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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伊万杰琳开始发觉气氛令人厌烦了。

这些法师可能感觉有圣殿武士的监护不太舒服,但在她看来,他们自己相互之间似乎更加看不惯。爱德利安和里斯骑在一匹马上不时地交头接耳,虽说那只是些简短的交流,而其他人当然也无意去偷听,但他们一句话都不跟那位大法师说。老太太可能就像她以往一样孤单。

直到温妮和里斯在追索者首领办公室里互相问好时,伊万杰琳才发现他们是一对母子。白色尖塔的圣殿武士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只知道这个男的生下来就是个法师,并在教会的孤儿院里长大,等到合适的岁数就进了塔楼。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惯例了,法环里终究不是婴儿能呆的地方。不过,里斯是如何知晓他母亲的身份,却是一个谜。如果他们见过面,那也是秘密进行的,可是在追索者面前,显然没人能够长久地保守秘密。

然而,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似乎并没有使他们相亲相爱。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在伊万杰琳加入组织前就过世了。她们曾有过口角,具体是因为伊万杰琳拒绝一切为当一名有教养的奥莱伊小姐所作的培训。她既不喜欢舞蹈,也不喜欢音乐,更不喜欢进城游逛并物色中意的丈夫。她反倒是喜爱她父亲的训练,也就是他作为一名骑士,为帝国效力多年所学到的剑术和军事技能。

然而在母亲逝世的时候,伊万杰琳懊悔万分,责怪自己在母亲在世的时候,没有与她和睦共处。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怨恨着这个只想要她幸福、担心这不像女孩子应有的追求会令她得不到快乐的女人。事情并非如此,但她也不觉得母亲想得到她能当上圣殿武士。

由于她没有丈夫或孩子,她父亲的宅邸也在其死后旁落到了亲戚手中。她依然记得信使带来他死讯的那一天。圣殿指挥官埃隆还问她是否想要卸任去继承遗产。可这就意味着婚姻,意味着会有数十家贵族带他们没处送的庶子踩破她的门槛,算计着像她这样的老处女一定会急于接纳的。话虽如此,这仍旧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之后她听说她叔叔赌得倾家荡产,把那套房子卖给了一个内瓦拉商人。这令她十分难过。

于是她便只余自己所选择的这条道路——保护世界不受那些邪恶的魔法所害的生活。尽管有不少法师为此而仇视圣殿武士,但她明白也有许多法师畏惧他们自己的能力。要是没有法师圆环把他们聚集起来,教授他们所必需的知识,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秩序是必须要维护的,正如追索者首领所说的那样。

自他们离开安全的白色尖塔,已经是第四天了。伊万杰琳带队离开了大路,希望远离城镇,只走乡间的小道。不过,这里终究是中心地带,连这些小路也是一样交通繁忙。他们遇到过商贩、前往首都大教堂的朝圣者、驾马车赶集的农夫、收税员、寻找季末收割工作的精灵劳工……再列下去就没底了。

但她却没看见帝国执法者,通常来说,这类挥舞着紫旗的士兵是很常见的,连小路上也是一样。任何旅行者都有可能被巡逻员拦下个一两次,但现在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踪迹。

还有别的蹊跷之处。在第三天的时候,他们望见了远处有一柱黑烟,并拦下了两个矮人商贩,对方告诉他们瓦尔福莱城发生了暴乱,还讲了一些乡下领主雇佣流寇和抓壮丁部队去强迫平民入伍的故事,证明中心地带以外的地方情况更加糟糕。后来,他们又看见了一群毫无组织、一身褴褛的难民,背包里的就是其全副家当了。难民们说他们是在逃避东边的战乱,他们并不知道战斗双方是谁,只知道那些士兵都杀红了眼、六亲不认了。

这听起来很令人担忧。平时奥莱伊的消息确实传得够慢的,但她还是觉得,即便她住在偏僻的白色尖塔里,也应该能听到些风声才对。首都可是流言蜚语的温床,但除了一些不利于女皇的传言,以及有关哈腊施劳精灵叛乱的闲话外,完全没有一场内战正在酝酿的传闻。

为了稳妥起见,她决定不在途经的村庄寄宿了。当然,她已经在大道上的旅馆购买了露营工具,此时全都由她的马驮着。所以尽管法师们表示了反对,她还是坚持要他们露宿在野外。实际上,提出反对的是里斯和爱德利安。温妮在他们抗议的时候只是微微笑了笑,向他们回忆说在那次瘟潮期间,自己有时连帐篷都睡不上。如果她能忍受得了,那他们当然也可以。

第一个晚上下了场雨,那是一场凄冷的瓢泼大雨,一行人只得蜷缩在帐篷里。次日早晨,到处都覆盖着一层薄冰,不过日出之后就化了。可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寒意,而且天上也是灰蒙蒙的,向他们昭示着这段时间天气不会太好。等他们从西部通道归来时,很可能地上都满是积雪了。

爱德利安不断地抱怨着,不过声音不大,只是自言自语或是轻轻跟里斯嘀咕,伊万杰琳也不好公然与之争吵。这就宛如有一只恼人的苍蝇在她耳边嗡嗡叫着,任她怎么挥打也不肯罢休似的。这个红发女子自以为是的义愤令伊万杰琳烦躁不安,真希望雨能下得再大一些。

“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路?”爱德利安骑在马上质问道,短短十几分钟里这已经是第三遍了。

“我打算远离瓦尔福莱。”伊万杰琳回答。

“为什么?就因为那个流浪汉说的话?他都喝醉了。”

“他确实喝醉了。但那又不会让他变蠢。”

“我曾经认识一个矮人,”温妮忽然开口道,“他喝醉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还多。可他依旧可以在眨眼间把一只暗裔劈成两半。[ 当然,这说的是奥根。]”

爱德利安翻了个白眼:“真不赖。”

“我的意思是,”老太太冷冷地回道,“有些事情不需要多清醒。比如知道自己家乡的村庄不再安全了。”

“有些古怪,不是吗?”里斯问道。他诧异地看着其他人:“在我们听说了所有这些麻烦事之后,你就认为将会有大批的帝国军在此出没。可我甚至都不记得以前有听说过这么大的动乱。”

“可能就不是——”爱德利安正要发话,温妮就打断了她。

“这是战争。”她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估计就是伽斯帕着手行动了。”

“大公?”伊万杰琳惊讶地脱口道。

“没错。”

“可瓦尔皇城里唯一的消息就是哈腊施劳发生了一次叛乱。倘若大公想揭竿而起反对女皇,那宫廷里那些人早就应该传言纷纷了。”

老太太轻笑起来。“噢,别傻了,亲爱的。伽斯帕可不会把风声泄露到首都,那里尽是瑟莉妮的亲信。其实,他真正的意图是用那个精灵叛乱的故事把她引到东边去。”

里斯缓缓点头:“这样一来他就能伏击她了。”

“我估计瑟莉妮带去同精灵战斗的士兵数可能不足以对抗伽斯帕。”温妮耸了耸肩,“他大概在骑兵团里都有朋友。不管怎样,他的行动越是迅速果断,看上去就越强势;而帝国境内越是混乱,瑟莉妮就显得越是暗弱,帝国宫廷也将变得越加绝望。”

这很令人担忧。伊万杰琳不由得想到,要是那天晚上刺客成功地在王宫里杀死教皇的话,局势还能乱成什么样子。那样的话半个帝国都将被卷入战争。这一点……确实令她怀疑法师们真是无辜的。

她瞥了一眼马上的里斯和爱德利安。红发法师绷着脸难以猜度,但里斯看起来显然是不知所措。伊万杰琳不得不承认,假如让她去刺杀某个人的话,最聪明的做法肯定是将罪责推到某个本就受大家怀疑的家伙身上。圣殿武士怎么可能不相信法环中最叛逆的互助会正妄图大肆攻击教会呢?

不过,这解释不了谋杀案。也许这两件事情之间没有联系?追索者首领兰伯特坚持要从大处着眼,发现环环相扣的阴谋。那她就必须把眼睛擦亮点。这值得探究下去。

“这些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她问温妮。

“因为伽斯帕曾试图聘用我。”

“聘用你?”

“我是从费罗登来到这儿的,也就是说我经过了戴尔斯和帝国东部。显然伽斯帕从哪听说了我的到来,并派人在雅德尔[ 奥莱伊距离费罗登最近的一个港口城镇。]同我会面。”这位法师作了个苦相回忆道,“当时他们相当坚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伽斯帕会认为这点条件能说服我协助他。他过于自大了,大概以为只要他坚持的话,把黑夜说成是白天也没什么问题。”

“但你拒绝了他?”

“自然如此。他试图施压,但我的人脉也不少。”她说这话时只是轻轻耸了耸肩,仿佛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然而伊万杰琳估计所牵涉到的远不止这些。伽斯帕·沙隆大公的坏脾气很出名,他会怎么对付一个回绝他提议的老太太?这超乎她的想象。

“那你之前为什么谁也没告诉呢?”爱德利安震惊地问道。

这让温妮苦笑了一下。“我该告诉谁啊?瑟莉妮已经离开首都了。而且即使不是这样,我大概也不会说的。”

“什么?为什么呀?”

老法师朝她冷冷一笑。“首先,因为我是费罗登人。我并不热爱奥莱伊帝国,所以就算它分裂了,我也不会为之哀痛的。其次,真要发生战争的话,会有别的好处。”

“好处?”爱德利安嘲弄道。

“她说的是法环。”里斯皱眉思考着说道,“如果帝国发生了内战,他们就会来找法师请求帮助了。”

温妮似乎为他的洞察力感到高兴。“就是这样。我知道你们认为我无意改变现状,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源于实力的地位只会增加我们今后在谈判中的筹码。”

“代价是让许多无辜者失去生命。”伊万杰琳咕哝着。

温妮瞪了她一眼:“早已经有一些无辜者丧生了。”

她无法横加反驳,毕竟这是事实:倘若帝国陷入了混乱,那么很可能是需要用到法环的。法师们在瘟潮与暗裔的战斗中、在几个世纪以前的伟大圣战中都是极其宝贵的……而这些战争带给法环的声望也没有人会忘记。她真能诚恳地告诉这些法师说他们应当爱国吗?还是说他们应当关心那些惧怕、甚至谩骂他们的人呢?她做不到,但这也不代表她非得喜欢这种佣兵式的态度。

而里斯明显也不喜欢。他没说什么,可他看温妮那种忧郁的眼神意味深长。

他们继续骑行。天空依然灰暗,遥远的雷鸣声预示着冰冷的倾盆大雨即将来临。爱德利安从他们的背包里扯出一张毯子,可怜巴巴地裹进了里面。里斯想对她表示同情,但只得到了几声哼唧。这个女人终于安静了很令伊万杰琳高兴,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也不希望天气再糟糕下去了。他们向南面的荒地走,只会愈来愈冷的。

温妮骑马赶到了她的身旁,这是她到现在为止头一回从队伍后面上来。“或许,”老太太提议道,“我们该考虑下晚上怎么避雨了。”

“我还以为你喜欢露营呢。”

“说喜欢就有点夸张了。我是说能够忍受露营,即使我没有以前那么年轻了也是一样。”她回望着她们身后的那一对。里斯正在讲述一个关于精灵学徒的故事取悦爱德利安:这个学徒在外面淋了雨之后病得很重,在圣殿指挥官确定她是在装病之后,她猛地朝对方铠甲上吐了一身。爱德利安显然并不觉得好笑,而里斯则嘲弄起她来。“我想,”温妮继续说着,“就算为了其他人考虑,我们也理应找个避雨的地方。毕竟不久之前,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完全找不到‘庇护’的。”

伊万杰琳考虑了一番。“我知道前头有座小镇,离我长大的地方不太远。那边大概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那样很明智。”对方所用的语气恰如其分地提醒了伊万杰琳,在这次旅程之中她只是陪同他们,而不是指挥他们。接着,温妮没给伊万杰琳争辩的机会,又放马拖到后面去了。

他们继续沿路奔波了好几个小时。一路上基本都是农田或是果园,遥远西边的丘陵里还有葡萄园。好几代在此劳作的男男女女们多数是某个庄园主所雇佣的,但也有自耕农。他们被视作“可怜虫的土地买家”,而她父亲也曾是其中之一。他积攒的军饷刚好可以从一名急需钱款的男爵手中把地买下来,后来他也把它建设得很好,那一直都是他的骄傲。

在她小时候,她常常会在父亲的果园里漫步。她喜爱肥沃土壤的味道,还喜欢爬到苹果树上,直到她母亲提着连衣裙跑出宅子,冲她大声喊叫为止。向东走上不到一小时就是天青石湖,在盛夏时节,波光粼粼的湖面足以使人激动得忘记呼吸。当然,目前已是晚秋,湖上的波涛定然汹涌而暗沉,只有渔夫敢去挑战。

伊万杰琳有些希望能到家族老宅去看看。她是完全可以编造一个借口让其他人相信的。要是那儿的新主人没发现她与法师同行,他们甚或还会邀请她进去呢。她被病态的好奇心煎熬着,很想看看他们做了什么样的改动,可她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会引她伤感。算了,或许她远离那儿才是最好的。

傍晚时分,刚好在开始下雨的时候,维伦镇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天空简直像是裂开了一样,将雨水猛烈地泼向他们,就连伊万杰琳也开始感到了不适。村镇里看起来很正常,真的跟她坐在父亲的马车里去市集时没什么两样。唯一感觉不太协调的就是路边的绞刑架了。那儿有三个铁笼子,各关着一个人……或者不如说,一个关着人,另外两个只有快要腐烂的尸体。里面的那个人虚弱而消沉,只是看着他们经过,估计就快要跟他的伙计们一块归西了。

“真令人抑郁。”里斯说道。

“那家伙是个强奸犯。其他两个是小偷。”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指了指:“他们笼子顶的牌子上刻了符文。”

“那些是矮人吗?”他眯着眼睛,想在雨幕中看清上面的标记,“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贴张告示?”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字。”

法师点了点头,不过显然并没有真正明白。对于一个在法师圆环长大、身边到处是书的人来说,会以为全世界的人必定都跟他一个样也没什么奇怪的吧。真实的情况是,法师所受的教育,在外界大概只有富人才负担得起。

维伦差不多只是围绕着中央广场造的一些杂乱无章的建筑,广场到赶集日时会变成一个热闹的地方,小镇也会欣然接纳超出常住人口数倍的人流,但今晚它算是被弃置了。不过,还有许多扇窗子透出了温暖的光芒,表明镇民们都在屋内。尽管这里一片寂静,可伊万杰琳还是深受熟悉的景色所鼓舞。这感觉就好像回家一样。

一名守卫正孤独地蜷缩在某爿店面的屋檐下冷得发抖。他看到伊万杰琳及其他人策马奔来时点了点头,马匹踩在鹅卵石上发出了响亮的蹄声。“晚上好,先生。”她向他问好。

“对于旅客来讲挺晚的了。”他呵着双手,无甚兴趣地说道。

“是啊。斯普利坎[ 在龙与地下城系列里是一种守护宝藏的小妖精,此处只是旅馆名。]还在这附近吧?我来的路上没看到它。”

守卫眯缝着眼睛看她:“你是本地人?”

“我家曾是布拉萨尔庄园的拥有者。”

这似乎让他高兴了点。本省人对于外来者很警惕,在他们离开中心地带后这一情形愈演愈烈。“斯普利坎几年前就烧毁了,”守卫说道,“吕梭老爷子在教会后边建了所新的旅店。找挂在门前的蓝色提灯就行,你是不会错过的。”

那里并不远。伊万杰琳笑着谢过对方,带着其他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穿过广场。她发觉自己在下意识地审视某些建筑,试图回忆它们在她离开这儿之后的这些年里有没有什么改变。令人惊奇的是很多东西都没有变。小城镇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真的是这里的人?”里斯边骑马边问她。

“不是维伦本地的,只不过我家的宅子就在边上。”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顽皮的笑容。“那么说……终究还是一名贵族成员啊?”

“如果你是在想象我穿上漂亮礼服的话,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从我拿得起宝剑开始,我就更喜欢它而非华服了。”

“那你肯定也在乡村舞会上出过风头。”

她情不自禁地偷笑起来。

风暴正在逐渐加强,狂风的呼啸声使得说话都不太方便了。于是他们都沉默地骑行着,直到那间旅店映入了眼帘。用作广告的大提灯挂在门边,它本身的金属光泽被铜绿染成了蓝色。里面传出了笑声,还有烟草和炖肉的香味。伊万杰琳听到自己的肚子反射性地叫唤起来——吃了四天的面包干和水果,来顿丰盛的餐食肯定不错。

这间旅店属于在奥莱伊的乡镇里很常见的那种,跟好点的酒馆比起来,只是还有房间租给有钱的旅客而已。餐厅中央的火盆把房间照得温暖又明亮,也散发出了树液烧焦的刺鼻气味。小桌散乱地摆放在四周,其中不少围坐着本地的劳工或者旅行的商贩。他们三五成群地碰着木杯,发出快乐的笑声。这地方有一种拥挤而安逸的感觉,显得融洽而又动人。

至少在这些人意识到走进门的是谁之前是这样。

大家的谈话顿时停了下来,十几双惊呆了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他们。伊万杰琳苦笑着。她很清楚对方在看什么:首先是她的铠甲,其次是法师们带着的法杖。他们四人就挤在门厅里,任身上的雨水滴在木地板上,继续接受着紧张的审视。

“愿上帝慈悲!”一个开朗的声音喊道。

那嗓门很大,以至于伊万杰琳的手下意识地朝剑柄摸去,但她看到一个臃肿的胖子大步从厨房里跑出来,便迟疑地停下了。那人围着一件被油渍染黄的围裙,匆忙地擦着手,但擦手布差不多和手一样脏。

“我还以为所有人都死了,不得不出来看看!”对方纵声大笑,不过看到他的顾客们仍瞪个不停就顿住了,“怎么?你们这群乡巴佬以前没见过教会的人吗?回去喝你们的啤酒去,否则我就叫艾梅尔达以后再多掺点水!”

一阵不满的嘀咕声后,几个顾客交换了一下阴郁的眼神,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喝酒了。伊万杰琳发觉仍有两名劳工在直盯着她。那是两个外表粗犷的男人,看上去属于地位渺小、思想更是狭隘的那类人。正是因为有这种人在,她这几天才会想方设法地避开居住区。

那个胖子张开双臂,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快步朝他们走来[ 作者在进生软之前曾是旅店经理。]。“进来吧,我的好朋友们!我相信教会和往常一样,给它的办事人员准备了充裕的金币吧?”

伊万杰琳轻轻摇了摇系在腰带上的钱包,让里面的硬币代他回答。“给我们安排房间和晚餐,你就能得到可观的报酬。”

“我还能要求什么呢?”他冲向火盆边上的一张桌子,已经有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坐在那儿了,可他毫不客气地猛然拉开了那家伙屁股底下的椅子。对方一脸忧伤地瞧了他一眼,跑到另一张较小的桌子去了。“来吧!请坐!”

在平时,伊万杰琳可不会选房间中央的位置,不过那里看起来确实暖和得诱人。她朝旅店老板微笑了一下便坐了下来,而后者则目的明确地跑回了厨房。法师们也在她之后陆续落座,犹豫地扫视着旅馆四周。

“我们真的准备睡在这里吗?”爱德利安问道。

“你要是愿意的话,”温妮甜蜜地微笑着,“我们可以再出门去找个更符合你喜好的地方。”

“呃……不了。”

“那这里就凑合了,不是吗?”

伊万杰琳注意到里斯正一面转过身在火盆上暖手,一面抑制着微笑。她脱下护手,将它们放在桌上,接着解下了她的披风。它已经浸透了雨水,感觉有一千磅[ 约450公斤,当然是虚数。]那么重。她之后得把它拧干才能穿,而她的铠甲也得脱下来保养。法师们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没得什么病就算幸运的了。

一个小姑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兜着比旅店老板好不了多少的围裙。伊万杰琳估计这是他女儿。他们都长着一个蒜头鼻子,就是不知道口味是否一样——这姑娘怯生生的,瘦得像根豆芽菜。她把两个杯子放在另一张桌子上,然后不太情愿地朝他们桌走来。

“我能给你们拿点什么吗?”她问道。

“葡萄酒。”里斯马上说道。

伊万杰琳朝他皱起了眉头。“你在法环里还没喝够吗?我们仓库里别的没多少,葡萄酒桶可简直堆满了。”

“会堆满是因为没人愿意喝那种泔水。”

她轻笑起来。“我告诉你,我们也同样喝那种泔水。”

他对着服务生小妹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你能不能从酒窖里拿一瓶长年累月积灰的酒水给我们?有没有上好的本地葡萄酒,那种圣殿武士都想不到我们这种低微的法师能喝到的?”

“真不错。”温妮干巴巴地说。她举起手引起服务生小妹的注意——后者似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答。“他们要葡萄酒就给他们吧。我可要喝烈点的东西。你们有矮人麦酒么?”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爱德利安哄笑道。

“怎么说?”

“你这样的老太太喝矮人麦酒?明天早晨你能活着起床,我们就撞大运了。”

温妮似乎被这话惹恼了。“我是在奥兹玛开始喜欢上它的。”

爱德利安怀疑地看着里斯:“她想要让我们佩服她。”

“完全不是,”温妮说。她朝服务生小妹挑了挑一边的眉毛:“你们究竟有没有麦酒啊?费罗登威士忌我也勉强能喝,不过最好是沿海地区产的。”

那姑娘木然地点着头:“爸爸给矮人商会留了一小桶。”

“好极了。”

“也给我来点。”爱德利安说道。她朝老法师坏笑了下:“我想打个赌,在你喝到桌子底下去的时候,我还能连你的份一块喝掉。”

“我表示怀疑。”

“麦……麦酒非常贵的,女士。”服务生小妹小心翼翼地说道。

温妮将手伸进法袍里,掏出一个小钱包,并将它丢在了桌上。虽然它湿透了,但还是明显可以看出里面装满了硬币。比伊万杰琳的钱还要多得多。“我想这些足够了。如果我闻到的是厨房里炖菜的香味的话,就连那个一块端上来吧。”她狡黠地瞥了爱德利安一眼,“这儿某些人需要填填肚子了。”

“好的,女士。”小姑娘如释重负地跑开了。

“好呀!”里斯搓着手,对伊万杰琳微笑道,“那你和我就能喝到更多的葡萄酒了!”

她啜饮着杯中的酒,将饮酒量控制在了最小,把瓶中剩下的酒都让给里斯喝了。炖菜她也只吃了一点,不过它就跟闻起来一样美味。酒馆里的其他人过于安静了,令她不太自在。一部分人已经溜走了,而还留在这儿的那些没说上一两句话,就要向法师们这边看上一眼。就算他们在交谈,也只是窃窃私语。在他们进来之前的那种欢乐气氛已经消失了。

伊万杰琳觉得这些人靠不住,而法师们当然并不以为意。他们一开始安静地喝着,然后里斯就把那瓶落满灰尘的葡萄酒当作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般抱着,而另两个女人则进行着意志的较量。她们俩都喝了很多那种发黑的液体,却还站起来向对方展示自己没受什么影响。温妮显然清醒得多,她冷峻的外表依然故我,这似乎令爱德利安更加恼火了。

伊万杰琳不明白她们是如何忍受得了这玩意的。矮人麦酒并不是真的麦酒,那是用霉菌调出来的混合物——至少她是这么听说的。一般只有矮人不会在喝了它之后感到不舒服,不过这次是否如此仍有待观察。

“它就是一条龙。”温妮坚持道。她的身形开始略微有些晃动,尾音也模糊不清起来。“我们在德拉肯城塞的屋顶上见到了它,那时它已经被打落了。那是终结瘟潮的最后一战,而那怪物只要一挥爪子,我们哪个人可能就会被打飞甚至丧命。”说着,她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口麦酒,然后心不在焉地拿着空杯,向服务生小妹示意添酒。

“一条龙!”爱德利安惊奇地嚷道。她双手支着下巴,用迷离而敬畏的眼神瞪着这位年长的法师。她红色的卷发已经干了,纠结成了滑稽的一大团。跟温妮不同,她完全是个醉鬼了。“一条真正的、实实在在的飞龙?”

“爱德利安喜欢龙。”里斯傻笑着解释道。

“那是一只大恶魔。”温妮说,“飞龙被腐毒所感染后,变成了无敌于整个塞达斯的邪恶玩意。”她再也抑制不住自豪的微笑:“当然,那位灰卫除外。”

“那位灰卫!费罗登英雄?”

“都一样,正是其人。”

爱德利安打着意味不明的手势,都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激动得无以言表。紧接着她又瞪视着温妮,好像突然间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他们会允许你出塔做所有这些事?”

“不完全是。那时费罗登的法师圆环已经被……破坏了。”

“这事我听说过。”伊万杰琳附和道。

“大多数的法师都被恶魔打倒了,”温妮继续说道,“我们只剩下真正一小群人,就在那时,那位灰卫赶到了。”

“那位灰卫救了你?”

“不错。”

“并把你带离了塔楼!”

“我的协助是必要的。”

“你真幸运。”爱德利安拿起杯子,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又一次地摆出失望的表情。她环视周围,寻找那个服务生小妹,却没有找到,于是便试着站起身来。自然,在她站起来的同时,她的椅子也翻倒在地上,随即她还毫无优雅可言地在上面绊了一下。

“当心,爱利。”里斯一边提醒,一边关切地拉住了她的肩膀。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混杂着惊愕和朦胧的感情。

“噢!在……那之后你再也没这么叫过我。”

他想要表现出厌腻,但却没有成功。“你喝醉了。”他咕哝道。爱德利安伸出手来捧着他的脸颊,表情忽然变得十分温柔而悲伤,令伊万杰琳看着都不好意思了。里斯红着脸轻柔地拿开了她的手,并抱歉地咧嘴笑了笑。

“我真没意识到你们俩……”温妮没有把话讲完,显然是不知道该如何出口。里斯瞥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气恼。

“我们没有。”

“可所有证据都表明恰恰相反。”

“我说了我们没有。”他坐在椅子上挺了挺身,匆匆地又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伊万杰琳注意到瓶里已经见底了。“就算我们有过,我也完全不觉得这关你什么事。”

“我有这么说吗?”她愉悦地轻笑着,“法师会在法环中寻找另一个人当伴侣对我来说可不算陌生,里斯。你认为你是怎么生出来的?”

他似乎有些不安:“我……不想考虑这种事情。”

温妮不屑一顾地摆了摆手。“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甚至可以说到了中年。我觉得你可以接受某个你不怎么了解的人在近四十年前跟圣殿武士睡觉的做法了——哪怕她恰好是你妈[ 里斯之父的身份文中并未揭示,但据广泛推测应是费罗登法环的圣殿指挥官格里高尔。]。”

这位老法师喝干了杯中所剩的麦酒,而里斯全程都震惊地圆瞪着眼睛。他笨拙地侧着脑袋,仿佛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一消息。爱德利安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她的拳头重重锤着桌子,兴奋地大声尖叫着,引起了整座酒馆的注意。

“你同一个圣殿武士睡了?”

温妮顿了一下,明显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噢,”她支吾地说,“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太太无助地看向了伊万杰琳,并在她看向别处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可不想被牵扯进这场对话,绝对不要。

“这可真了不起!”爱德利安咯咯笑道。

里斯显得很难堪:“我可不觉得了不起。”

温妮耐心地对他微笑着:“随你怎么妖魔化他们,圣殿武士也一样是人。”她的嘴角抽动了下,然后成功地现出了顽皮的笑容。“相信我。”她轻笑道。

他呻吟起来,而爱德利安则放声大笑,不得不敲打桌子好几次,强调她有多么喜欢这个话题。

“你们这群法师看来玩得相当开心啊。”

这新冒出的声音很粗哑,立刻就把欢乐的气氛给打消了。爱德利安止住了笑声凝视着。伊万杰琳坐着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壮硕、魁梧的男人伫立在他们桌边。他的胡子就像一丛丛灌木一样,杂乱的长在脸颊两侧,而他的手臂粗得有如树桩。这就是那种像用整块木头雕刻出来的糙汉子,很可能是个自耕农,或者他们手下的佃农。他的眼中郁积着火焰一般的义愤。

爱德利安似乎想要回嘴,但里斯抢先开了口。“我们只是进来躲雨的旅行者。”他和蔼地说,“我们给你点杯酒,对你们镇的殷勤好客表示下感谢如何?”

“那我们又该聊些什么?”对方咆哮道,“你们法师意图谋害至圣者陛下?”

“那件事与我们毫无瓜葛。”

那壮汉用力一拳砸在桌上,把葡萄酒瓶和杯子都哗啦震到了地上。整座酒馆变得一片死寂。“但那是你们和你们那讨厌的法术干出来的!倘若至圣者陛下不受蛊惑的话,就应该叫大家把你们都吊死,让这个世界一劳永逸地摆脱你们的诅咒!”

温妮看起来很冷静,不过伊万杰琳看到她的手慢慢朝法杖移了过去。里斯僵在那里,笑容渐渐消失。而爱德利安醉醺醺地摇晃着站了起来,显然已经是火冒三丈了。“我们的诅咒?”她怒斥道,“我们唯一的诅咒就是碰到你这样的无知蠢汉,说得就好像历史上你们这些普通人从没干过什么坏事似的!”

“历史。”对方撅着上唇,厌恶地重复着这个词,“我可不关心历史,我所关心的是小约翰。他的农舍两周前被烧毁了,他也烧死在里面。你们知道是谁干的吗?他女儿,一个怨毒的小崽子,圣殿武士不得不在她杀害别的人之前把她拖走了。”他又逼近了点:“你们觉得你们的法术能打动我?能打动任何人?”

此时响起了好几个声音应和那大汉,还有几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些人的戾气很重,他们正酝酿着冲突,就等着有人把他们一直所想的说出来。那个胖胖的旅店老板从后厨冒出了头,他担忧的表情化成了恐惧。他女儿刚走到他身边,就被他拉住了。他们俩都退回了厨房里。

爱德利安恨恨地眯起了眼睛。她将一只手举到面前,那周围一圈噼啪作响的蓝色火环。这股能量的嗡鸣声在整个房间里回响。“我不知道,”她低沉而阴郁地说道,“我们也可以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伊万杰琳跳了起来,伸手抓住爱德利安的脖子,迅速将自己的能量注入她身上,打断了她的法术。火焰闪烁着消失了。爱德利安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但在她有所行动之前,伊万杰琳就猛推了她一把。她蹒跚带翻了她的椅子摔倒在地,脑袋磕在火盆边上。

与其说伊万杰琳看到那壮汉动了,不如说是她感觉到了不对。在他碰到她之前,她就抓住了对方粗壮的胳膊,旋身将他推了回去。他恼羞成怒,捏紧了拳头,作势要冲向她……却停手了。她拔出剑指着他的喉咙。

“不要犯蠢。”她警告他。

此时其他人也紧握着双拳靠近过来。温妮戒备地拿着法杖站起身来,好在她还算清醒,没有施放更多的法术。里斯半跪在爱德利安身边,一面帮她起身,一面也是在把她拉住。

“你准备要杀了我们?就为这些法师?”那大汉咆哮道,“你应该最清楚他们是什么东西了。”

“我在这儿是为了保护他们,也保护你们不受他们伤害,仅此而已。”

“他们不值得保护!”

“他们真正不值的,”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是被一个愤怒的暴民吊死。我知道你很生气,对至圣者殿下所做的事是不可饶恕的。可你不该因此就对无辜者动用私刑,我在这儿就不行。”

“他们怎么就无辜了?”他叫喊着,转头看向逐渐增长的人群,并朝他们举起双手恳请道,“还不只是小约翰。去年有个来自瓦尔布瑞辛[ 奥莱伊地名,所在未知,仅出现在本小说中。]的人,就在市集当中变成了一只恶魔!还有让阿兰斯的庄稼枯萎的树篱女巫!还有威肯斯家那个同鬼魂说话的男孩——你们都知道是他在害死我们那些可怜的狗儿。”聚集起来的人群也嚷嚷着表示赞同。“我们还要袖手旁观这股邪毒的力量恶化多久?上帝可不会允许的!”

“上帝确实允许!”伊万杰琳吼道。她挑战般地看着人群,于是有许多人畏缩了。“这些法师们和我一样,是为教会效力的!别忘记在过去的战争中,是我们保护着奥莱伊的好公民免遭残害!”

爱德利安挣开了里斯,摇晃着走上前来。“是的!”她挑衅似地喊道,“你们都应该感恩!”

伊万杰琳转向她:“闭嘴,你这蠢女人!该感恩的是你,感恩于你还有余暇关心自己够不够自由。你真的认为这个世界上唯一受苦受难的就是法师吗?”

爱德利安吓得退了一步,撞到了桌子。一时间,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里斯走到她和伊万杰琳中间,表情气呼呼的。“不,”他说,“我们没那样想过。”

“你们确实是那么想的。”伊万杰琳厉声道,“你们住在象牙塔里,丝毫都无法理解生活可能会糟糕得多。”

“我知道那可能会糟糕得多。”温妮说道。这位老太太皱着眉头,转身向人群说:“拜托,维伦的好公民们。我们对你们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同我们和平相处吧,我们也会同你们和平相处的,我恳求你们。”

人们不满地咕哝着,但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再多纠缠这个问题了。就连挑起争端的那个大块头壮汉也只是怒视着他们。毕竟就算再怎么壮硕,他一个人又如何对抗得了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和三名法师呢?其中那个一看就是个老太太的法师他都没有自信对付。

“你们在这里不受欢迎,”他粗声粗气地说,“我们要你们走。”

“等天色好了,”伊万杰琳向他保证说,“我们会走的。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对方嫌恶地扫视着其他人。最后,他懊恼地吼了一声,快步冲向了大门。伊万杰琳看着他跑了,直到酒馆里的其他人开始追随他离开才放下了剑。那些人轻声抱怨着,互相安慰着说事情本可能会更糟。没几分钟,酒馆里的人就几乎走空了,只有散坐着的几个商贩刻意地盯着他们的啤酒,假装自己身处他方。

温妮走进伊万杰琳。“你做得很好。”

“我是为了不让你们这群醉醺醺的傻瓜用魔法去伤害那些可怜人。他们一点机会都不会有的。”

“不过你还是做得很好。”

“你就是这么保护我们的吗?”爱德利安怒道。她摇晃着走向了伊万杰琳,近得可以明显闻到她那股麦酒的酸臭味了。“我并不是那个试图挑起争斗的人!可你情愿让他们把我拉出去游街!”

“没有这回事。”

“真是感谢圣殿武士们宽宏大量的保护!”她嘲弄道,“我们法师住在象牙塔里,只知道好高骛远,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虐待,还有维护自身利益是什么意思!”

“爱德利安。”里斯警告着她。他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开,而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尽管里斯朝伊万杰琳点了点头,但爱德利安还是在怒视着她。“谢谢你,”他说,“我知道我们看上去并不知道感恩,不过那群暴民要是再逼下去……我们就不得不使用魔法了。这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他没有等她回答,而是带着爱德利安走出了大门。不一会儿,旅店老板就探出了头,看到自己的酒馆没有半点血迹,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紧张地握着双手,朝温妮和伊万杰琳讪笑。

“天哪,这真是……没想到!”他说。

“遗憾的是,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伊万杰琳掏出钱包,给了他些钱,“这些应该够付酒水钱和一应损失了。我们不准备住你的客房了,以便那些人还打算回来。要是你有干草棚的话,我们就在那里过夜,明天一早就走。”

“在后面的马厩那边有一个。”他迟疑着,显然既想让圣殿武士和她的法师朋友们快点离开,又希望再多赚点钱,“我……只想告诉你们,维伦并不总是这个样子的。如果我早知道那些人会如此失礼的话……”

“现在是非常时期。”温妮附和他道。

他也只能知足了,不安地看着她们走了出去。

大雨缓了下来,成了濛濛的细雨,裹在里斯的皮肤上像冰一样。他不可抑制地打着颤。本来能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完全烘干是很不错的。事实上,他感觉自己好像再也得不到温暖似的。他要是聪明点,就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待在干草棚里。那并不是什么温暖的睡房,但至少可以挡风遮雨。

结果,他却半夜里在小镇的街头迤逦而行。此时此刻所有的窗户都是黑漆漆的,除了偶有饥饿的狗儿满怀希望地摇着尾巴走向他之外,所有的一切都静止着不动。到处都看不到他们之前在路上见着的那个守卫,不过里斯还是尽可能地走在阴影里。他可不想回答守卫那些棘手的问题,更不想回答他那些同伴的。

感谢上帝,他们都睡着了。之前爱德利安躺倒在毯子上,仍在为这次的酒馆事件紧张不已,同时也生着伊万杰琳的气,可即使如此,她还是烂醉得不省人事了,在明天清晨之前不可能醒来。温妮一个字都没说就睡下了。而伊万杰琳又熬了将近一个小时,观察是否有那些镇民又回来找麻烦的迹象。

里斯假装睡着了,其实在从眼角缝里窥视着,一直等到她打起盹来为止。本来他还担心旧梯子的嘎吱声会出卖他,但她并没有被惊醒。这一次,他大概应该感谢他的幸运星。

现在他开始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在意的了。镇子里一片肃静,简直神秘莫测,他再怎么搜寻,能找到的也只有空荡荡的小巷和更多的阴影。也许他应该放弃并回去了。倘若有人醒来,那他还可以解释说他是去厕所了。

随后他瞥见了有东西在动。一个人影从两个黑暗的商店之间蹿了出来,冲进了小巷里,于是里斯便追着他跑了过去。他跑过转角,半期待着发现那只是他的想象,但迎接他的却是一个人蜷伏在墙边的景象。对方看起来像只落汤鸡,金发贴在了他的脸上,皮甲也湿成了深黑色。他可怜兮兮地颤抖着,用交织着惧怕与戒备的眼神盯着里斯。

“科尔。”里斯叹道。他保持着距离,紧紧握住自己的法杖,以防年轻人决定攻过来……或者像上次一样逃跑。里斯在昨天才第一次发觉有人在跟踪他们,但在他们后面一大段距离,好让他们看不见他。当里斯发现时刻保持警惕的伊万杰琳都没有看到这名跟踪者时,他就清楚地知道那是谁了。

“我很抱歉。”科尔呻吟道。

“你一路从塔楼跟着我们到这里的吗?以安卓斯特的名义,你来这儿到底要干什么啊?”

年轻人揉着肩膀,牙齿直打架。“我必须得来。我必须要警告你,可我担心……”

“警告我?”

“我看见圣殿队长同一个人说了话,那是个穿着黑色盔甲的可怕男人。他告诉她,即使你们有什么发现,也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分毫。”科尔抬头望着他,满是关切的神情,“我不能听任你身上发生什么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是……我很担心你不会再……”他把头埋在膝盖中间,被苦恼所压倒了。

里斯凝视着他,不知道该作何想法。科尔会是在撒谎吗?会不会是在编造一些故事来重新赢取他的青睐?似乎不太可能。科尔只会遗漏一些事实,他可远称不上狡猾。虽说别的不敢保证,但这一点里斯还是确定的。

“你一路跟过来,就是为了要告诉我这个?”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道。

“是的。”科尔说,“我好担心会失去你的踪迹,然后我又没办法找路回去,就永远迷失了。我没有意识到要跑这么远!”

里斯不由自主地为这个年轻人感到难过。他叹着气跪在其身边。科尔缩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里斯不是要攻击他。他不顾一切地抓住里斯,与之紧紧拥抱。

里斯也拥抱着他。不然还能怎么做呢?是啊,科尔曾杀过人……但他并不是出于恶意这么做的。没人教他要如何控制他的魔法,或者给他一个他能够理解的答案。他既害怕又迷茫,而里斯也大致明白这种感觉。

不过现在怎么办呢?他可不能带着科尔,而任之自行其是的主意也同样没什么吸引力——那就像是把一个孩子丢在野外一样。只有上帝知道科尔到目前为止都吃些什么。很可能是偷的食物,没人会意识到的……但他们之前在荒地的时候也没处可偷啊。

“科尔,你必须得回去。”他说。

年轻人放开了里斯一小会,一脸痛苦地看着他。“我不能。”

“行的,你能做到。你只要找到一条大路,就应该能沿着它返回瓦尔皇城了。那么大一座城很难错过的。”

“我需要保护你!”

里斯怜悯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你警告了我就够了。我能照顾好我自己,科尔。”

“不,你不能。他们曾把你关进地牢,而我本不应该让他们这么做的。我早该听你的话的!我应该和你一起上去的,我非常抱歉!”

“这件事等我回塔楼时,我们再处理吧。”

“不。”科尔边站起来边向后退去,“我不会让你出任何事的。我不会再任他们伤害你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跑进了黑暗之中。

里斯望着他离去。追上去是毫无意义的,就如同上次那样,然而他仍不免感到忧心。科尔准备怎么办呢?他会尝试去伤害伊万杰琳么?他也许没意识到,那样一来会给他们都带来更大的麻烦。

虽则如此,能够再度看见这个他所认识的年轻人,还是很令他宽慰的。想到科尔是凶手很令人不安,而且这一发现依然使他震撼不已。科尔还有没有别的情况是他所不知道的呢?如果他再不能找到办法去帮助这个年轻人,并阻止其再去杀人的话,就等于里斯的手上也沾着被害人的血了。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尽管科尔不是什么怪物,但这也并不代表其没有威胁性。

不管怎样,目前他也没什么可做的。他叹着气站起身,缓步返回旅店。他好几次回头看科尔有没有跟来,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里斯只能祈望这个年轻人不要干出什么蠢事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科尔是可以自己折回头返回塔楼的。

里斯摸黑绕过了旅店,终于看见了马厩。月亮几乎被乌云整个遮蔽了,可微光还是足够他看到马厩的门口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身穿圣殿武士铠甲的女人,正交抱双臂不耐烦地等待着。

不被看见地返回就这么泡汤了。

伊万杰琳一看到他,便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这么快就远足回来了?”她问道。

“上个大号不行吗?”

“那就有意思了,因为厕所周围哪都找不着你……附近其他的地方也一样。你一定是在到处找地方吧。”

他摊了摊手,朝她咧嘴笑道:“你逮到我了。我当然是去同一只恶魔联络的。它给了我一份超靓的血魔法馅饼食谱。你也应该尝尝。”

这个玩笑毫无效果。伊万杰琳疑惑地瞪着他,沉默良久。“你没什么求生欲,是吗?”

他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显然没错。”

“好在你还有点魅力。”

喔?“你觉得我有魅力?”

她忍住了上扬的笑容。“大概就像一只笨狗一样有魅力吧。”然后她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不是傻瓜,里斯。你到底怎么想的?独自一个人远离我们大家,酒馆里那些人也可能会看见你的。”

“他们没有。”

“这是我第二次发现你私自走开了。要是我不认为你有那么蠢的话,我大概就会怀疑你试图想逃跑了。你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顿了顿,记起了科尔告诉他的话。那会是真的吗?“实际上,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假如我们在温妮的朋友身上发现了什么教会不会喜欢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追索者首领给了你什么命令啊?”

伊万杰琳的眼睛眯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那这是真的啦?你来这儿是为了维护教会的利益的。”

她走出房门,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向他走来。“这儿可不止我们的自身利益受到了威胁。为了维护更大的善,我会做任何必要的事。”

“温妮知道这事吗?”

“她不知道就太蠢了。”她不快地叹了口气,片刻间,里斯看出了那个圣殿武士面罩下的女人——她的眼中有着疑虑。幸好他要对付的不是对追索者首领的指令言听计从的家伙。“可我得承认,”她说,“我确实希望我们的发现不太重要,是我们可以共同处理的反常现象。我并不反感你或其他法师,但我将履行我的职责。”

“即使那意味着想法杀了我们。”

他所说的“想法”触动了她。单独一个圣殿武士对上三名高阶法师,这将是场一面倒的战斗……只要他们都站在同一边的话。“别再试图回避问题了,”她咆哮道,“你去了哪里?”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我的。”

“那就给我说说看啊。”

他仔细考虑了一番。要是他现在告诉了她科尔的事情,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吗?圣殿武士们已经在怀疑里斯是杀人凶手,再扯一个立马就会被她看破的谎似乎毫无意义。如果科尔像那时所说,真的打算听从他的话,那么他迟早是要找圣殿武士和盘托出的。而如果其并不是真这么想……里斯也不会再有更多的损失了。

“很好,”他最终说道,“自从我们离开塔楼以来,一直有人跟着我们。我是去找他的。”

“我一路上都盯得紧紧的。”

“不,你看不见他。他是隐形的。”

伊万杰琳怀疑地扫了他一眼,显然是在确定他是否在愚弄她。“隐形的,”她重复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现在开玩笑也太不合时宜了,不是吗?”

“那简直糟糕透顶。”

他叹了口气,不再卖关子了。“没错,他是隐形的。这是……我觉得你应该称之为特异功能。大多数的人都看不见他,甚至连看到他的人都会将他忘掉。我能看见他,我也知道塔楼里有些法师曾瞥见过他。他们把他叫做尖塔幽灵,不过我不知道圣殿武士有没有听说过这回事。”

她若有所悟的神情表明她听过。即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抱着怀疑态度:“照你的意思,他住在塔楼里。”

“他是被圣殿武士带到那里的,所以没错,而且他也从未离开过……直到这次为止。”

“他可能是一只恶魔。”

“我能感知灵体。我分得出区别。”

“恶魔都是伪装大师。”

“这我同样明白。”里斯耸了耸肩,“我到塔楼地下层与他会面,想要找到帮助他的办法,到现在将近有一年了。我谁都没法告诉,因为他们是不会相信我的。”

她深思着。“那就是我找到你时,正在同你战斗的家伙么?”

“是的。”

“为什么会打起来?”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

正如他所预计的一样,她并不怎么相信他。他可以从她的眼神、从她再度交抱双臂绕着他转、仿佛在寻找弱点的动作中看出来。“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的话吗?”她质问道,“你能让他现身吗?”

“目前还不行。他害怕圣殿武士,而且有充分的理由。”

伊万杰琳又瞪视了他一会,然后点了点头。“你要么说的是实话,要么是受了恶魔的影响……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得把你盯得紧紧的。无论如何,现在不是深究这件事的时候。等我们回到塔楼之后,我们再继续讨论吧。”

他长出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当即就想把我拖回那里呢。”

“我会的,”她说,“但我不认为温妮会跟我一起走。我的职责是协助她完成任务。那之后会怎么样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瞪着他的眼神凌厉起来:“另外为了你好,我希望你说的是实话,并且那个‘隐形人’的身份跟你所认为的一样。如果他不是的话,就只有上帝能保佑你了。”

事情似乎就这样了结了。伊万杰琳转身离开,但看到他狐疑的表情又停了下来。“我半觉得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刺死我的。”他承认道,“你挺不错的,对于圣殿武士来说。”

她窃笑着翻了个白眼。“一个喝饱葡萄酒的人能说出如此高度的赞扬啊。”说着,她就走回了马厩里。

里斯待在外面看着她进去。那套盔甲下面无疑是一个女人,还是个挺好看的女人。但随后他便斥责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一定是醉了,他想,她能活活吞了你。

他叹了口气,心情郁闷地最后一次环视周围,寻找科尔的踪迹。还是什么都没有。

回去吧。他想告诉对方,回塔楼去等着我。

这没有用。要是科尔打算继续跟踪他们的话,那他也无可奈何。不管怎样,结果很快就能知道了。

愿上帝保佑他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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