑了起来。他涉过浅水，爬上对岸，撒腿在荒野中狂奔，一口气在既无田地又无住家的荒野上跑了半里路。不久，他终于跑到了山丘上的那间与武藏一起居住的小屋。一抬眼，一个人影正站在小屋旁凝望着天空，正是武藏。
“师父——”
“哦，伊织。”
“快去！”
“去哪里？”
“村子。”
“那火光是……”
“山里人袭来了。大前年时就曾来过一次的家伙们。”
“山里人？山贼？”
“有四五十号人。”
“那钟声是告急的？”
“快去！有好多人在等着解救呢！”
“好。”武藏顿时折回小屋，又立刻出来，原来是去整备鞋履。
“师父，快跟着我。我给你领路。”
武藏摇摇头。“你在小屋里等着。”
“哎，为什么？”
“危险。”
“不危险。”
“碍事。”
“可是师父不知道去村子的近路啊。”
“那火光就是最好的带路人。听着，你给我老实地待在这小屋里。”
“是。”伊织无奈地点点头，刚才充满正义的小小心灵顿时失去了飞跃的目标，一脸落寞。
村子里仍火光冲天。只见被烈焰映红的原野中，一个人影正像鹿一样向前冲去，正是武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