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篱下
一
坡
很陡。兵库抓着马辔，后仰着身子跟在马旁。“阿通小姐，怎么这么晚？”他仰望着马鞍继续说道，“就算去参拜也不该这么晚啊，太阳都快要落山了。叔父大人十分担心，便让我前来迎接。你是不是又绕道去别处了？”
阿通往马鞍前面的凹陷处一哈腰，并未回答，只是说了句“不胜惶恐”，便一下子下来了。
兵库立刻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怎么下来了？骑得好好的。”
“可是，让您这样的大人给我牵马，小女子我……”
“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若是让女人牵马，我骑在马背上，岂不更奇怪？”
“咱们干脆就一起牵着缰绳走吧。”
于是，阿通与兵库便一起从马脖子两侧执起辔绳来。
越往山下走，道路便越发昏暗。天空已现出发白的星星，山谷里到处闪烁着人家的灯火，涩谷川的水淙淙流过。谷川桥的这一头是北日窪，对面的山崖则是南日窪，这一带人都这么称呼。从桥头到北侧山崖一带有一座僧人学校，据传为看荣稟达和尚始创。山坡半道上写着“曹洞宗大学林栴檀苑”的门，便是学校的入口。柳生家的宅邸正好与这大学林相对，坐落在南侧的山崖上。所以，沿涩谷川而住的农夫和小商贩们便把大学林的学僧们称为“北边人”，把柳生家的门生们称为“南边人”。
柳生兵库虽然也混在这帮门生之中，可他是宗家石舟斋的孙子，是但马守的侄子，自然与其他人不同，不受拘束。
为了与大和的柳生本家区别，这儿又被称为江户柳生。而本家的石舟斋最为疼爱的，便是这个孙子兵库了。
兵库二十岁刚出头时，就曾为加藤清正看中，被破格以厚禄招至肥后，食三千石年俸，一直待在熊本，可关原合战以后，由于大名们分成了关东派和上方派两大阵营，在这复杂的政治旋涡中，兵库便趁着“宗家祖父病笃”的借口，一度返回大和，后来又称“希望继续修行”，便一直未回肥后，遍历诸国修行了一两年，去年才抵达江户柳生，驻足在叔父身边。
兵库今年正二十八岁，偶然间发现一名叫阿通的女子也待在但马守府中，于是年轻的他与妙龄的阿通立刻便亲近起来。可由于阿通身世复杂，又碍于叔父的眼睛，兵库从未向叔父和她透露过自己的心意。
二
不
过，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交代，那就是阿通到底是怎样寄身到柳生家的。
阿通与武藏离散，断绝音信，已是三年多前从京都经由木曾大道赶赴江户途中的事情。而在福岛的关卡与奈良井的客栈之间静候她的魔爪，后来便胁迫着她，将她驮在马上，翻山越岭地逃到了甲州，此事前面就曾提过。
至于这下手人是谁，想必仍未远离诸君的记忆。不错，正是那本位田又八。阿通一面承受着又八的监视和束缚，一面拼死护住了贞操。不久，当武藏和城太郎等与自己走失的人各自摸索着踏上江户的土地时，她也已经身在江户了。
那她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倘若将这些都一五一十地写出来，就必须要重新追溯到两年前了。所以这儿只是简略地说一下阿通被救到柳生家的过程，其他则略掉。
一到江户，又八就开始寻找工作。毕竟怎么也得找一条吃饭的门路。当然，即使在到处寻找工作的时候，他也一刻未曾放开阿通。我们是来自上方的夫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如此介绍。
由于江户城正在改造，倘若是做石工、瓦匠或木匠的帮手之类，当天就会找到工作。可是在伏见城时，又八早就尝尽了筑城工作的艰辛，所以他想最好能找一个两人能一起工作的地方，或是在家里也能做的笔耕之类的工作。总之，他依然优柔寡断，四处闲逛，就连那些本想帮他一把的人都厌烦了：就算江户再怎么新，也没有你期盼的那种悠闲工作啊，净想好事。最终没有人愿意理他。
就在这样的数月之间，为了努力让又八产生麻痹思想，只要不涉及自己的贞操，阿通什么都顺着他。不久，当她有一天步行在大路上的时候，竟偶然遇到了印有二阶笠家徽的行李箱和涂漆轿子的队列。只见行人纷纷躲到路边行礼，并窃窃私语起来：“那就是柳生大人。”“那就是将军家的教头但马守大人。”
阿通忽然想起自己在大和柳生庄时的事，想起自己与柳生家的缘分。倘若这儿便是那大和国……可这些胡思乱想又有什么用呢，因为又八就在她身边，她只能茫然地目送队列走去。
“哦，果然是阿通小姐。阿通小姐，阿通小姐。”这时，后面忽然传来喊声。阿通一回头，只见有人正从路边杂乱的人群中寻找她。原来是一名头戴蓑笠为但马守护驾的武士。四目一对，咦，那不是在柳生庄的老熟人、石舟斋的高徒木村助九郎吗？
真是救命的活菩萨！阿通顿时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哦，是你啊？”她立刻把又八撇在一边，朝助九郎身边跑去。就这样，她当场就被助九郎解救到了南日窪的柳生家。当然，被抢走肥肉的又八没有善罢甘休，正要上前理论，却被助九郎一句话挡下：“有什么话到柳生家来说吧！”
又八虽然嘴都气歪了，可鉴于自己的懦弱和柳生家的大名威势，他最终什么话都没说，眼睁睁地看着阿通被带走。
三
虽
然石舟斋一直身在大和柳生庄，并未到过江户一次，可对正在给秀忠将军做教头、已移居江户的但马守一直放心不下。
如今，莫说是江户了，即使在日本全国，一说起天下第一的流派，自然非将军家所学的柳生刀法莫属，一提起天下的名人，首屈一指的自然便是这但马守宗矩了。可即使是如此显赫的但马守，在父亲石舟斋的眼里却仍是个孩子。“你那毛病怎么还不改？这么随意怎么能当好教头？”即使远隔千里，他也每天牵挂担忧。看来，无论是刀圣与名人父子，还是凡愚与俗人父子，在这种烦恼上都毫无差异。
尤其是自去年以来，石舟斋疾病缠身，他自知天年已近，愈发惦念儿子，担心孙子的前途。他将多年来一直跟随在身边的四高徒出渊、庄田、村田等，分别举荐给了越前家、榊原家等大名中的知己，让他们自立门户。这似乎是他的辞世准备。而将四高徒中的另一人木村助九郎从大和打发到江户来，也是出自他的一片慈父之心。若能有助九郎这样的通晓世故之人待在儿子身边，一定能帮上儿子。
以上便是柳生家近两三年的情况。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两人都以寄居者的身份栖身到这江户柳生的新府里，不，更准确地说，是像回家一样住到但马守的身边。这两人便是阿通与柳生兵库。
助九郎带阿通来的时候，由于阿通曾侍奉过石舟斋，但马守便毫不介意。“不用顾虑，一直住下去便是，得空时也可以帮忙做一点家务。”
后来，侄子兵库也来了，开始共同寄食。
真是年轻的一对。但马守也不由得如此看待这对青年男女，操起作为家长的心。可是侄子兵库与宗矩不同，他性情豁达，无论叔父如何看如何想，他总是一口一个“阿通姑娘真好，我也喜欢阿通姑娘”，不惮于表达自己对阿通的看法。不过，这种喜欢也多少有一点掩饰，像那种“想娶她为妻子”、“爱恋不已”之类的告白，他从未向叔父和阿通提起过。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此刻正隔着马辔，朝迟暮中的南日窪走去。没过多久，两人稍稍爬上南面的山坡，在右侧的柳生家门前停下脚步。兵库扣打着门，吆喝起看门人来：“平藏，开门！平藏，兵库和阿通姑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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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
很陡。兵库抓着马辔，后仰着身子跟在马旁。“阿通小姐，怎么这么晚？”他仰望着马鞍继续说道，“就算去参拜也不该这么晚啊，太阳都快要落山了。叔父大人十分担心，便让我前来迎接。你是不是又绕道去别处了？”
阿通往马鞍前面的凹陷处一哈腰，并未回答，只是说了句“不胜惶恐”，便一下子下来了。
兵库立刻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怎么下来了？骑得好好的。”
“可是，让您这样的大人给我牵马，小女子我……”
“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若是让女人牵马，我骑在马背上，岂不更奇怪？”
“咱们干脆就一起牵着缰绳走吧。”
于是，阿通与兵库便一起从马脖子两侧执起辔绳来。
越往山下走，道路便越发昏暗。天空已现出发白的星星，山谷里到处闪烁着人家的灯火，涩谷川的水淙淙流过。谷川桥的这一头是北日窪，对面的山崖则是南日窪，这一带人都这么称呼。从桥头到北侧山崖一带有一座僧人学校，据传为看荣稟达和尚始创。山坡半道上写着“曹洞宗大学林栴檀苑”的门，便是学校的入口。柳生家的宅邸正好与这大学林相对，坐落在南侧的山崖上。所以，沿涩谷川而住的农夫和小商贩们便把大学林的学僧们称为“北边人”，把柳生家的门生们称为“南边人”。
柳生兵库虽然也混在这帮门生之中，可他是宗家石舟斋的孙子，是但马守的侄子，自然与其他人不同，不受拘束。
为了与大和的柳生本家区别，这儿又被称为江户柳生。而本家的石舟斋最为疼爱的，便是这个孙子兵库了。
兵库二十岁刚出头时，就曾为加藤清正看中，被破格以厚禄招至肥后，食三千石年俸，一直待在熊本，可关原合战以后，由于大名们分成了关东派和上方派两大阵营，在这复杂的政治旋涡中，兵库便趁着“宗家祖父病笃”的借口，一度返回大和，后来又称“希望继续修行”，便一直未回肥后，遍历诸国修行了一两年，去年才抵达江户柳生，驻足在叔父身边。
兵库今年正二十八岁，偶然间发现一名叫阿通的女子也待在但马守府中，于是年轻的他与妙龄的阿通立刻便亲近起来。可由于阿通身世复杂，又碍于叔父的眼睛，兵库从未向叔父和她透露过自己的心意。
二
不
过，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交代，那就是阿通到底是怎样寄身到柳生家的。
阿通与武藏离散，断绝音信，已是三年多前从京都经由木曾大道赶赴江户途中的事情。而在福岛的关卡与奈良井的客栈之间静候她的魔爪，后来便胁迫着她，将她驮在马上，翻山越岭地逃到了甲州，此事前面就曾提过。
至于这下手人是谁，想必仍未远离诸君的记忆。不错，正是那本位田又八。阿通一面承受着又八的监视和束缚，一面拼死护住了贞操。不久，当武藏和城太郎等与自己走失的人各自摸索着踏上江户的土地时，她也已经身在江户了。
那她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倘若将这些都一五一十地写出来，就必须要重新追溯到两年前了。所以这儿只是简略地说一下阿通被救到柳生家的过程，其他则略掉。
一到江户，又八就开始寻找工作。毕竟怎么也得找一条吃饭的门路。当然，即使在到处寻找工作的时候，他也一刻未曾放开阿通。我们是来自上方的夫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如此介绍。
由于江户城正在改造，倘若是做石工、瓦匠或木匠的帮手之类，当天就会找到工作。可是在伏见城时，又八早就尝尽了筑城工作的艰辛，所以他想最好能找一个两人能一起工作的地方，或是在家里也能做的笔耕之类的工作。总之，他依然优柔寡断，四处闲逛，就连那些本想帮他一把的人都厌烦了：就算江户再怎么新，也没有你期盼的那种悠闲工作啊，净想好事。最终没有人愿意理他。
就在这样的数月之间，为了努力让又八产生麻痹思想，只要不涉及自己的贞操，阿通什么都顺着他。不久，当她有一天步行在大路上的时候，竟偶然遇到了印有二阶笠家徽的行李箱和涂漆轿子的队列。只见行人纷纷躲到路边行礼，并窃窃私语起来：“那就是柳生大人。”“那就是将军家的教头但马守大人。”
阿通忽然想起自己在大和柳生庄时的事，想起自己与柳生家的缘分。倘若这儿便是那大和国……可这些胡思乱想又有什么用呢，因为又八就在她身边，她只能茫然地目送队列走去。
“哦，果然是阿通小姐。阿通小姐，阿通小姐。”这时，后面忽然传来喊声。阿通一回头，只见有人正从路边杂乱的人群中寻找她。原来是一名头戴蓑笠为但马守护驾的武士。四目一对，咦，那不是在柳生庄的老熟人、石舟斋的高徒木村助九郎吗？
真是救命的活菩萨！阿通顿时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哦，是你啊？”她立刻把又八撇在一边，朝助九郎身边跑去。就这样，她当场就被助九郎解救到了南日窪的柳生家。当然，被抢走肥肉的又八没有善罢甘休，正要上前理论，却被助九郎一句话挡下：“有什么话到柳生家来说吧！”
又八虽然嘴都气歪了，可鉴于自己的懦弱和柳生家的大名威势，他最终什么话都没说，眼睁睁地看着阿通被带走。
三
虽
然石舟斋一直身在大和柳生庄，并未到过江户一次，可对正在给秀忠将军做教头、已移居江户的但马守一直放心不下。
如今，莫说是江户了，即使在日本全国，一说起天下第一的流派，自然非将军家所学的柳生刀法莫属，一提起天下的名人，首屈一指的自然便是这但马守宗矩了。可即使是如此显赫的但马守，在父亲石舟斋的眼里却仍是个孩子。“你那毛病怎么还不改？这么随意怎么能当好教头？”即使远隔千里，他也每天牵挂担忧。看来，无论是刀圣与名人父子，还是凡愚与俗人父子，在这种烦恼上都毫无差异。
尤其是自去年以来，石舟斋疾病缠身，他自知天年已近，愈发惦念儿子，担心孙子的前途。他将多年来一直跟随在身边的四高徒出渊、庄田、村田等，分别举荐给了越前家、榊原家等大名中的知己，让他们自立门户。这似乎是他的辞世准备。而将四高徒中的另一人木村助九郎从大和打发到江户来，也是出自他的一片慈父之心。若能有助九郎这样的通晓世故之人待在儿子身边，一定能帮上儿子。
以上便是柳生家近两三年的情况。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两人都以寄居者的身份栖身到这江户柳生的新府里，不，更准确地说，是像回家一样住到但马守的身边。这两人便是阿通与柳生兵库。
助九郎带阿通来的时候，由于阿通曾侍奉过石舟斋，但马守便毫不介意。“不用顾虑，一直住下去便是，得空时也可以帮忙做一点家务。”
后来，侄子兵库也来了，开始共同寄食。
真是年轻的一对。但马守也不由得如此看待这对青年男女，操起作为家长的心。可是侄子兵库与宗矩不同，他性情豁达，无论叔父如何看如何想，他总是一口一个“阿通姑娘真好，我也喜欢阿通姑娘”，不惮于表达自己对阿通的看法。不过，这种喜欢也多少有一点掩饰，像那种“想娶她为妻子”、“爱恋不已”之类的告白，他从未向叔父和阿通提起过。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此刻正隔着马辔，朝迟暮中的南日窪走去。没过多久，两人稍稍爬上南面的山坡，在右侧的柳生家门前停下脚步。兵库扣打着门，吆喝起看门人来：“平藏，开门！平藏，兵库和阿通姑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