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剑圣宫本武藏.第二辑> 四贤一灯

四贤一灯

 一
 

 处传来神乐笛的声音,大概是正在举行夜祭吧,篝火的火花映得神林的树梢红彤彤的。尽管骑在马上只是一刻,可对于手牵马辔一路跟来的北条新藏来说,赶回这牛込来,无疑是相当长的一段路程。
“就是这儿。”
这里正是赤城坂下方。坡道一边是赤城神社广阔的院落,另一边则是围墙环绕的深宅大院,其占地之大毫不次于对面的神社。
武藏看到这豪门大院,便翻身下马。“辛苦了。”说着便将缰绳交给新藏。
门开着。一听到马匹的蹄声清脆地传进府内,早就候在那里的侍从们立刻手持纸烛迎了出来,“您回来了。”他们从新藏手里接过马匹,并给武藏引路。“请跟我来。”说话间武藏便与新藏一起穿过树林,来到大玄关前。
迎客的式台左右早已备好烛台,管家级别以下的仆从们全都低头致意。
“恭候多时。请。”
“有劳。”
武藏于是登上楼梯,随仆从的引导径直入内。
这里的建筑实在奇特。从楼梯到楼梯,一直是拾阶而上。大概是因为借着赤城坂的崖势,在楼台上面又建了一些房屋的缘故。
“请稍事休息。”
仆从们将武藏引进一室后便退了出去。武藏一坐下,便立刻察觉到这里房间位置之高。从崖前的庭院便可望见江户城的北护城河,若是白天,一定可以眺望围绕着城墙的丘陵上的森林。
这时,火灯形出入口的拉门轻轻开了。一位美丽的侍女楚楚地出现在武藏面前,摆好茶点、烟草之类后,又默默地退了出去。仿佛从墙壁里出来又被吸进墙壁一样,那艳丽的衣带和衣摆消失后,屋内便只留下几缕淡淡的香气,让武藏忽然从心底里想起曾一度被他忘记的“女人”的存在。
不久,带着侍童的主人便出现在眼前,正是新藏的父亲安房守氏胜。一看到武藏的身影,安房守便非常亲昵,不,或许由于武藏与自己的儿子是同辈人,他便把武藏也看成他的孩子。
“啊,欢迎光临。”他略去了严谨的礼仪,豪放地在侍童铺好的坐垫上盘腿坐下,“听说小儿新藏多蒙照顾,本该前往致谢才是,却让你亲自跑过来,于礼不合,还请见谅。”说着,便把手搭在扇子前端,微微点头致意。
“不敢当。”武藏也微微致意。看安房守的年纪,尽管已掉了三颗门牙,可皮肤仍散发着年轻的光泽,嘴唇两边蓄着浓粗的胡须,虽然夹杂着少许白须,却巧妙地将嘴唇附近的梅干皱纹遮了起来。
看来是个孩子很多的老人。或许也是因此,一看就是个让年轻人容易亲近之人。武藏深有此感,也随意地问道:“听令郎说,府里来了位认识在下的客人,究竟是谁呢?”

 二
 
“马
 上就会让你见的。”安房守不慌不忙,“是跟你很熟之人。可巧的是,这二人你也都很熟悉。”
“是来了两位客人?”
“每一位都是我的好朋友,其实是我今天才在城内碰上的,然后就顺便来了这里,闲谈之中,新藏前来问候,这才谈起你的事。于是,一名客人立刻便说好久没见你了,想见见。另一位也说要见你一面。”
安房守只说这些细枝末节,怎么也不肯透露客人是谁。可是武藏隐隐猜了出来,不禁微微一笑,试探着说道:“我知道了,不会是宗彭泽庵大师吧?”
“还真让你猜着了。”果然,安房守一拍膝盖,说道,“你的判断还真准。不错,今天在城内遇到的正是泽庵和尚。很怀念吧?”
“已久未见面了。”
其中之一是泽庵,如今已然明白。可另一位究竟是谁,武藏怎么也想不出来。
安房守于是起身引路。“请跟我来。”说着便将武藏引到屋外。
来到屋外,又登上一段短楼梯,便朝弯钩状的回廊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前面安房守的身影突然不见了。或许也是因为回廊和楼梯都很昏暗,不熟悉环境的武藏脚步有点慢,可老人的性子也太急了。
武藏刚停下脚步,安房守便从远处亮着灯光的一个房间内喊道:“在这儿!”
“哦。”虽然回答了,可武藏一步也没有迈出。亮着灯光的房间与他站立的走廊间约九尺的黑暗带中断开来,他总觉得一旁暗壁的岔道有些不对劲。
“怎么还不过来?武藏先生,是这儿,快过来!”安房守又喊道。
“是。”武藏只得应一声,可他还是没有迈步。只见他静静地转过身,倒退了十来步,走到院中的洗手处,然后穿上脱鞋处的木屐,沿着院子绕过去,这才来到安房守喊话的房间前。
“啊,你怎么从那边来了?”安房守一脸意外地从房间一头回过头来。武藏并不在意。“哦。”他朝房间里唤了一声,然后面带由衷的微笑,朝坐在上座的泽庵迎上去。
“哦。”泽庵也同样睁大眼睛,起身迎接,“是武藏啊?”他也带着满脸的怀念,连说自己已等候多时。

 三
 

 年后相遇,两人打量着对方,相视良久。更何况地点也是这么巧合。武藏只觉得恍如隔世。
“我先说说咱们分别后的事吧。”泽庵说道。他的装扮一如从前,还是那一身简陋的僧衣,没有一点金线织花和珠玉等衣饰。不过,与从前相比,他的风貌大不一样,话语也亲切多了。
武藏已从以前那个野小子中蜕变出来,尽管仍有些粗野之气,却无形中增加了一种温厚。同样,泽庵的性格中也有了一些风度和禅家的底蕴。当然,他与武藏在年龄上相差十一岁,不久便是四十岁的人了。
“上次分别是在京都吧。当时正巧我的母亲病危,我便返回了但马。”泽庵继续说道,“为母亲服丧一年,不久便又踏上旅途,寄身在泉州的南宗寺,后来又去了大德寺,还与光广卿等人不问世事,吟歌作赋,品茶饮酒,不觉间又过了数年。最近才与岸和田城主小出右京进一同东下,忽然想看看江户开发的样子,便信步而来。说白了,我就是想来逛逛景……”
“哦,也就是说,您最近才东下而来?”
“与右大臣(秀忠)曾在大德寺见过两次面,也经常去拜谒大御所,可独独这江户,我还是第一次来呢。那么,你呢?”
“我也是今年夏初前后才来的。”
“可是,你的大名在整个关东都传遍了。”
武藏顿时一哆嗦,内心一阵羞愧。“全是些恶名……”他低头说道。
泽庵端详着他,似乎想起了他仍未改名时的样子。“没什么,像你这种年纪,若是早早地出了美名,反倒是……即使是恶名也没什么。只要不是不忠、不义、叛徒之类的恶名就行。”泽庵继续说道,“那,你的修行,还有你最近的境遇如何,快给我说来听听。”
武藏便把这几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又感慨地说道:“我至今仍觉得自己极不成熟,很失败,始终都悟不到真谛。只觉得自己越走,道就越远越深,仿佛一直走在无尽的山里。”
“唔,就是这样啊。”泽庵反倒把他的叹息听作真正的心声,高兴地说道,“如果你还不到三十岁,便放言已悟出了‘道’,那你的人生之穗恐怕也就停止了。尽管野僧我比你早生十年,可一谈起禅来,仍觉得后背发凉呢。但不可思议的是,世人却非抓住我这个烦恼儿不放,非要我给他们讲法、讲教义不可。而你没有人高抬,比我轻松多了。住在法门里面最为害怕的,便是被人们像活佛一样崇拜啊。”
两人畅谈之际,不觉间,膳食和酒壶等已经摆了上来。
“对了对了。安房先生,快把另一位客人叫来,给武藏先生也介绍一下吧。”泽庵忽然想起来说道。
酒菜被分成了四人份,而眼下在座的却只有泽庵、安房守和武藏三人。另一位还没现身的客人是谁呢?武藏早已明白,可他默不作声,不去挑破。

 四
 

 泽庵这么一催,安房守神色有些慌张,这才说道:“喊来?”他犹豫着,然后又看看武藏,说道:“看来,我们的伎俩还是让你看穿了啊。作为提案人,我实在没面子。”他别有意味地致歉。
泽庵笑道:“既然都失败了,那就干脆缴械投降,快把事情挑明了吧。不就为了增加点气氛嘛,就算是北条流的宗家,也用不着如此摆谱啊。”
“从一开始我就输了。”安房守喃喃着,脸上仍挂着不解的神情。就在挑明自己计划的同时,他又向武藏问道:“其实在下已从犬子新藏和泽庵大师那里听到不少有关先生的事,对你已颇有了解,才把你请来。请恕失礼,由于无从知道你的修行究竟到了何种层次,与其见面后询问,莫如先不动声色地试探一下,而正好在场的那位同仁也有同感,我们二人便一拍即合。于是,那位便在昏暗走廊的岔道里潜伏下来,手按刀柄,单等你前来。”安房守这才为自己试探武藏的行为深感可耻似的,表示歉意,“我故意从这边几次三番地喊你快过来快过来,就是想诱你入套。可当时你为什么又退到后面,绕那么大弯,从庭前赶到这里呢?我想知道是为什么。”他注视着武藏的脸,问道。
武藏只是唇边绽出微笑,并未解释缘由。
于是,泽庵便说道:“不,安房先生,这就是身为军学者的您与武者武藏先生的差别啊。”
“什么差别?”
“可以说,这便是以智为基础的兵理学问,与以心为神髓的剑法之道间感觉上的差异。从道理上来说,既如此引诱,便要让对方不能不如此来,这便是军学;而未等肉眼所见肌肤所感,便已察知自己已身处险境,遂抽身于危险,这便是心机。”
“何为心机?”
“禅机。”
“那么,连泽庵大师也明白这些?”
“这个嘛,贫僧似乎也领悟了一二。”
“无论如何,在下实在佩服啊。尤其倘若是世之常者,一旦感到杀气,不是惊慌失措便是想一展身手。可看到先生倒退回去,又从庭口穿上木屐来到这客厅时,安房我实在是惊讶至极啊。”
武藏自觉理所当然,丝毫也没有为对方的佩服而感到兴奋,反倒觉得正是因为自己揭穿了主人的计划,才让那位客人一直站在墙外不好意思进来,实在可怜,于是说道:“但马守大人,快请入席吧,在下已恭候多时。”
“哎?”
一句话不仅让安房守大吃一惊,就连泽庵都惊愕不已。“你怎么知道是但马守先生的?”他问道。
武藏一面退席,将上座让给但马守,一面解释道:“虽然昏暗,可隐藏在岔道里的清澈剑气,再结合眼前诸位,除了但马守还能有谁呢?”

 五
 
“唔
 ,真是明察秋毫。”安房守赞叹着点头。
泽庵也说道:“没错,正是但马守先生无疑。喂,角落里那位,人家已经知道你了,快出来吧。”
他冲室外一喊,一阵笑声随之传来。不久,进来的果真是柳生宗矩。不用说,这便是他与武藏的第一次会面。
在此之前,武藏已经退身到末席。尽管众人早就为但马守空出了壁龛前的席位,可他并未坐到那里,而是直接来到武藏面前,对等地与其打起招呼来:“在下乃又右卫门宗矩,幸会幸会。”
武藏也客气道:“初次见面。在下作州浪人宫本武藏,今后还请多多赐教。”
“前些日子便从家臣木村助九郎那里得到阁下书信,可不巧的是,老家的父亲患了重病。”
“石舟斋老先生后来病情如何?”
“毕竟年事已高,随时都可能……”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先生的事情,无论是从家父的书信中,还是泽庵大师的口中,在下可都是时有耳闻啊。尤其是您刚才的机敏,实在令人佩服。虽然有些于礼不合,不过,先生一直以来想与在下比试的愿望,刚才也已有所了解。请不要介意。”
一股温厚之风顿时包围了寒酸的武藏。而武藏也立刻感受到但马守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个聪明的高人。
“您言重了,在下实在诚惶诚恐。”武藏自然要比对方更谦逊,不由得说道。
但马守即使只有一万石,也是位列诸侯之人。从很久以前的天庆年间起,柳生庄便作为豪族天下闻名,而但马守现在又是将军家教头,与只是一介武夫的武藏相比,无疑是天壤之别的出身。
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仅仅是如此同席就已经破格了。只不过,由于这里已有旗本学者安房守,而且野僧泽庵也毫不拘泥这种差别,武藏也就如同获救了一般。
不久,酒杯举起,酒壶对酌,几人谈笑风生。席上既没有阶级差别,也没有年龄大小之分。在武藏看来,这并非是他们给自己的特别礼遇,而是“道”之德,是“道”的交融使然。
“对了。”泽庵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杯子说道:“阿通怎么样了?最近……”他忽然问起武藏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追问,武藏有些脸红,说道:“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之后就杳……”
“杳无音信?”
“是啊。”
“真可怜。可总这样杳无音信也不是回事啊。”
宗矩一听,忽然问道:“你们所说的阿通,是不是曾在柳生谷的家父身边服侍过的那个女子?”
“正是。”泽庵代答道。
“那她现在应该已经跟在下的侄子兵库返回老家,照顾家父去了。”宗矩说道,“武藏先生与她以前就相识?”他惊奇地问。
泽庵笑了。“岂止是相识啊,哈哈哈。”

 六
 

 里有军学家,却不谈军学。有禅僧,却不谈半个禅字。也有武者但马守和武藏,却从刚才起就未曾提及武道。
“武藏先生可不要脸红。”泽庵半开玩笑先打了个招呼,然后挑明了话题中提到的阿通的经历,以及她与武藏的关系,“这两人的事早晚要办,但野僧我帮不上忙,还是要仰仗两位先生。”言外之意,便是委托但马守和安房守为武藏找个安身之处。
“武藏先生年纪不小了,应该成家立业了。”在闲谈其他事情时,但马守也感慨地说。
安房守也附和着:“先生能修行到这般程度,已经足够了。”他从刚才起便不动声色地劝武藏常留江户。
按照但马守的想法,即使现在不急,也该尽早把阿通从柳生谷叫回来,让武藏迎娶她,这样一来,武藏在江户自立门户,再加上柳生和小野两家,便会形成三派鼎立之势,在这新都府掀起一股武道的高潮。而泽庵的心情和安房守的好意也差不多都一样,尤其是安房守,就算只为报答儿子新藏所受的恩义,也一定要把武藏推举入将军家教头之列才肯罢休。基于这种考虑,在打发新藏把武藏叫来之前,他就已经同二人商量过了。
先看看他的人品再说——由于但马守提出要先见见真人,所以事情最初并未决定。不过试过武藏之后,但马守也应该非常清楚了,至于武藏的出身、性格、修行等履历,自有泽庵作保,当然谁都没有异议。
只是推举做将军家教头者,首先要位列旗本重臣。因为德川家自三河时代以来就有众多嫡系谱代,打下天下后对于后来的新人也有歧视的倾向,以至最近引起了一些麻烦。若要说困难,便在这里。不过有泽庵的说和,再加上两人的推举,也并非没有可能。
还有一个可预见的困难,便是武藏的家世。武藏当然没有系谱图。虽说他的远祖乃赤松一族,为平田将监的后裔,可他没有凭证,与德川家也没有什么交情。而他所拥有的恰恰相反,虽然关原合战时他只是肩扛一杆枪的无名走卒,可再怎么说也是德川的敌人,这点经历对他似乎有些不利。
不过关原合战以后,在曾为敌人的浪人中,也有不少为德川家所用的例子,而且在家世方面也早就有了类似的前例。比如小野治郎右卫门,原本只是隐居在伊势松坂的北畠家的一名浪人,如今却被提拔为将军家教头。所以,这一点也应该不足为虑。
“总之,先推举一下看看。但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想法,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泽庵最后作了个总结,探问武藏道。
“诸位实在高抬在下了。在下现在仍一无所成,远未成熟。”
武藏刚一推让,泽庵便直率地责问道。“不不,正因如此,我们才推荐你,要让你有所成就。你有没有想成家的想法?难道你打算让阿通一直这样下去?”

 七
 

 通怎么办?一想到这些,武藏也很自责。就算不幸,可我还是坚持我的心意——这是她曾说给泽庵,也经常说给武藏的一句话,可世人不会认同。世人会认为是男人的责任:即使只是女人的一厢情愿,结果如何却全在于男人一边。
这绝不是自己的责任。武藏绝没有这么想过,不,更准确地说是他不愿去想。他知道阿通一直恋着他,也知道恋爱的责任要由双方来承担。可是一旦到了“该如何负责”的时候,武藏便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其根本原因就是他心里仍有一种潜意识:自己成家还为时过早。越钻研越深,越钻研越远,他对武道的执着追求让他无法为此分一点心神。
总之,在武藏心里,从法典原垦荒的时候起,他对刀的认识便完全发生了改变,他的探求已走向与以往的武者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路。
与其执将军家之手教授武道,莫如执乡民百姓之手开拓治国之道。征服之术,杀人之术,前人已经将其发挥到了极致。而自从垦地亲土之后,对于这更高层次的术和道,武藏不知苦思冥想了多少次。修、护、磨——如果这种与生命伴随终生的道成立,那么可否用这种道来治世,又能否以此道来安民呢?从此以后,他便不再喜好单纯的术。
武藏上次让伊织拿着书信,让其一探但马守之门时,早已没有昔日那种挑战石舟斋、妄图打倒柳生大宗的肤浅欲望。因此他现在的希望倒不是做将军家教头,而是参与政事,哪怕只是一个小藩也行。与其教导剑法,莫如布施仁政。
历来的武者们若听到他这种抱负,一定会耻笑他,恐怕不是骂他“狂妄至极”,就是笑他“极端幼稚”。熟悉他的人也会对他感到惋惜。人,一旦接触政治就堕落了,尤其是以纯洁为贵的刀,更会遭到玷污。
武藏深知,若说出自己的真意,恐怕就连眼前的三人也都会耻笑他。因此他只好以未成熟为理由,几次回绝。
“好了,不要推辞了。”泽庵打断他。
安房守也心领神会。“总之,你不用担心,就交给我们吧。”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