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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明发狂始末

 一
 

 田寅之助乃三河出身,即所谓的德川家“谱代”,尽管俸禄不高,在如今的江户也算有头有脸的幕士之一。现在,同门沼田荷十郎正若无其事地从道场旁边的所谓“准备房”的窗户里望着外面,忽然,他又急忙探寻起寅之助的身影来。
“来了、来了。”他一面跑到身在道场正中央的寅之助旁边,一面小声告诉他,“浜田。好像是来了、来了。”
寅之助并不回答,他正架着木刀教一名后辈练习。只见他一面背对沼田荷十郎听着,一面喝道:“好了吗?”他先是从正面朝后辈发出攻击预告,然后伸直木刀,嗒嗒地踩着地板逼了过去,直到把后辈逼到道场北面的一角。咕咚一声,后辈一个跟头,木刀也飞了出去。
寅之助这才回过头来。“沼田,你说的来了,指的是佐佐木小次郎吗?”
“没错。刚进了门……马上就会到这儿。”
“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看来还是人质管用啊。”
“可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谁出去?又该怎么招呼他?你想,这个胆大的家伙,一个人都敢来闯,要是准备不充分,万一让他给弄出乱子来可就不好了。”
“把他领到道场正中央,让他坐在那儿就行。至于招呼,我会去跟他打,你们都乖乖地待在一边别出声。”
“唔,如果是这些……”荷十郎环顾了一下在场的人。光是龟井兵助、根来八九郎、伊藤孙兵卫等人的面孔就让他底气十足,此外还有不到二十个同门也在场。
这些同门也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在“屯食”的空地上被斩杀的两名武士中的一名,便是眼前这浜田寅之助的兄长。
虽然寅之助的哥哥并不是什么好人,即使在这道场中口碑也极差,但小野派的人对佐佐木小次郎仍是愤慨至极。决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尤其是浜田寅之助,在小野治郎右卫门精心调教的众门徒之中,也是与前面所提的龟井、根来、伊藤等并称为皂荚坂骁将的高徒之一。而小次郎竟敢在“屯食”的拉窗上写下不逊的文字,大曝于天下。倘若寅之助置之不理,岂不有损小野派一刀流的名誉?于是他在关注事态进展的同时,也在暗中憋足了劲。
昨夜,寅之助和荷十郎等人抓来阿杉后,便如此这般将缘由跟其他人讲明,同辈和后辈们都拍手叫好。“真是抓了个好人质。”“让小次郎自己送上门来,真是一条妙计。”“等他来了之后先痛揍一顿,再割掉他的鼻子,绑在神田川的树上示众。”
人们个个摩拳擦掌,今天早晨还在打赌他敢不敢来。

 二
 

 部分人都断言他不敢来,可没想到听荷十郎说,小次郎居然已经进门了。
“什么?来了?”在场人的脸色顿时如白木板一样苍白。除了浜田寅之助,其他人都悄然从宽阔的道场地板上起身,咽着唾沫。
道场门口马上就会传来声音,小次郎马上就会来造访,人们拭目以待。
“喂,荷十郎。你看准他进门了?”
“看准了。”
“那他怎么还没来这儿?这么慢。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会的。”
正当紧张地跪坐在地板上的众人沮丧地发现自己竟已被紧张打败时,一阵啪嗒啪嗒的草履声忽然在休息间的窗外停了下来。
“各位。”一名同门往里探了探头,说道。
“哦,什么事?”
“再怎么等,小次郎也不会到这边来了。”
“奇怪啊,荷十郎刚才明明说看见他进门了。”
“他已经去了宅邸了,也不知是如何向里面递的帖子,反正现在正在客厅里与老恩师谈话呢。”
“哎,跟老恩师?”一听到这话,浜田寅之助先是吓了一跳。关于哥哥被杀一事,若真要追查原因,哥哥的不轨行为必然会露馅。因此,他事先就把这件事委婉地告诉了师父小野治郎右卫门等人。至于昨晚抓来阿杉做人质,他当然没有禀报。
“喂,真的?”
“谁骗你们?若不相信,你们可以绕到后山,隔着院子望望老恩师书房旁边的客厅啊。”
“这可麻烦了。”
其他人却对浜田寅之助的叹息不解起来。就算小次郎直接去了师父治郎右卫门的住处,并巧言令色笼络师父,只要跟他堂堂对决,揭露他的罪状,将他拉到这里不就行了吗?
“有什么麻烦的。我们这就去看看情形。”
当龟井兵助和根来八九郎二人穿上草履,正欲从道场的门口出去时,一个姑娘神情紧张地匆匆奔来,似乎宅邸那边发生了事情。
“原来是阿光啊。”两人叨念了一句停下脚步。道场内的门人也蜂拥出来,忐忑不安地听着她尖厉的声音。
“大家快来啊!伯父和客人双双拔出利刃去外面,在院子前面厮杀起来了!”

 三
 

 光是治郎右卫门忠明的侄女。也有人背地里说,阿光本是一刀流的师父弥五郎一刀斋的小妾的女儿,是忠明领养的。这或许是真的,或许是谣传。总之,她是一个肤白可爱的姑娘。
众人大惊,阿光则继续说道:“我正纳闷伯父怎么跟客人那么大声说话,出去一看,他们竟在院子里厮杀起来了。伯父年纪又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不等她把话说完,龟井、浜田、根来、伊藤等高徒便“啊”了一声,来不及细问情形便奔了起来。
道场与宅邸离得很远,需要通过一道篱笆和竹柴门。虽然都是在一个大院中住,可房屋却要分开,在中间结起篱笆,这是城市生活的风习。若是稍大点的武士家,还要另建门人住的杂院或其他。
“门关着!”“什么,没开?”吵嚷的门人们顿时破柴门而入,朝环绕后山的约四百坪的平坦庭园一望,只见师父小野治郎右卫门忠明已拔出平日用的行平刀,刀尖对着对方的眼睛。不,准确地说,刀尖的位置还要稍高一点。远处对面无疑是那佐佐木小次郎,只见他将晾衣杆傲然举在头顶,眼睛如火炬一般直盯着治郎右卫门忠明。
众人见状无不惊愕。约四百坪空旷的庭园的紧张空气中仿佛拉起了一条线,使其他人无法靠近。
对峙的双方之间透着一种无形的森严,让人无法从一旁出手。若是无知蒙昧之人,恐怕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闯上去了,而出生在武士之家、自幼便受到熏陶的这些人却被这一瞬的庄严震撼,一时间竟连憎恨都忘了,忘情地在一旁观看起来。
不过,这种忘情只是一瞬而已,愤怒的感情随之又从全身复苏。
“呜!去帮忙!”
两三名门人就要逼到小次郎身后。
结果忠明却大喝一声:“不要过来!”声音与平常迥异,且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啊……”
纵身过去的几人只能退回来,再次徒劳地握住无法出手的刀柄。
不过,众人还是互相使了个眼色。只要忠明露出一点败象,纵然是违抗师命也要从四面围住小次郎,一口气将其剁成肉酱。

 四
 

 郎右卫门忠明仍很健壮,年龄有五十四五岁,乌黑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他身材虽然矮小,却很壮实,四肢舒展,全身没有一丝僵硬之感,看起来也并不矮小。
面对忠明,小次郎也未挥下一刀。不,应该说是无隙可乘。不过,就在忠明将小次郎置于自己刀前的一刹那,这家伙——他顿时产生一种不容小觑之感,全身也随之紧绷。他甚至感叹起来:难道是善鬼再世!善鬼——对,自善鬼以来,自己已经很久没遇上这种充满霸气的刀风了。
这位善鬼,便是忠明还年轻,还叫神子上典膳,跟随伊藤弥五郎一刀斋修行的时候,同样跟随一刀斋修行的另一名可怕的师兄。善鬼是桑名一个船夫的儿子,虽没什么教养,却有着强悍的性格,后来甚至连一刀斋都对善鬼的刀无可奈何。一刀斋一衰老,善鬼便藐视起师父来,还妄称一刀流是自己的独创。一刀斋眼见善鬼的刀越厉害便越会成为社会的祸害,不禁无奈地感叹:“吾一生之过,便在善鬼矣!”还说:“我一看到善鬼,便只觉是他攫走了我身体里所有的恶,化为一只胡作非为的妖怪。所以一看到善鬼,我就连自己都讨厌起来。”
可是,对于典膳来说,善鬼成了他的一面镜子,成了他练武的动力。终于,在下总的小金原上,他与善鬼比武并将其斩杀,于是被一刀斋传授了一刀流的出师证明。
可是今天,一看到佐佐木小次郎,他不禁又想起了善鬼。不过,善鬼虽强悍却无教养,而小次郎有着绝世的智慧,也有武士的教养,身与刀浑然天成。
忠明凝视着对手,立刻便在心里果断认输了——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即使面对柳生,他都决不妄自菲薄,对但马守宗矩的实力也毫不买账。可今天,面对佐佐木小次郎这样一介年轻人,他竟真心感到自己的刀已老。莫非,自己已被时代甩在后面?
有人说:“追越先人易,不被后人超难。”再也没有比现在更让他痛感这真谛的时候了。就在自己与柳生并雄,见证了一刀流的全盛,老来想安享人生的时候,没想到社会上正有如此的麒麟儿。他不禁带着无比的惊愕审视小次郎。

 五
 

 方胶着在原地,姿势上也一直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小次郎和忠明都在消耗惊人的体力。这种生理上的变化化为沿双鬓淌下的冷汗,化为鼻腔中的喘息,化为苍白的脸色。尽管眼看就要杀上去,可刀与刀却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我输了!”忠明喊了一声,刀和身子也啪的一下,径直往后退去。
可是,或许是因为这话听起来有点像“等等”,小次郎的身体顿时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同时,挥起的晾衣杆也欲把忠明一劈两半似的刮起一阵旋风。就在忠明的发髻与刀相碰的一瞬,由于速度太疾,发髻竟猛地倒立起来,扑哧一下被从根部斩断。
可是,就在忠明肩膀一落的同时,随之反弹回来的行平刀的刀锋也把小次郎的袖子斩飞了五寸左右。
“不讲理!”愤怒顿时在门人们的脸上燃烧起来。忠明刚才的一句“输了”,分明显示出双方的对峙并不是打架,而是比武。可是,小次郎反而将此看成可乘之机,竟毫不客气地斩了下去。既然他胆敢如此不敬,也没必要袖手旁观了,顿时,门人的同仇敌忾立刻化为了行动。
“别跑!”众人顿时雪崩一般冲向小次郎,而小次郎早已像飞跃的鱼鹰一样变换了位置。平坦的庭园一边有一株大枣树,只见小次郎从树干背后露出半个身子,眼睛一面骨碌碌地转着,一面大声呵斥道:“胜负决出了吧?”分明是一种胜利者骄傲的姿态。
“决出了。”忠明在远处答道,然后又斥责门人:“退下!”说着还刀入鞘,返回书斋的走廊,坐了下来。
“阿光。”他叫来侄女,“帮我结好发髻。”说着,他拢起散乱的头发。
让阿光帮忙梳头的时候,忠明这才真正地喘息起来,胸膛上大汗淋漓。“简单梳理一下即可。”然后,他转过头看看阿光,吩咐道,“给那边的年轻客人打点洗漱用水,把人家请到客厅里。”
“是。”
不过,忠明却没有进入客厅,而是穿上草履,环顾着门人们,吩咐了一句:“到道场集合。”说罢自己竟率先朝那边走去。

 六
 

 竟是怎么回事?门人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父治郎右卫门忠明居然对小次郎喊投降,这令他们深感意外。这一声让一直无敌的小野派一刀流名声扫地。脸色铁青的门人当中,甚至还有的强忍着愤怒的眼泪,怒视着忠明。
随着一声吩咐,二十余名门人全都跪坐在地,分成三列,表情严肃。治郎右卫门则寂然地坐在上座更高的席位上,久久地凝望着门人们的面孔。
“我也老了,眨眼间时代也变了。”终于,开口的忠明先是蹦出了这么一句,“回顾一下自己过去的历程,跟随师父弥五郎一刀斋除掉善鬼之时,正是自己刀锋最亮的时候。而在这江户设立门户,位列将军家教头之列,开始被世上尊奉为‘无敌一刀流’或者‘皂荚坂小野’之类的时候,便已是我的刀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了。”
门人们仍未猜透师父究竟要说些什么,虽然都很严肃,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不满和疑惑的神情。
“想来,”说到这里,忠明突然厉声起来,一直低垂的眼睛也瞪得很大,“这是所有人都有的共性,是随安乐而来的衰老征兆。而在这期间,时代自会变化,后辈也会超越前辈,年轻的下一代会开辟新的道路。这就对了,因为世间总是在转变之中前行的。可是,剑法却不容许这一点,武道必须是不老的道。比如伊藤弥五郎师父,虽然现在仍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健在,可当我在小金原上斩杀了善鬼的时候,师父便立刻将一刀流的出师证明传给了我,自己则径直出家进了深山,继续探索刀、禅、生、死之道,欲登上大彻大悟的峰顶。而我治郎右卫门忠明却相反,竟早早就现出了衰老的征兆,酿成今天这样的失败,真是愧对恩师弥五郎先生啊。想想我此前的生活,真是不虑啊。”
“师、师父,”根来八九郎终于忍不住说道,“虽然您说失败了,可我们一直坚信师父是不会败给那种年轻人的。今天的事情,是否有什么内情?”
“内情?”忠明一笑,摇摇头,“这是真刀间的对决,其中怎么会容许丝毫的情面呢?虽说对方还是个年轻人,可我并非因为他是个年轻人才失败的,而是败给了不断前进的时代。”
“您的意思是……”
“你先等等。”忠明平静地打断根来的话,又重新打量了一下众人同样的表情,说道,“那我就说得快一些吧,那边还让人家佐佐木先生等着呢。有件事想告诉大家,希望大家能听听我的希望。”

 七
 
“从
 今天起,我想退出道场,也要遁身世外,但并不是隐居,而是进入山中,想效仿弥五郎入道一刀斋,以期晚成大悟。这是我第一个希望。”治郎右卫门告诉众弟子道。
由于弟子中的伊藤孙兵卫是自己的侄子,所以拜托他照顾儿子忠也。“至于幕府那边,也请帮我说一下,就说我出家遁世就行了。”
“这是我第二个请求。接下来,趁这个机会,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大家。输给晚辈佐佐木一事,我并不悔恨。可是,别处已出了他这样的可畏后生,而我小野的道场里居然还未出一名骏足,我深感耻辱。道场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因为我的门下多是谱代幕士,动辄便耍起威风,有了一点修行后便妄称是无敌一刀流,自高自大。”
“啊,师父,请恕徒儿打断您讲话,我们可绝没像您说的那样骄横懒惰地混日子啊。”这时,龟井兵助声音颤抖着从弟子的座席上说道。
“住口!”忠明瞪着他的脸,从师座上大喝一声,“弟子的懒惰便是师父的懒惰,我是自感惭愧才如此决定的。我并未说你们所有人都骄横懒惰,但我看你们当中还是有这种人。我必须要一扫这股恶习,让小野道场变成一个正直的、年轻的时代苗床。否则,我的隐退改革也就失去意义了。”
他沉痛的诚意终于打动了弟子们。并坐在弟子席位上的门人全都低下头,一面咀嚼着师父的话,一面反省着自己。
“浜田。”不久,忠明终于说道。
浜田寅之助忽然间被点名。“是,”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抬头望着师父的脸。
忠明狠狠地瞪着他。
寅之助为忠明的目光所慑,不禁低下头来。
“站起来!”
“是。”
“站起来!”
“是……”
“寅之助,你还不站起来?”忠明厉声说道。
坐成三列的弟子之中,只有寅之助一人直立在那儿。他的同辈和后辈们都猜不透忠明的用意,全都鸦雀无声。
“寅之助,从今天起,你被逐出师门了。将来,等你洗心革面,立志修行,成为一个顿悟兵法之道的人,咱们再以师徒的名分相见吧。你去吧。”
“师、师父!请说明理由,徒儿犯了什么过错,竟至被逐出师门?”
“你把武道张冠李戴,居然还不知犯错?日后你好好地扪心反思一下就会明白的。”
“请师父申明!请师父明示!您若不说,寅之助便无法离此而去。”寅之助激愤的脸上青筋暴起,一再申辩。

 八
 
“既
 然这样,那我就告诉你。”忠明迫不得已,便当众宣布了将其逐出师门的理由,“卑怯是武士最不齿的行为,而且也是武道上最严厉的戒条。当行为卑怯之时便要逐出师门,这是本道场的门规。然而,浜田寅之助,虽兄长被杀却仍不务正业,而且对那佐佐木小次郎,非但不去雪耻,反将仇恨撒在一个叫什么又八的卖西瓜的男子身上,还把其老母亲抓来当人质,关押在这府内,这也算是武士所为吗?”
“不,这是为把小次郎引到这里采取的手段而已。”寅之助拼命抗辩。
“这正是你的卑怯之处。既然想杀小次郎,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去挑战!自己去小次郎的住处也行,送决战书也行。”
“这、这些我也不是没有想过。”
“想过?那你为什么犹豫了呢?你仗着人多势众,想将佐佐木先生诱骗到这里痛打一顿,你自己刚才的话不正好是你的招供吗?相反,佐佐木先生的态度却令人敬佩。他只身一人来到我面前,根本就不屑以你这卑劣的门徒为对手,而是直接来指责师父。弟子的卑劣便是师父的卑劣,当直接找师父挑战。”
在座的弟子们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忠明则继续说道:“而且,真刀对真刀的结果,我治郎右卫门自身的可耻错误也被挖掘出来。认识到这些错误,我才认了输。寅之助,即使都这样了,你却还不反省,还不认为自己是个无耻的武者吗?”
“我认罪了……”
“去吧。”
“那好,我走。”寅之助低着头,后退了十几步,然后两手扶地,重新跪拜一礼,“师父也要保重。”
“唔……”
“诸位也保重。”他声音无力地与众人作别,然后悄然离去。
“我也要遁世了。”说罢,忠明站了起来。弟子们的座席中传来了呜咽声,还有的号啕大哭。
忠明望着垂头丧气的弟子们,说道:“各位,振作点。”他满怀着师爱,送出最后的师言,“有什么好悲伤的?你们必须要昂扬起来,把你们的时代迎到这道场。从明天起,你们就要谦虚,比以前更要相互鼓励。”

 九
 

 久,从道场返回宅邸,出现在客厅里的忠明说道:“失礼了。”他一面向刚才就候在那里的小次郎致中途退席之歉,一面平静地坐下,脸上毫无动摇,与平常无异。“其实,”忠明开口道,“门人浜田寅之助刚才已被我逐出师门,以让他洗心革面,潜心修行。而且,寅之助藏匿的人质老婆婆也当然要送还先生,不知先生是当面带回,还是由这边亲自送回去?”
闻听此言,小次郎说道:“在下已很满意。那就由在下带回去吧。”说着就要起身。
“既然如此,那就让一切恩怨都化为流水,请干一杯吧。阿光,阿光。”说着,忠明击掌喊过阿光,“备酒。”他吩咐阿光道。
在刚才的真刀对决中,小次郎也觉耗尽了所有精力,而且之后又独自等了很长时间,本想立刻回去,可又担心对方会觉得自己胆怯,便只好坐了下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说着端过杯子。
小次郎始终还是轻视忠明,嘴上却不住地赞赏,说什么自己今日也得遇高人,从前还从未曾和贵公这样的刀对决过,不愧是一刀流的小野云云,以此进一步提高自己的优越感。
小次郎年轻,强悍,充满霸气。就连喝酒,忠明都深感不如。不过,以忠明年长的眼光来看,对方身上的那种强悍和年轻极其危险。这种素质,倘若打磨好了,可天下披靡,可一旦走上邪道,恐怕会沦为善鬼之流。忠明深感惋惜,若是我的弟子——他刚把这句忠言送到喉咙边,却还是咽了回去。对于小次郎的话,他全都谦虚地付之一笑。
闲谈之间,两人也谈到了有关武藏的传言。最近听说在北条安房守和僧人泽庵的推荐下,或许有一名叫宫本武藏的武士将被提拔,就要加入将军家教头之列。忠明透露道。
“哦?”小次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脸上却明显带着不安。
眼见日已西斜,小次郎便想告辞。“在下得回去了。”
忠明便吩咐侄女阿光道:“你牵着老婆婆的手,送到坡下去。”
治郎右卫门忠明恬淡,正直,不像柳生一样擅长结交政客,一直保持着粗朴的武士气质。而不久后,他的身影就从江户消失了。
“连将军家都能直接接近的人,却——”
“若是干好了,前途无限啊。”
世人对他的遁世深感惊讶,不久便夸张地传扬起他负于佐佐木小次郎的事来:听说小野治郎右卫门忠明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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