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夷
一
父
母遇害，丈夫被杀，失去孩子，一群像念珠一样被绑在一起的女人，正一面哭天号地，一面被驱赶着走在荒原上。
“吵死了。走不走？”土匪们挥着鞭子抽打她们。这时，一个女人忽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前后拴在一起的女人也都跟着倒了下来。于是土匪们抓着绳子，一面拽，一面呵斥道：“真是些不知好歹的玩意儿！天天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年年种着这不长庄稼的贫土，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这有什么好的，干脆跟我们一块儿过吧，日子赛神仙啊。真麻烦。干脆把绳子拴在马身上，让马拉着得了。”
每匹马的背上都堆满了山一般劫掠来的财物和粮食，土匪们将绳子一头拴在其中一匹上，然后拼命抽打马屁股。
于是，女人们便哭爹喊娘地被奔马拖着跑了起来。有的倒在地上后，黑发被拖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喊：“胳膊断了！胳膊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土匪们狂笑不已，成群结队地尾随。
“喂喂，你这也太快了。适可而止行了。”
后面土匪的话音未落，马和女人就都停止不前，只是刚才还在抽打马屁股的土匪却连吱都没吱一声。
“咦，怎么又停下等起来了？笨蛋！”
其他人立刻哈哈笑着赶上前来。不过，嗅觉灵敏的土匪立刻便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啊？”目光也一齐畏缩起来。“谁？谁？是谁？谁在那儿？”
他们看到一个人影正踏着草缓缓地走近，手里提着的白刃正笼罩着一层雾一般的血气。
“啊！啊！”
前面的人向后退，顿时与后面的挤撞在一起。而在此期间，武藏已经目测出土匪约有十二三人。然后，他便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名看似难缠的男子身上。
土匪们抽出山刀，另有一名手持利斧的男子冲到一侧，捕猎野猪的枪矛矛穗也同时斜着逼了过来，压得很低，觊觎着武藏的侧腹。
“不知死活的家伙！”其中一人喊道，“哪里来的流浪汉，胆敢杀死我兄弟！”
话音未落。“哇！”右侧持斧的男子忽然发出咬舌般的声音，踉跄着倒在武藏面前。
“不知道吗？”血泊中，武藏收回刀说道，“我乃是保护良民和土地的镇守之神的使者！”
“开什么玩笑！”
武藏撇开那刺空的长矛，举起大刀，朝山刀群中杀去。
二
当
土匪们高估自己的力量，尚未把独自一人的对手放在眼里时，武藏还是免不了一番苦战的。可是眼看着众多同伴被这一个对手打得七零八落，一个个倒地身亡，土匪们开始慌乱。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好小子！不服气的进攻者接连曝尸荒野。
一旦厮杀起来，武藏便摸清了敌人的力量。并非数量，而是整个团体的力量。尽管以一敌多并非他拿手的刀法，可他还是对这种唯有在一赌生死的混战中才能学到的战法深感兴趣，因为从中可以体会在一对一的比试中无法体会到的东西。
于是一开始，他便在稍远的地方斩杀了那名让马拖着女人们跑的土匪，祭了祭刀，然后又夺下敌人的山刀，并未使用自己携带的大小两刀。当然，他并非是出于一种清高的想法，认为斩杀这种鼠辈岂能玷污自己的宝刀，而是出于一种更现实的目的，即爱护自己的武器。
对方的武器杂乱不一。一旦对战，极可能会伤到自己的刀刃，或是让自己的刀折断。人，尤其是在一些关键时刻，往往会因为身上没带武器而败北，这种事情不胜枚举。所以武藏从不轻易拔出自己的武器，历来都是夺取敌人武器再杀敌人。不知不觉中，这种技艺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好小子，你等着！”
土匪们开始四处奔逃。原先的十多名土匪只剩下五六人，朝来时的方向逃去。村里一定还有不少他们的同伙，正在胡作非为糟蹋百姓。他们逃回去，一定是想纠集其他同伙，卷土重来。
武藏稍稍喘了口气。他先返回后面，将捆绑在倒地女人们身上的绳子一一斩断，让尚有力气站起来的女人暂时照看那些站不起来的。她们已连致谢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仰视着武藏的身影，像哑巴似的跪地哭泣。
“你们可以安心了。”武藏先安慰了一句，接着又道，“你们的父母、孩子和丈夫都还留在村里吧？”
“是。”女人们点点头。
“我必须也要救他们。若是只救了你们，老人和孩子没有获救，你们仍是不幸的。”
“是。”
“你们应该有保护自己、互救互助的力量。只是你们不会集中和运用力量，才遭到贼人的糟蹋。就让我来帮你们一下吧，你们也都拿起刀来。”说着，他将土匪丢弃的武器收集起来，一一交到她们手里，“你们只要跟我来就行了。照我说的去做，把你们的父母、孩子和丈夫从烈焰和贼人手中救出来。大家的头上都有守护神在保佑，不用怕。”说罢，他越过土桥，朝村子方向赶去。
三
村
子里大火仍在燃烧。幸好民家散在各处，烈焰并未连成一片。道路被火光映得通红，甚至映出了移动的人影。武藏率领着女人们接近村子。
“啊！”
“是你啊？”
“没事吧？”
躲藏起来的百姓立刻汇集起来，眨眼间便聚了好几十人。一看到父母、兄弟和孩子还健在，女人们顿时拥上去号啕痛哭。她们指着武藏。“是他救的。”接着便用浓郁的乡音，带着由衷的喜悦，将被救的经过告诉亲人们。
百姓们看到武藏，起初都现出了异样的眼神。眼前的恩人竟是平日里恶语嘲讽为法典原上的疯子浪人的男子。
面对众多村民，武藏把刚才说给女人们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命令道：“大家都拿起武器来。随手摸起一样东西就行，木棒也行，竹竿也行。”
一个违背者也没有。
“劫掠村子的土匪一共有几十人？”
“五十人左右。”有人答道。
“村里有多少户呢？”
有人回答说有七十来户。由于村中仍具大家族遗风，所以每户至少有十人以上。如此算来，村里共住着七八百名百姓。除去其中的老幼病残，男女壮劳力起码得有五百名。这么多的人，却被区区五六十个土匪劫走每年的收获，女孩子和家畜被糟蹋也无计可施，武藏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什么令人同情的理由。
部分原因当然在于施政者的不作为，而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村民们没有自治和武力。只有那些没有武力的人，才会永远对武力抱有绝对的恐惧。只要了解了武力的性质，武力就不再是恐怖的东西，反倒成为了和平的维护者。这个村子一日不拥有维护和平的武力，这种祸患就一日不会断绝。武藏立刻意识到讨伐今夜的土匪并非自己的目标，让村民们组织自己的武装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法典原的浪人先生，刚才逃走的土匪又召集了很多同伙，正朝这儿赶来。”一个赶来报告的村民挥着手，向武藏和其他村民告急。
即便手持武器，可骨子里仍惧怕山贼。村民们顿时一片慌乱，害怕起来。
“我早就料到。”武藏先给他们喂上一颗定心丸，然后命令道，“都隐蔽到道路两侧。”百姓们争先恐后地躲到树荫或旱田里。只留下武藏一人。
“一会儿贼人袭来时，我会一人迎斗他们，然后就假装逃跑。”他环顾着村民们隐匿的道路两旁，自言自语般说道，“这时，你们还不用出来。不久，追杀我的贼人一定会再次溃逃到这里。到时候，你们就高声呐喊，冷不丁从一旁冲出来，攻打他们。然后再潜藏起来，然后再冲出来，藏了又出，出了又藏，痛击土匪，一个不剩。”
说话间，一群土匪已像魔军一样从远处杀来。
四
土
匪们的装扮和队容简直就像原始时代的军队。在他们的眼里，眼下既不是德川的天下，也不是丰臣的世道。山便是他们的天地，村落便是一时填充他们所有饥饿的地方。
“啊，等等！”先头一人停住脚步，拦住后来的同伙们道。山贼们前后来了二十多人，有的提着世上已很少看见的大钺，有的抱着生了锈的长枪，在红色火光的映照下，黑压压地聚在一起。
“在吗？”
“那是不是？”
“对，就是他！”这时，其中一人指着武藏的影子说道。
武藏就在十间远的地方，站在路的中央挡住去路。面对如此阵势，武藏竟若无其事，毫不慌乱。
咦？这家伙……这群猛兽也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威势，又惧怕起武藏的态度，一时裹足不前。不过，这种犹豫也仅仅是一瞬间，立刻便有两三名土匪满不在乎地闯上前。“是你吗？”他们说道。
武藏炯炯地盯着逼近的歹人。仿佛被他的眼神缚住一般，歹人睨视着武藏，不敢上前。
“就是你吗，给我们捣乱的家伙？”
“正是。”武藏开口之际，也正是他手里的刀径直斩向贼人的时候。
哇！一阵打斗之后，双方已分不清彼此。仿佛被小旋风席卷的羽蚁群，乱斗开始了。可是道路一边是水田，一边是行道树的土堤，这种地形对土匪们非常不利，对武藏却是绝好的机会。而且，土匪们尽管凶猛，可他们既没有统一的武器，也没有有素的训练，倘若与一乘寺垂松时的决战情形相比，武藏还未有那种踏上生死之地的感觉。并且大概是因为他从一开始便怀有一种乘机后退的想法，而恶斗吉冈门下的众人时，他连后退一步的想法都没有，可如今恰恰相反，他压根就没有与他们恶斗的念头，只是在以兵法之“策”操控着对手而已。
“啊，浑蛋！”
“竟然想逃！”
“哪里逃！”
土匪们在奔去的武藏后面紧追不舍。不久，他们终于被引诱到荒野的一边。
比起刚才的狭长地带，这空无一物的广阔原野显然对武藏不利。只见武藏忽地逃向这边，忽地又窜向那边，让敌人密集的武力分散开后，又突然杀个回马枪。“嗨！”唰地一刀！又是一刀！手起刀落间，武藏的身影已由这个血柱跳向那个血柱。
即使用“砍瓜切菜”一词来形容也毫不夸张。被杀者狼狈至极，几乎已经傻眼，而杀人者则得心应手，如进忘我境界。土匪们顿时崩溃，呼啦一下子朝原路逃了起来。
五
“来
了！”潜伏在两边的村民们一听到山贼逃回的脚步声，顿时齐声呐喊：“杀啊！”众人蜂拥而起。
“浑蛋！”
“禽兽！”
人们挥起竹枪、木棒等各式武器，呼啦一下子围住逃跑者，迅速将其乱棍打死。
“隐蔽！”眨眼间，人们又潜伏下来。不久，看到逃窜而回的土匪，便再次蜂拥围住。“浑蛋！”他们用灭蝗般的群力将土匪一个个打死。
“这些家伙，这么不禁打！”百姓们顿时振奋起来。目睹着眼前数具土匪的尸体，他们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竟然也有一股以前从未发现过的力量。
“又来了！”
“就一个人！”
“干掉他！”
村民们再次蜂拥而上，可这一次跑来的是武藏。
“哦，错了，错了，是法典原上的浪人先生。”村民们顿时像迎接将军的走卒一样，立刻分列在两旁，望着浑身是血的武藏和他手上的血刀。
血刀的刃已经卷得像锯齿一样。武藏将其丢掉，捡起一支被土匪丢在地上的长矛，说道：“你们也把死尸的刀和枪矛都捡起来。”
听他一说，村民中的年轻人顿时争抢着拾起武器。
“走，是时候了。你们要团结起来，把山贼赶出村子，夺回自己的家和家人！”武藏一面鼓励，一面冲在前头。此时已没有一个村民害怕，就连女人、老人和孩子也都纷纷捡起武器，跟在武藏身后跑了起来。
跑进村子一看，只见那颇具古昔之风的大农家仍在熊熊燃烧。村民的影子，武藏的影子，还有树木和道路全被映得通红。烧毁房子的烈火又蔓延到竹林里，青竹爆裂，噼啪作响。接着，婴儿的啼哭声传来，着火的牛棚里，牛也在凄惨地狂叫。可是纷纷落下的火星当中，没有发现一个贼人的影子。
“哪儿，发出酒味的地方在哪儿？”武藏忽然问道。
村民们已经被烟呛得头昏脑涨了，哪里还会嗅到酒香，不过被武藏如此一问，立刻齐声答道：“只有村长家的酒缸里储藏着酒。”
武藏告诉他们，山贼就聚集在那里，并向大家授计一番。“跟我来。”说着他又奔了起来。
此时，从各处返回来的村民已超过百名，逃进地板下和草丛里的也已陆续出来，他们的队伍已越来越壮大。
“那就是村长家。”村民们远远地指着说道。只见房子外面围着一道徒有其名的土墙，在村里算是大户人家了。走近一闻，仿佛喷涌的酒泉一样，酒香顿时扑鼻而来。
六
还
未等村民们躲进附近的隐蔽处，武藏便翻越土墙，只身一人进入了被土匪当成大本营的村长家。土匪头日正与几个小喽啰聚在宽敞的泥地房里，强搂着姑娘，喝得烂醉。
“慌什么！”土匪头目正在发火，“不就是一个捣乱的吗，还用得着我动手？你们赶紧去给我收拾了。”他劈头盖脸地呵斥着前来告急的手下。
就在这时，土匪头目忽然听到外面的异样声音。周围一边撕烤鸡一边狂灌酒的土匪们也一惊。“啊，什么人？”说着一齐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抓起武器。
一瞬间，他们全呆住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传来恐怖惨叫的泥地房入口处。而此时，武藏早已跳到房子一旁。找到正房的窗口后，只见他用枪柄点地，纵身一跃跳进屋内，站在土匪头目身后。
“你就是土匪头目？”
土匪头目应声回头，就在这一瞬，他的胸膛已被武藏刺出的矛头戳穿。“啊！”男子狰狞地惨叫一声，尽管浑身是血，可他还是企图抓着枪站起来。武藏顺势一松手，男子胸膛上扎着枪，径直跌落在泥地上。
此时，武藏已夺过随后扑来的土匪的刀。手起刀落，顿时一人喋血，一人一命呜呼。“哇！”土匪们立刻像马蜂一样争抢着向泥地房外逃去。
武藏顺势把刀丢向土匪，又随手从死尸的胸膛上拔出枪，拿在手中。“不许动！”他跳到外面，把枪一横，形成一道铜墙铁壁。仿佛竹竿击打的水面一样，土匪们呼啦一下分散开来。但宽敞的空间让长枪如鱼得水，武藏将长枪抡得呼呼生风，简直快把橡木黑柄都抡弯了，或刺或挑，或扫或打。
自知不是武藏对手的土匪纷纷朝土墙的门口逃去，可手持武器的村民们早就围堵在那里。土匪只好翻越围墙滚落到外面，多数被候个正着的村民们当场打死。就算是侥幸逃跑的，也差不多快半身不遂。村中的男女老幼生来第一次发出胜利的欢呼，高唱凯歌。不久，当他们找到自己的孩子、妻子和父母时，顿时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这时，忽然有人说了一句：“要是他们再来报仇就麻烦了。”
一听此言，村民们又开始惧怕起来。
“他们再也不会来这个村子了。”武藏告诫他们后，人们才终于恢复安心的神情。“只是，你们也不要太过自信。你们的本业并不是武器，而是锄头。一旦混淆了自己的身份，炫耀起半生不熟的武力来，恐怕遭受的天谴比土匪还可怕。”
七
“查
看了没有？”正巧，住在德愿寺的长冈佐渡并没有睡。村里的大火就在前方的荒野和沼泽一带，但看来火势已被控制。
“是，刚查看回来。”两名仆从齐声说道。
“贼人逃了吗？村民的遇害情况如何？”
“我们赶去时，村民们已打死了一半贼人，剩下的似乎都被驱散了。”
“竟有这事？”佐渡顿时纳闷起来。若真是这样，他便不得不重新考虑主人细川家领地上的治民方式。
总之，今夜已经迟了。想到这里，佐渡便卧床睡下。次日早晨赶回江户时，佐渡却忽然说道：“稍微绕一下，到昨晚那个村子去看看。”说着，他掉转马头赶向那村子。
德愿寺的一名寺僧也跟来做向导。一到村子，佐渡便回头看了看两名仆从，怀疑地说道：“你们昨夜是怎么查看的？你们看，路边那些贼人的尸体像是被百姓们杀死的吗？”
村民们并未睡觉，一直在清理烧毁的房子和死尸，一看到马上的佐渡，却全都逃到了家中。
“他们一定是误解我了。来人，给我找个稍微明理的百姓来。”
于是，德愿寺的僧人便带来一人。佐渡这才得知昨夜事情的真相。
“我说呢。”他连连点头，“那，你说的那浪人究竟是什么人？”
当佐渡再问时，那人却挠起头来，说连名字都不曾问过。可佐渡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于是寺僧便又去打听了一下，返回后说道：“说是叫宫本武藏。”
“什么，武藏？”佐渡立刻想起昨夜的少年，“看来，他就是那个小孩所称的师父了。”
“那人平时都是跟那个小孩一起开垦法典原的荒地，学农民做事，是个奇怪的浪人。”
“真想见见这个男人。”佐渡喃喃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藩邸里还有杂事要处理，于是说道，“算了，下次再来吧。”便催马继续前行。
来到村长家门前时，一样东西忽然引起了佐渡的注意。就在一个似乎在今晨刚竖起来的崭新的公告牌上，写有几行墨迹未干的文字：
村人须知
锄头亦是剑
剑亦是锄头
居土中而不忘乱
置乱中而不忘土
依身份而归一
切记
万不可违背世道
“唔……这公告是谁写的？”
村长闻声出来，伏地答道：“是武藏先生。”
“上面的意思，你们懂得吗？”
“今天早晨，他将村民全都召集起来，详细作了说明，所以差不多都懂了。”
“寺僧。”佐渡回头说道，“你可以回去了，辛苦了。很遗憾，我有要事在身，只好下次再来了。再会。”说罢，他催马扬长而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父
母遇害，丈夫被杀，失去孩子，一群像念珠一样被绑在一起的女人，正一面哭天号地，一面被驱赶着走在荒原上。
“吵死了。走不走？”土匪们挥着鞭子抽打她们。这时，一个女人忽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前后拴在一起的女人也都跟着倒了下来。于是土匪们抓着绳子，一面拽，一面呵斥道：“真是些不知好歹的玩意儿！天天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年年种着这不长庄稼的贫土，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这有什么好的，干脆跟我们一块儿过吧，日子赛神仙啊。真麻烦。干脆把绳子拴在马身上，让马拉着得了。”
每匹马的背上都堆满了山一般劫掠来的财物和粮食，土匪们将绳子一头拴在其中一匹上，然后拼命抽打马屁股。
于是，女人们便哭爹喊娘地被奔马拖着跑了起来。有的倒在地上后，黑发被拖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喊：“胳膊断了！胳膊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土匪们狂笑不已，成群结队地尾随。
“喂喂，你这也太快了。适可而止行了。”
后面土匪的话音未落，马和女人就都停止不前，只是刚才还在抽打马屁股的土匪却连吱都没吱一声。
“咦，怎么又停下等起来了？笨蛋！”
其他人立刻哈哈笑着赶上前来。不过，嗅觉灵敏的土匪立刻便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啊？”目光也一齐畏缩起来。“谁？谁？是谁？谁在那儿？”
他们看到一个人影正踏着草缓缓地走近，手里提着的白刃正笼罩着一层雾一般的血气。
“啊！啊！”
前面的人向后退，顿时与后面的挤撞在一起。而在此期间，武藏已经目测出土匪约有十二三人。然后，他便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名看似难缠的男子身上。
土匪们抽出山刀，另有一名手持利斧的男子冲到一侧，捕猎野猪的枪矛矛穗也同时斜着逼了过来，压得很低，觊觎着武藏的侧腹。
“不知死活的家伙！”其中一人喊道，“哪里来的流浪汉，胆敢杀死我兄弟！”
话音未落。“哇！”右侧持斧的男子忽然发出咬舌般的声音，踉跄着倒在武藏面前。
“不知道吗？”血泊中，武藏收回刀说道，“我乃是保护良民和土地的镇守之神的使者！”
“开什么玩笑！”
武藏撇开那刺空的长矛，举起大刀，朝山刀群中杀去。
二
当
土匪们高估自己的力量，尚未把独自一人的对手放在眼里时，武藏还是免不了一番苦战的。可是眼看着众多同伴被这一个对手打得七零八落，一个个倒地身亡，土匪们开始慌乱。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好小子！不服气的进攻者接连曝尸荒野。
一旦厮杀起来，武藏便摸清了敌人的力量。并非数量，而是整个团体的力量。尽管以一敌多并非他拿手的刀法，可他还是对这种唯有在一赌生死的混战中才能学到的战法深感兴趣，因为从中可以体会在一对一的比试中无法体会到的东西。
于是一开始，他便在稍远的地方斩杀了那名让马拖着女人们跑的土匪，祭了祭刀，然后又夺下敌人的山刀，并未使用自己携带的大小两刀。当然，他并非是出于一种清高的想法，认为斩杀这种鼠辈岂能玷污自己的宝刀，而是出于一种更现实的目的，即爱护自己的武器。
对方的武器杂乱不一。一旦对战，极可能会伤到自己的刀刃，或是让自己的刀折断。人，尤其是在一些关键时刻，往往会因为身上没带武器而败北，这种事情不胜枚举。所以武藏从不轻易拔出自己的武器，历来都是夺取敌人武器再杀敌人。不知不觉中，这种技艺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好小子，你等着！”
土匪们开始四处奔逃。原先的十多名土匪只剩下五六人，朝来时的方向逃去。村里一定还有不少他们的同伙，正在胡作非为糟蹋百姓。他们逃回去，一定是想纠集其他同伙，卷土重来。
武藏稍稍喘了口气。他先返回后面，将捆绑在倒地女人们身上的绳子一一斩断，让尚有力气站起来的女人暂时照看那些站不起来的。她们已连致谢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仰视着武藏的身影，像哑巴似的跪地哭泣。
“你们可以安心了。”武藏先安慰了一句，接着又道，“你们的父母、孩子和丈夫都还留在村里吧？”
“是。”女人们点点头。
“我必须也要救他们。若是只救了你们，老人和孩子没有获救，你们仍是不幸的。”
“是。”
“你们应该有保护自己、互救互助的力量。只是你们不会集中和运用力量，才遭到贼人的糟蹋。就让我来帮你们一下吧，你们也都拿起刀来。”说着，他将土匪丢弃的武器收集起来，一一交到她们手里，“你们只要跟我来就行了。照我说的去做，把你们的父母、孩子和丈夫从烈焰和贼人手中救出来。大家的头上都有守护神在保佑，不用怕。”说罢，他越过土桥，朝村子方向赶去。
三
村
子里大火仍在燃烧。幸好民家散在各处，烈焰并未连成一片。道路被火光映得通红，甚至映出了移动的人影。武藏率领着女人们接近村子。
“啊！”
“是你啊？”
“没事吧？”
躲藏起来的百姓立刻汇集起来，眨眼间便聚了好几十人。一看到父母、兄弟和孩子还健在，女人们顿时拥上去号啕痛哭。她们指着武藏。“是他救的。”接着便用浓郁的乡音，带着由衷的喜悦，将被救的经过告诉亲人们。
百姓们看到武藏，起初都现出了异样的眼神。眼前的恩人竟是平日里恶语嘲讽为法典原上的疯子浪人的男子。
面对众多村民，武藏把刚才说给女人们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命令道：“大家都拿起武器来。随手摸起一样东西就行，木棒也行，竹竿也行。”
一个违背者也没有。
“劫掠村子的土匪一共有几十人？”
“五十人左右。”有人答道。
“村里有多少户呢？”
有人回答说有七十来户。由于村中仍具大家族遗风，所以每户至少有十人以上。如此算来，村里共住着七八百名百姓。除去其中的老幼病残，男女壮劳力起码得有五百名。这么多的人，却被区区五六十个土匪劫走每年的收获，女孩子和家畜被糟蹋也无计可施，武藏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什么令人同情的理由。
部分原因当然在于施政者的不作为，而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村民们没有自治和武力。只有那些没有武力的人，才会永远对武力抱有绝对的恐惧。只要了解了武力的性质，武力就不再是恐怖的东西，反倒成为了和平的维护者。这个村子一日不拥有维护和平的武力，这种祸患就一日不会断绝。武藏立刻意识到讨伐今夜的土匪并非自己的目标，让村民们组织自己的武装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法典原的浪人先生，刚才逃走的土匪又召集了很多同伙，正朝这儿赶来。”一个赶来报告的村民挥着手，向武藏和其他村民告急。
即便手持武器，可骨子里仍惧怕山贼。村民们顿时一片慌乱，害怕起来。
“我早就料到。”武藏先给他们喂上一颗定心丸，然后命令道，“都隐蔽到道路两侧。”百姓们争先恐后地躲到树荫或旱田里。只留下武藏一人。
“一会儿贼人袭来时，我会一人迎斗他们，然后就假装逃跑。”他环顾着村民们隐匿的道路两旁，自言自语般说道，“这时，你们还不用出来。不久，追杀我的贼人一定会再次溃逃到这里。到时候，你们就高声呐喊，冷不丁从一旁冲出来，攻打他们。然后再潜藏起来，然后再冲出来，藏了又出，出了又藏，痛击土匪，一个不剩。”
说话间，一群土匪已像魔军一样从远处杀来。
四
土
匪们的装扮和队容简直就像原始时代的军队。在他们的眼里，眼下既不是德川的天下，也不是丰臣的世道。山便是他们的天地，村落便是一时填充他们所有饥饿的地方。
“啊，等等！”先头一人停住脚步，拦住后来的同伙们道。山贼们前后来了二十多人，有的提着世上已很少看见的大钺，有的抱着生了锈的长枪，在红色火光的映照下，黑压压地聚在一起。
“在吗？”
“那是不是？”
“对，就是他！”这时，其中一人指着武藏的影子说道。
武藏就在十间远的地方，站在路的中央挡住去路。面对如此阵势，武藏竟若无其事，毫不慌乱。
咦？这家伙……这群猛兽也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威势，又惧怕起武藏的态度，一时裹足不前。不过，这种犹豫也仅仅是一瞬间，立刻便有两三名土匪满不在乎地闯上前。“是你吗？”他们说道。
武藏炯炯地盯着逼近的歹人。仿佛被他的眼神缚住一般，歹人睨视着武藏，不敢上前。
“就是你吗，给我们捣乱的家伙？”
“正是。”武藏开口之际，也正是他手里的刀径直斩向贼人的时候。
哇！一阵打斗之后，双方已分不清彼此。仿佛被小旋风席卷的羽蚁群，乱斗开始了。可是道路一边是水田，一边是行道树的土堤，这种地形对土匪们非常不利，对武藏却是绝好的机会。而且，土匪们尽管凶猛，可他们既没有统一的武器，也没有有素的训练，倘若与一乘寺垂松时的决战情形相比，武藏还未有那种踏上生死之地的感觉。并且大概是因为他从一开始便怀有一种乘机后退的想法，而恶斗吉冈门下的众人时，他连后退一步的想法都没有，可如今恰恰相反，他压根就没有与他们恶斗的念头，只是在以兵法之“策”操控着对手而已。
“啊，浑蛋！”
“竟然想逃！”
“哪里逃！”
土匪们在奔去的武藏后面紧追不舍。不久，他们终于被引诱到荒野的一边。
比起刚才的狭长地带，这空无一物的广阔原野显然对武藏不利。只见武藏忽地逃向这边，忽地又窜向那边，让敌人密集的武力分散开后，又突然杀个回马枪。“嗨！”唰地一刀！又是一刀！手起刀落间，武藏的身影已由这个血柱跳向那个血柱。
即使用“砍瓜切菜”一词来形容也毫不夸张。被杀者狼狈至极，几乎已经傻眼，而杀人者则得心应手，如进忘我境界。土匪们顿时崩溃，呼啦一下子朝原路逃了起来。
五
“来
了！”潜伏在两边的村民们一听到山贼逃回的脚步声，顿时齐声呐喊：“杀啊！”众人蜂拥而起。
“浑蛋！”
“禽兽！”
人们挥起竹枪、木棒等各式武器，呼啦一下子围住逃跑者，迅速将其乱棍打死。
“隐蔽！”眨眼间，人们又潜伏下来。不久，看到逃窜而回的土匪，便再次蜂拥围住。“浑蛋！”他们用灭蝗般的群力将土匪一个个打死。
“这些家伙，这么不禁打！”百姓们顿时振奋起来。目睹着眼前数具土匪的尸体，他们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竟然也有一股以前从未发现过的力量。
“又来了！”
“就一个人！”
“干掉他！”
村民们再次蜂拥而上，可这一次跑来的是武藏。
“哦，错了，错了，是法典原上的浪人先生。”村民们顿时像迎接将军的走卒一样，立刻分列在两旁，望着浑身是血的武藏和他手上的血刀。
血刀的刃已经卷得像锯齿一样。武藏将其丢掉，捡起一支被土匪丢在地上的长矛，说道：“你们也把死尸的刀和枪矛都捡起来。”
听他一说，村民中的年轻人顿时争抢着拾起武器。
“走，是时候了。你们要团结起来，把山贼赶出村子，夺回自己的家和家人！”武藏一面鼓励，一面冲在前头。此时已没有一个村民害怕，就连女人、老人和孩子也都纷纷捡起武器，跟在武藏身后跑了起来。
跑进村子一看，只见那颇具古昔之风的大农家仍在熊熊燃烧。村民的影子，武藏的影子，还有树木和道路全被映得通红。烧毁房子的烈火又蔓延到竹林里，青竹爆裂，噼啪作响。接着，婴儿的啼哭声传来，着火的牛棚里，牛也在凄惨地狂叫。可是纷纷落下的火星当中，没有发现一个贼人的影子。
“哪儿，发出酒味的地方在哪儿？”武藏忽然问道。
村民们已经被烟呛得头昏脑涨了，哪里还会嗅到酒香，不过被武藏如此一问，立刻齐声答道：“只有村长家的酒缸里储藏着酒。”
武藏告诉他们，山贼就聚集在那里，并向大家授计一番。“跟我来。”说着他又奔了起来。
此时，从各处返回来的村民已超过百名，逃进地板下和草丛里的也已陆续出来，他们的队伍已越来越壮大。
“那就是村长家。”村民们远远地指着说道。只见房子外面围着一道徒有其名的土墙，在村里算是大户人家了。走近一闻，仿佛喷涌的酒泉一样，酒香顿时扑鼻而来。
六
还
未等村民们躲进附近的隐蔽处，武藏便翻越土墙，只身一人进入了被土匪当成大本营的村长家。土匪头日正与几个小喽啰聚在宽敞的泥地房里，强搂着姑娘，喝得烂醉。
“慌什么！”土匪头目正在发火，“不就是一个捣乱的吗，还用得着我动手？你们赶紧去给我收拾了。”他劈头盖脸地呵斥着前来告急的手下。
就在这时，土匪头目忽然听到外面的异样声音。周围一边撕烤鸡一边狂灌酒的土匪们也一惊。“啊，什么人？”说着一齐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抓起武器。
一瞬间，他们全呆住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传来恐怖惨叫的泥地房入口处。而此时，武藏早已跳到房子一旁。找到正房的窗口后，只见他用枪柄点地，纵身一跃跳进屋内，站在土匪头目身后。
“你就是土匪头目？”
土匪头目应声回头，就在这一瞬，他的胸膛已被武藏刺出的矛头戳穿。“啊！”男子狰狞地惨叫一声，尽管浑身是血，可他还是企图抓着枪站起来。武藏顺势一松手，男子胸膛上扎着枪，径直跌落在泥地上。
此时，武藏已夺过随后扑来的土匪的刀。手起刀落，顿时一人喋血，一人一命呜呼。“哇！”土匪们立刻像马蜂一样争抢着向泥地房外逃去。
武藏顺势把刀丢向土匪，又随手从死尸的胸膛上拔出枪，拿在手中。“不许动！”他跳到外面，把枪一横，形成一道铜墙铁壁。仿佛竹竿击打的水面一样，土匪们呼啦一下分散开来。但宽敞的空间让长枪如鱼得水，武藏将长枪抡得呼呼生风，简直快把橡木黑柄都抡弯了，或刺或挑，或扫或打。
自知不是武藏对手的土匪纷纷朝土墙的门口逃去，可手持武器的村民们早就围堵在那里。土匪只好翻越围墙滚落到外面，多数被候个正着的村民们当场打死。就算是侥幸逃跑的，也差不多快半身不遂。村中的男女老幼生来第一次发出胜利的欢呼，高唱凯歌。不久，当他们找到自己的孩子、妻子和父母时，顿时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这时，忽然有人说了一句：“要是他们再来报仇就麻烦了。”
一听此言，村民们又开始惧怕起来。
“他们再也不会来这个村子了。”武藏告诫他们后，人们才终于恢复安心的神情。“只是，你们也不要太过自信。你们的本业并不是武器，而是锄头。一旦混淆了自己的身份，炫耀起半生不熟的武力来，恐怕遭受的天谴比土匪还可怕。”
七
“查
看了没有？”正巧，住在德愿寺的长冈佐渡并没有睡。村里的大火就在前方的荒野和沼泽一带，但看来火势已被控制。
“是，刚查看回来。”两名仆从齐声说道。
“贼人逃了吗？村民的遇害情况如何？”
“我们赶去时，村民们已打死了一半贼人，剩下的似乎都被驱散了。”
“竟有这事？”佐渡顿时纳闷起来。若真是这样，他便不得不重新考虑主人细川家领地上的治民方式。
总之，今夜已经迟了。想到这里，佐渡便卧床睡下。次日早晨赶回江户时，佐渡却忽然说道：“稍微绕一下，到昨晚那个村子去看看。”说着，他掉转马头赶向那村子。
德愿寺的一名寺僧也跟来做向导。一到村子，佐渡便回头看了看两名仆从，怀疑地说道：“你们昨夜是怎么查看的？你们看，路边那些贼人的尸体像是被百姓们杀死的吗？”
村民们并未睡觉，一直在清理烧毁的房子和死尸，一看到马上的佐渡，却全都逃到了家中。
“他们一定是误解我了。来人，给我找个稍微明理的百姓来。”
于是，德愿寺的僧人便带来一人。佐渡这才得知昨夜事情的真相。
“我说呢。”他连连点头，“那，你说的那浪人究竟是什么人？”
当佐渡再问时，那人却挠起头来，说连名字都不曾问过。可佐渡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于是寺僧便又去打听了一下，返回后说道：“说是叫宫本武藏。”
“什么，武藏？”佐渡立刻想起昨夜的少年，“看来，他就是那个小孩所称的师父了。”
“那人平时都是跟那个小孩一起开垦法典原的荒地，学农民做事，是个奇怪的浪人。”
“真想见见这个男人。”佐渡喃喃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藩邸里还有杂事要处理，于是说道，“算了，下次再来吧。”便催马继续前行。
来到村长家门前时，一样东西忽然引起了佐渡的注意。就在一个似乎在今晨刚竖起来的崭新的公告牌上，写有几行墨迹未干的文字：
村人须知
锄头亦是剑
剑亦是锄头
居土中而不忘乱
置乱中而不忘土
依身份而归一
切记
万不可违背世道
“唔……这公告是谁写的？”
村长闻声出来，伏地答道：“是武藏先生。”
“上面的意思，你们懂得吗？”
“今天早晨，他将村民全都召集起来，详细作了说明，所以差不多都懂了。”
“寺僧。”佐渡回头说道，“你可以回去了，辛苦了。很遗憾，我有要事在身，只好下次再来了。再会。”说罢，他催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