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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对于奥莱伊的贵族来说,在公众场合佩戴面具是约定俗成的。这些精心制作的工艺品所涂的颜色象征着其家族的富足。其中一些极具品味地铺洒着宝石粒,另一些则嵌入了金银。还有一些上品之作用作装饰的是孔雀的羽毛,甚或亮晶晶的飞龙鳞片。戴的面具比对手的更美,被视作为一种优势,正因如此,帝国的面具匠人在国内被看作是最具影响力、也最受青睐的工匠。

传统上,仆役戴的面具样式要比主人及家族成员的更简略,这对看到他们的人来说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我是有主人的,你要是伤害了我,就有很大风险会招致我所效力对象的怒火。戴不符合你身份的面具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明智的贵族都会像捍卫自己的声誉一样捍卫自己的面具。

进而在奥莱伊不戴面具,就相当于一种声明,承认你要么是没有贵族想要纳入家族的无能土鳖,要么就是自视超越于政治游戏之上的高洁之士。然而对于上层精英来说,没人能超越政治游戏。你只能是棋手或棋子,再无其他。

庆典晚会的贵宾、教会的尤丝蒂尼雅五世教皇就没有戴面具。陪同她来的那群牧师们也没戴。严格来讲,神职人员也没有超越政治游戏,她们只是个例外。无论牧师戴不戴面具,贵族们只要能同她们说上话,都被看作是无可挑剔的尊重表现。不仅如此,也有许多牧师参与了政治游戏,还有人声称教皇是政治游戏玩得最好的棋手之一。所以,只是神职人员的游戏规则不一样罢了。

伊万杰琳也没有戴面具。作为圣殿武士,她在理论上可被归入和神职人员一样的豁免待遇。不过,大部分贵族常常会忽略这种豁免待遇就是了。

她也是宫廷宴会厅里唯一一个穿着铠甲、拿着武器的。她的圣殿武士板甲擦得锃亮,她还穿着她最好的一件红色紧身上衣,上面用金线绣着教会的星耀徽记。她甚至还把自己的黑发编成了宫中女爵常盘的那种典雅发辫。即使这样,这一切在周围的比较之下还是黯然失色:闪亮的礼袍、插着绚丽发梳和珍珠串的蓬松假发、在火光中熠熠生辉的灿烂珠宝首饰。她很明白这一点。

那些朝她看的宫中女爵在想些什么,伊万杰琳再清楚不过了,她也清楚她们躲在雅致的扇子后面相互都密谈些什么: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早就该找到丈夫了,而她却加入了这个战士组织,这一事实表明她或者是出身贫贱,或者就更为糟糕,是因为太没教养而无法融入正派的社交圈子。

这些都不是真的,但也没什么关系。她并不是到这里玩政治游戏的。她在这儿的身份是教皇的仪仗兵,对于那些可能会把庆典当成惹麻烦良机的家伙来说,是一个看得见的提醒。

表面上这次舞会是女皇举办的,但显而易见,到处都看不到陛下的人影。根据伊万杰琳所听到的情况来看,她反倒是在遥远的哈腊施劳冬宫之中,或是享受着新情人的殷勤关心,或是在处理叛乱——这取决于你问谁。不管如何,显然这次活动是由宫中官僚所安排的了,但似乎没有一个宾客在意。在此露面就证明了你配得上被邀请,光这一点就值得了。宴会厅里可谓座无虚席。

教皇坐在一张硕大而雕刻精美的木制宝座上,这是本次活动专门搬进来,放置在高台上,只为她提供一个俯瞰全场的视野。同时这也意味着台下的人都必须仰望着她。奥莱伊贵族不喜欢被人暗示他们的奴颜婢膝,就连他们无可置疑的上级都不成。正因如此,傍晚时分彬彬有礼的祝愿者那支长长的队伍散去之后,基本就没人愿意过来了。

于是这位贵宾就肃静地坐在那,只有陪同的牧师们在她身边守着。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内旋转舞蹈的人群,这样没人能指责她倦怠。即使她穿着宽大的红色礼袍、戴着闪亮的头饰感到不舒服,她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伊万杰琳觉得教皇简直是高冷优雅的化身,而她听他们谈及最多的还是教皇的年纪。她的前一任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将近50年,以致于帝国已经习惯了年迈体衰的教皇形象。而现在情况变了,还有人表达了不希望看到尤丝蒂尼雅五世老去的“愿望”。

当然,在奥莱伊的传统潮流中,这种事他们只会把匕首藏在背后悄悄地做。她终究是上帝所选。伊万杰琳认为他们用轻微的讥讽和挖苦将此等冒渎正当化的诉求实在令人厌恶,不过帝国里的做法就是这样。

一个大剧团的乐师们聚集在舞池顶上的上层楼座,忽然演奏起了一首快节奏的旋律。底楼的人们为他们的决定鼓掌喝彩,并集结着跳起了图尔迪永舞[ 中世纪流行于法国的快节奏交谊舞,类似于摇摆舞。]。这种活泼的舞蹈自从最近传闻说受到女皇的喜爱以来就开始流行。

跳舞的人两两成对一字排开,摆出标准的姿势[ 原文为法语。],右脚略微靠前,重心放平,然后开始了舞蹈:左脚往空中轻踢一下,紧接着右脚一个小跳,然后换脚再来一次,第五步进行双腿跳跃并归回本来的姿势。如此往复。

众人的踢跳组成了相当热烈的场面,舞池四处响起了醉醺醺的欢闹声,不过其中一些舞者显然是在熟练而优雅地竭力表现着。场外的人们赞赏地大声鼓掌,就连教皇和她身边的牧师们都鼓起掌来。

随着音乐的节拍继续加快,舞蹈的步伐变得狂乱起来。一声惊恐的叫喊突然响起——一名年轻女子摔倒在地,扯裂了她的裙子,并带倒了三个人。更糟的是,她的面具掉了下来,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乐声戛然而止,同时爆发出一阵关注与幸灾乐祸的交头接耳声。

没有一个人过去帮那名年轻女子。她尴尬地独自爬起身,捏住裙子追向弹开的面具。这时一个戴着高高的白色假卷发、外表专横的女人冲进了舞池,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走了,显然是她的母亲。那女人的脸被金色的面具挡住了,但她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了屈辱而非关心。

观察细致入微的人可能会注意到,另外一个穿着亮黄色礼袍的年轻女子才是这次跌跤的始作俑者。他可能还会注意到在乐师们奏起一首新的慢歌结束干扰的同时,她又过去拦住了之前同摔倒女子跳舞的那位绅士。说实话,伊万杰琳怀疑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她的所作所为及其动机。他们都会默许她的策略。因为政治游戏不仅卑劣,而且无情。

伊万杰琳依然站在教皇所在高台的前侧,谨慎地扫视人群。站了那么久,她的腿都有些酸痛了,而甜腻的香水味裹挟着汗骚气扑鼻而来,那就渐渐令人难以忍受了。然而,她还是必须保持警觉。有那么多面具的问题就在于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刺客的伪装。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混进来的,而且其他宾客没有一个会意识到那人不属于这里。她只能寄希望于舞池外面的卫戍部队在审核时恪尽职守了。在这段时间里她只有等待,说不定再过一个小时,教皇就会谦和地离开,然后她就能卸下职责了。

“我看得出,你等不及要走了。”

伊万杰琳转过身,看到教皇的陪同人员之一从高台上向她走了过来。她之前也见过这个人:这位女性有着红色的短发、碧蓝的眼睛,她的沉稳和风度只是表面装出来的,尽管她穿着祭服,可要是她根本不是牧师,伊万杰琳也不会奇怪的。大概是保镖吧?教皇无法信赖区区一名战士来保障自己的安全也是很合理的。伊万杰琳并不觉得受到了冒犯。

“大可不必担心,我不会抛下教皇陛下的。”她回答道。

对方举起一只手,坦诚地微笑道:“噢,我可没有暗讽你会这么做。你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圣殿武士都要善于内敛。虽则如此,但这件工作对你来说也确实太乏味了点。”

伊万杰琳停顿了一下,不确定该如何回答。“我想我的圣殿指挥官是觉得我在这种环境下会更……舒服一些,因为我的出身。”

“然而你没有。”

“我很早之前就抛开这种生活了。”她远远注视着跳舞的人群,他们刚好跳完了一支曲子,正起劲地对着楼座上的乐师们喝彩欢呼。随后他们便散开聊起了天。这就好比是看着狼群的行动一样。它们会找出畜群中最弱小的那些,并将其孤立出来再予猎杀。不过,仅有的暴力也是藏在信誓旦旦和甜言蜜语中的。这座舞池就是战场,并且已然尸骸遍地,可还没有分出胜负。下一次的联谊会上又将重复这一景象,不断循环,犹如潮汐般平常。“全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看看他们用它来做些什么?周围的世界都快破碎崩塌了,他们还在为自己争名夺利。”

红发女性仿佛深受感动。“这一点我很认同。而且我知道教皇陛下也会有同感的。”

“那至少有我们三个是这么认为了。”

她痛快地大笑起来,继而伸出了手。“请原谅我礼仪不周。我的名字叫蕾莉安娜。”

“圣殿队长伊万杰琳。”

“哦是啊,我知道。关于今晚由谁来保卫教皇大人可是经过大量讨论的。毕竟,你们组织里有不少与你职位相当的都提出了一些……看法,令我们尤为担心。”

对方说话的语气引起了伊万杰琳的兴趣。似乎她还有很多有所保留、不便泄露。当蕾莉安娜走向不远处的小桌去倒一杯红酒时,伊万杰琳也跟了过去。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道,“担心些什么?”

“你应该知道柯克沃所发生的事了吧。”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么?”

蕾莉安娜朝舞池远端的那排富丽堂皇的窗子打了个手势——在窗外可以清晰地看到白色尖塔。那是除了皇宫以外,在首都的任何地方都能一眼看到的少数建筑之一,况且在晚上它还会被用魔法点亮,看起来就像是一束切开黑暗的银白亮光:“上帝之剑”——和圣殿武士们的自称一样。“柯克沃法环的法师发动了叛乱,并使整座城市陷入了战争,我们至今仍能感觉得到这件事对全塞达斯的影响。圣殿武士对它抱有两种看法:要么视之为对他们权威的挑战……要么视之为一个值得汲取的教训。”

“这跟选择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认为自己曾表达过支持他们任何一方的意见。”

“你没有吗?”蕾莉安娜边抿着杯中的酒,边饶有兴味地审视着伊万杰琳,“你说贵族们空有影响,却不做任何有益的事。按我的理解看来,你难道不是觉得圣殿武士们有所不同吗?”

又有弦外之音。“我当然是这么想的。我们保护世界不被法师破坏,又保护法师不被他们自己所伤害,这既不是因为他们要求我们这么做,也不是因为这个任务有多简单,而是因为这么做是正确的。”

“这在我听来就是一种意见了。”

“这正是我们组织全体一致认同的观点。”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蕾莉安娜一时间露出了阴郁的表情,但随即就耸了耸肩,“有许多人觉得战事已经不可避免了,而教会对努力预防这一切的圣殿武士们还不够支持。他们说我们必须要选择站在哪边了。”

“那你是说,我被选中在今晚保卫教皇,是因为你们觉得我已经选好了边吗?”

“我说不准。这应该挺值得讨论的吧。”

伊万杰琳吃惊地愣住了。红发女子继续品着红酒,她天真的神情表现得她们讨论的事无关紧要一般。

另一名圣殿武士穿过舞池现了身,他脸上发亮的汗珠表明他是一路快步走过来的。这是一个年轻人,教团的一名低阶成员。他看到伊万杰琳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然后拨开人群向她跑来。“伊万杰琳爵士!感谢上帝,我总算找到您了!”他跑到近处方才意识到自己打扰了她们的交谈,急忙停下了脚步。

蕾莉安娜轻声笑着,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到受了冒犯。“没必要担心这个,年轻的先生,不过我倒是希望你拿剑进来是有什么好的理由。毕竟这里应该只能有一把。”她的下巴朝着伊万杰琳腰间佩的宝剑示意了一下。

年轻的圣殿武士低头瞥了一眼他挂在鞘中的武器,尴尬地红了脸:“对不起,我没意识到……”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伊万杰琳提醒他。

“我,呃……是的!”他松了口气,从紧身上衣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羊皮纸交给了她,“圣殿指挥官派我来告诉你,白色尖塔里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又有了?”伊万杰琳的脊背一阵发凉,她打开了羊皮纸。那是一张召她一等教皇离开晚会就尽快回塔楼的通知。上面还提到追索者首领本人也对新的一起谋杀产生了兴趣。字里行间显示,圣殿指挥官明显认为这一发展颇为糟糕。“告诉他我会尽可能快地赶回去的。”

圣殿武士点点头,但却迟疑着没有离开。他盯着蕾莉安娜,犹豫不决地咬着嘴唇,于是她便好奇地向他挑了挑眉毛。“抱歉,女士,可我想我可能也有消息要带给你。”

“哦?来自圣殿武士团的?”

“不,外面有一个仆人在找你:跟教皇一起的红发牧师。他说有一个老朋友要求见见你。”

“一个老朋友?”她显然来了兴致,“这个仆人有没有说是那一个呢?”

“没有,女士。他说那人从费罗登来,不知道有没有用。”

“有。”她转向伊万杰琳,行了个屈膝礼,“看起来我们的谈话只能改日再叙了,好爵士。愿上帝看顾你,再会。”

“你也是。”伊万杰琳看着这个女子随年轻的圣殿武士离开,自感好奇心被激得比以前更重了。据说教皇会把特工带在身边,其中一些还是吟游诗人——操纵政治游戏的大师,常常还是间谍甚至刺客。倘若这个女子正是这样一个人,那她们之间的谈话可是十分危险的。

伊万杰琳随意扫了一眼舞池,想知道有几个人看到她们在谈话并佐为谈资。消息会传到圣殿指挥官耳中去吗?现在对圣殿武士团来说可是艰难时刻。柯克沃的叛乱在塞达斯的每一个法环激起了动荡,而继之而来的镇压则让气氛变得尤为紧张。每个人都风声鹤唳,各个角落都有人策划着阴谋。而白色尖塔也不例外。

好在看上去没人注意到她。在那些奥莱伊贵族看来,教皇只是程序上的摆设罢了,而作为她保镖的伊万杰琳更是不用理会。她缓缓呼了口气,回到了高台前的位置上。她所应该关心的是谋杀案。她的调查毫无进展,在当前的情势下,这就是不可饶恕的失败。运气好的话,这次可能会有更多的证据吧。

舞会渐渐进入了尾声,乐师们已经在最后鞠躬谢幕,并收拾起他们的乐器了。一部分人朝皇宫的“宵夜室”走去——那只是酗酒、抽墨烟和做其他妻子不赞同事项的礼节性说法而已。顺便这也让妻子们可以任意地抱怨她们丈夫的缺席,并沉湎于做媒牵线。其他人则已在告退了——他们决心截断损失,趁他们的名誉还没遭受更大的损害早早退场——即便是在贵宾之前离开,也将被视作为懦弱的表现。

教皇似乎是感觉到时候了,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身边的牧师们走到高台前方,开始大声鼓掌,引起众人的注意。这很有效,所有人都兴奋地喧嚣着聚集了起来,期待一场演说。伊万杰琳移到了边上,以免挡住谁的视线。

教皇举起双手,点头感谢她的随行者们。她身着正式礼袍和头饰,令人印象深刻,并且按理说贵族们都应该深深鞠躬,感谢上帝本人赐予这个见他亲选之人的机会,而不是只把她当成一个有高级头衔的宾客。自然,在场这些人都太过疲倦或太过高傲了,无意展现此等尊崇。不过他们倒是愿意假装敬重——过了一长段时间,房间里完全安静了下来。

“可敬的市民们,兄弟姐妹们,”她声音清亮地开口道,“感谢上帝,今晚我们聚在这里,享受由他的意旨所带来的诸多特权:繁荣、自由、一个横贯塞达斯半数版图的帝国。一开始光明圣歌就是从这座城市走向世界的四面八方的,因此我们作为得到上帝宠爱的孩子,是该停下来想想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了。”

教皇停顿下来,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走下了高台。伊万杰琳惊讶万分,从高台上那些牧师们脸上难掩的慌张神情来看,这是极为出乎意料的。事实上,也从未听说过这类事。

随着教皇陛下朝最接近的人群走去,宴会厅里充满了惊异的低语声。其中一些人犹豫了往后退去,而另一些则卓有风度地行屈膝礼或单腿跪下。教会的首脑全都是些冷漠的人物,如非国事活动,鲜少有谁会走出大教堂的。即便是女皇的邀请,这位教皇能同意出席舞会本身就挺令人惊奇的了。因此除了当好正式的听众之外,就没有先例真正可供贵族们参考的。

她握住了一个身着高雅的铜色服饰、正行屈膝礼的年长女性的手,对方颤抖着拿下了自己的面具,吻了教皇手上的戒指。教皇柔和地微笑着,继续向人群走去,他们迅速地在她面前分开——实际上,他们几乎是在畏缩,而在伊万杰琳眼里,他们可是一大群戴着假发、穿着华服的吐信大蛇。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便慢慢走过去跟随教皇。她的眼睛扫过人群,他们保持着距离,但压力依旧。尽管这些面具后面也有恐惧,但明显可以看出他们被激起了好奇心。或许这就是让一个年纪尚轻的女人披上圣袍的优势?

“我们不能让恐惧蒙蔽我们的理智。”教皇继续道,“我们必须铭记那些在过往时代的晦暗时刻保卫我们的人,他们的牺牲造就了我们今天的兴盛。我们欠他们的情,可我们却可耻地疏忽了这一事实。”

教皇显著地停顿了一下,眼睛扫过了缄默的听众。“我说的是法师。光明圣歌说到:‘魔法为人之仆,而非人之主。’而事实也是如此。在好几个世纪的许多战争中,法师们很好地为我们出了力,可在和平年代里,我们又是怎么对待他们的?我们对他们没有恶意,然而我们不是已经伤害到他们了吗?”

“你撒谎!”人群中响起一声叫喊。一时间好像都无法确定谁是说话的人。到处是震惊的细语声,而贵族们很快便再度分开,让另一个人站了出来。他是个外表尊贵的光头绅士,穿着黑色的天鹅绒外套,看上去和其他的许多贵族宾客没什么不同。然而当他摘下面具时,露出来的是一张被悲痛与怒火扭曲的脸庞。

“你们对我们满满的恶意!就是教会教导他们要畏惧我们!”他继续道,“你们把我们管得死死的,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们,就是因为我们有用场,你们才让我们活着!”

底楼的人们继续后退,给这个人腾出了足够的位置,他实际上同教皇在对峙着,伊万杰琳在后面只差几步路,她把手放在了剑柄上。要是这个人如他自己所说的是个法师,那就意味着他很危险。倘若她拔出剑来,或者是有人报告外面的守卫们有骚乱的话,就可能会危及教皇的生命。

值得赞扬的是,教皇依然很冷静,她举起双手恳求众人。“拜托,各位。”她大声道,“没必要惊慌。我得承认,要发表意见还有很多更好的方法,不过我很乐意听这个人说说。”

听众们紧张地窃窃私语着,似乎并没有完全被说服,那法师也是一样。“你要听我说说?你们已经解散了巫师学院,镇压了我们的领袖!你们除了听我们的意见什么都敢做!”

“我正听着呢。”她回答,“但秩序是必须要维护的,你当然也意识到了。如果想要达到和平的话,就不能通过威胁和索求去强取。性命处于危险之中的可远不止法师。”

伊万杰琳谨慎地望着那法师。这个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据他的言论看来,他属于某个法环(甚至可能就是白色尖塔,可她并不认得他),然而他显然是逃过了圣殿武士看守者才来到了这里。她不相信这只是为了谈谈。

他正战栗着,似乎只差一点就要崩溃哭出来了,可他仍然紧握着双拳。“我们看不到有达成和平的希望。”他啐道,“假如说柯克沃是个样板的话,那它告诉我们的,也是任何事都是需要靠我们奋斗得来的。”

他边说边举起了双手,亮红色的能量开始凝聚到其周围。房间里充斥着一种令人皮肤发痒的电荷,以及在头骨深处回响的嗡声。是魔法。阻挡众人恐慌的堤坝突然溃决了。人们惊惶地喊叫着,还有些人开始朝宴会厅的门口冲去。他们推到了任何挡路的人,甚至踩过对方的身体,于是恐慌又被恐惧的哭喊声替代了。

伊万杰琳立时跳到教皇身前,拔出宝剑朝那男子挥舞着。他们的视线针锋相对:圣殿武士和法师,最古老的宿敌。“退下。”她警告他道,“你知道我能做什么。这一切没必要以血腥收场。”

他发出了一阵半似大笑、半似绝望呜咽的声音:“那它还能怎么收场?我已经死定了。”

那法师挥下双手,向前放出一道月牙形的火焰,但伊万杰琳也已经冲了上去。“退后,陛下!”她大叫着,希望教皇能够听从。她挡在了火焰的朝向上,感觉到那热量舔舐着她的脸颊,并将剑朝他胸前砍去。

她也有力量,和所有圣殿武士相同的力量,也是法师所惧怕的力量。在剑砍中他的同时,她把这股力量引导出来,感觉着它从她身上汇入了她的武器。随着一束耀眼的闪光,那法师的法力传输被打断了,他的火焰停下来熄灭了。

“贱人!”他大叫着蹒跚后退。他的外套破开的地方流出了鲜血。他瞪着血,仿佛看到出血令他惊讶那样,接着便将手指都浸在那团血里。随后他又看向伊万杰琳,脸被盲目的仇恨彻底扭曲了。

她已经意识到了那法师准备要做什么,也冲向了他,可还是太晚了。他手上的血嘶响着蒸发,他正在直接从中汲取法力。他胸前的血冒着烟,而他的眼中燃烧一股黑暗而邪恶的能量。

伊万杰琳还没碰到他,就感觉被一股力道击中了。她试图增强自己的防护罩,但它还是像一层薄薄的玻璃一样被那法师击碎了。她被那股力道打得气都接不上了,还感觉自己飞向了后面的空中。她摔在了大理石地板上,翻腾着滚了几圈。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她躺在那儿,努力想要爬起身来,但却感觉天旋地转。她的胳膊似乎一点也不愿配合。宴会厅里尖叫声震耳欲聋,好像是四面八方同时响起的。她还能听到守卫们试图想要进来的叫喊声,但想要从他们身旁挤出去的贵族太多了。牧师们正在她身后的某处大喊着,恳求教皇快点逃跑。

伊万杰琳在被火焰击中前感知到了热浪。她堪堪再度架起她的护罩,这一次它维持住了。即便如此,它也在这一击一下变了形,火焰烧灼着她的皮肤,痛苦简直难以忍受。她大叫起来。她的视线模糊了,还感到体内最后残余的力量也在渐渐消退。

伊万杰琳再次睁开眼睛时,不确定是只过了一会还是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她蜷伏在地上,护着脑袋的双手都起了水泡。她的剑不见了,她一定是在摔落时把它丢下了。空气中满是浓烟刺鼻的味道,宴会厅里有什么东西着火了,而且火势扩散得很快。恐慌感又增加了一倍,到达了极点,宾客们都完全不顾形象地想要尽快逃出去。有人将一把椅子丢向了拱顶的一扇窗户,它伴随着响亮的撞击声碎裂开来。

于是她抬起了头,正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它们属于那个法师,而他正走向教皇。她的头饰已经掉了,但她红色的礼袍即使在这一片朦胧中也是不可能错认的。她已经退到了宴会厅的远端,背靠着墙壁,宛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动物。她警觉地望着接近她的法师,不愿像其他人那样向恐怖屈服。

伊万杰琳看到那法师举起了拳头,能量在那周围逐渐成形。“他们已经畏惧我们了,”他怒吼道,“那就给他们一个理由吧。”

伊万杰琳大喝一声爬了起来。她咬牙忍住疼痛,朝那法师冲了过去,刚好抓住他的外套。她将他猛向后拖,而他想要转过身来,于是双手乱挥着把一团火焰疾速射向了头顶。刹那间,整个天花板犹如铺满了红黑相间的缎带,沸腾动荡的火海向四周蔓延开来。

她将那法师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朝她咆哮着,试图将她推开。他的一只手按在她脸上,她还感觉到他的手指捅着自己的一只眼睛,然而她毫无退缩之意。

她戴有护手的拳头砸向了他的脸:一下、两下、三下……紧接着响起了什么东西的碎裂声。她停下了手。宴会厅里依旧燃烧着,但都不再会是那法师所放出的火焰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纷乱的血泊中,脸部扭曲,空洞的眼睛瞪视着她,宛如无声的谴责。

继而一切都被黑暗所掩盖。

伊万杰琳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靠坐在宴会厅外平台的地板上。平时这里是宫廷里的宾客出来呼吸傍晚新鲜空气的地方,是个宁静之地,然而此时此刻这里却完全是一片混乱。一群群的人在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有的坐在地上哭泣,有的在大喊大叫。一名衣服破破烂烂的女贵族在边上游荡,歇斯底里地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一个胖胖的贵族坐在旁边地上,昂贵的外套已经被血染黑了,有一名卫兵正准备照看他的伤势。她还能看到城市守卫们在远处奔跑着进出皇宫,竭力在维持秩序。

她昏过去有多久了?教皇安全了吗?要了解的东西太多了,疑惑笼罩在她周围那沸沸扬扬的人声之中。她试图站起身来,但疼痛有如重拳般猛击在她身上。她紧咬着牙关又坐了回去,努力保持着意识。

皇宫的窗口冒出了滚滚浓烟,而现在手拿水桶的消防员才刚刚赶到。但愿他们能在半座宫殿被烧毁之前控制住火势。那样一来,女皇从哈腊施劳回来时,可能就不会太过震惊了。

前提是,伊万杰琳提醒着自己,女皇同这次袭击没有什么关联。就在她离开的这个晚上,一名法师溜进了皇宫攻击教皇,这似乎也太巧合了。倘若真有关联,那圣殿武士团就奈何不了什么;但要没有关联,就必将有人要付出代价。

她忽然一阵猛咳,咳得视线都模糊了。“你还好吧,圣殿队长?”有人问她道。

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认出那是蕾莉安娜,之前同她谈过话的红发女子。她走到伊万杰琳身边跪坐下来,脸上一副真诚关心的表情。“怎么?”伊万杰琳默默地回答,她感到有一团迷雾渗入了自己的意识。她揉着前额,然后才发觉自己手上的水泡已经消失了。她的皮肤全好了。

蕾莉安娜微笑着安慰道:“现在这儿有法师了。我叫其中一个给你作了治疗,可是疼痛一时半会还消除不了。我想你吸入了不少的烟。我本来还担心……”

“我没事。谢谢。”伊万杰琳摇了摇脑袋。此时她身旁的叫喊声清晰多了,仿佛整个世界又重新进入了焦点。“教皇……她没受伤是吧?她离开了吗?”

“她离开了。她被带到安全的地方去了。”伊万杰琳释然地长吁了一口气。那么要担心的事情就少一件了。“我想要感谢你,”蕾莉安娜说,“我本应该留在那儿的。要是我走开的时候尤丝蒂尼雅出了什么事,那我永远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明白。”

“希望你知道,教皇陛下也一样极为感激。如果你有任何需求的话……”

伊万杰琳点了点头,但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蕾莉安娜满意地捏了捏她的肩膀,然后便离开了。更多的圣殿武士已然到达了现场,秩序正在恢复。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整了整自己的铠甲。虽然有治疗魔法,她仍旧感觉身上一片青肿,肺里也满是烟灰。

魔法也不是万能的。她提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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