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之眷属
一
据
传，犬乃是三峰的使者，所以在这一带的山上，人们都称其为神的眷属。参拜者下山时之所以要买一些犬的护符、木雕、陶器等，原因便在这里。而且这山上也有很多真犬，虽然被人饲养，受人崇拜，可由于是在山里，仍不免要猎食一些自然生物，所以仍是一群尚未脱掉山犬本质的长着獠牙的畜类。
据说，这些眷属的祖先是由两种犬杂交而生的一种猛犬。一种是一千多年前随大批渡海来武藏野的高丽人迁来的犬，另一种则是更早以前就在秩父山上的纯坂东种山犬。
这些且不说。此刻，一直跟在武藏身后尾随到观音院的这名男子手里就用麻绳拴着一条犬。只见男子朝黑暗中一招手，牛犊般的黑犬也朝着黑暗的四周哼哼起来，大概是嗅到了熟悉之人的气味。
“嘘。”狗主人收收绳子，抽了下摇尾的狗屁股。
这名狗主人也长了一副不次于狛犬的狰狞面孔，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年纪有五十岁上下，粗大的骨架里透着一股年轻，不，甚至连年轻人都少有的精悍。个子有五尺左右，四肢的关节上到处都透着逼人的弹力和斗志。可以说，这狗主人也跟他所牵的狗一样，仍未完全退掉野性，大概仍介于野兽和家畜之间的过渡期，是一个山武士。
不过，由于是山寺之人，衣饰倒也还齐整。一件看似背心，又似整身礼服，还似和服外褂的衣服上系着腰带，下身则穿着麻质裙裤，脚穿祭祀时的新木屐，木屐带则是纸捻的。
“梅轩先生。”从黑暗中悄悄靠过来的女人说道。由于狗老想去咬女人的衣摆，女人只能保持一定的距离。
“狗东西！”梅轩一面用绳头稍用力地抽了下狗头，一面说道，“阿甲……好眼力。”
“果然是那家伙吧？”
“嗯，是武藏。”
二人便不再作声，一同抬眼望着云缝里的星星。神乐殿的快节奏表演正在黑杉树丛后面如火如荼地上演。
“怎么办？”
“怎么也得除掉他。”
“难得他主动送到这山里来。”
“对，决不能让他囫囵着回去。”
阿甲频频使着眼色，唆使梅轩下决心。但梅轩难以做到。他眼睛深处分明闪烁着一种顾虑，那是害怕的眼神。
不久，他才问道：“藤次在吗？”
“哎，喝祭酒喝醉了，傍晚时就在店里睡下了。”
“那，你先把他叫起来。”
“你呢？”
“我还有要务在身。等巡视完宝库办完事，我就去。”
“那，去我家？”
“嗯，去你的店里。”
于是，两个身影分别消失在不时有篝火闪过的黑暗中。
二
一
出山门，阿甲便一路小跑。门前町有二三十户，多数都是土产店和休闲茶屋。也有一些小餐馆，飘来的酒菜香味中不时夹杂着食客的喧闹声。她所说的家也是其中之一，泥地房里摆着长凳，门前写着“敬请休息”几个字。
“我家那口子呢？”一回来，她便立刻朝趴在长凳上打盹的雇来的小女仆问道，“一直在睡吗？”
小女仆以为阿甲是在骂自己，连连摇头。
“我问的不是你。是我家那口子。”
“啊，老爷啊，老爷还在睡呢。”
“啧啧，你看看。”阿甲咂着舌，“好容易赶上这祭典，人家都在忙活，只有我家这口子如此浑浑噩噩，真是的。”她一面说，一面环顾昏暗的房间。
临街的门口处，雇用的男仆和老婆子正在泥灶前煮着明天的红小豆饭。红红的火焰在炉膛里跳跃。
“喂，当家的。”阿甲在一张长凳上看到一个呼呼大睡的身影，立刻走过去，“喂，睁开眼醒醒。你也真是的。”然后轻轻晃起对方的肩膀来。
“什么事？”睡觉的男子蓦地起来。
“咦？”阿甲往后一退，惊愕地打量着男人的脸。对方竟不是她的丈夫藤次，而是一个圆脸大眼的乡下年轻人。忽然被一个陌生女人晃起来，年轻人眼睛直直地瞪着阿甲。
“呵呵呵。”她假笑了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冒失，“原来是客官啊，对不起了。”
于是，乡下年轻人捡起滑落在长凳下面的席子，盖在脸上，又默默地睡了过去。木枕前放着用过的碗盘，从草席一角露出来的双脚上则系着沾满土的草鞋，墙边放着旅包、斗笠和一根圆木杖。
“是客人吗，那年轻人？”阿甲问小女仆。
“是。他说睡一觉后就去后面的寺院，请求在这儿睡一会儿，于是我就借给他木枕用了。”小女仆说道。
“那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一声，害得我把他当成了我家那死鬼。那，我家那死鬼到底在哪儿……”
还没等她说完，一只脚便从一旁破旧的隔扇里伸到了泥地上。横躺在席地上的藤次说道：“没长眼啊，连我在这儿都看不到。先说说你自己吧，不在这儿看着店，又跑到哪儿瞎逛去了？”藤次发出睡醒后不甚愉快的声音，随即起身。
当然，这名男子便是那曾经的祇园藤次，如今他已完全变了样。不过，仍跟他孽缘未断生活在一起的阿甲也没有了往日的姿色，变成了一个黄脸婆。
藤次懒惰，女人不做事自然就生活不下去。在和田岭上靠那悬在半空的小屋打劫中山道上过往旅客来满足欲望的时候还算可以，可由于后来连贼窝都被武藏烧了，原先的手下们也一哄而散，如今，藤次只有在冬季打点猎来糊口，阿甲则成了这家“御犬茶屋”的老板娘。
三
大
概是没睡好的缘故吧，藤次的眼睛仍有些发红。他起身走到泥地房里的水缸前，用勺子咕咚咕咚地喝着解起酒来。
阿甲一只手支在长凳上，斜着身子回头说道：“再怎么是祭典，喝起酒来也不能这么没数啊。命都快没了还不知道，居然没在外面被人砍死。你也太不小心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武藏来这儿的祭典了，你还不知道？”
“哎，武藏？就是那个宫本武藏？”
“那还能有谁。从昨天起，人家就住在别当的观音院了。”
“真、真的？”比起那满缸的凉水，还是“武藏”二字管用，藤次顿时清醒过来，“那可不好了。阿甲，那家伙下山之前，你最好也别来店里了。”
“怎么，你的意思是听到武藏二字就要躲起来？”
“那也用不着重蹈和田岭的覆辙吧。”
“胆小鬼。”阿甲冷笑一声，“莫说和田岭那次了，武藏跟你自从在京都与吉冈结怨以来，不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吗？连我这个女人都被他反绑了双手，眼睁睁看着住惯了的小屋被他烧毁，当时的仇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可是……当时还有很多手下啊。”藤次知道自己那两下子。一乘寺垂松激战时，他虽未加入战阵，可后来从吉冈的残党口中听说了武藏的本事。在和田岭，他也亲自领教了武藏的厉害，所以他清楚自己压根就没有一丝胜算。
“所以，”阿甲凑过来说道，“光你一个人，也的确是为难你，不过这山上不是还有一个人与武藏有深仇大恨吗？”
经她一提醒，藤次也想了起来。她说的那个人，无疑就是山寺总务所高云寺平等坊的武僧，负责总务所宝库警卫任务的宍户梅轩。自己能够在这里开茶屋，也是完全托梅轩的照顾。而自己被赶出和田岭，四处流浪后在这秩父与梅轩结识也算是一种缘分。
后来，随着相互间逐渐熟悉，变得无话不谈，他们这才知道了梅轩的经历。梅轩曾住在伊势铃鹿山的安浓乡，手下也一度有不少野武士，一直趁战国之乱以打劫为生。后来世道太平了，便在伊贺的山坳里化为百姓，做了一名铁匠。可随着领主藤堂家藩政的统一，就连这样都混不下去了，于是他把时代的遗物野武士集团解散了，一个人到江户寻求发展，可江户也没有什么合适的机会。后来他碰巧在一个与三峰有交情之人的介绍下，被这里的总务所雇用，看守起这里的宝库来。由于比此地更深的武甲深山里仍有一些比野武士更凶悍的人带着武器盘踞，为了以毒攻毒，他便成了看护这里宝库的不二人选。
四
宝
库里不光有神社和寺院的宝物，还有捐赠者捐献的现金。在这山中，宝库时常受到山贼的威胁。作为这宝库的守卫，宍户梅轩实在是不二人选。他熟悉野武士和山贼的习性和袭击特点，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宍户八重垣流锁镰的高手，在锁镰功夫方面堪称是天下无敌的高人。
若不是他那做贼的前科，他也早该是拥有主公之人了。他的血统实在太黑，亲哥哥辻风典马也是在伊吹山到野洲川一带为害乡里，终生都在血腥中猖狂的野盗头目。这辻风典马之死已经是十年以前，当时的武藏仍未改名，正值关原乱后之际，就在伊吹山下的原野里，辻风典马被武藏用木刀打得吐血而死。
宍户梅轩并不认为自己没落的原因在于时代的推移，而一直认为哥哥的死才是他霉运的开始。因此，他对武藏恨之入骨。后来在伊势路的旅途中，两人在安浓的山乡不期而遇。梅轩于是设下圈套，欲置武藏于死地。不料武藏却死里逃生，销声匿迹。自那以来，梅轩便再也没有看到过武藏的身影。
阿甲曾数次听他谈及此事，同时也把自己的遭遇透露给他。为了加深与梅轩的亲密关系，她总是极力煽动其对武藏的怨恨。每当这时，梅轩深埋在皱纹中的眼睛便总是透着杀气，喃喃自语：“走着瞧。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因此，对于武藏来说，此山恐怕是再危险不过的诅咒之山了，可武藏偏偏带着伊织于昨日爬了上来。
阿甲无意间从店里瞥见了武藏的身影，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可转瞬间那人影就消失在祭典的杂乱人群里。她想与藤次商量，可藤次总是去吃酒。阿甲放心不下，就趁着傍晚的空当到别当门口窥探，正巧看到武藏和伊织朝神乐殿方向走去，终于确定是武藏无疑。于是她去总务所叫出梅轩，梅轩便牵着狗一直尾随武藏，直到武藏进入观音院。
“唔……原来如此。”藤次听了，终于有了些底气。既然梅轩愿意介入，那就略微有一些胜算了。于是，前年的一段记忆又浮现在他脑海。在三峰祭祀神佛时举行的比赛上，梅轩曾使出八重垣流的锁镰秘技，几乎横扫坂东的武者。
“那你早把这件事吹进梅轩先生的耳朵了？”
“他说，完事之后就来这里，”
“来密谋？”
“那还用说。”
“可对手毕竟是武藏啊。这次可得好好合计一下……”藤次颤抖着，不觉大声起来。
阿甲十分警惕，连忙回头望望昏暗的房间角落。那盖着草席趴在长凳上的乡下年轻人，从刚才起就已睡得鼾声如雷。
“嘘……”
“啊！有人？”经阿甲一提醒，藤次这才连忙捂住嘴巴。
五
“谁
？”
“说是客人。”阿甲并不在意。
藤次却皱起眉来说道：“快叫起来撵走。而且宍户先生也快来了。”
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阿甲立刻吩咐小女仆撵人。小女仆便走到长凳前，晃起仍在打鼾的年轻人，然后拉下脸说已经到打烊的时间了，让他快出去。
“啊，睡得可真香！”年轻人于是伸伸懒腰，从泥地上起身。从旅装和口音来看，此人似不是附近的百姓。只见他一起来便微笑着眨巴眨巴大眼睛，骨碌一转那充满活力的年轻身体，眨眼间便披上草席，拿起斗笠，抱起拄杖，将旅行包袱绕在脖子上。“打扰了。”他身行一礼便朝外走去。
“他付茶钱了吗？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阿甲回头吩咐小女仆道，“快把长凳收起来。”说着，她和藤次也都卷起苇帘，收拾起店铺来。
就在这时，一条牛犊般的黑犬慢腾腾地钻了进来。梅轩的身影当然紧随其后。
“哦，你来了。里面请。”
梅轩默默地脱下草履。黑犬则忙着寻觅掉在地上的食物。
旁边有几间下房，虽然是粗墙陋檐，却也架着木板走廊。不久，灯火便在其中的一间亮了起来。梅轩一坐下便说道：“听武藏刚才在神乐堂前跟同行的小孩说话的意思，他们明天似乎要去内殿。为了先行确认一下，我就悄悄溜到观音院探查了一番，所以就来晚了。”
“那，武藏明早要去内殿？”阿甲和藤次都吃了一惊，不觉隔着屋檐望望矗立在星空中大岳那黑黢黢的影子。
若用寻常的方式是打不过武藏的，这一点梅轩比藤次还清楚。宝库的看守人，除了他还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僧人。另有一名同样为吉冈残党的男子，在这神领的地盘上建了一处小小的道场，教授村落中的年轻人。如果再凑一下，还有一些从伊贺追随自己而来的野武士，虽然现已改做他行，但至少很快就能凑到十人以上。
藤次只须带上惯用的火枪就行，梅轩则早已备好了拿手的锁镰。其他两名看守宝库的僧人也应该带上矛头先出去了。“我又尽量叫了一些帮手，天亮之前也会在通往大岳途中的小猿泽谷川桥与我们会合，如此一来就可确保万无一失了。”只听梅轩如此说道。
藤次非常吃惊，不禁现出怀疑的眼神。“哎？你连这些都安排好了？”
梅轩不禁苦笑一下。藤次只把梅轩看成寻常寺僧，当然会很意外。不过，若是从他的前身，即辻风典马的弟弟黄平的身份来看，这点小事，简直如一头刚睡醒的野猪嗖的一下窜过一丛山草一样简单。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据
传，犬乃是三峰的使者，所以在这一带的山上，人们都称其为神的眷属。参拜者下山时之所以要买一些犬的护符、木雕、陶器等，原因便在这里。而且这山上也有很多真犬，虽然被人饲养，受人崇拜，可由于是在山里，仍不免要猎食一些自然生物，所以仍是一群尚未脱掉山犬本质的长着獠牙的畜类。
据说，这些眷属的祖先是由两种犬杂交而生的一种猛犬。一种是一千多年前随大批渡海来武藏野的高丽人迁来的犬，另一种则是更早以前就在秩父山上的纯坂东种山犬。
这些且不说。此刻，一直跟在武藏身后尾随到观音院的这名男子手里就用麻绳拴着一条犬。只见男子朝黑暗中一招手，牛犊般的黑犬也朝着黑暗的四周哼哼起来，大概是嗅到了熟悉之人的气味。
“嘘。”狗主人收收绳子，抽了下摇尾的狗屁股。
这名狗主人也长了一副不次于狛犬的狰狞面孔，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年纪有五十岁上下，粗大的骨架里透着一股年轻，不，甚至连年轻人都少有的精悍。个子有五尺左右，四肢的关节上到处都透着逼人的弹力和斗志。可以说，这狗主人也跟他所牵的狗一样，仍未完全退掉野性，大概仍介于野兽和家畜之间的过渡期，是一个山武士。
不过，由于是山寺之人，衣饰倒也还齐整。一件看似背心，又似整身礼服，还似和服外褂的衣服上系着腰带，下身则穿着麻质裙裤，脚穿祭祀时的新木屐，木屐带则是纸捻的。
“梅轩先生。”从黑暗中悄悄靠过来的女人说道。由于狗老想去咬女人的衣摆，女人只能保持一定的距离。
“狗东西！”梅轩一面用绳头稍用力地抽了下狗头，一面说道，“阿甲……好眼力。”
“果然是那家伙吧？”
“嗯，是武藏。”
二人便不再作声，一同抬眼望着云缝里的星星。神乐殿的快节奏表演正在黑杉树丛后面如火如荼地上演。
“怎么办？”
“怎么也得除掉他。”
“难得他主动送到这山里来。”
“对，决不能让他囫囵着回去。”
阿甲频频使着眼色，唆使梅轩下决心。但梅轩难以做到。他眼睛深处分明闪烁着一种顾虑，那是害怕的眼神。
不久，他才问道：“藤次在吗？”
“哎，喝祭酒喝醉了，傍晚时就在店里睡下了。”
“那，你先把他叫起来。”
“你呢？”
“我还有要务在身。等巡视完宝库办完事，我就去。”
“那，去我家？”
“嗯，去你的店里。”
于是，两个身影分别消失在不时有篝火闪过的黑暗中。
二
一
出山门，阿甲便一路小跑。门前町有二三十户，多数都是土产店和休闲茶屋。也有一些小餐馆，飘来的酒菜香味中不时夹杂着食客的喧闹声。她所说的家也是其中之一，泥地房里摆着长凳，门前写着“敬请休息”几个字。
“我家那口子呢？”一回来，她便立刻朝趴在长凳上打盹的雇来的小女仆问道，“一直在睡吗？”
小女仆以为阿甲是在骂自己，连连摇头。
“我问的不是你。是我家那口子。”
“啊，老爷啊，老爷还在睡呢。”
“啧啧，你看看。”阿甲咂着舌，“好容易赶上这祭典，人家都在忙活，只有我家这口子如此浑浑噩噩，真是的。”她一面说，一面环顾昏暗的房间。
临街的门口处，雇用的男仆和老婆子正在泥灶前煮着明天的红小豆饭。红红的火焰在炉膛里跳跃。
“喂，当家的。”阿甲在一张长凳上看到一个呼呼大睡的身影，立刻走过去，“喂，睁开眼醒醒。你也真是的。”然后轻轻晃起对方的肩膀来。
“什么事？”睡觉的男子蓦地起来。
“咦？”阿甲往后一退，惊愕地打量着男人的脸。对方竟不是她的丈夫藤次，而是一个圆脸大眼的乡下年轻人。忽然被一个陌生女人晃起来，年轻人眼睛直直地瞪着阿甲。
“呵呵呵。”她假笑了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冒失，“原来是客官啊，对不起了。”
于是，乡下年轻人捡起滑落在长凳下面的席子，盖在脸上，又默默地睡了过去。木枕前放着用过的碗盘，从草席一角露出来的双脚上则系着沾满土的草鞋，墙边放着旅包、斗笠和一根圆木杖。
“是客人吗，那年轻人？”阿甲问小女仆。
“是。他说睡一觉后就去后面的寺院，请求在这儿睡一会儿，于是我就借给他木枕用了。”小女仆说道。
“那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一声，害得我把他当成了我家那死鬼。那，我家那死鬼到底在哪儿……”
还没等她说完，一只脚便从一旁破旧的隔扇里伸到了泥地上。横躺在席地上的藤次说道：“没长眼啊，连我在这儿都看不到。先说说你自己吧，不在这儿看着店，又跑到哪儿瞎逛去了？”藤次发出睡醒后不甚愉快的声音，随即起身。
当然，这名男子便是那曾经的祇园藤次，如今他已完全变了样。不过，仍跟他孽缘未断生活在一起的阿甲也没有了往日的姿色，变成了一个黄脸婆。
藤次懒惰，女人不做事自然就生活不下去。在和田岭上靠那悬在半空的小屋打劫中山道上过往旅客来满足欲望的时候还算可以，可由于后来连贼窝都被武藏烧了，原先的手下们也一哄而散，如今，藤次只有在冬季打点猎来糊口，阿甲则成了这家“御犬茶屋”的老板娘。
三
大
概是没睡好的缘故吧，藤次的眼睛仍有些发红。他起身走到泥地房里的水缸前，用勺子咕咚咕咚地喝着解起酒来。
阿甲一只手支在长凳上，斜着身子回头说道：“再怎么是祭典，喝起酒来也不能这么没数啊。命都快没了还不知道，居然没在外面被人砍死。你也太不小心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武藏来这儿的祭典了，你还不知道？”
“哎，武藏？就是那个宫本武藏？”
“那还能有谁。从昨天起，人家就住在别当的观音院了。”
“真、真的？”比起那满缸的凉水，还是“武藏”二字管用，藤次顿时清醒过来，“那可不好了。阿甲，那家伙下山之前，你最好也别来店里了。”
“怎么，你的意思是听到武藏二字就要躲起来？”
“那也用不着重蹈和田岭的覆辙吧。”
“胆小鬼。”阿甲冷笑一声，“莫说和田岭那次了，武藏跟你自从在京都与吉冈结怨以来，不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吗？连我这个女人都被他反绑了双手，眼睁睁看着住惯了的小屋被他烧毁，当时的仇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可是……当时还有很多手下啊。”藤次知道自己那两下子。一乘寺垂松激战时，他虽未加入战阵，可后来从吉冈的残党口中听说了武藏的本事。在和田岭，他也亲自领教了武藏的厉害，所以他清楚自己压根就没有一丝胜算。
“所以，”阿甲凑过来说道，“光你一个人，也的确是为难你，不过这山上不是还有一个人与武藏有深仇大恨吗？”
经她一提醒，藤次也想了起来。她说的那个人，无疑就是山寺总务所高云寺平等坊的武僧，负责总务所宝库警卫任务的宍户梅轩。自己能够在这里开茶屋，也是完全托梅轩的照顾。而自己被赶出和田岭，四处流浪后在这秩父与梅轩结识也算是一种缘分。
后来，随着相互间逐渐熟悉，变得无话不谈，他们这才知道了梅轩的经历。梅轩曾住在伊势铃鹿山的安浓乡，手下也一度有不少野武士，一直趁战国之乱以打劫为生。后来世道太平了，便在伊贺的山坳里化为百姓，做了一名铁匠。可随着领主藤堂家藩政的统一，就连这样都混不下去了，于是他把时代的遗物野武士集团解散了，一个人到江户寻求发展，可江户也没有什么合适的机会。后来他碰巧在一个与三峰有交情之人的介绍下，被这里的总务所雇用，看守起这里的宝库来。由于比此地更深的武甲深山里仍有一些比野武士更凶悍的人带着武器盘踞，为了以毒攻毒，他便成了看护这里宝库的不二人选。
四
宝
库里不光有神社和寺院的宝物，还有捐赠者捐献的现金。在这山中，宝库时常受到山贼的威胁。作为这宝库的守卫，宍户梅轩实在是不二人选。他熟悉野武士和山贼的习性和袭击特点，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宍户八重垣流锁镰的高手，在锁镰功夫方面堪称是天下无敌的高人。
若不是他那做贼的前科，他也早该是拥有主公之人了。他的血统实在太黑，亲哥哥辻风典马也是在伊吹山到野洲川一带为害乡里，终生都在血腥中猖狂的野盗头目。这辻风典马之死已经是十年以前，当时的武藏仍未改名，正值关原乱后之际，就在伊吹山下的原野里，辻风典马被武藏用木刀打得吐血而死。
宍户梅轩并不认为自己没落的原因在于时代的推移，而一直认为哥哥的死才是他霉运的开始。因此，他对武藏恨之入骨。后来在伊势路的旅途中，两人在安浓的山乡不期而遇。梅轩于是设下圈套，欲置武藏于死地。不料武藏却死里逃生，销声匿迹。自那以来，梅轩便再也没有看到过武藏的身影。
阿甲曾数次听他谈及此事，同时也把自己的遭遇透露给他。为了加深与梅轩的亲密关系，她总是极力煽动其对武藏的怨恨。每当这时，梅轩深埋在皱纹中的眼睛便总是透着杀气，喃喃自语：“走着瞧。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因此，对于武藏来说，此山恐怕是再危险不过的诅咒之山了，可武藏偏偏带着伊织于昨日爬了上来。
阿甲无意间从店里瞥见了武藏的身影，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可转瞬间那人影就消失在祭典的杂乱人群里。她想与藤次商量，可藤次总是去吃酒。阿甲放心不下，就趁着傍晚的空当到别当门口窥探，正巧看到武藏和伊织朝神乐殿方向走去，终于确定是武藏无疑。于是她去总务所叫出梅轩，梅轩便牵着狗一直尾随武藏，直到武藏进入观音院。
“唔……原来如此。”藤次听了，终于有了些底气。既然梅轩愿意介入，那就略微有一些胜算了。于是，前年的一段记忆又浮现在他脑海。在三峰祭祀神佛时举行的比赛上，梅轩曾使出八重垣流的锁镰秘技，几乎横扫坂东的武者。
“那你早把这件事吹进梅轩先生的耳朵了？”
“他说，完事之后就来这里，”
“来密谋？”
“那还用说。”
“可对手毕竟是武藏啊。这次可得好好合计一下……”藤次颤抖着，不觉大声起来。
阿甲十分警惕，连忙回头望望昏暗的房间角落。那盖着草席趴在长凳上的乡下年轻人，从刚才起就已睡得鼾声如雷。
“嘘……”
“啊！有人？”经阿甲一提醒，藤次这才连忙捂住嘴巴。
五
“谁
？”
“说是客人。”阿甲并不在意。
藤次却皱起眉来说道：“快叫起来撵走。而且宍户先生也快来了。”
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阿甲立刻吩咐小女仆撵人。小女仆便走到长凳前，晃起仍在打鼾的年轻人，然后拉下脸说已经到打烊的时间了，让他快出去。
“啊，睡得可真香！”年轻人于是伸伸懒腰，从泥地上起身。从旅装和口音来看，此人似不是附近的百姓。只见他一起来便微笑着眨巴眨巴大眼睛，骨碌一转那充满活力的年轻身体，眨眼间便披上草席，拿起斗笠，抱起拄杖，将旅行包袱绕在脖子上。“打扰了。”他身行一礼便朝外走去。
“他付茶钱了吗？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阿甲回头吩咐小女仆道，“快把长凳收起来。”说着，她和藤次也都卷起苇帘，收拾起店铺来。
就在这时，一条牛犊般的黑犬慢腾腾地钻了进来。梅轩的身影当然紧随其后。
“哦，你来了。里面请。”
梅轩默默地脱下草履。黑犬则忙着寻觅掉在地上的食物。
旁边有几间下房，虽然是粗墙陋檐，却也架着木板走廊。不久，灯火便在其中的一间亮了起来。梅轩一坐下便说道：“听武藏刚才在神乐堂前跟同行的小孩说话的意思，他们明天似乎要去内殿。为了先行确认一下，我就悄悄溜到观音院探查了一番，所以就来晚了。”
“那，武藏明早要去内殿？”阿甲和藤次都吃了一惊，不觉隔着屋檐望望矗立在星空中大岳那黑黢黢的影子。
若用寻常的方式是打不过武藏的，这一点梅轩比藤次还清楚。宝库的看守人，除了他还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僧人。另有一名同样为吉冈残党的男子，在这神领的地盘上建了一处小小的道场，教授村落中的年轻人。如果再凑一下，还有一些从伊贺追随自己而来的野武士，虽然现已改做他行，但至少很快就能凑到十人以上。
藤次只须带上惯用的火枪就行，梅轩则早已备好了拿手的锁镰。其他两名看守宝库的僧人也应该带上矛头先出去了。“我又尽量叫了一些帮手，天亮之前也会在通往大岳途中的小猿泽谷川桥与我们会合，如此一来就可确保万无一失了。”只听梅轩如此说道。
藤次非常吃惊，不禁现出怀疑的眼神。“哎？你连这些都安排好了？”
梅轩不禁苦笑一下。藤次只把梅轩看成寻常寺僧，当然会很意外。不过，若是从他的前身，即辻风典马的弟弟黄平的身份来看，这点小事，简直如一头刚睡醒的野猪嗖的一下窜过一丛山草一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