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名经典
一
“咦
，老婆婆，你在习字啊？”菰十郎刚从外面回来，便往阿杉的房间里瞅了一眼，不禁一脸惊叹。
这里是半瓦弥次兵卫的家。阿杉回过头来，只回答了一句“哦”，接着便又不耐烦地重新拿起笔，专心地写起什么来。
菰十郎悄悄地坐到阿杉身边，喃喃自语起来：“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在抄经啊。”
阿杉却连理都不理。
“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现在才开始习字，干什么用啊？难不成想在那个世界里做习字的老师？”
“别吵，抄经必须心无杂念。快到一边去。”
“今天我在外面听到些传闻，便想赶紧回来告诉你，可你——”
“我待会儿再听。”
“那你什么时候才写完？”
“每一个字都得带着菩提之心认真抄写，光是抄一部，至少也得花三天时间。”
“你还挺沉得住气。”
“别说是三天了，我还想用这一个夏天抄几十部呢。而且还想在有生之年抄写上千部，留给世上那些不孝之人呢。”
“上千部？”
“这是我的誓愿。”
“那你为什么要把抄写的经文留给不孝之人呢？到底是出于什么因由，快讲给我听听吧。不是我自夸，别看我看着不像，可若比起这不孝来，我也不输给任何人。”
“你也是不孝之人？”
“但凡在这儿游荡的浪荡子，全都是从不孝岭上爬过来的不孝子。若说那孝敬老人的，恐怕就只有头儿一个人吧。”
“这就是尘世的悲哀啊。”
“哈哈哈，老婆婆，你也太消沉了，看来你的儿子也是个浪荡子啊。”
“那家伙正是让父母寒心透顶的那种。世上一定还有不少像又八这样的不孝子，因此我就发愿抄写这《父母恩重经》，让世上的不孝子都去读。让天下父母寒心的不孝子实在太多了。”
“那你打算花一辈子把这部《父母恩重经》抄写一千部，分发给一千人？”
“都说给一个人种下菩提之种，就会感化百人之众，百人身上生出菩提之苗，就能感化千万人。我的誓愿绝不小。”
不觉间，阿杉搁下笔，从摞在一旁已抄好的五六部薄薄的经书中抽出一本，郑重其事地交给菰十郎，说道：“这一部就给你吧，有空时好好读读。”
面对阿杉一本正经的面孔，菰十郎差点笑出声来。可他也无法像擦鼻涕纸一样将经书随意塞进怀里，于是便顶在额头，一面做出膜拜的样子，一面说道：“可是……”仿佛想急于抽身，菰十郎忽然改变了话题，“老婆婆，或许是你的精诚所至吧，今天我在外面遇到了一个大人物。”
“遇见了什么大人物？”
“就是老婆婆一直在寻找的宫本武藏那家伙啊。是在隅田川渡口下船的地方碰到的。”
二
“哎
，你碰到了武藏？”一听这话，阿杉哪里还有心思继续抄经，立刻把桌案推到一边，急切地问道，“那他去了哪里？你有没有查清他的去处？”
“我菰十郎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有纰漏呢。我故意装着与那家伙分开的样子，悄悄地躲进了小巷，然后一路尾随，见他在马贩町的客栈里脱下了草鞋。”
“唔，这么说，与咱们这木匠町就近在咫尺啊。”
“倒也没那么近。”
“不，近、近！此前我寻遍诸国，以为远隔山河呢，没想到竟然在同一块土地上。”
“这么说来，马贩町在日本桥之内，木匠町也是，倒是没有十万亿土地那么远啊。”
阿杉立刻起身，从橱柜里拿出她一直秘藏的那把传家短刀。“阿菰兄弟，带路。”
“去哪儿？”
“明知故问。”
“我还以为你挺沉得住气呢，居然这么心急。现在就要去马贩町？”
“当然。我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倘若我变成一堆白骨，烦劳你送回美作吉野乡的本位田家就是。”
“喂，你等等，若真是这样，我好不容易打探来消息，却要挨头儿的一顿臭骂了。”
“哎，现在哪还有工夫管这些啊。武藏随时都会离开那家客栈。”
“这一点你放心好了，我早就从家里找了一个浪荡子盯在那儿了。”
“那，你能保证他逃不了？”
“为什么要让我保证……你明明得感激我才是。好好，真拿你没办法，谁让你是老人呢，我保证，我保证。”菰十郎劝慰着阿杉道，“越是在这种时候，才越要冷静不是？我看你还是继续抄点经文吧。”
“弥次兵卫先生今天又出门了吗？”
“头儿与游山拜庙的朋友去了秩父的三峰，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那我可等不及他回来商量。”
“那，请佐佐木先生来一下，跟他商量一下如何？”
翌日清晨，去马贩町盯梢的年轻人传回消息说，武藏昨晚去了客栈对面的磨刀铺，似乎聊到很晚，今天早晨便退了客房，搬到了磨刀匠厨子野耕介家的二楼。
“你看，被我言中了吧。”阿杉一脸着急地说道，“你看看，武藏也不是死人，怎么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呢？”她朝菰十郎抱怨起来，急得再也无法在抄经的桌案前安坐。
不过，菰十郎和半瓦家里的人都已摸准了阿杉这副急脾气，并不在意。
“那武藏再怎么厉害，也不会插翅飞了，不用那么着急。小六说了，他待会儿就去佐佐木先生那儿一趟，跟他好好商量一下。”
听菰十郎这么一说，阿杉便在房间里匆忙准备起行装来。“什么，不是昨夜就说要去小次郎先生那里吗，怎么还没去？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就是，快告诉我小次郎先生住在哪里？”
三
佐
佐木小次郎在江户的住处就位于细川重臣岩间角兵卫府内。这岩间的私宅建在高轮大道伊皿子坂的山腰处俗称“月岬”的一片高地上，门上涂着朱漆。
仿佛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半瓦的人刚一告诉阿杉，她便似乎对年轻人看扁老年人的愚钝很不服气，当即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就这么点破路吗，我去去就来，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弥次兵卫先生外出了，尤其要小心灯火。”说话间便系上草履绳，拄起拐杖，腰间插上那把家传的短刀，出半瓦的家门而去。
这时，外出办事的菰十郎突然回来了。“咦，老婆婆呢？”他里外打量了一圈，问道。
“已经出去了。她让我告知佐佐木师父的住址，我说了后，她就自以为是地走了，刚走。”
“这老婆婆，真拿她没办法。喂，喂，小六兄弟！”
菰十郎往开阔的年轻人住处一喊，正在玩赌博游戏的侍童小六立刻飞跑出来，问道：“什么事，大哥？”
“你还问我什么事？你明明应下了，昨晚却没有去佐佐木师父那儿，结果惹恼了那老婆婆，她一个人自己去了。”
“去就去呗，自己去更好。”
“你说得倒简单。头儿回来后，她一定会告恶状的。”
“她的嘴皮子倒的确厉害。”
“可她的身体却像螳螂一样干瘦得一折就断。虽然她嘴上要强，倘若让马给踩了碰了，那还不玩完？”
“嗤，你也想得太多了。”
“拜托，她刚出去，你赶快追上她，把她领到佐佐木师父的住处去。”
“你连自己的爹娘都没这么贴心地照顾过呢。”
“所以我才要赎罪。”
赌博游戏还没结束，小六就慌忙追赶阿杉而去。
菰十郎忍不住一笑，走进年轻人的大房间，骨碌一下在一角躺了下来。房间有三十叠大，铺着草席，还备有大量的大刀、短矛、钩棒等武器，随手都能摸到一件。板墙上则乱七八糟地挂满了在这儿起居的各个粗人的手巾、替换衣服、防火头巾和长衫等，还挂着谁都不可能穿的红绢衬里的花哨的女用窄袖和服等物什，还有一面带着泥金画的梳妆台。
一次，有个人对此很是不解，便说道：“都是什么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说着就要取下来。结果另一人连忙阻止道：“不能拿，那是佐佐木师父让挂上去的。”一问理由，对方解释道：“师父曾对头儿说过，偌大的房间里若净是些光棍大男人，难免会生出是非来，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辄就会杀气腾腾，可到了真正需要拼命的时候，又一个个都蔫了。”
可是，光是一件女人的窄袖和服和泥金画的梳妆台也无法缓和这里的杀气。
“喂，你出老千。”
“谁出老千了？”
“你！”
“开什么玩笑，我什么时候出老千了？”
“算了算了。”
如今，在这大房间中，众人正忙着掷骰子、玩骨牌之类，都趁着半瓦外出的机会赌起钱来，个个杀气腾腾。
四
菰
十郎看众人玩得兴起，说道：“有什么好玩的，怎么就玩不够呢？”然后骨碌一下子仰面躺下，翘起腿盯着天花板。在这你输我赢的吵闹声中，竟连个午觉也睡不成，可是加入到这些最下等的赌徒中榨干他们的腰包也没意思，他只好又闭上眼睛。
“今天的手气可真背。”一个输光了所有家当的人一脸惨淡地来到菰十郎旁边，一同躺了下来。接着又有一两个人陆续躺下，全都是时运不济的惨败者。
“菰哥，这又是什么玩意儿？”一个人忽然捡起从菰十郎怀里掉出来的一部经文，“这不是经吗？你怎么也带起这破玩意儿来了，护身吗？”此人甚是好奇。
终于有些困意的菰十郎睁开懒散的眼皮，说道：“唔……这个啊？是本位田老婆婆发了愿，要一辈子抄写一千部佛经呢。”
“嘿，让我看看。”一个稍稍识文断字的人一把抢了过去，“果然是老婆婆的手迹。连假名都注上了，连孩子都能读呢。”
“那，你也能读吗？”
“这种东西谁不会读。”
“那，就请你用美妙的声音和抑扬顿挫的调子读给我们听听。”
“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小曲儿。”
“瞎说！古时候，经文都是直接拿来唱的。和赞不就是其中的一种吗？”
“可这些文字又不是和赞的节奏。”
“什么节奏都行，快读，要不就整你。”
“好好，我读。”
“快点。”
于是，那男人不得不仰面躺着，将经文展在眼前，吟诵起来：“佛说父母恩重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菩萨摩诃萨及声眷属俱，亦与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诸天人民及天龙鬼神，皆来集会，一心听佛说法，瞻仰尊颜，目不暂舍——”
“乱七八糟的，什么啊？”
“说起这比丘尼，听说最近还在灰脸上涂上香粉，卖得比花柳街的娼妓还贱呢，不就是那个吗？”
“嘘，闭嘴。”
“是时，佛乃说法言。一切善男子善女人，父有慈恩，母有悲恩，故，人生于世，以宿业为因，以父母为缘。”
“什么啊，不就是老爷子和老娘的事吗？释迦佛也不过絮叨些人尽皆知的事而已。”
“嘘……别吵，阿武。”
“你看，吟诵人不念了。我正听得迷迷糊糊要打盹呢。”
“好了已经不吵了，快接着吟。节奏再好一些。”
五
“非
父不生，非母不育，是以稟气父胤，托形母胎。”吟诵人不雅地变换了一下躺姿，抠着鼻屎继续道，“因此因缘之故，悲母之念子，世间无以比，其恩及未形。”
念到这里，大家全沉默了下来，吟诵人反倒没了兴致。
“喂，到底有没有人在听？”
“正听着呢。”
“怀胎身十月，行住坐卧，蒙诸苦恼。苦恼无休时，纵得常好饮食衣服，亦不生欲执之念，一心思安产。”
“听得好累啊，算了吧。”
“听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停？接着念。”
“月充日足，生产时至，业风促之，骨节悉痛苦。父亦心身战惧，忧念母子，诸亲眷族皆苦恼。既生堕草上，父母欣无限，犹如贫女得如意珠。”
开始时还开着玩笑的人们，随着对意思的逐渐理解，也不由听得出了神。
“婴儿声啼，母亦似重生。尔来，以母怀为寝处，以母膝为游场，以母乳为食物，以母情为生命，非母不着，非母不脱，纵母饥时，亦吐乳哺子，非母不养，及离阑车十指甲中食子不净……计来，人食母乳，一日八十斛，父母恩重，如天之无极……”
“怎么了，喂？”
“马上念。”
“怎么，哭了？原来是边哭边念啊……”
“瞎说！”念诵者假装没事，又继续念起来，“母受雇东西邻里，或汲水或烧火，或捣臼或推磨。还家时，未至便闻我儿在家啼哭，思起儿恋我，胸跳心又愕。乳出不堪忍，乃奔走还家，儿遥见母来，弄脑又摇头，呜咽奔向母。母屈身舒两手，己口吻子口，两情一致恩爱恰，亦不及此。二岁离怀始行，非父不知火烧身，非母不知刀堕指。三岁断乳始自食，非父不知毒掉命，非母不知药救病，父母赴外席，若得美味珍馐，不敢食味藏怀中，唤子与子食，子喜己亦欢。”
“喂……怎么又哭鼻子了？”
“不觉想起爹娘来了。”
“别哭了。你边抹眼泪边念，弄得连我都奇怪地掉眼泪了。”
六
粗
人也有父母。就连这粗野而不要命的、整天都待在破屋里的无赖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是这些人平时一谈到父母，就会受到别人的嘲弄：呸，没骨气的家伙！所以他们都一个个打肿脸充胖子，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嗤，爹娘算什么！
可如今，他们的父母一下子被从心底里唤醒。众人忽然静默下来。开始时还带着调侃的心情，用滑稽的节奏吟诵，可由于这经文像儿歌一样通俗易懂，随着诵与听的深入，众人也逐渐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我也有爹娘。”
听到这些经文，众人便不由得回忆起曾吃奶绕膝的童年。表面上看，众人或枕着胳膊，或脚底朝天，或露出毛茸茸的小腿，横七竖八地躺着，可不知不觉间，竟有不少人已泪流满面。
“喂……”不久，一人朝吟诵人说道，“还有吗？”
“还有。”
“再念念让我们听听。”
“先等等。”只见念诵的男子站起身，用手纸擤了把鼻涕，然后又坐下来，继续吟诵，“至子渐长成，与朋友相交。父为子索衣，母为子梳发，己之美好皆付与子，自己着破旧，缠褴褛。既子索妇，娶他女子于家，转疏远父母。夫妇特亲近，私房中语乐。”
“唔，有道理。”不知谁哼哼了一句。
“父母年渐高，气老力亦衰，所倚者唯子，所赖者唯媳，然从朝至暮，未敢一次来问。夜半衾冷，五体不安，复无谈笑，如孤客宿泊旅寓。或复有急事，疾唤命子来，十度唤九度违，遂来不伺候，却怒骂詈曰，与其耄耋残留世，莫如早早死。父母闻之怨念塞胸，涕泪冲睑目晕眩，呜呼，汝幼少时，非吾不能养，非吾不能育，呜呼，吾汝……”
“我、我……我再也念不下去了，谁来替我念？”说着，吟诵者竟把经文抛到一边，哭泣起来。
没有一个人出声。无论是横躺者、仰卧者，还是像野鸭一样把头插进盘腿之中者，同一间屋子里，当对面那伙充满欲望的恶鬼正在为赌博的输赢而竖起修罗般的眼梢时，这边的一群无赖竟呜咽着啜泣起来。
这时，一人已然站在了门口，环顾着这个奇妙的房间。“半瓦旅行还没回来？”突然造访的佐佐木小次郎已出现在众人面前。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咦
，老婆婆，你在习字啊？”菰十郎刚从外面回来，便往阿杉的房间里瞅了一眼，不禁一脸惊叹。
这里是半瓦弥次兵卫的家。阿杉回过头来，只回答了一句“哦”，接着便又不耐烦地重新拿起笔，专心地写起什么来。
菰十郎悄悄地坐到阿杉身边，喃喃自语起来：“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在抄经啊。”
阿杉却连理都不理。
“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现在才开始习字，干什么用啊？难不成想在那个世界里做习字的老师？”
“别吵，抄经必须心无杂念。快到一边去。”
“今天我在外面听到些传闻，便想赶紧回来告诉你，可你——”
“我待会儿再听。”
“那你什么时候才写完？”
“每一个字都得带着菩提之心认真抄写，光是抄一部，至少也得花三天时间。”
“你还挺沉得住气。”
“别说是三天了，我还想用这一个夏天抄几十部呢。而且还想在有生之年抄写上千部，留给世上那些不孝之人呢。”
“上千部？”
“这是我的誓愿。”
“那你为什么要把抄写的经文留给不孝之人呢？到底是出于什么因由，快讲给我听听吧。不是我自夸，别看我看着不像，可若比起这不孝来，我也不输给任何人。”
“你也是不孝之人？”
“但凡在这儿游荡的浪荡子，全都是从不孝岭上爬过来的不孝子。若说那孝敬老人的，恐怕就只有头儿一个人吧。”
“这就是尘世的悲哀啊。”
“哈哈哈，老婆婆，你也太消沉了，看来你的儿子也是个浪荡子啊。”
“那家伙正是让父母寒心透顶的那种。世上一定还有不少像又八这样的不孝子，因此我就发愿抄写这《父母恩重经》，让世上的不孝子都去读。让天下父母寒心的不孝子实在太多了。”
“那你打算花一辈子把这部《父母恩重经》抄写一千部，分发给一千人？”
“都说给一个人种下菩提之种，就会感化百人之众，百人身上生出菩提之苗，就能感化千万人。我的誓愿绝不小。”
不觉间，阿杉搁下笔，从摞在一旁已抄好的五六部薄薄的经书中抽出一本，郑重其事地交给菰十郎，说道：“这一部就给你吧，有空时好好读读。”
面对阿杉一本正经的面孔，菰十郎差点笑出声来。可他也无法像擦鼻涕纸一样将经书随意塞进怀里，于是便顶在额头，一面做出膜拜的样子，一面说道：“可是……”仿佛想急于抽身，菰十郎忽然改变了话题，“老婆婆，或许是你的精诚所至吧，今天我在外面遇到了一个大人物。”
“遇见了什么大人物？”
“就是老婆婆一直在寻找的宫本武藏那家伙啊。是在隅田川渡口下船的地方碰到的。”
二
“哎
，你碰到了武藏？”一听这话，阿杉哪里还有心思继续抄经，立刻把桌案推到一边，急切地问道，“那他去了哪里？你有没有查清他的去处？”
“我菰十郎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有纰漏呢。我故意装着与那家伙分开的样子，悄悄地躲进了小巷，然后一路尾随，见他在马贩町的客栈里脱下了草鞋。”
“唔，这么说，与咱们这木匠町就近在咫尺啊。”
“倒也没那么近。”
“不，近、近！此前我寻遍诸国，以为远隔山河呢，没想到竟然在同一块土地上。”
“这么说来，马贩町在日本桥之内，木匠町也是，倒是没有十万亿土地那么远啊。”
阿杉立刻起身，从橱柜里拿出她一直秘藏的那把传家短刀。“阿菰兄弟，带路。”
“去哪儿？”
“明知故问。”
“我还以为你挺沉得住气呢，居然这么心急。现在就要去马贩町？”
“当然。我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倘若我变成一堆白骨，烦劳你送回美作吉野乡的本位田家就是。”
“喂，你等等，若真是这样，我好不容易打探来消息，却要挨头儿的一顿臭骂了。”
“哎，现在哪还有工夫管这些啊。武藏随时都会离开那家客栈。”
“这一点你放心好了，我早就从家里找了一个浪荡子盯在那儿了。”
“那，你能保证他逃不了？”
“为什么要让我保证……你明明得感激我才是。好好，真拿你没办法，谁让你是老人呢，我保证，我保证。”菰十郎劝慰着阿杉道，“越是在这种时候，才越要冷静不是？我看你还是继续抄点经文吧。”
“弥次兵卫先生今天又出门了吗？”
“头儿与游山拜庙的朋友去了秩父的三峰，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那我可等不及他回来商量。”
“那，请佐佐木先生来一下，跟他商量一下如何？”
翌日清晨，去马贩町盯梢的年轻人传回消息说，武藏昨晚去了客栈对面的磨刀铺，似乎聊到很晚，今天早晨便退了客房，搬到了磨刀匠厨子野耕介家的二楼。
“你看，被我言中了吧。”阿杉一脸着急地说道，“你看看，武藏也不是死人，怎么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呢？”她朝菰十郎抱怨起来，急得再也无法在抄经的桌案前安坐。
不过，菰十郎和半瓦家里的人都已摸准了阿杉这副急脾气，并不在意。
“那武藏再怎么厉害，也不会插翅飞了，不用那么着急。小六说了，他待会儿就去佐佐木先生那儿一趟，跟他好好商量一下。”
听菰十郎这么一说，阿杉便在房间里匆忙准备起行装来。“什么，不是昨夜就说要去小次郎先生那里吗，怎么还没去？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就是，快告诉我小次郎先生住在哪里？”
三
佐
佐木小次郎在江户的住处就位于细川重臣岩间角兵卫府内。这岩间的私宅建在高轮大道伊皿子坂的山腰处俗称“月岬”的一片高地上，门上涂着朱漆。
仿佛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半瓦的人刚一告诉阿杉，她便似乎对年轻人看扁老年人的愚钝很不服气，当即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就这么点破路吗，我去去就来，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弥次兵卫先生外出了，尤其要小心灯火。”说话间便系上草履绳，拄起拐杖，腰间插上那把家传的短刀，出半瓦的家门而去。
这时，外出办事的菰十郎突然回来了。“咦，老婆婆呢？”他里外打量了一圈，问道。
“已经出去了。她让我告知佐佐木师父的住址，我说了后，她就自以为是地走了，刚走。”
“这老婆婆，真拿她没办法。喂，喂，小六兄弟！”
菰十郎往开阔的年轻人住处一喊，正在玩赌博游戏的侍童小六立刻飞跑出来，问道：“什么事，大哥？”
“你还问我什么事？你明明应下了，昨晚却没有去佐佐木师父那儿，结果惹恼了那老婆婆，她一个人自己去了。”
“去就去呗，自己去更好。”
“你说得倒简单。头儿回来后，她一定会告恶状的。”
“她的嘴皮子倒的确厉害。”
“可她的身体却像螳螂一样干瘦得一折就断。虽然她嘴上要强，倘若让马给踩了碰了，那还不玩完？”
“嗤，你也想得太多了。”
“拜托，她刚出去，你赶快追上她，把她领到佐佐木师父的住处去。”
“你连自己的爹娘都没这么贴心地照顾过呢。”
“所以我才要赎罪。”
赌博游戏还没结束，小六就慌忙追赶阿杉而去。
菰十郎忍不住一笑，走进年轻人的大房间，骨碌一下在一角躺了下来。房间有三十叠大，铺着草席，还备有大量的大刀、短矛、钩棒等武器，随手都能摸到一件。板墙上则乱七八糟地挂满了在这儿起居的各个粗人的手巾、替换衣服、防火头巾和长衫等，还挂着谁都不可能穿的红绢衬里的花哨的女用窄袖和服等物什，还有一面带着泥金画的梳妆台。
一次，有个人对此很是不解，便说道：“都是什么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说着就要取下来。结果另一人连忙阻止道：“不能拿，那是佐佐木师父让挂上去的。”一问理由，对方解释道：“师父曾对头儿说过，偌大的房间里若净是些光棍大男人，难免会生出是非来，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辄就会杀气腾腾，可到了真正需要拼命的时候，又一个个都蔫了。”
可是，光是一件女人的窄袖和服和泥金画的梳妆台也无法缓和这里的杀气。
“喂，你出老千。”
“谁出老千了？”
“你！”
“开什么玩笑，我什么时候出老千了？”
“算了算了。”
如今，在这大房间中，众人正忙着掷骰子、玩骨牌之类，都趁着半瓦外出的机会赌起钱来，个个杀气腾腾。
四
菰
十郎看众人玩得兴起，说道：“有什么好玩的，怎么就玩不够呢？”然后骨碌一下子仰面躺下，翘起腿盯着天花板。在这你输我赢的吵闹声中，竟连个午觉也睡不成，可是加入到这些最下等的赌徒中榨干他们的腰包也没意思，他只好又闭上眼睛。
“今天的手气可真背。”一个输光了所有家当的人一脸惨淡地来到菰十郎旁边，一同躺了下来。接着又有一两个人陆续躺下，全都是时运不济的惨败者。
“菰哥，这又是什么玩意儿？”一个人忽然捡起从菰十郎怀里掉出来的一部经文，“这不是经吗？你怎么也带起这破玩意儿来了，护身吗？”此人甚是好奇。
终于有些困意的菰十郎睁开懒散的眼皮，说道：“唔……这个啊？是本位田老婆婆发了愿，要一辈子抄写一千部佛经呢。”
“嘿，让我看看。”一个稍稍识文断字的人一把抢了过去，“果然是老婆婆的手迹。连假名都注上了，连孩子都能读呢。”
“那，你也能读吗？”
“这种东西谁不会读。”
“那，就请你用美妙的声音和抑扬顿挫的调子读给我们听听。”
“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小曲儿。”
“瞎说！古时候，经文都是直接拿来唱的。和赞不就是其中的一种吗？”
“可这些文字又不是和赞的节奏。”
“什么节奏都行，快读，要不就整你。”
“好好，我读。”
“快点。”
于是，那男人不得不仰面躺着，将经文展在眼前，吟诵起来：“佛说父母恩重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菩萨摩诃萨及声眷属俱，亦与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诸天人民及天龙鬼神，皆来集会，一心听佛说法，瞻仰尊颜，目不暂舍——”
“乱七八糟的，什么啊？”
“说起这比丘尼，听说最近还在灰脸上涂上香粉，卖得比花柳街的娼妓还贱呢，不就是那个吗？”
“嘘，闭嘴。”
“是时，佛乃说法言。一切善男子善女人，父有慈恩，母有悲恩，故，人生于世，以宿业为因，以父母为缘。”
“什么啊，不就是老爷子和老娘的事吗？释迦佛也不过絮叨些人尽皆知的事而已。”
“嘘……别吵，阿武。”
“你看，吟诵人不念了。我正听得迷迷糊糊要打盹呢。”
“好了已经不吵了，快接着吟。节奏再好一些。”
五
“非
父不生，非母不育，是以稟气父胤，托形母胎。”吟诵人不雅地变换了一下躺姿，抠着鼻屎继续道，“因此因缘之故，悲母之念子，世间无以比，其恩及未形。”
念到这里，大家全沉默了下来，吟诵人反倒没了兴致。
“喂，到底有没有人在听？”
“正听着呢。”
“怀胎身十月，行住坐卧，蒙诸苦恼。苦恼无休时，纵得常好饮食衣服，亦不生欲执之念，一心思安产。”
“听得好累啊，算了吧。”
“听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停？接着念。”
“月充日足，生产时至，业风促之，骨节悉痛苦。父亦心身战惧，忧念母子，诸亲眷族皆苦恼。既生堕草上，父母欣无限，犹如贫女得如意珠。”
开始时还开着玩笑的人们，随着对意思的逐渐理解，也不由听得出了神。
“婴儿声啼，母亦似重生。尔来，以母怀为寝处，以母膝为游场，以母乳为食物，以母情为生命，非母不着，非母不脱，纵母饥时，亦吐乳哺子，非母不养，及离阑车十指甲中食子不净……计来，人食母乳，一日八十斛，父母恩重，如天之无极……”
“怎么了，喂？”
“马上念。”
“怎么，哭了？原来是边哭边念啊……”
“瞎说！”念诵者假装没事，又继续念起来，“母受雇东西邻里，或汲水或烧火，或捣臼或推磨。还家时，未至便闻我儿在家啼哭，思起儿恋我，胸跳心又愕。乳出不堪忍，乃奔走还家，儿遥见母来，弄脑又摇头，呜咽奔向母。母屈身舒两手，己口吻子口，两情一致恩爱恰，亦不及此。二岁离怀始行，非父不知火烧身，非母不知刀堕指。三岁断乳始自食，非父不知毒掉命，非母不知药救病，父母赴外席，若得美味珍馐，不敢食味藏怀中，唤子与子食，子喜己亦欢。”
“喂……怎么又哭鼻子了？”
“不觉想起爹娘来了。”
“别哭了。你边抹眼泪边念，弄得连我都奇怪地掉眼泪了。”
六
粗
人也有父母。就连这粗野而不要命的、整天都待在破屋里的无赖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是这些人平时一谈到父母，就会受到别人的嘲弄：呸，没骨气的家伙！所以他们都一个个打肿脸充胖子，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嗤，爹娘算什么！
可如今，他们的父母一下子被从心底里唤醒。众人忽然静默下来。开始时还带着调侃的心情，用滑稽的节奏吟诵，可由于这经文像儿歌一样通俗易懂，随着诵与听的深入，众人也逐渐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我也有爹娘。”
听到这些经文，众人便不由得回忆起曾吃奶绕膝的童年。表面上看，众人或枕着胳膊，或脚底朝天，或露出毛茸茸的小腿，横七竖八地躺着，可不知不觉间，竟有不少人已泪流满面。
“喂……”不久，一人朝吟诵人说道，“还有吗？”
“还有。”
“再念念让我们听听。”
“先等等。”只见念诵的男子站起身，用手纸擤了把鼻涕，然后又坐下来，继续吟诵，“至子渐长成，与朋友相交。父为子索衣，母为子梳发，己之美好皆付与子，自己着破旧，缠褴褛。既子索妇，娶他女子于家，转疏远父母。夫妇特亲近，私房中语乐。”
“唔，有道理。”不知谁哼哼了一句。
“父母年渐高，气老力亦衰，所倚者唯子，所赖者唯媳，然从朝至暮，未敢一次来问。夜半衾冷，五体不安，复无谈笑，如孤客宿泊旅寓。或复有急事，疾唤命子来，十度唤九度违，遂来不伺候，却怒骂詈曰，与其耄耋残留世，莫如早早死。父母闻之怨念塞胸，涕泪冲睑目晕眩，呜呼，汝幼少时，非吾不能养，非吾不能育，呜呼，吾汝……”
“我、我……我再也念不下去了，谁来替我念？”说着，吟诵者竟把经文抛到一边，哭泣起来。
没有一个人出声。无论是横躺者、仰卧者，还是像野鸭一样把头插进盘腿之中者，同一间屋子里，当对面那伙充满欲望的恶鬼正在为赌博的输赢而竖起修罗般的眼梢时，这边的一群无赖竟呜咽着啜泣起来。
这时，一人已然站在了门口，环顾着这个奇妙的房间。“半瓦旅行还没回来？”突然造访的佐佐木小次郎已出现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