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形无业
一
吧
嗒，中庭的黑暗中不时传来青梅落地的声音。武藏正面对一簇灯火，弯着身子，头都不抬一下。灯盏中摇曳的灯火把他蓬乱的月代头清晰地映在地上。他的头发看起来很硬，毫无油气，微微发红。再仔细一看，发根上还有一大块灸痕般的旧伤。这是他年幼时所患的疔疮的疤痕。
世上哪有这么难养的孩子——这块不知让母亲嗟叹过多少遍的难缠伤疤，至今在他的头上仍清晰可见。此刻，他忽然想起母亲，于是雕刻的佛像面容也逐渐像起母亲。
之前，不，就在刚才，这家的主人耕介未敢从夹层的隔扇擅自进来，只是在门外说道：“您还是那么干劲十足啊。刚才，店前来了一个叫佐佐木小次郎的人，说是想见您，您是见，还是婉拒说已经睡下呢？怎么办？怎么也得给他个回信啊。”
耕介似乎在外面说了两三遍，而武藏究竟有无回答，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不久，耕介便“啊”了一声，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忽然离去。可武藏仍未分心，弯着腰，专心地拿小刀刻向那八九寸大小的木头雕像，从小桌案到膝盖，再到身体四周，全都落满了木屑。他正在雕刻一尊观音像，为了回报耕介赠送的无铭名刀，他答应要雕一尊观音像送给对方，从昨天早晨起，便专注地雕刻起来。
向来认真的耕介也对这尊雕像寄予了特别的期望，还说道：“难得请您雕一次，多年来我一直秘藏着一块古木，能否请您用那个来雕？”
耕介便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块木头，竟是块一尺左右的枕形方木，果然大有来头，得有六七百年历史。这块木头究竟珍贵在哪里，武藏有些不解。耕介便解释说，这是一块曾被用于河内石川郡东条矶长的灵庙中的天平年代的古木，年久失修的圣德太子的御庙修缮时，寺僧和工匠将其替换下来并轻率地将其截断，要搬到斋堂里烧火，耕介看见后觉得甚是惋惜，虽然是在旅途中，他还是请对方截下一尺左右带了回来。
这块木头木纹细致，刀感也好，一想到耕介如此珍重，一旦失败便无可替换，武藏的刻刀也不禁僵硬起来。
咣当，夜风吹开了院子的柴门。武藏抬起头，忽然叨念了一句“难道是伊织”，竖起耳朵。
二
既
不是武藏一直担心的伊织回来了，也不是风吹开了后面的柴门。只听主人耕介嚷嚷道：“快点，老婆！发什么愣？那人伤势严重，刻不容缓，说不定还有救呢。睡床？哪儿都行，快抬到安静的地方。”
除了耕介，抬回伤者的人也纷纷热情地说道：“有没有清洗伤口的烧酒？没有的话我回家去取。”“我这就去叫医生。”
只听得人们慌乱了一会儿，但不久便安静下来。“街坊邻居们，多谢了，多谢诸位相助。看来此人的性命是保住了，请大家安心地回去睡吧。”
听这话语，似乎是主人的家人遇到了意外，武藏不由得想。自己怎能置之不理呢。于是他掸掉膝上的木屑，走下夹层的楼梯。看到走廊最里面露出灯光，他便往里瞅了瞅，只见里面躺着一个濒死的伤者，耕介夫妇则在枕边伺候。
“您还没睡啊？”耕介回过头，轻轻空出位置。
武藏在枕边静静地坐下，望着灯下那苍白的睡脸问道：“是谁？”
“我也吓了一跳……”耕介也显出一副受惊的样子，说道，“我稀里糊涂地救了回来，等抬到这儿一看，这不是经常出入我家的老主顾、我最为尊敬的甲州流军学者小幡先生的门人吗？”
“哦，就是这人？”
“是。他叫北条新藏，是北条安房守的公子，为修行兵学，常年侍奉在小幡先生身边。”
“哦。”
武藏轻轻掀开缠在新藏脖子上的白布，只见刚刚用烧酒清洗过的伤口处已被剜去了一块赤贝肉片大小的肉。灯影照着凹陷的伤口底部，淡红色的颈动脉露了出来，清晰可见。
人们经常用“发引千钧”来形容性命的危险，而这位伤者正是如此。可这如此骇人、如此利落的刀法究竟是谁的呢？从伤口来看，太刀一定是从下面抠上来的，然后又折了一个燕尾，否则不会如此精确地瞄准颈动脉剜下一块赤贝肉般的肉片。
斩燕！武藏一下子想起了佐佐木小次郎最拿手的太刀刀法，顿时忆起耕介刚才在室外告知其来访时的话语，不禁一怔。
“知道内情吗？”
“不，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难怪。但我知道下手人是谁了。总之，最好等伤者恢复之后再问吧。看来这对手是佐佐木小次郎了。”武藏说着，自言自语般点了点头。
三
返
回房间后，武藏头枕胳膊，骨碌一下便倒在满地的木屑中。被褥并非没有铺开，可他没有心情钻进被窝。
今天已是两天两夜了，伊织仍未回来。就算是迷了路，这时间也太久了。当然，送信的地点是柳生家，木村助九郎也是熟人，说不定看他是个孩子，就留下他玩耍，结果他就当真了。
担心归担心，不过这并未耗费武藏太多心力，反倒是从昨天早晨起就一直在雕刻的那尊观音像，让他颇感疲惫。对于雕刻这门手艺，武藏并不是深谙技巧的内行人，也不懂得耍点手腕或是故意留下一些貌似精湛的刀痕来糊弄别人。他唯一拥有的，便是自己在心底描绘的一尊观音像。他不过是专心地在将心目中的形象变成木雕展现出来，可是在他的真挚意念转化为手、转化为刻刀下的动作之前，种种杂念却让他心绪飘散。
结果，眼看木雕好不容易现出点观音的模样时，他便因为杂念而不得不将其削掉，重新雕刻。结果心绪又乱，又重新雕。就在这反复之间，有如在刮取调味用的干鲣鱼一样，耕介给的天平古木也在不知不觉间缩到了八寸，又瘦到五寸，最后差一点就剩下三寸。
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两次杜鹃的啼声，原来，武藏竟已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刻时间。一觉醒来，充沛的体力已将大脑里的疲劳清洗干净。
“这下没问题了。”他一起来便想。接着他便来到后面的井旁，洗把脸，漱漱口，重新剪剪将近黎明的灯芯，精神焕发，再次拿起刻刀。
沙棱、沙棱、沙棱……睡前与睡后就是不一样，小刀的刀感都截然不同。千年前的文化正在古木的纹理下刻画着细致的旋涡。若再刻不成，这贵重的古木也无法再度由木屑变回一尺的方木了，今夜无论如何也要雕成。
有如把剑对敌，武藏的目光炯炯有神，小刀上充满了力量。他背也不直一下，水也不喝一口。天亮了，小鸟开始啁啾，家中除了他的房间，所有的房间都打开了，可他却浑然不觉，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武藏先生。”直到主人耕介担心他出事，打开门进来查看时，他才直起腰来。
“啊，不行。”他这才丢下小刀。再一看那被自己一圈圈削瘦的木材，莫说是原型，就连拇指大小都不剩了，全都变成了木屑，像雪一样洒落在周围。
耕介睁大了眼睛。“啊……雕不成？”
“唔，没成。”
“那天平古木呢？”
“全都削掉了。我一削再削，最终还是没能从木头中削出菩萨的样子。”
武藏回过神来，叹息一声后，像是被从菩提与烦恼中解放到地上一样，两手扣在脑后，说道：“不行，我得坐一会儿禅。”说着便仰面躺下。
等他闭上困倦的眼睛后，种种杂念才终于离去，平静的思绪中只剩下一个“空”字，迷迷糊糊地在脑海中飘荡。
四
清
晨起程的客人们喧闹地走出泥地房，多数都是马贩子。最近四五日的马市总账似乎在昨天清了，这儿的客栈也自今天清闲下来。
伊织终于在今晨赶了回来，正要上二楼时，客栈的老板娘连忙从柜台后喊道：“喂喂，小孩。”
伊织从楼梯上扭回头。“什么事？”他俯看着老板娘斑秃的头顶问道。
“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师父就住在二楼，我要去二楼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哎？”对方一脸惊讶，“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从这儿出发的？”
“这个嘛。”伊织掐指算起来，“好像是前天的前一天。”
“那不是就是大前天吗？说是要去柳生大人家，现在才回来？”
“啊，是啊。”
“你还好意思说呢。柳生大人的府邸就在江户城内。”
“就是因为大婶你告诉我在木挽町，才让我多绕了好多路。那儿是仓库，住宅是在麻布村的日窪呢。”
“不管在哪里也花不了三天时间啊。是不是让狐狸什么的给缠住了？”
“你怎么知道的，大婶，你是狐狸的亲戚吗？”
伊织揶揄着老板娘，就要爬上楼梯，老板娘连忙拦住他。“你师父已经不住在这儿了。”
“骗人！”伊织不信，跑上楼梯，不久却又垂头丧气地下来了，“大婶，师父换房间了吗？”
“你这孩子，我不是告诉你了嘛，还不信。不信你看看这账本。你看，已经结账了。”
“为、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没回来他就走了？”
“还不是因为你这跑腿的回来太晚了。”
“可是……”伊织哭起鼻子来，“大婶，师父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师父有没有留下话？”
“什么也没说。你师父一定是觉得像你这种孩子带着也没用，就把你扔了吧。”
伊织顿时脸色大变，连忙跑到大街上，东瞧瞧，西望望，不一会儿便脸朝着天，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看到他着急的样子，老板娘一面用梳子齿挠着头顶上剃掉头发的地方，一面咯咯笑了起来。“我骗你的，骗你的。你师父搬到对面磨刀铺的夹层去了，就在那边呢。别哭了，快去看看吧。”
话音还未落，一只马草鞋便从大街上飞进了老板娘的柜台中。
五
伊
织畏畏缩缩地凑到睡着的武藏的腿旁边。“我回来了。”他说道。
将他领到这儿的耕介，似乎也立刻蹑手蹑脚地躲回了主屋后面的病室里。
今天，这一家的气氛似乎格外阴沉，连伊织也能感觉到。而且武藏周围散落着一地的木屑，油尽灯枯的烛台也没有收拾。
“我回来了……”伊织最担心的便是挨骂，连大气都不敢出。
“谁？”武藏问道，然后睁开眼睛。
“是伊织。”
武藏一听立刻起身。看到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脚边的伊织平安无事，他这才长出一口气。“伊织啊。”说完这一句，他便什么也没说。
“我回来晚了。”见武藏仍未吱声，伊织便又说道，“对不起。”
尽管伊织连连行礼致歉，可武藏仍不理不问，而是重新系了系衣带。“打开窗子，打扫一下这儿。”他吩咐一句后，便走了出去。
“是。”伊织从主人家借来扫帚，清扫起房间来，可由于仍很担心，不知武藏出去干什么，便瞅瞅后庭，只见武藏正在那里的井边漱口。
井的周围落满了青梅果。一看到青梅，伊织立刻便想起蘸着盐啃食的滋味。接着又想，若是将这些青梅全捡起来腌渍好，一年之中就不愁没梅干吃了，可这家人为什么不拾起来腌制呢？
“耕介先生，伤者的情况怎么样了？”武藏擦着脸，朝后面的房间打招呼。
“稳定多了。”传来耕介的声音。
“很辛苦吧。稍后我替你一会儿吧。”
听武藏这么一说，耕介回答说不必。“只是，我想这件事怎么也得告诉平河天满宫小幡景宪先生的学塾才行，可由于人手不够，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他与武藏商量道。
既然这样，那就由自己或伊织跑一趟吧——武藏便将此事揽了下来。不久后再登上夹层的楼梯一看，房间早已收拾得整齐利落。
武藏重新坐下，说道：“伊织。”
“在。”
“那家是怎么回话的？”
一直担心会劈头盖脸挨一顿骂的伊织终于微笑起来，答道：“信已送到了。我还带回了柳生大人府中木村助九郎先生给您的回信。”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一脸得意。
“让我看看……”武藏伸出手，伊织便立刻膝行两步，将信递到武藏手里。
六
木
村助九郎的回信大致内容如下：
难得您提出要求，然柳生流乃将军家御止流，禁止与任何人公然比试。不过，若非前来比武，主人但马守有时也会在道场待客。倘若真想体验柳生流真骨法，愚以为最好是与柳生兵库比试，可不巧由于本国大和的石舟斋先生旧病复发，兵库先生已于昨夜连夜赶往大和，十分遗憾。由于府中上下正担心此事，造访但马守一事改作他日如何？
信的正文至此结束，不过后面又追加了一句“届时，在下亦可帮阁下斡旋”。
武藏微微一笑，缓缓地将书信收了起来。
看到他的微笑，伊织便更加安心，这才伸伸跪麻的双腿。“师父，柳生大人的府邸不在木挽町，而是在麻布的日窪，宅子又大又气派。木村助九郎先生还给了我好多好吃的呢。”
伊织刚一狎昵起来，武藏的眉间便现出些不高兴。“伊织。”
伊织见状，慌忙收回腿，规规矩矩地回道：“是。”
“就算走错了路，今天也是第三天了，是不是太迟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在麻布的山上让狐狸迷住了。”
“狐狸？”
“是。”
“你从小就在荒野上长大，怎么会被狐狸迷住呢？”
“我也不知道，可我还是让狐狸迷了半天。过后想想，我连走的是哪儿都想不起来了。”
“唔……奇怪啊。”
“是够奇怪的。我从未把狐狸当回事，大概是江户的狐狸比乡下的更会迷人吧。”
“这样啊。”看到伊织一本正经的表情，武藏也无心责备了，说道，“那你是不是使坏了？”
“哎，那狐狸老是尾随我，为了防止被它迷住，我就砍伤了它，也不知是腿还是尾巴，结果那狐狸就寻仇了。”
“不。寻仇的不是你看见的那狐狸，而是眼睛无法看见的你的心。你就好好想想吧。在我回来之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告诉我。”
“是。师父要出门吗？”
“我要去一趟麹町的平河天满宫。”
“今夜能回来吗？”
“哈哈哈，我若是也让狐狸迷住，或许也得花三天时间吧。”说着，武藏便把伊织留在家里，一人朝阴沉沉的天地间走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吧
嗒，中庭的黑暗中不时传来青梅落地的声音。武藏正面对一簇灯火，弯着身子，头都不抬一下。灯盏中摇曳的灯火把他蓬乱的月代头清晰地映在地上。他的头发看起来很硬，毫无油气，微微发红。再仔细一看，发根上还有一大块灸痕般的旧伤。这是他年幼时所患的疔疮的疤痕。
世上哪有这么难养的孩子——这块不知让母亲嗟叹过多少遍的难缠伤疤，至今在他的头上仍清晰可见。此刻，他忽然想起母亲，于是雕刻的佛像面容也逐渐像起母亲。
之前，不，就在刚才，这家的主人耕介未敢从夹层的隔扇擅自进来，只是在门外说道：“您还是那么干劲十足啊。刚才，店前来了一个叫佐佐木小次郎的人，说是想见您，您是见，还是婉拒说已经睡下呢？怎么办？怎么也得给他个回信啊。”
耕介似乎在外面说了两三遍，而武藏究竟有无回答，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不久，耕介便“啊”了一声，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忽然离去。可武藏仍未分心，弯着腰，专心地拿小刀刻向那八九寸大小的木头雕像，从小桌案到膝盖，再到身体四周，全都落满了木屑。他正在雕刻一尊观音像，为了回报耕介赠送的无铭名刀，他答应要雕一尊观音像送给对方，从昨天早晨起，便专注地雕刻起来。
向来认真的耕介也对这尊雕像寄予了特别的期望，还说道：“难得请您雕一次，多年来我一直秘藏着一块古木，能否请您用那个来雕？”
耕介便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块木头，竟是块一尺左右的枕形方木，果然大有来头，得有六七百年历史。这块木头究竟珍贵在哪里，武藏有些不解。耕介便解释说，这是一块曾被用于河内石川郡东条矶长的灵庙中的天平年代的古木，年久失修的圣德太子的御庙修缮时，寺僧和工匠将其替换下来并轻率地将其截断，要搬到斋堂里烧火，耕介看见后觉得甚是惋惜，虽然是在旅途中，他还是请对方截下一尺左右带了回来。
这块木头木纹细致，刀感也好，一想到耕介如此珍重，一旦失败便无可替换，武藏的刻刀也不禁僵硬起来。
咣当，夜风吹开了院子的柴门。武藏抬起头，忽然叨念了一句“难道是伊织”，竖起耳朵。
二
既
不是武藏一直担心的伊织回来了，也不是风吹开了后面的柴门。只听主人耕介嚷嚷道：“快点，老婆！发什么愣？那人伤势严重，刻不容缓，说不定还有救呢。睡床？哪儿都行，快抬到安静的地方。”
除了耕介，抬回伤者的人也纷纷热情地说道：“有没有清洗伤口的烧酒？没有的话我回家去取。”“我这就去叫医生。”
只听得人们慌乱了一会儿，但不久便安静下来。“街坊邻居们，多谢了，多谢诸位相助。看来此人的性命是保住了，请大家安心地回去睡吧。”
听这话语，似乎是主人的家人遇到了意外，武藏不由得想。自己怎能置之不理呢。于是他掸掉膝上的木屑，走下夹层的楼梯。看到走廊最里面露出灯光，他便往里瞅了瞅，只见里面躺着一个濒死的伤者，耕介夫妇则在枕边伺候。
“您还没睡啊？”耕介回过头，轻轻空出位置。
武藏在枕边静静地坐下，望着灯下那苍白的睡脸问道：“是谁？”
“我也吓了一跳……”耕介也显出一副受惊的样子，说道，“我稀里糊涂地救了回来，等抬到这儿一看，这不是经常出入我家的老主顾、我最为尊敬的甲州流军学者小幡先生的门人吗？”
“哦，就是这人？”
“是。他叫北条新藏，是北条安房守的公子，为修行兵学，常年侍奉在小幡先生身边。”
“哦。”
武藏轻轻掀开缠在新藏脖子上的白布，只见刚刚用烧酒清洗过的伤口处已被剜去了一块赤贝肉片大小的肉。灯影照着凹陷的伤口底部，淡红色的颈动脉露了出来，清晰可见。
人们经常用“发引千钧”来形容性命的危险，而这位伤者正是如此。可这如此骇人、如此利落的刀法究竟是谁的呢？从伤口来看，太刀一定是从下面抠上来的，然后又折了一个燕尾，否则不会如此精确地瞄准颈动脉剜下一块赤贝肉般的肉片。
斩燕！武藏一下子想起了佐佐木小次郎最拿手的太刀刀法，顿时忆起耕介刚才在室外告知其来访时的话语，不禁一怔。
“知道内情吗？”
“不，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难怪。但我知道下手人是谁了。总之，最好等伤者恢复之后再问吧。看来这对手是佐佐木小次郎了。”武藏说着，自言自语般点了点头。
三
返
回房间后，武藏头枕胳膊，骨碌一下便倒在满地的木屑中。被褥并非没有铺开，可他没有心情钻进被窝。
今天已是两天两夜了，伊织仍未回来。就算是迷了路，这时间也太久了。当然，送信的地点是柳生家，木村助九郎也是熟人，说不定看他是个孩子，就留下他玩耍，结果他就当真了。
担心归担心，不过这并未耗费武藏太多心力，反倒是从昨天早晨起就一直在雕刻的那尊观音像，让他颇感疲惫。对于雕刻这门手艺，武藏并不是深谙技巧的内行人，也不懂得耍点手腕或是故意留下一些貌似精湛的刀痕来糊弄别人。他唯一拥有的，便是自己在心底描绘的一尊观音像。他不过是专心地在将心目中的形象变成木雕展现出来，可是在他的真挚意念转化为手、转化为刻刀下的动作之前，种种杂念却让他心绪飘散。
结果，眼看木雕好不容易现出点观音的模样时，他便因为杂念而不得不将其削掉，重新雕刻。结果心绪又乱，又重新雕。就在这反复之间，有如在刮取调味用的干鲣鱼一样，耕介给的天平古木也在不知不觉间缩到了八寸，又瘦到五寸，最后差一点就剩下三寸。
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两次杜鹃的啼声，原来，武藏竟已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刻时间。一觉醒来，充沛的体力已将大脑里的疲劳清洗干净。
“这下没问题了。”他一起来便想。接着他便来到后面的井旁，洗把脸，漱漱口，重新剪剪将近黎明的灯芯，精神焕发，再次拿起刻刀。
沙棱、沙棱、沙棱……睡前与睡后就是不一样，小刀的刀感都截然不同。千年前的文化正在古木的纹理下刻画着细致的旋涡。若再刻不成，这贵重的古木也无法再度由木屑变回一尺的方木了，今夜无论如何也要雕成。
有如把剑对敌，武藏的目光炯炯有神，小刀上充满了力量。他背也不直一下，水也不喝一口。天亮了，小鸟开始啁啾，家中除了他的房间，所有的房间都打开了，可他却浑然不觉，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武藏先生。”直到主人耕介担心他出事，打开门进来查看时，他才直起腰来。
“啊，不行。”他这才丢下小刀。再一看那被自己一圈圈削瘦的木材，莫说是原型，就连拇指大小都不剩了，全都变成了木屑，像雪一样洒落在周围。
耕介睁大了眼睛。“啊……雕不成？”
“唔，没成。”
“那天平古木呢？”
“全都削掉了。我一削再削，最终还是没能从木头中削出菩萨的样子。”
武藏回过神来，叹息一声后，像是被从菩提与烦恼中解放到地上一样，两手扣在脑后，说道：“不行，我得坐一会儿禅。”说着便仰面躺下。
等他闭上困倦的眼睛后，种种杂念才终于离去，平静的思绪中只剩下一个“空”字，迷迷糊糊地在脑海中飘荡。
四
清
晨起程的客人们喧闹地走出泥地房，多数都是马贩子。最近四五日的马市总账似乎在昨天清了，这儿的客栈也自今天清闲下来。
伊织终于在今晨赶了回来，正要上二楼时，客栈的老板娘连忙从柜台后喊道：“喂喂，小孩。”
伊织从楼梯上扭回头。“什么事？”他俯看着老板娘斑秃的头顶问道。
“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师父就住在二楼，我要去二楼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哎？”对方一脸惊讶，“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从这儿出发的？”
“这个嘛。”伊织掐指算起来，“好像是前天的前一天。”
“那不是就是大前天吗？说是要去柳生大人家，现在才回来？”
“啊，是啊。”
“你还好意思说呢。柳生大人的府邸就在江户城内。”
“就是因为大婶你告诉我在木挽町，才让我多绕了好多路。那儿是仓库，住宅是在麻布村的日窪呢。”
“不管在哪里也花不了三天时间啊。是不是让狐狸什么的给缠住了？”
“你怎么知道的，大婶，你是狐狸的亲戚吗？”
伊织揶揄着老板娘，就要爬上楼梯，老板娘连忙拦住他。“你师父已经不住在这儿了。”
“骗人！”伊织不信，跑上楼梯，不久却又垂头丧气地下来了，“大婶，师父换房间了吗？”
“你这孩子，我不是告诉你了嘛，还不信。不信你看看这账本。你看，已经结账了。”
“为、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没回来他就走了？”
“还不是因为你这跑腿的回来太晚了。”
“可是……”伊织哭起鼻子来，“大婶，师父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师父有没有留下话？”
“什么也没说。你师父一定是觉得像你这种孩子带着也没用，就把你扔了吧。”
伊织顿时脸色大变，连忙跑到大街上，东瞧瞧，西望望，不一会儿便脸朝着天，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看到他着急的样子，老板娘一面用梳子齿挠着头顶上剃掉头发的地方，一面咯咯笑了起来。“我骗你的，骗你的。你师父搬到对面磨刀铺的夹层去了，就在那边呢。别哭了，快去看看吧。”
话音还未落，一只马草鞋便从大街上飞进了老板娘的柜台中。
五
伊
织畏畏缩缩地凑到睡着的武藏的腿旁边。“我回来了。”他说道。
将他领到这儿的耕介，似乎也立刻蹑手蹑脚地躲回了主屋后面的病室里。
今天，这一家的气氛似乎格外阴沉，连伊织也能感觉到。而且武藏周围散落着一地的木屑，油尽灯枯的烛台也没有收拾。
“我回来了……”伊织最担心的便是挨骂，连大气都不敢出。
“谁？”武藏问道，然后睁开眼睛。
“是伊织。”
武藏一听立刻起身。看到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脚边的伊织平安无事，他这才长出一口气。“伊织啊。”说完这一句，他便什么也没说。
“我回来晚了。”见武藏仍未吱声，伊织便又说道，“对不起。”
尽管伊织连连行礼致歉，可武藏仍不理不问，而是重新系了系衣带。“打开窗子，打扫一下这儿。”他吩咐一句后，便走了出去。
“是。”伊织从主人家借来扫帚，清扫起房间来，可由于仍很担心，不知武藏出去干什么，便瞅瞅后庭，只见武藏正在那里的井边漱口。
井的周围落满了青梅果。一看到青梅，伊织立刻便想起蘸着盐啃食的滋味。接着又想，若是将这些青梅全捡起来腌渍好，一年之中就不愁没梅干吃了，可这家人为什么不拾起来腌制呢？
“耕介先生，伤者的情况怎么样了？”武藏擦着脸，朝后面的房间打招呼。
“稳定多了。”传来耕介的声音。
“很辛苦吧。稍后我替你一会儿吧。”
听武藏这么一说，耕介回答说不必。“只是，我想这件事怎么也得告诉平河天满宫小幡景宪先生的学塾才行，可由于人手不够，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他与武藏商量道。
既然这样，那就由自己或伊织跑一趟吧——武藏便将此事揽了下来。不久后再登上夹层的楼梯一看，房间早已收拾得整齐利落。
武藏重新坐下，说道：“伊织。”
“在。”
“那家是怎么回话的？”
一直担心会劈头盖脸挨一顿骂的伊织终于微笑起来，答道：“信已送到了。我还带回了柳生大人府中木村助九郎先生给您的回信。”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一脸得意。
“让我看看……”武藏伸出手，伊织便立刻膝行两步，将信递到武藏手里。
六
木
村助九郎的回信大致内容如下：
难得您提出要求，然柳生流乃将军家御止流，禁止与任何人公然比试。不过，若非前来比武，主人但马守有时也会在道场待客。倘若真想体验柳生流真骨法，愚以为最好是与柳生兵库比试，可不巧由于本国大和的石舟斋先生旧病复发，兵库先生已于昨夜连夜赶往大和，十分遗憾。由于府中上下正担心此事，造访但马守一事改作他日如何？
信的正文至此结束，不过后面又追加了一句“届时，在下亦可帮阁下斡旋”。
武藏微微一笑，缓缓地将书信收了起来。
看到他的微笑，伊织便更加安心，这才伸伸跪麻的双腿。“师父，柳生大人的府邸不在木挽町，而是在麻布的日窪，宅子又大又气派。木村助九郎先生还给了我好多好吃的呢。”
伊织刚一狎昵起来，武藏的眉间便现出些不高兴。“伊织。”
伊织见状，慌忙收回腿，规规矩矩地回道：“是。”
“就算走错了路，今天也是第三天了，是不是太迟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在麻布的山上让狐狸迷住了。”
“狐狸？”
“是。”
“你从小就在荒野上长大，怎么会被狐狸迷住呢？”
“我也不知道，可我还是让狐狸迷了半天。过后想想，我连走的是哪儿都想不起来了。”
“唔……奇怪啊。”
“是够奇怪的。我从未把狐狸当回事，大概是江户的狐狸比乡下的更会迷人吧。”
“这样啊。”看到伊织一本正经的表情，武藏也无心责备了，说道，“那你是不是使坏了？”
“哎，那狐狸老是尾随我，为了防止被它迷住，我就砍伤了它，也不知是腿还是尾巴，结果那狐狸就寻仇了。”
“不。寻仇的不是你看见的那狐狸，而是眼睛无法看见的你的心。你就好好想想吧。在我回来之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告诉我。”
“是。师父要出门吗？”
“我要去一趟麹町的平河天满宫。”
“今夜能回来吗？”
“哈哈哈，我若是也让狐狸迷住，或许也得花三天时间吧。”说着，武藏便把伊织留在家里，一人朝阴沉沉的天地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