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梅雨
一
边正沉溺于赌博，一边又都在沉默抽泣，没有一个人回答。于是，小次郎便来到仰躺在那里、两手掩面的菰十郎旁边，喝道：“喂，怎么回事？”
“啊，师父？”菰十郎和其他人这才慌忙擦擦眼泪、擤擤鼻涕，站起身来，“完全都不知道您来了。”他们连忙不好意思地一起行礼。
“怎么都哭了？”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
“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侍童小六呢？”
“刚才跟着老婆婆，到师父的住处去了。”
“去我的住处？”
“是。”
“奇怪，本位田家的婆婆到我的住处有什么事？”
看到小次郎来了，沉溺于赌博的一伙人慌忙散了，在菰十郎周围哭鼻子的家伙们也都悄悄溜了。于是，菰十郎便从自己昨天在渡口遇到武藏的事情说起。“不巧的是头儿正在外旅行，怎么办呢，那就先跟师父商量一下再说吧，于是她就出了门。”
一听到武藏二字，小次郎的眼里顿时放出亮光。“唔。这么说，武藏现在正在马贩町？”
“听说已离开客栈，搬到了磨刀匠耕介家里。”
“哦，奇怪。”
“哪里奇怪？”
“我的爱刀晾衣杆也送到了耕介那里，正要他给磨呢。”
“是吗，师父的那柄长刀？这确是一段奇缘啊。”
“我今天也估摸着该磨好了，准备取呢。”
“哎，那您去了耕介的店？”
“不，我打算先来这儿一趟再去。”
“那太好了。倘若师父不知情，冒冒失失地去了，引起那武藏的警惕，或许就不好下手了。”
“没什么，武藏之流不足为惧。但若是婆婆不在，什么事都商量不成啊。”
“她现在肯定还没到伊皿子呢，我马上就打发一个腿脚快的把她叫回来。”
于是，小次郎便在里面等。不久，到了掌灯时分，阿杉终于坐在轿子里，在侍童小六和前去迎接的男子的簇拥下，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夜晚，众人仔细商议。小次郎也等不及半瓦弥次兵卫的归来，说是既然自己已在这里，怎么也要帮助阿杉除掉武藏。菰十郎和侍童小六也都认为，尽管最近武藏的名气很大，可无论有多厉害，料也不是小次郎的对手。
“那就杀了他？”
众人决定下来。“嗯，决不能放过他！”
阿杉本来很要强，可是毕竟年纪不饶人，光是往返伊皿子这一趟，就让她腰酸背疼了。于是，去取小次郎磨的刀一事也就暂缓下来，决定等到明天晚上再说。
二
次
日白天，阿杉沐浴净身后，还染了牙齿和头发。等到黄昏时分，她又大肆装扮起来。用作白寿衣的漂白布内衣上仿佛印满了家徽，盖满了诸国神社佛阁的印。
阿杉坚信，浪华的住吉神社，京都的清水寺和男山八幡宫，江户的浅草观音，还有旅途上朝拜的所有神灵和诸佛天，一定都会保佑她，穿上这个远比穿着连环甲安心。不过，她并未忘记往腰带的衬垫里放上一封给儿子又八的遗书，又将其夹在自己抄写的一部《父母恩重经》中仔细藏好。
更令人吃惊的是她一直放在钱包底部的一封书信，其内容如下：
我虽年老，可既为大望漂泊，自知随时都会被杀，随时都会病死于行路。我死之际，若您觉老妇可怜，拜请用此钱为老妇办理后事，路上的仁人及官家大人，老妇提前拜托了。
作州吉野乡士本位田遗孀杉
阿杉连自己的后事都准备好了。
接着，她又在腰间插上一柄刀，绑好白绑腿，手上也戴了手背套，背心上又扎上一条缲缝带子。周身上下准备停当后，她又打来一碗水放在自己房间的抄经桌案上。
“我走了。”像是在对供在那里的一个人说话似的，阿杉闭了一会儿眼，大概是在同死在旅途上的河滩的权叔告别。
菰十郎从隔扇开了一道缝，悄悄往里瞅了一眼，说道：“老婆婆，还没好？差不多是时候了，小次郎师父也在等了。”
“我随时都能出发。”
“那快到这边的房间来一下。”
在宅子内部，佐佐木小次郎、侍童小六再加上菰十郎，三人早就准备停当等着阿杉了，壁龛前的席位早就给她空了出来。像备前烧的花瓶一样，只见阿杉硬邦邦地往那里一坐。
“祝此行成功。”侍童小六于是拿过一个陶杯，塞进阿杉手里，然后拿起酒壶斟上酒。接着是小次郎。众人依次分喝完，熄灯上路。
尽管不少人纷纷表示要前去助一臂之力，可人多反倒会碍手碍脚。而且虽说是晚上，可毕竟是在江户城里，传出去不好，小次郎便拒绝了众人的好意。
“请等一下。”四人刚要迈出门槛，一名手下忽然咔嚓咔嚓地在他们身后用火镰打起火来。
外面阴云密布，黑漆漆的，杜鹃的啼声不断传来。
三
狗
在黑暗中频频吠叫，似乎连兽类都能从四个人影上嗅出非同寻常的气息。
“咦？”侍童小六忽然在黑暗的路口回过头来。
“怎么了，小六？”
“似乎有个可疑的家伙，从刚才起就在尾随。”
“呵呵，一定是屋里的年轻人。刚才死乞白赖地嚷着要来，虽被我拒绝，总还会有一两个偷偷跟来的。”小次郎说。
“真让人头痛，净是些觉得决斗比吃饭还香的家伙。怎么办？”
“别管他们。就算挨骂也要尾随而来，也算是有些骨气。”
于是四人不再理会身后，径直拐过马贩町的街角。
“唔……就是那儿吧，磨刀匠耕介的店。”小次郎站在斜对面距离很远的屋檐下说道。
于是几人压低了声音。
“师父今晚是头一次来？”
“我是拜托岩间角兵卫办磨刀的。”
“那，怎么办？”
“就按咱们刚才商量好的，老婆婆，还有你们，全都躲到那边的隐蔽处。”
“可弄不好会让武藏那家伙从后面跑了啊。”
“不会的。武藏和我都有一股血性，是断然不会逃跑的。万一真的逃跑，那就等于失去了身为武士的生命。不过，他也绝非那种傻得不知道逃跑的男人。”
“那，要分别潜伏在两侧的檐下吗？”
“待会儿我会从里面把武藏带出来，并肩走在大街上。走到十步左右时，我会突然给他一刀，然后再让老婆婆杀出来就行了。”
“多谢多谢……您简直就是八幡神的化身啊。”阿杉连连合掌拜谢。
在阿杉的膜拜下，小次郎走向“御魂研所”厨子野耕介的店门口，一种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正义感正涌上他的心头。他与武藏之间并无丝毫宿怨，只是随着武藏名声大震，他也不由得不快起来。而武藏虽看不上小次郎的为人，却格外认同他的刀，所以对他自然也抱有十二分的警惕。
这种纠结从数年前就开始了。由于当时双方都年轻气盛，充满虚荣、霸气和斗气，而且势均力敌的人之间也更容易在感情上产生摩擦。归根结底，这无非是种感情上的纠结。可回顾起来，自京都之事以来，两人之间便夹着吉冈家的问题和那衔着火种四处彷徨的朱实。如今，本位田家的阿杉又掺和进两人的龃龉，所以小次郎与武藏在这个尘世中虽然称不上有宿怨，可对立的鸿沟却越来越深，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一点是难以否认的。更何况小次郎又把阿杉对武藏的看法直接加到自己的观念中，在一种形似扶持弱者的行为之下，将自己扭曲的感情正义化。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纠结便只能说是一种宿命了。
“睡了吗？磨刀师，磨刀师。”一站到耕介的店前，小次郎便轻轻地叩起关着的门来。
四
门
缝里露出灯光。虽然店里没有动静，可后面的人无疑还没有睡下。
“哪一位？”似乎是主人的声音。
小次郎在门外喊道：“我就是经细川家的岩间角兵卫之手拜托您给磨刀的那个人。”
“啊，是那把长刀吧？”
“总之先开一下门吧。”
不久，门开了。
四目相接，双方对视起来。耕介挡在门口。“还没有研磨好。”他冷冷地说道。
“是吗？”回话间，小次郎已自顾自地走进店里，在泥地一旁的地板框上坐了下来，“那什么时候能磨好？”
“这个嘛。”耕介挠起脸。本来就长的脸愈发耷拉，眼角也垂了下来，显出一副揶揄人的样子。
小次郎有些急躁。
“这日子是不是也花得太多了？”
“所以岩间大人送来时，我早就打过招呼了，时限要由我来定。”
“可也不能拖得太久了啊。”
“如果您嫌麻烦，那就请先拿回去吧。”
“什么？”
这显然不是一般匠人说话的口气。可小次郎根本不去察言观色，当下便误以为是对方早就知道自己的来访，有武藏在身后撑腰，才会口气如此强硬。
既然这样，索性就单刀直入。“那好，我问你另一件事，你家里可住着作州的宫本武藏？”
“哦……您是从哪里听说的？”耕介颇感意外，“有倒是有。”他支吾道。
“虽然好久未见，可我自京都以来便与武藏先生相识，你能否叫他出来一下？”
“敢问您的名讳？”
“你只说佐佐木小次郎，他就会明白。”
“您要说什么？我先替您说一声吧。”
“啊，请稍等。”
“又有何事？”
“由于太过唐突，让武藏先生疑忌起来就不好了。我是在细川家听说你的店里有个酷似武藏先生的人，才贸然来访，想邀他到别处喝上一杯。所以请顺便告诉他一声，让他准备好再出来。”
“好吧。”耕介钻进挂着短帘的入口，穿过走廊消失在后面。
小次郎随后便思忖起来：就算武藏不会逃跑，可万一他识破自己的圈套，死活不出来，那该怎么办？索性就代替阿杉报出名来，让他为了声誉，不想出来也得出来？一瞬间，小次郎已想好了第二步、第三步。
这时，户外的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传来，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啊！”那显然不是一般的声音，分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五
完
了！小次郎顿时像被抛起来一样，一下子站起。自己的计谋失败了！不，是自己反中了对方的计！看来，武藏已不知何时绕到户外，率先向阿杉、菰十郎和侍童小六等容易对付的人下了黑手。
好，既然如此……想到这里，他啪的一下跳到黑暗中的街道上。时机来了！他想。全身的肌肉顿时紧绷，他热血沸腾，浑身充满斗志。
以后把刀相会！这是两人在叡山通往大津的山顶茶屋分别时立下的约定，他从未忘记。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
就算阿杉已被杀，自己也要以武藏的鲜血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一瞬间，这种侠义和正义之念像火花一样在大脑里迸射开来，他一连跳出十步。
“师、师父！”一听到他的脚步声，痛苦地倒在路边的一人便悲痛地喊了起来。
“啊，小六？”
“被砍了……我被砍了……”
“菰十郎呢？”
“他也……”
“什么？”
再一看，离此五六间远的地方，菰十郎正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唯一不见了的便是阿杉的身影。可是小次郎已无暇寻找，他甚至为自身的安危而毛骨悚然。八方的黑暗中仿佛全都是武藏的影子，让小次郎全身都需要警惕。
“小六，小六！”他连连朝奄奄一息的小六呼喊，“武藏——武藏去哪儿了？武藏呢？”
“不，不是。”小六的头已经抬不起来，只见他摇摇头，勉强说道，“不是武藏。”
“什么？”
“对、对手不是……武藏。”
“什么，你说什么？小六，你再说一遍。你说下手的不是武藏？”
侍童小六已经没了回音。
小次郎像当头挨了一棒，大脑中嗡嗡乱响。不是武藏又会是谁？有谁能在一瞬间便让二人喋血街头？他又跑到菰十郎旁边，一把抓起浑身是血的菰十郎的脖子。“十郎，挺住！对手是谁？去哪里了？”
菰十郎猛然睁开双眼，但面对小次郎的询问和眼前的事态，他却用临终前的最后一口气哭泣着低喃了一句毫无关系的话：“娘……娘……儿不、不、不孝。”昨日刚刚溶进他血液的《父母恩重经》如今已从伤口中喷涌出来。
小次郎哪里知道这些。“嗤，你都胡说些什么啊。”说罢丢下他的脖子。
六
这
时，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小次郎先生？是小次郎先生吗？”是阿杉的声音。
小次郎循音跑过去一看，眼前这一位也是惨不忍睹。只见阿杉掉进了下水道，头发和脸上沾满了菜屑和稻草。“把我拉上去！快把我拉上去！”她正频频挥手。
“哎，你怎么这样了，到底是怎么弄的？”小次郎有些恼火，拼命把她拽了上来。
阿杉像抹布一样瘫坐在地上，反倒询问起小次郎想问的问题：“刚才的男人已经跑了？”
“婆婆！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给弄糊涂了。不过，一定是刚才在路上发现了我们，一直尾随在后的那个人。”
“是突然向菰十郎和小六杀过来的吗？”
“没错，就像疾风一样，二话不说就从阴影里杀了出来。先是放倒了菰十郎，小六大吃一惊，可才拔出刀，身上就已挨了刀了。”
“他到底逃到哪里去了？”
“我也受到连累，掉到了这肮脏的地方，连看都没能看见，但是听声音，好像朝那边去了。”
“河的那边？”
小次郎顿时飞奔起来，一直跑过马市的空地，来到柳原的河堤。伐倒的柳树正堆在一片平野上。小次郎看到有人影和灯影晃动，走近一看，原来是靠在那里的四五顶轿子，几个轿夫正在揽客。
“喂，轿夫。”
“是。”
“我的两个同伴遭人砍了，正躺在街上。还有一个掉到下水道里的老婆婆。麻烦你们抬上他们，送到木匠町的半瓦家去。”
“哎，难道街头试刀的又出来了？啊，这么危险，我的腿都迈不动了。”
“下手的人应该刚从那边的小巷里逃过来，你们有没有看见？”
“这……刚才？没看见啊。”
轿夫们于是将三顶空轿一个不落地全抬了起来，说道：“那……钱在哪儿领？”
“向半瓦家要。”小次郎丢下一句，又到处搜寻起来。他瞅瞅河边，望望树荫里，哪里也没有找到。难道真的是街头试刀的歹人？
小次郎又往回走了一点，来到一片防火的梧桐林。他穿过林地，打算返回半瓦家。出师不利，阿杉不在也没有了意义。而且在心情如此糟糕的情况下，最好还是避免与武藏兵戎相见，硬着头皮迎上去实在是不智之举。
就在这时，梧桐林的路边忽然闪过一道白光。小次郎一惊，可还没等他看清楚，头顶的四五片梧桐树叶已被斩落，那迅疾的寒光也已经朝他头上落下。
七
“卑
鄙！”小次郎说道。
“不卑鄙。”话音未落，寒光追着小次郎躲闪的影子，第二刀又唰的一下斩断黑暗，从梧桐树后跳了出来。
小次郎连转三圈，跳开七尺多远。“像武藏这般高手，竟不敢堂堂正正——”可未等说完，他剩下的话语就在中途变成了惊讶之声，“啊，谁？你是什么人？认错人了吧？”
接连三刀都被躲过，男子有些气喘吁吁。到了第四刀时，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战法不对，于是便平举着刀，眼睛里映着刀光，一步步重新逼近。“住口！我怎么会认错人？家住平河天满宫内的小幡勘兵卫景宪的第一弟子北条新藏便是在下。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啊，小幡的弟子？”
“你羞辱我恩师，又连杀我同门兄弟。”
“这不过是武士的常事，你若觉得不服，我随时奉陪。佐佐木小次郎绝不是会躲逃的武士。”
“你以为我杀不了你？”
“杀得了吗？”
一尺，二寸、三寸，新藏一点点逼近。小次郎一面盯着步步紧逼的对方，一面平静地张开手臂，将右手移到腰间的大刀上，“来吧。”他引诱道。
就在北条新藏为小次郎的引诱而产生警惕的一刹那，小次郎的身体，不，只是腰部以上的半身突然一弯，手臂一闪，响起丁零一声。而接下来的一瞬间，刀的护手已然返回鞘中。
当然，这一过程的速度之快是肉眼根本就看不清的。唯见一线寒光朝北条新藏的脖颈附近射去，至于射没射到，就没人能看清楚了。
新藏仍跨步站在那里，没有一处地方流血，但他无疑已遭到了某种打击。尽管他仍然平举着刀，可左手却不由得捂住左边的脖颈。
就在这时，“啊？”一个声音忽然越过那僵住的身体传了过来，既非小次郎的声音，也不是身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分不清来自何处。小次郎吓了一跳，在黑暗中加快脚步。
“啊，到底是怎么了？”奔来者正是耕介。他只觉得眼前直挺挺的身影很奇怪，正要抱住，北条新藏的身体却像朽木一样，忽然朝地上栽去。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向手臂，耕介大吃一惊。“啊，杀人了！快来人啊！各位行人、住户，快来人啊！有人被杀了！”他立刻朝黑暗中呼喊起来。
随着他的呼喊声，只见新藏的脖子上有一处如蛤蜊的单片贝壳般的伤口一下子裂开，温热的液体汩汩地沿耕介的手臂流向衣服的下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边正沉溺于赌博，一边又都在沉默抽泣，没有一个人回答。于是，小次郎便来到仰躺在那里、两手掩面的菰十郎旁边，喝道：“喂，怎么回事？”
“啊，师父？”菰十郎和其他人这才慌忙擦擦眼泪、擤擤鼻涕，站起身来，“完全都不知道您来了。”他们连忙不好意思地一起行礼。
“怎么都哭了？”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
“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侍童小六呢？”
“刚才跟着老婆婆，到师父的住处去了。”
“去我的住处？”
“是。”
“奇怪，本位田家的婆婆到我的住处有什么事？”
看到小次郎来了，沉溺于赌博的一伙人慌忙散了，在菰十郎周围哭鼻子的家伙们也都悄悄溜了。于是，菰十郎便从自己昨天在渡口遇到武藏的事情说起。“不巧的是头儿正在外旅行，怎么办呢，那就先跟师父商量一下再说吧，于是她就出了门。”
一听到武藏二字，小次郎的眼里顿时放出亮光。“唔。这么说，武藏现在正在马贩町？”
“听说已离开客栈，搬到了磨刀匠耕介家里。”
“哦，奇怪。”
“哪里奇怪？”
“我的爱刀晾衣杆也送到了耕介那里，正要他给磨呢。”
“是吗，师父的那柄长刀？这确是一段奇缘啊。”
“我今天也估摸着该磨好了，准备取呢。”
“哎，那您去了耕介的店？”
“不，我打算先来这儿一趟再去。”
“那太好了。倘若师父不知情，冒冒失失地去了，引起那武藏的警惕，或许就不好下手了。”
“没什么，武藏之流不足为惧。但若是婆婆不在，什么事都商量不成啊。”
“她现在肯定还没到伊皿子呢，我马上就打发一个腿脚快的把她叫回来。”
于是，小次郎便在里面等。不久，到了掌灯时分，阿杉终于坐在轿子里，在侍童小六和前去迎接的男子的簇拥下，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夜晚，众人仔细商议。小次郎也等不及半瓦弥次兵卫的归来，说是既然自己已在这里，怎么也要帮助阿杉除掉武藏。菰十郎和侍童小六也都认为，尽管最近武藏的名气很大，可无论有多厉害，料也不是小次郎的对手。
“那就杀了他？”
众人决定下来。“嗯，决不能放过他！”
阿杉本来很要强，可是毕竟年纪不饶人，光是往返伊皿子这一趟，就让她腰酸背疼了。于是，去取小次郎磨的刀一事也就暂缓下来，决定等到明天晚上再说。
二
次
日白天，阿杉沐浴净身后，还染了牙齿和头发。等到黄昏时分，她又大肆装扮起来。用作白寿衣的漂白布内衣上仿佛印满了家徽，盖满了诸国神社佛阁的印。
阿杉坚信，浪华的住吉神社，京都的清水寺和男山八幡宫，江户的浅草观音，还有旅途上朝拜的所有神灵和诸佛天，一定都会保佑她，穿上这个远比穿着连环甲安心。不过，她并未忘记往腰带的衬垫里放上一封给儿子又八的遗书，又将其夹在自己抄写的一部《父母恩重经》中仔细藏好。
更令人吃惊的是她一直放在钱包底部的一封书信，其内容如下：
我虽年老，可既为大望漂泊，自知随时都会被杀，随时都会病死于行路。我死之际，若您觉老妇可怜，拜请用此钱为老妇办理后事，路上的仁人及官家大人，老妇提前拜托了。
作州吉野乡士本位田遗孀杉
阿杉连自己的后事都准备好了。
接着，她又在腰间插上一柄刀，绑好白绑腿，手上也戴了手背套，背心上又扎上一条缲缝带子。周身上下准备停当后，她又打来一碗水放在自己房间的抄经桌案上。
“我走了。”像是在对供在那里的一个人说话似的，阿杉闭了一会儿眼，大概是在同死在旅途上的河滩的权叔告别。
菰十郎从隔扇开了一道缝，悄悄往里瞅了一眼，说道：“老婆婆，还没好？差不多是时候了，小次郎师父也在等了。”
“我随时都能出发。”
“那快到这边的房间来一下。”
在宅子内部，佐佐木小次郎、侍童小六再加上菰十郎，三人早就准备停当等着阿杉了，壁龛前的席位早就给她空了出来。像备前烧的花瓶一样，只见阿杉硬邦邦地往那里一坐。
“祝此行成功。”侍童小六于是拿过一个陶杯，塞进阿杉手里，然后拿起酒壶斟上酒。接着是小次郎。众人依次分喝完，熄灯上路。
尽管不少人纷纷表示要前去助一臂之力，可人多反倒会碍手碍脚。而且虽说是晚上，可毕竟是在江户城里，传出去不好，小次郎便拒绝了众人的好意。
“请等一下。”四人刚要迈出门槛，一名手下忽然咔嚓咔嚓地在他们身后用火镰打起火来。
外面阴云密布，黑漆漆的，杜鹃的啼声不断传来。
三
狗
在黑暗中频频吠叫，似乎连兽类都能从四个人影上嗅出非同寻常的气息。
“咦？”侍童小六忽然在黑暗的路口回过头来。
“怎么了，小六？”
“似乎有个可疑的家伙，从刚才起就在尾随。”
“呵呵，一定是屋里的年轻人。刚才死乞白赖地嚷着要来，虽被我拒绝，总还会有一两个偷偷跟来的。”小次郎说。
“真让人头痛，净是些觉得决斗比吃饭还香的家伙。怎么办？”
“别管他们。就算挨骂也要尾随而来，也算是有些骨气。”
于是四人不再理会身后，径直拐过马贩町的街角。
“唔……就是那儿吧，磨刀匠耕介的店。”小次郎站在斜对面距离很远的屋檐下说道。
于是几人压低了声音。
“师父今晚是头一次来？”
“我是拜托岩间角兵卫办磨刀的。”
“那，怎么办？”
“就按咱们刚才商量好的，老婆婆，还有你们，全都躲到那边的隐蔽处。”
“可弄不好会让武藏那家伙从后面跑了啊。”
“不会的。武藏和我都有一股血性，是断然不会逃跑的。万一真的逃跑，那就等于失去了身为武士的生命。不过，他也绝非那种傻得不知道逃跑的男人。”
“那，要分别潜伏在两侧的檐下吗？”
“待会儿我会从里面把武藏带出来，并肩走在大街上。走到十步左右时，我会突然给他一刀，然后再让老婆婆杀出来就行了。”
“多谢多谢……您简直就是八幡神的化身啊。”阿杉连连合掌拜谢。
在阿杉的膜拜下，小次郎走向“御魂研所”厨子野耕介的店门口，一种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正义感正涌上他的心头。他与武藏之间并无丝毫宿怨，只是随着武藏名声大震，他也不由得不快起来。而武藏虽看不上小次郎的为人，却格外认同他的刀，所以对他自然也抱有十二分的警惕。
这种纠结从数年前就开始了。由于当时双方都年轻气盛，充满虚荣、霸气和斗气，而且势均力敌的人之间也更容易在感情上产生摩擦。归根结底，这无非是种感情上的纠结。可回顾起来，自京都之事以来，两人之间便夹着吉冈家的问题和那衔着火种四处彷徨的朱实。如今，本位田家的阿杉又掺和进两人的龃龉，所以小次郎与武藏在这个尘世中虽然称不上有宿怨，可对立的鸿沟却越来越深，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一点是难以否认的。更何况小次郎又把阿杉对武藏的看法直接加到自己的观念中，在一种形似扶持弱者的行为之下，将自己扭曲的感情正义化。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纠结便只能说是一种宿命了。
“睡了吗？磨刀师，磨刀师。”一站到耕介的店前，小次郎便轻轻地叩起关着的门来。
四
门
缝里露出灯光。虽然店里没有动静，可后面的人无疑还没有睡下。
“哪一位？”似乎是主人的声音。
小次郎在门外喊道：“我就是经细川家的岩间角兵卫之手拜托您给磨刀的那个人。”
“啊，是那把长刀吧？”
“总之先开一下门吧。”
不久，门开了。
四目相接，双方对视起来。耕介挡在门口。“还没有研磨好。”他冷冷地说道。
“是吗？”回话间，小次郎已自顾自地走进店里，在泥地一旁的地板框上坐了下来，“那什么时候能磨好？”
“这个嘛。”耕介挠起脸。本来就长的脸愈发耷拉，眼角也垂了下来，显出一副揶揄人的样子。
小次郎有些急躁。
“这日子是不是也花得太多了？”
“所以岩间大人送来时，我早就打过招呼了，时限要由我来定。”
“可也不能拖得太久了啊。”
“如果您嫌麻烦，那就请先拿回去吧。”
“什么？”
这显然不是一般匠人说话的口气。可小次郎根本不去察言观色，当下便误以为是对方早就知道自己的来访，有武藏在身后撑腰，才会口气如此强硬。
既然这样，索性就单刀直入。“那好，我问你另一件事，你家里可住着作州的宫本武藏？”
“哦……您是从哪里听说的？”耕介颇感意外，“有倒是有。”他支吾道。
“虽然好久未见，可我自京都以来便与武藏先生相识，你能否叫他出来一下？”
“敢问您的名讳？”
“你只说佐佐木小次郎，他就会明白。”
“您要说什么？我先替您说一声吧。”
“啊，请稍等。”
“又有何事？”
“由于太过唐突，让武藏先生疑忌起来就不好了。我是在细川家听说你的店里有个酷似武藏先生的人，才贸然来访，想邀他到别处喝上一杯。所以请顺便告诉他一声，让他准备好再出来。”
“好吧。”耕介钻进挂着短帘的入口，穿过走廊消失在后面。
小次郎随后便思忖起来：就算武藏不会逃跑，可万一他识破自己的圈套，死活不出来，那该怎么办？索性就代替阿杉报出名来，让他为了声誉，不想出来也得出来？一瞬间，小次郎已想好了第二步、第三步。
这时，户外的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传来，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啊！”那显然不是一般的声音，分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五
完
了！小次郎顿时像被抛起来一样，一下子站起。自己的计谋失败了！不，是自己反中了对方的计！看来，武藏已不知何时绕到户外，率先向阿杉、菰十郎和侍童小六等容易对付的人下了黑手。
好，既然如此……想到这里，他啪的一下跳到黑暗中的街道上。时机来了！他想。全身的肌肉顿时紧绷，他热血沸腾，浑身充满斗志。
以后把刀相会！这是两人在叡山通往大津的山顶茶屋分别时立下的约定，他从未忘记。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
就算阿杉已被杀，自己也要以武藏的鲜血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一瞬间，这种侠义和正义之念像火花一样在大脑里迸射开来，他一连跳出十步。
“师、师父！”一听到他的脚步声，痛苦地倒在路边的一人便悲痛地喊了起来。
“啊，小六？”
“被砍了……我被砍了……”
“菰十郎呢？”
“他也……”
“什么？”
再一看，离此五六间远的地方，菰十郎正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唯一不见了的便是阿杉的身影。可是小次郎已无暇寻找，他甚至为自身的安危而毛骨悚然。八方的黑暗中仿佛全都是武藏的影子，让小次郎全身都需要警惕。
“小六，小六！”他连连朝奄奄一息的小六呼喊，“武藏——武藏去哪儿了？武藏呢？”
“不，不是。”小六的头已经抬不起来，只见他摇摇头，勉强说道，“不是武藏。”
“什么？”
“对、对手不是……武藏。”
“什么，你说什么？小六，你再说一遍。你说下手的不是武藏？”
侍童小六已经没了回音。
小次郎像当头挨了一棒，大脑中嗡嗡乱响。不是武藏又会是谁？有谁能在一瞬间便让二人喋血街头？他又跑到菰十郎旁边，一把抓起浑身是血的菰十郎的脖子。“十郎，挺住！对手是谁？去哪里了？”
菰十郎猛然睁开双眼，但面对小次郎的询问和眼前的事态，他却用临终前的最后一口气哭泣着低喃了一句毫无关系的话：“娘……娘……儿不、不、不孝。”昨日刚刚溶进他血液的《父母恩重经》如今已从伤口中喷涌出来。
小次郎哪里知道这些。“嗤，你都胡说些什么啊。”说罢丢下他的脖子。
六
这
时，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小次郎先生？是小次郎先生吗？”是阿杉的声音。
小次郎循音跑过去一看，眼前这一位也是惨不忍睹。只见阿杉掉进了下水道，头发和脸上沾满了菜屑和稻草。“把我拉上去！快把我拉上去！”她正频频挥手。
“哎，你怎么这样了，到底是怎么弄的？”小次郎有些恼火，拼命把她拽了上来。
阿杉像抹布一样瘫坐在地上，反倒询问起小次郎想问的问题：“刚才的男人已经跑了？”
“婆婆！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给弄糊涂了。不过，一定是刚才在路上发现了我们，一直尾随在后的那个人。”
“是突然向菰十郎和小六杀过来的吗？”
“没错，就像疾风一样，二话不说就从阴影里杀了出来。先是放倒了菰十郎，小六大吃一惊，可才拔出刀，身上就已挨了刀了。”
“他到底逃到哪里去了？”
“我也受到连累，掉到了这肮脏的地方，连看都没能看见，但是听声音，好像朝那边去了。”
“河的那边？”
小次郎顿时飞奔起来，一直跑过马市的空地，来到柳原的河堤。伐倒的柳树正堆在一片平野上。小次郎看到有人影和灯影晃动，走近一看，原来是靠在那里的四五顶轿子，几个轿夫正在揽客。
“喂，轿夫。”
“是。”
“我的两个同伴遭人砍了，正躺在街上。还有一个掉到下水道里的老婆婆。麻烦你们抬上他们，送到木匠町的半瓦家去。”
“哎，难道街头试刀的又出来了？啊，这么危险，我的腿都迈不动了。”
“下手的人应该刚从那边的小巷里逃过来，你们有没有看见？”
“这……刚才？没看见啊。”
轿夫们于是将三顶空轿一个不落地全抬了起来，说道：“那……钱在哪儿领？”
“向半瓦家要。”小次郎丢下一句，又到处搜寻起来。他瞅瞅河边，望望树荫里，哪里也没有找到。难道真的是街头试刀的歹人？
小次郎又往回走了一点，来到一片防火的梧桐林。他穿过林地，打算返回半瓦家。出师不利，阿杉不在也没有了意义。而且在心情如此糟糕的情况下，最好还是避免与武藏兵戎相见，硬着头皮迎上去实在是不智之举。
就在这时，梧桐林的路边忽然闪过一道白光。小次郎一惊，可还没等他看清楚，头顶的四五片梧桐树叶已被斩落，那迅疾的寒光也已经朝他头上落下。
七
“卑
鄙！”小次郎说道。
“不卑鄙。”话音未落，寒光追着小次郎躲闪的影子，第二刀又唰的一下斩断黑暗，从梧桐树后跳了出来。
小次郎连转三圈，跳开七尺多远。“像武藏这般高手，竟不敢堂堂正正——”可未等说完，他剩下的话语就在中途变成了惊讶之声，“啊，谁？你是什么人？认错人了吧？”
接连三刀都被躲过，男子有些气喘吁吁。到了第四刀时，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战法不对，于是便平举着刀，眼睛里映着刀光，一步步重新逼近。“住口！我怎么会认错人？家住平河天满宫内的小幡勘兵卫景宪的第一弟子北条新藏便是在下。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啊，小幡的弟子？”
“你羞辱我恩师，又连杀我同门兄弟。”
“这不过是武士的常事，你若觉得不服，我随时奉陪。佐佐木小次郎绝不是会躲逃的武士。”
“你以为我杀不了你？”
“杀得了吗？”
一尺，二寸、三寸，新藏一点点逼近。小次郎一面盯着步步紧逼的对方，一面平静地张开手臂，将右手移到腰间的大刀上，“来吧。”他引诱道。
就在北条新藏为小次郎的引诱而产生警惕的一刹那，小次郎的身体，不，只是腰部以上的半身突然一弯，手臂一闪，响起丁零一声。而接下来的一瞬间，刀的护手已然返回鞘中。
当然，这一过程的速度之快是肉眼根本就看不清的。唯见一线寒光朝北条新藏的脖颈附近射去，至于射没射到，就没人能看清楚了。
新藏仍跨步站在那里，没有一处地方流血，但他无疑已遭到了某种打击。尽管他仍然平举着刀，可左手却不由得捂住左边的脖颈。
就在这时，“啊？”一个声音忽然越过那僵住的身体传了过来，既非小次郎的声音，也不是身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分不清来自何处。小次郎吓了一跳，在黑暗中加快脚步。
“啊，到底是怎么了？”奔来者正是耕介。他只觉得眼前直挺挺的身影很奇怪，正要抱住，北条新藏的身体却像朽木一样，忽然朝地上栽去。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向手臂，耕介大吃一惊。“啊，杀人了！快来人啊！各位行人、住户，快来人啊！有人被杀了！”他立刻朝黑暗中呼喊起来。
随着他的呼喊声，只见新藏的脖子上有一处如蛤蜊的单片贝壳般的伤口一下子裂开，温热的液体汩汩地沿耕介的手臂流向衣服的下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