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视野极为缓慢地清晰起来，过了好几分钟，里斯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实验室的地板上。其他人分散在他的周围，有的已经站起来了，但所有人看起来都昏昏沉沉的。这种感觉就犹如他脑中的迷雾都消散了，但同时又好像这里是梦境，他刚才离开的那个世界才是现实。
空气中的魔力像电流般劈啪作响。影障还撕裂着，就如同一扇看不见的窗子敞开着，不断有腥风吹进来。他反射性地颤抖着，不顾一切地想要扯开那些被魔力碰触到的地方。
他扫视着周围。实验室里的一切都没什么改变：空气还是一样的凝滞、黑暗还是一样的沉重。唯一不同的就是那恶魔。那只扭曲的憎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迈的精灵，长着一头白色的长发。他脸色煞白，破烂的法袍浸透了汗水。还紧紧地抓着椅子扶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这……是真的么？”他断断续续地问道。
所有的视线都转向了他——这声音好像已经没有了那种不自然的平和。温妮立刻翻身爬了过去，但还是停在了束缚圈外面。“法拉蒙？”她充满担忧地轻声道，“你是不是……”
那精灵不敢相信般地瞪着她。他全身发起抖来，晶蓝的眼中热泪盈眶……接着又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大笑。他一跃而起，审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尽管眼泪还在滚落他的脸颊，可他却笑得龇牙咧嘴。“我是我啊！”他大喊着，“我真的是我了！”
法拉蒙欣喜地欢叫一声，奔向惊讶不已的温妮，将她拉起身来。他紧握着她的双手，嘴巴张合了好几次，似乎是无法组织出要说的话来。然后他扑过去紧紧抱住她。“谢谢你，温妮。”他哭泣着，“谢谢你，噢，我都没法跟你说我有多么……”
里斯蹙额站了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在刺痛。完全无法知晓他们在这儿躺了多久，影界里的时间是跟现实世界不一样的，现在可能是过了一天、过了几小时、甚或只过了几分钟，可却感觉极其漫长。他们能在施行仪式之前杀光其他所有的恶魔，其实是很幸运的。万一有只漏网的话，那他们大概全都死定了。他们将被永远地困在影界，不明白自己为何无法离开梦之领域，直到最后忘记了还有这个必要。
他看到那魔像就站在边上，愕然地皱着它岩石的眉头。爱德利安就在它身旁揉着肩膀。她似乎一反常态地安静，只是疑心重重地盯着温妮。他根本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他们分开行动之后温妮身上发生了什么吗？此时，伊万杰琳刚刚站起身。没等她拔出剑来，他便意识到她的打算了。
“离他远点。”伊万杰琳向温妮命令道。剑指着的不是她，而是法拉蒙。
那精灵凝视着她，表情瞬间从欣喜转为了彻底的恐惧。“你要做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往后退去，却慌乱地险些跌倒，但伊万杰琳也亦步亦趋，毫不犹豫地推着剑。
“我想我要做什么很明显了。”
温妮插到两人中间，剑尖离她胸前只有几寸也未加理会。“我不允许你杀害他，圣殿武士。”她坚决地说道。玺偶站到她身边，和影界中那次一样，摆出一副有威胁的姿态屹立着。
“是这样吗？”伊万杰琳无视了魔像，双眼死死地盯着法拉蒙，“你连他是否已经脱离了附身都无法确定吧？他的外表是改变了，但你也知道这代表不了什么。这可能是个骗局。”
“这不是什么骗局。”温妮指了指那个束缚圈，血红的符文此刻已经消解了。她的意思很明确：法拉蒙是主动越过了这一门槛的。
伊万杰琳凝视着符文，慢慢领会了其中的真意，并放下了她的剑，不过仍没有将它收入鞘中。“很好。”她说。可略作迟疑，便又对法拉蒙狠狠道，“不过你要负的责任大了。”
“负的责任？”他看起来真的是不知所措。
“你的行为造成了城内所有人的无辜死亡。”
这句话像晴天霹雳般打在精灵身上。他畏缩了下，睁圆了眼睛瞪着伊万杰琳……温妮担心地朝他接近过去，可他退得离她更远了。“你不会是说……”他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似乎明白了过来。突然间，他冲向了实验室的门口。
“站住！”伊万杰琳喊道。她停顿了一小会，非难地怒视着温妮，然后向他追去。其他人也连忙跟在她的后面。
不过法拉蒙并没有跑远，他们看到他正恐惧万分地跪倒在外面的房间。那个房间里依然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浓重的烟霾带有一股焦臭和腐肉的气味。好在实在是太过昏暗了，什么都看不清，否则里斯的胃里又要翻江倒海了。
“我从未……”法拉蒙悲痛欲绝，仍不敢相信地摇着头。他长吸了一口气。“我本以为我能保护他们免于……”
“你把门都给封印上了。”伊万杰琳指出。
“那是预防措施！”他反驳道，“是市长大人建议的！”
“他们知道这件事？”
他缓慢地点了点头。“他们……支持着我。他们相信我。那时候我还觉得做得挺合理的，可我从未……”精灵盯着周围的尸体，全身都颤抖起来。然后随着一声悲哀的叹息，他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就是我杀了他们，不是吗？责任在我。”
里斯看到那精灵嚎啕大哭起来，感觉很不自在。这不是普通的悲伤，而更像是有种扭曲的痛苦从他体内强行释放出来。他哭得浑身直哆嗦，随后又掩面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温妮稍作踌躇，便跑过去跪在他身边，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安慰般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法拉蒙，”她喃喃道，“我知道这令你痛彻心扉，但我们不能停留太久。你必须重新振作起来。”
他从手指间探出了头，被眼泪模糊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我做不到！”他喊着，“我……现在又能感觉到一切了，而且停都停不下来！噢，上帝救救我！”
法拉蒙瘫倒在了地上，悲痛地扭绞着身体。他像个小孩一样叫喊着，扒弄着地上的灰。温妮想要帮助他，但却拉不动他。她惶恐地看向其他人，特别是里斯。
显然这比变成清修者还糟——长久以来什么都感受不到，继而感觉一下子都涌上来了？那精灵正受他的情感所支配，强烈的痛苦令他犹如一只受困的野兽。里斯的内心呼喊着要他去帮忙，但他还是无比震惊地站在原地。
最后，伊万杰琳大步上前。温妮举起了一只手反对，但圣殿武士置之不理。她抓住法拉蒙的肩膀把他拖了起来，然后抡圆了膀子抽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很重，更糟糕的是她还戴着金属护手，那精灵撅倒在地上，连呜咽声都发不出来了。
“应该让我来干的。”魔像嗤鼻道。
温妮站起身来，她的脸气得皱成了一团，但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等着她开口。法拉蒙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看来这一下挺有效的：他的哀泣已经止住了。此时他揉着已经红肿起来的脸颊，警惕地抬头望着伊万杰琳。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她逼问道。
法拉蒙顿住了，接着瞥向了温妮，仿佛在请示允许。老太太点了点头，而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伊万杰琳的眼睛。“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宁静仪式的性质：它是如何切断人同影界的联系，让他们不再做梦的；为什么这样可以防止他们被恶魔占据，以及是否可能有别的方案选择。这是我……毕生的事业。”
“清修者没人要求的话什么事也不会去做的。”
“不是这样的！我们是有自由意志的。我们只是……没有欲望，没有奋斗的目标。”他停了一下，凝望着远处，“不过这无关紧要。我确实是被叫去做这件事的。是教廷委托我进行研究的。”
“教廷？”伊万杰琳皱眉道，“他们清楚这事？”她责怪般地看向了温妮，但老太太只是摇了摇头。很明显，她也不知道这回事。
“他们当然是清楚的。”法拉蒙说。他似乎感觉受到了侮辱：“否则我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我到这儿来还能有什么理由？”
“可他们清楚你在做些什么吗？”伊万杰琳朝他们周围的人间惨剧做了个手势，“他们知道你打算召唤一只恶魔吗？”
“我没有召唤它！”他停下来考虑着用词，“我早就明白从影界外这一头是无法复原清修状态的。那需要从那一头着手进行。必须由灵体建立起跨越鸿沟的桥梁，并且它也要准确地知道朝向才能实现。可仪式导致清修者在灵体面前是隐形的。”
“他们不光是隐形，还免疫于……”
“不是什么免疫！”精灵变得很激动，宛如一个学者说到了他最关心的主题，“是不合需要！恶魔会试图附身于人，是因为它想要体验生命。对于它们而言，清修者比没有生命的物件好不到哪去……应该说更糟，因为清修者还会反抗。如果要它越过这道鸿沟去占据清修者，就需要引诱它……”
温妮疑惑地皱起了眉头。“那么说你是有意要被附身的？法拉蒙，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不是想被附身。我只是需要有谁跨过鸿沟，看看这是否能够实现。我来到了这个影障稀薄的地方，为的是能找到灵体并与之沟通。”
法拉蒙跪坐在一具烧焦的尸体边上，表情充满了悲恸。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去碰触它，却又不忍心。他飞速地撤回了手，紧闭眼睛阻挡新涌起的热泪。“这些人极为好客，就像一家人一样。他们认为我受了内伤，也希望我能被治愈。他们愿意冒这个风险，而我想照理说……”他哽咽了。
伊万杰琳恼怒地摇着头。“你白白地害死了他们所有人。你从中获取的知识都是毫无用处的。”
他摇了摇头。“事实上并非如此。”
这时爱德利安带着好奇的神情走上前来。“你说并非如此是什么意思？”
“我本以为恶魔必须要试图占据我，是这行为本身可以恢复我与影界之间的联系。”他睁开眼睛，热切地凝视着爱德利安，“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我只需要恶魔穿越鸿沟触及我的心智，仅此而已。我在这一瞬间就恢复了，附身是……之后才发生的。”
“而任何灵体都能做到这一点。”里斯指出。伊万杰琳满不相信地看着他，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任何灵体都能做到这一点，只要它足够强大就行。不一定非得要恶魔。”
法拉蒙点点头。“还需要一个灵媒来劝诱它。”
“我就是个灵媒。”
整个房间的人都沉静下来，体认着其中的蕴意。爱德利安赞赏地点了点头，可伊万杰琳拒绝让步。“你们一定是疯了。”她嘲笑道，“不会真有人还觉得应该再做类似的尝试吧。看看你们周围！”
“那让他们就这么白白地牺牲吗？”爱德利安质问道，“他已经不再是清修者了。倘若他的成果不必导致这里的事情重演就能实现，那就值得研究！”
“反转宁静仪式不符合任何人的长远利益。”在爱德利安反驳之前，伊万杰琳指了指法拉蒙，“瞧瞧他！他的情况有那么好么？要是他永远也好不了呢？”
“那要是他好得了呢？”
“那要是我们当初把他变成清修者的原因现在依然适用呢？我们不会无故地运用这个仪式的。这个人现在可能成为威胁，对别人，也是对他自己，就譬如说这座城里的人们。”
法拉蒙沮丧地点点头。“没错。”
“别听她的！”爱德利安命令他道。她一看到伊万杰琳举起了剑，就跳到了圣殿武士和法拉蒙之间。“我不会任你这么做的！宁静仪式不是什么答案，法拉蒙已经知道了很多关于它的知识，比其他任何人所能发现的都多。应该让他去找出另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伊万杰琳现出了严酷的表情。“这些知识沾满了鲜血，其结果也将带来更多的鲜血。你不要用这种虚假的希望去蒙蔽那些人，他们能过得更好。”她成功绕过了爱德利安，并高高举起了剑，可爱德利安又拉住了她。
“不！”她一面喊着，一面无助地看着里斯，“这就是自由派一直所说的！圣殿武士没有权力这么做！你看不出来吗？这是我们撤销几百年来教会对我们所做一切的良机！”
这当然是个良机，但只是对她来说。里斯可没那么肯定。就算他可以安全无虞地复刻法拉蒙的仪式，又有什么必要呢？伊万杰琳说得没有错。“爱德利安，我……”
她放弃了说服他，又转身对着温妮说：“这是你的朋友，你打定主意要救的人！你不会就这么任他被判死刑吧？”
温妮起初一言不发，仅仅是高深莫测地看着爱德利安。里斯都不敢相信温妮在这件事上会如此冷静。“我得承认，”她最终说道，“看到法拉蒙那么痛苦一点都不会令我高兴，而且我也不喜欢当即处断他的想法。但他确实是引来了恶魔。这不是什么意外。”
“可这又有什么区别？”爱德利安质问道，“任何人都没你清楚这一点！”
温妮站起身来，紧紧握住法杖怒视着爱德利安。“是的，我相信任何人都没我清楚这是有区别的。”
“虚伪！”
里斯不明所以。她们两人之间的紧张态势绝不只是出于爱德利安平日的敌意。他想要插手干预，但伊万杰琳抢在了前面。
“这事我们就算讨论完了。”她草草得出了结论，举着剑转头朝向了法拉蒙，“你使用禁忌魔法，让无辜者们付出了可怕的代价。这一罪行不可饶恕。以圣殿武士团之名，我特此——”
爱德利安狂怒地尖叫起来，她的法杖中射出了一道魔法冲击波，正打在伊万杰琳的胸甲上，打得她朝后飞去。圣殿武士摔落在几具尸体中间，惊讶地发出了哼声。她的剑并没有脱手。
“爱德利安！”里斯喊道，“你要做什么？”
“我们刚来时就该做的事情！”
他惊慌地转向温妮，可她仍旧站在原地，皱着眉头观望着事态的发展，并没有表现出要介入的意思。玺偶走过去保护她了。
伊万杰琳一边擦去盔甲上的焦痕，一边站了起来。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可怕，明显已经不想再当好好女士了。“这是一个错误。”她吼道。她一摆出战斗姿态，她的宝剑上就闪现出一股白色的能量：这正是圣殿武士用来与法师抗衡的力量。爱德利安唤起了法力，手中业已聚起了一团通红的焰球。
“等等！”
里斯意识到这喊声又是他发出来的。他的嘴再度自说自话了。愚蠢的大嘴巴，他责备着自己，你为什么总是爱多嘴呢？
伊万杰琳犹豫着，连爱德利安也看向了他。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厚重的紧张感，似乎只需要一点火花，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里斯舔了舔嘴唇，忽然意识到自己很渴。他的心脏正跳得飞快。
“还有一个选择。”他缓慢地说着。没有人回应，于是他便走到了她们两人中间。她们都谨慎地看着他，特别是爱德利安似乎还生着闷气。她的眼睛仿佛在说“你本应该帮我的”，但里斯知道，无论她有多想，他都不能那么做。
“什么叫还有选择？”伊万杰琳用充满怀疑的语气问道。
“是教廷叫法拉蒙来进行他的研究。或许他们是不知道他的打算，但有没有可能就算到如此地步，他们还会认为他的发现很重要呢？”他停顿了一下，可伊万杰琳并没有回答。她的眼睛依然紧盯着爱德利安，她们的对峙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为什么不把他带到教会去，让他们来决定呢？你干嘛要在这里就下判决？”
“我得到了命令。”她解释道。
温妮突然来了兴趣，走到了他身旁。“你的命令来自于追索者首领，但又是谁命令他的呢？我的任务是得到教皇本人许可的。如果说谁会对此有兴趣的话，那也只能是她。”
爱德利安对这些谈话感到躁怒，魔法火焰盘绕到了她的胳膊上。她想要战斗，里斯都能看得出来。不过伊万杰琳却显然是在考虑着这个提议。她剑上的能量仍在噼啪作响，可她没有在瞪视爱德利安，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法拉蒙。
“你真的想当做这个决定的人么？”他问道。
她缓缓地放下了剑，那股力量消散了。“不，”她说，“我要对圣殿武士团负责……但我也要对教廷负责。可能他们的决定最终都是一样的，但我不能否定他们做决定的权利。”
爱德利安看起来简直有些失望。她解除了魔法火焰向后退去，并瞟了里斯一眼。他立刻就明白她是如何看待他的调停的了。
“那么问题解决了，”温妮说，“我们回瓦尔皇城去。我会预先送信给教皇，请她等我们到达。这件事就交给她去处理吧。”
“那法拉蒙会有什么下场？”爱德利安质问道，“要是教廷不喜欢其发展会怎么样？”
“我们看吧。”
“你之前也是这么回答的。”
“这个答案也依然正确。”
伊万杰琳点点头，把剑插回了剑鞘，不过在她同意之后，房间里的紧张感也没有消减半分。她同爱德利安交换着威胁的眼神，这表明两人迟早会来一场清算。里斯不明白爱德利安为什么要这样步步紧逼，要是伊万杰琳不想讲道理，那她早不用讲了。可她却选择将决定权让渡给更高的权威，这难道不算珍贵的品格吗？
温妮帮法拉蒙站了起来。精灵似乎很疑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已经定下来了。他可以走了么？他得到释放了么？里斯很理解他的忧虑。法拉蒙的命运和他自己的一样，很可能只是缓上几天而已。但至少眼前的流血事件是避免了。
里斯悲伤地注视着周围的那些尸体，眼中失去了神采。他们一离开这个地方，这里就跟周边的荒漠一样死气沉沉了。知道了这里曾经的住民所发生的事情，真会有人还要来接管这个地方吗？看起来不大可能，这座要塞将就此成为一块墓碑。
或许这样的纪念碑对那些探索禁忌知识的人来说正合适吧。
科尔藏在内城楼上门厅的阴影里。外面已是夜晚，他可以透过个别没封起来的窗子，看到月亮高挂在澄净的天空中。这就代表这个地方总算是暗下来了，这样倒好。他不想再去看什么，不想再忆起这里所发生的事。更糟糕的是，此时一切都被寂静所笼罩，了无生机的沉寂简直令人窒息。
不久以前可一点都算不上安静。他被生气的喊叫声吵醒了。他慢慢地摸过一片漆黑的走廊，最终找到了其来源：里斯和其他人在一间满是死尸和烟气的房间里争辩着，他们法杖发出的光芒揭示了这里所发生战斗的部分痕迹——扭曲而焦黑的尸体分散在灰堆里，规模不亚于他记忆里城市广场上的那些士兵。
然而他们所争论的并不是尸体的事。那跟一个科尔之前从未见过的、穿着破烂法袍的奇怪精灵有关。圣殿队长想要杀了他，而红头发的不让。似乎没人关心那精灵想要如何。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科尔也能看到他眼中的绝望：他想死。如果死神降临，那么他会高兴地拥抱它，由着它将其带进黑暗而安详的湮灭之路。
可他并没有被杀。科尔在房间边上徘徊，看着气氛逐渐紧张起来。他留出一只手拿着匕首，生怕万一里斯会需要他……最后一切终于结束了。虽说科尔并不确定结果是怎样，但似乎没人喜欢这个决定。其中最不开心的就数那个精灵了。
他就孤单而无助地跪在那儿，科尔都为他感到难过。
现在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对梦中世界的记忆折磨着他。其中的许多细节像一般的梦境一样流逝了，但其精髓还留存着。他的回忆如同某种埋藏已久的腐物翻腾而起，臭味钻进他的鼻孔中不肯散去。
他模糊地忆起了坐在父亲胸前的情景。血从父亲的口中汩汩涌出，科尔将匕首拿到他的眼前让他看到，想让其明白是科尔结束了他的生命，不让他再去伤害任何人的。他记得父亲想要开口说话，并想象着会恳求饶命，但口中只是喷出了更多的鲜血。
将匕首插进父亲心脏的满足感镌刻在他的灵魂之中。那是他母亲的匕首，她保存下来的唯一一件蛮族的物品。当他父亲想要卖掉它时，她事先把它埋到了田里。科尔看到了，他现在想起了自己噙着眼泪，空手刨着泥土，把匕首给挖了出来。
他也记得他的妹妹，记得太清楚了。一想到她，他的脸就抽搐了一下，想要将她从脑海中抹去，并归于遗忘。可是这段记忆拒绝离开，他每次闭上眼睛，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一段段画面。
“你还好吧？”
这声音吓了科尔一跳，主要是因为他还以为自己一直在倾听着。事实上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里斯进了房间都没有听到。他杖头青银色的光芒逐退了一些阴影，至少暂时如此，而他感到了欣慰。
“你不需要我。”科尔闷闷不乐地承认道，“我一路来到这里，是以为她们会伤害你，可她们没有。我应该听你的话回去的。”
里斯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表情跟以前在塔楼里来看科尔时一样，既怜悯又担心。每次他这样时科尔都很难盯着他看，于是便看向了地板。里斯过来跟他一起坐在台阶上时，他好不容易才没有退缩。
他们好几分钟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里斯的法杖在发出轻微的嗡响。最终里斯打破了沉默。“影界里那间房子，”他迟疑地开口道，“那是你的家么？是你长大的地方？”
“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而那个人是你的父亲？”
“是的。”
又停顿了片刻。然后里斯缓缓点了点头。“这事发生在你身上我很遗憾，科尔。我出生在法环里，所以不知道外面那些法师是怎么样……可你应该听说过点。大多数人都不愿说起这类事。”
科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以前从未跟其他的法师谈过话。可以肯定的是，他一次都没有听到过有法师说起过他们进来之前的生活。他本来以为那是因为他们不愿去细想他们所无法获得的那一切，但也许他们也是一心想要忘却吧？
里斯就这么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科尔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古怪的是，科尔感觉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的某些隐私暴露在了里斯面前，可他已经收不回去了。这种奇异的感觉只可能是因为在他们进入那片梦之国度前，连科尔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存在……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这种尴尬感就挡在了他们之间。
“她会发生那种事不是你的责任，科尔。”
又是这种感觉。科尔移开了目光，感到自己的脸颊红了起来。他想要哭泣、想要尖叫、想要……做些什么。他内心深处有一块晦暗的郁结被攥住了。它一直就在哪儿，静静地啃噬着他，但他早已经习惯了。
“我甚至都不记得她。”他咕哝着。
“不是这样的。”
他难受地在台阶上挪了挪。“我不是有意那么做的。”
“我明白。”
“我只是想让她保持安静，否则爸爸会听到我们的。我还想着她表现得非常好，非常安静……”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里斯把手放在了科尔的肩膀上。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却格外地令人感到宽慰。
同时他也感到乐不可支，因为里斯不再生他的气了。打从陵墓那场战斗以来，他就一直担心里斯再也不想看见他了。并且这也是他应得的，因为他就那样舍弃了里斯。这份释然简直难以承受，他感到眼泪都要抑制不住了。它们就仿佛打通了泉眼一般，让他在不知不觉间便潸然泪下。
里斯用一只胳膊搂住他，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他也把脸埋在对方的肩上。他都记不起自己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了。感觉就好像他从未哭过似的，内心无比干涸，泪水都仿佛是外来的异物了。可它们虽然令他难受，却也同样让他感到好过起来。
随即科尔僵住了，他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
里斯也意识到了，并停下来望向了房间的入口。圣殿队长就站在那里凝视着他们。她的胸甲上有一道丑陋的焦痕，就在阳焰徽记上面，看上去就宛如有人把它划掉了一般。
“很抱歉我怀疑了你，里斯。”她说。
他清了清嗓子。“我都没意识到你跟着我。”
“其他人正在帮助法拉蒙整理东西。我注意到你……又一次地开溜了。要想到你跑去找谁了可没什么难的。”
“你能……看到我？”科尔问道。
“我能。”她走上前来，不过看到他慌乱地坐起身就停下了，“会不会是你的诅咒已经被打破了？”
“我不知道。”
“可能是在影界里看到他改变了什么。”里斯说，“可我们不知道这是否会延续下去。你有可能会一下子忘记他的。”
这话没错。这种可能令科尔烦恼，但同时他没有专门地去施加什么影响，就被对方看见了，并且她还记得他。在梦境的世界里，这一点并不怎么真实，但在这里？在这里可太了不起了。
然而她看他的眼神很奇特。就好像她还不太相信他就在这儿，或者说是觉得他会变成为别的什么东西。可能是昆虫吧。又或许是恶魔。“你准备要杀我么？”他最终问道。
里斯紧张地看了圣殿队长一眼。接着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忧虑的表情。“不，我想今天我的威胁够多的了。”
她又朝他走来，这一次脚步慢多了。继而她跪坐在了不远处的台阶底下，用那双美丽的眼睛打量着科尔。“我当时在那儿，”她说，“我看到了你身上所发生的事。我感同身受。我说不准你会不会因为你的罪行受到审判，但我肯定是不会审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跟我们回法环去吧。”她继续说道，“要是里斯想要消除追索者首领的怀疑，那他就需要证据。假如你的诅咒还没有被打破，我们会想法让他和我一样看得见你的。而在那之后……我将代表你发言。这是我所能提供的全部了。”
里斯感激地对她微笑着，可圣殿队长没有朝他那边看。她的眼睛仍旧热切地盯着科尔，目光中蕴含着真诚。科尔相信她。“你为什么要维护我？”
“因为圣殿武士首要的职责就是保护法师。里斯告诉我是我们舍弃了你，并且他是对的。如果法环有任何可能帮助得到你的话，我都觉得我们应该试试。”
“他们很可能会把他变成清修者。”里斯说，“你也清楚的。”
她的神情中饱含怜悯：“这有那么糟吗？”
过上没有梦境、也没有回忆的生活。不再有被黑暗所吞噬、永远消失不见的恐惧。“不，”科尔喃喃道，“这不算糟。”
圣殿队长朝他伸出了手……而他握住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空气中的魔力像电流般劈啪作响。影障还撕裂着，就如同一扇看不见的窗子敞开着，不断有腥风吹进来。他反射性地颤抖着，不顾一切地想要扯开那些被魔力碰触到的地方。
他扫视着周围。实验室里的一切都没什么改变：空气还是一样的凝滞、黑暗还是一样的沉重。唯一不同的就是那恶魔。那只扭曲的憎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迈的精灵，长着一头白色的长发。他脸色煞白，破烂的法袍浸透了汗水。还紧紧地抓着椅子扶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这……是真的么？”他断断续续地问道。
所有的视线都转向了他——这声音好像已经没有了那种不自然的平和。温妮立刻翻身爬了过去，但还是停在了束缚圈外面。“法拉蒙？”她充满担忧地轻声道，“你是不是……”
那精灵不敢相信般地瞪着她。他全身发起抖来，晶蓝的眼中热泪盈眶……接着又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大笑。他一跃而起，审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尽管眼泪还在滚落他的脸颊，可他却笑得龇牙咧嘴。“我是我啊！”他大喊着，“我真的是我了！”
法拉蒙欣喜地欢叫一声，奔向惊讶不已的温妮，将她拉起身来。他紧握着她的双手，嘴巴张合了好几次，似乎是无法组织出要说的话来。然后他扑过去紧紧抱住她。“谢谢你，温妮。”他哭泣着，“谢谢你，噢，我都没法跟你说我有多么……”
里斯蹙额站了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在刺痛。完全无法知晓他们在这儿躺了多久，影界里的时间是跟现实世界不一样的，现在可能是过了一天、过了几小时、甚或只过了几分钟，可却感觉极其漫长。他们能在施行仪式之前杀光其他所有的恶魔，其实是很幸运的。万一有只漏网的话，那他们大概全都死定了。他们将被永远地困在影界，不明白自己为何无法离开梦之领域，直到最后忘记了还有这个必要。
他看到那魔像就站在边上，愕然地皱着它岩石的眉头。爱德利安就在它身旁揉着肩膀。她似乎一反常态地安静，只是疑心重重地盯着温妮。他根本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他们分开行动之后温妮身上发生了什么吗？此时，伊万杰琳刚刚站起身。没等她拔出剑来，他便意识到她的打算了。
“离他远点。”伊万杰琳向温妮命令道。剑指着的不是她，而是法拉蒙。
那精灵凝视着她，表情瞬间从欣喜转为了彻底的恐惧。“你要做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往后退去，却慌乱地险些跌倒，但伊万杰琳也亦步亦趋，毫不犹豫地推着剑。
“我想我要做什么很明显了。”
温妮插到两人中间，剑尖离她胸前只有几寸也未加理会。“我不允许你杀害他，圣殿武士。”她坚决地说道。玺偶站到她身边，和影界中那次一样，摆出一副有威胁的姿态屹立着。
“是这样吗？”伊万杰琳无视了魔像，双眼死死地盯着法拉蒙，“你连他是否已经脱离了附身都无法确定吧？他的外表是改变了，但你也知道这代表不了什么。这可能是个骗局。”
“这不是什么骗局。”温妮指了指那个束缚圈，血红的符文此刻已经消解了。她的意思很明确：法拉蒙是主动越过了这一门槛的。
伊万杰琳凝视着符文，慢慢领会了其中的真意，并放下了她的剑，不过仍没有将它收入鞘中。“很好。”她说。可略作迟疑，便又对法拉蒙狠狠道，“不过你要负的责任大了。”
“负的责任？”他看起来真的是不知所措。
“你的行为造成了城内所有人的无辜死亡。”
这句话像晴天霹雳般打在精灵身上。他畏缩了下，睁圆了眼睛瞪着伊万杰琳……温妮担心地朝他接近过去，可他退得离她更远了。“你不会是说……”他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似乎明白了过来。突然间，他冲向了实验室的门口。
“站住！”伊万杰琳喊道。她停顿了一小会，非难地怒视着温妮，然后向他追去。其他人也连忙跟在她的后面。
不过法拉蒙并没有跑远，他们看到他正恐惧万分地跪倒在外面的房间。那个房间里依然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浓重的烟霾带有一股焦臭和腐肉的气味。好在实在是太过昏暗了，什么都看不清，否则里斯的胃里又要翻江倒海了。
“我从未……”法拉蒙悲痛欲绝，仍不敢相信地摇着头。他长吸了一口气。“我本以为我能保护他们免于……”
“你把门都给封印上了。”伊万杰琳指出。
“那是预防措施！”他反驳道，“是市长大人建议的！”
“他们知道这件事？”
他缓慢地点了点头。“他们……支持着我。他们相信我。那时候我还觉得做得挺合理的，可我从未……”精灵盯着周围的尸体，全身都颤抖起来。然后随着一声悲哀的叹息，他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就是我杀了他们，不是吗？责任在我。”
里斯看到那精灵嚎啕大哭起来，感觉很不自在。这不是普通的悲伤，而更像是有种扭曲的痛苦从他体内强行释放出来。他哭得浑身直哆嗦，随后又掩面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温妮稍作踌躇，便跑过去跪在他身边，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安慰般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法拉蒙，”她喃喃道，“我知道这令你痛彻心扉，但我们不能停留太久。你必须重新振作起来。”
他从手指间探出了头，被眼泪模糊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我做不到！”他喊着，“我……现在又能感觉到一切了，而且停都停不下来！噢，上帝救救我！”
法拉蒙瘫倒在了地上，悲痛地扭绞着身体。他像个小孩一样叫喊着，扒弄着地上的灰。温妮想要帮助他，但却拉不动他。她惶恐地看向其他人，特别是里斯。
显然这比变成清修者还糟——长久以来什么都感受不到，继而感觉一下子都涌上来了？那精灵正受他的情感所支配，强烈的痛苦令他犹如一只受困的野兽。里斯的内心呼喊着要他去帮忙，但他还是无比震惊地站在原地。
最后，伊万杰琳大步上前。温妮举起了一只手反对，但圣殿武士置之不理。她抓住法拉蒙的肩膀把他拖了起来，然后抡圆了膀子抽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很重，更糟糕的是她还戴着金属护手，那精灵撅倒在地上，连呜咽声都发不出来了。
“应该让我来干的。”魔像嗤鼻道。
温妮站起身来，她的脸气得皱成了一团，但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等着她开口。法拉蒙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看来这一下挺有效的：他的哀泣已经止住了。此时他揉着已经红肿起来的脸颊，警惕地抬头望着伊万杰琳。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她逼问道。
法拉蒙顿住了，接着瞥向了温妮，仿佛在请示允许。老太太点了点头，而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伊万杰琳的眼睛。“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宁静仪式的性质：它是如何切断人同影界的联系，让他们不再做梦的；为什么这样可以防止他们被恶魔占据，以及是否可能有别的方案选择。这是我……毕生的事业。”
“清修者没人要求的话什么事也不会去做的。”
“不是这样的！我们是有自由意志的。我们只是……没有欲望，没有奋斗的目标。”他停了一下，凝望着远处，“不过这无关紧要。我确实是被叫去做这件事的。是教廷委托我进行研究的。”
“教廷？”伊万杰琳皱眉道，“他们清楚这事？”她责怪般地看向了温妮，但老太太只是摇了摇头。很明显，她也不知道这回事。
“他们当然是清楚的。”法拉蒙说。他似乎感觉受到了侮辱：“否则我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我到这儿来还能有什么理由？”
“可他们清楚你在做些什么吗？”伊万杰琳朝他们周围的人间惨剧做了个手势，“他们知道你打算召唤一只恶魔吗？”
“我没有召唤它！”他停下来考虑着用词，“我早就明白从影界外这一头是无法复原清修状态的。那需要从那一头着手进行。必须由灵体建立起跨越鸿沟的桥梁，并且它也要准确地知道朝向才能实现。可仪式导致清修者在灵体面前是隐形的。”
“他们不光是隐形，还免疫于……”
“不是什么免疫！”精灵变得很激动，宛如一个学者说到了他最关心的主题，“是不合需要！恶魔会试图附身于人，是因为它想要体验生命。对于它们而言，清修者比没有生命的物件好不到哪去……应该说更糟，因为清修者还会反抗。如果要它越过这道鸿沟去占据清修者，就需要引诱它……”
温妮疑惑地皱起了眉头。“那么说你是有意要被附身的？法拉蒙，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不是想被附身。我只是需要有谁跨过鸿沟，看看这是否能够实现。我来到了这个影障稀薄的地方，为的是能找到灵体并与之沟通。”
法拉蒙跪坐在一具烧焦的尸体边上，表情充满了悲恸。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去碰触它，却又不忍心。他飞速地撤回了手，紧闭眼睛阻挡新涌起的热泪。“这些人极为好客，就像一家人一样。他们认为我受了内伤，也希望我能被治愈。他们愿意冒这个风险，而我想照理说……”他哽咽了。
伊万杰琳恼怒地摇着头。“你白白地害死了他们所有人。你从中获取的知识都是毫无用处的。”
他摇了摇头。“事实上并非如此。”
这时爱德利安带着好奇的神情走上前来。“你说并非如此是什么意思？”
“我本以为恶魔必须要试图占据我，是这行为本身可以恢复我与影界之间的联系。”他睁开眼睛，热切地凝视着爱德利安，“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我只需要恶魔穿越鸿沟触及我的心智，仅此而已。我在这一瞬间就恢复了，附身是……之后才发生的。”
“而任何灵体都能做到这一点。”里斯指出。伊万杰琳满不相信地看着他，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任何灵体都能做到这一点，只要它足够强大就行。不一定非得要恶魔。”
法拉蒙点点头。“还需要一个灵媒来劝诱它。”
“我就是个灵媒。”
整个房间的人都沉静下来，体认着其中的蕴意。爱德利安赞赏地点了点头，可伊万杰琳拒绝让步。“你们一定是疯了。”她嘲笑道，“不会真有人还觉得应该再做类似的尝试吧。看看你们周围！”
“那让他们就这么白白地牺牲吗？”爱德利安质问道，“他已经不再是清修者了。倘若他的成果不必导致这里的事情重演就能实现，那就值得研究！”
“反转宁静仪式不符合任何人的长远利益。”在爱德利安反驳之前，伊万杰琳指了指法拉蒙，“瞧瞧他！他的情况有那么好么？要是他永远也好不了呢？”
“那要是他好得了呢？”
“那要是我们当初把他变成清修者的原因现在依然适用呢？我们不会无故地运用这个仪式的。这个人现在可能成为威胁，对别人，也是对他自己，就譬如说这座城里的人们。”
法拉蒙沮丧地点点头。“没错。”
“别听她的！”爱德利安命令他道。她一看到伊万杰琳举起了剑，就跳到了圣殿武士和法拉蒙之间。“我不会任你这么做的！宁静仪式不是什么答案，法拉蒙已经知道了很多关于它的知识，比其他任何人所能发现的都多。应该让他去找出另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伊万杰琳现出了严酷的表情。“这些知识沾满了鲜血，其结果也将带来更多的鲜血。你不要用这种虚假的希望去蒙蔽那些人，他们能过得更好。”她成功绕过了爱德利安，并高高举起了剑，可爱德利安又拉住了她。
“不！”她一面喊着，一面无助地看着里斯，“这就是自由派一直所说的！圣殿武士没有权力这么做！你看不出来吗？这是我们撤销几百年来教会对我们所做一切的良机！”
这当然是个良机，但只是对她来说。里斯可没那么肯定。就算他可以安全无虞地复刻法拉蒙的仪式，又有什么必要呢？伊万杰琳说得没有错。“爱德利安，我……”
她放弃了说服他，又转身对着温妮说：“这是你的朋友，你打定主意要救的人！你不会就这么任他被判死刑吧？”
温妮起初一言不发，仅仅是高深莫测地看着爱德利安。里斯都不敢相信温妮在这件事上会如此冷静。“我得承认，”她最终说道，“看到法拉蒙那么痛苦一点都不会令我高兴，而且我也不喜欢当即处断他的想法。但他确实是引来了恶魔。这不是什么意外。”
“可这又有什么区别？”爱德利安质问道，“任何人都没你清楚这一点！”
温妮站起身来，紧紧握住法杖怒视着爱德利安。“是的，我相信任何人都没我清楚这是有区别的。”
“虚伪！”
里斯不明所以。她们两人之间的紧张态势绝不只是出于爱德利安平日的敌意。他想要插手干预，但伊万杰琳抢在了前面。
“这事我们就算讨论完了。”她草草得出了结论，举着剑转头朝向了法拉蒙，“你使用禁忌魔法，让无辜者们付出了可怕的代价。这一罪行不可饶恕。以圣殿武士团之名，我特此——”
爱德利安狂怒地尖叫起来，她的法杖中射出了一道魔法冲击波，正打在伊万杰琳的胸甲上，打得她朝后飞去。圣殿武士摔落在几具尸体中间，惊讶地发出了哼声。她的剑并没有脱手。
“爱德利安！”里斯喊道，“你要做什么？”
“我们刚来时就该做的事情！”
他惊慌地转向温妮，可她仍旧站在原地，皱着眉头观望着事态的发展，并没有表现出要介入的意思。玺偶走过去保护她了。
伊万杰琳一边擦去盔甲上的焦痕，一边站了起来。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可怕，明显已经不想再当好好女士了。“这是一个错误。”她吼道。她一摆出战斗姿态，她的宝剑上就闪现出一股白色的能量：这正是圣殿武士用来与法师抗衡的力量。爱德利安唤起了法力，手中业已聚起了一团通红的焰球。
“等等！”
里斯意识到这喊声又是他发出来的。他的嘴再度自说自话了。愚蠢的大嘴巴，他责备着自己，你为什么总是爱多嘴呢？
伊万杰琳犹豫着，连爱德利安也看向了他。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厚重的紧张感，似乎只需要一点火花，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里斯舔了舔嘴唇，忽然意识到自己很渴。他的心脏正跳得飞快。
“还有一个选择。”他缓慢地说着。没有人回应，于是他便走到了她们两人中间。她们都谨慎地看着他，特别是爱德利安似乎还生着闷气。她的眼睛仿佛在说“你本应该帮我的”，但里斯知道，无论她有多想，他都不能那么做。
“什么叫还有选择？”伊万杰琳用充满怀疑的语气问道。
“是教廷叫法拉蒙来进行他的研究。或许他们是不知道他的打算，但有没有可能就算到如此地步，他们还会认为他的发现很重要呢？”他停顿了一下，可伊万杰琳并没有回答。她的眼睛依然紧盯着爱德利安，她们的对峙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为什么不把他带到教会去，让他们来决定呢？你干嘛要在这里就下判决？”
“我得到了命令。”她解释道。
温妮突然来了兴趣，走到了他身旁。“你的命令来自于追索者首领，但又是谁命令他的呢？我的任务是得到教皇本人许可的。如果说谁会对此有兴趣的话，那也只能是她。”
爱德利安对这些谈话感到躁怒，魔法火焰盘绕到了她的胳膊上。她想要战斗，里斯都能看得出来。不过伊万杰琳却显然是在考虑着这个提议。她剑上的能量仍在噼啪作响，可她没有在瞪视爱德利安，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法拉蒙。
“你真的想当做这个决定的人么？”他问道。
她缓缓地放下了剑，那股力量消散了。“不，”她说，“我要对圣殿武士团负责……但我也要对教廷负责。可能他们的决定最终都是一样的，但我不能否定他们做决定的权利。”
爱德利安看起来简直有些失望。她解除了魔法火焰向后退去，并瞟了里斯一眼。他立刻就明白她是如何看待他的调停的了。
“那么问题解决了，”温妮说，“我们回瓦尔皇城去。我会预先送信给教皇，请她等我们到达。这件事就交给她去处理吧。”
“那法拉蒙会有什么下场？”爱德利安质问道，“要是教廷不喜欢其发展会怎么样？”
“我们看吧。”
“你之前也是这么回答的。”
“这个答案也依然正确。”
伊万杰琳点点头，把剑插回了剑鞘，不过在她同意之后，房间里的紧张感也没有消减半分。她同爱德利安交换着威胁的眼神，这表明两人迟早会来一场清算。里斯不明白爱德利安为什么要这样步步紧逼，要是伊万杰琳不想讲道理，那她早不用讲了。可她却选择将决定权让渡给更高的权威，这难道不算珍贵的品格吗？
温妮帮法拉蒙站了起来。精灵似乎很疑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已经定下来了。他可以走了么？他得到释放了么？里斯很理解他的忧虑。法拉蒙的命运和他自己的一样，很可能只是缓上几天而已。但至少眼前的流血事件是避免了。
里斯悲伤地注视着周围的那些尸体，眼中失去了神采。他们一离开这个地方，这里就跟周边的荒漠一样死气沉沉了。知道了这里曾经的住民所发生的事情，真会有人还要来接管这个地方吗？看起来不大可能，这座要塞将就此成为一块墓碑。
或许这样的纪念碑对那些探索禁忌知识的人来说正合适吧。
科尔藏在内城楼上门厅的阴影里。外面已是夜晚，他可以透过个别没封起来的窗子，看到月亮高挂在澄净的天空中。这就代表这个地方总算是暗下来了，这样倒好。他不想再去看什么，不想再忆起这里所发生的事。更糟糕的是，此时一切都被寂静所笼罩，了无生机的沉寂简直令人窒息。
不久以前可一点都算不上安静。他被生气的喊叫声吵醒了。他慢慢地摸过一片漆黑的走廊，最终找到了其来源：里斯和其他人在一间满是死尸和烟气的房间里争辩着，他们法杖发出的光芒揭示了这里所发生战斗的部分痕迹——扭曲而焦黑的尸体分散在灰堆里，规模不亚于他记忆里城市广场上的那些士兵。
然而他们所争论的并不是尸体的事。那跟一个科尔之前从未见过的、穿着破烂法袍的奇怪精灵有关。圣殿队长想要杀了他，而红头发的不让。似乎没人关心那精灵想要如何。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科尔也能看到他眼中的绝望：他想死。如果死神降临，那么他会高兴地拥抱它，由着它将其带进黑暗而安详的湮灭之路。
可他并没有被杀。科尔在房间边上徘徊，看着气氛逐渐紧张起来。他留出一只手拿着匕首，生怕万一里斯会需要他……最后一切终于结束了。虽说科尔并不确定结果是怎样，但似乎没人喜欢这个决定。其中最不开心的就数那个精灵了。
他就孤单而无助地跪在那儿，科尔都为他感到难过。
现在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对梦中世界的记忆折磨着他。其中的许多细节像一般的梦境一样流逝了，但其精髓还留存着。他的回忆如同某种埋藏已久的腐物翻腾而起，臭味钻进他的鼻孔中不肯散去。
他模糊地忆起了坐在父亲胸前的情景。血从父亲的口中汩汩涌出，科尔将匕首拿到他的眼前让他看到，想让其明白是科尔结束了他的生命，不让他再去伤害任何人的。他记得父亲想要开口说话，并想象着会恳求饶命，但口中只是喷出了更多的鲜血。
将匕首插进父亲心脏的满足感镌刻在他的灵魂之中。那是他母亲的匕首，她保存下来的唯一一件蛮族的物品。当他父亲想要卖掉它时，她事先把它埋到了田里。科尔看到了，他现在想起了自己噙着眼泪，空手刨着泥土，把匕首给挖了出来。
他也记得他的妹妹，记得太清楚了。一想到她，他的脸就抽搐了一下，想要将她从脑海中抹去，并归于遗忘。可是这段记忆拒绝离开，他每次闭上眼睛，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一段段画面。
“你还好吧？”
这声音吓了科尔一跳，主要是因为他还以为自己一直在倾听着。事实上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里斯进了房间都没有听到。他杖头青银色的光芒逐退了一些阴影，至少暂时如此，而他感到了欣慰。
“你不需要我。”科尔闷闷不乐地承认道，“我一路来到这里，是以为她们会伤害你，可她们没有。我应该听你的话回去的。”
里斯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表情跟以前在塔楼里来看科尔时一样，既怜悯又担心。每次他这样时科尔都很难盯着他看，于是便看向了地板。里斯过来跟他一起坐在台阶上时，他好不容易才没有退缩。
他们好几分钟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里斯的法杖在发出轻微的嗡响。最终里斯打破了沉默。“影界里那间房子，”他迟疑地开口道，“那是你的家么？是你长大的地方？”
“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而那个人是你的父亲？”
“是的。”
又停顿了片刻。然后里斯缓缓点了点头。“这事发生在你身上我很遗憾，科尔。我出生在法环里，所以不知道外面那些法师是怎么样……可你应该听说过点。大多数人都不愿说起这类事。”
科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以前从未跟其他的法师谈过话。可以肯定的是，他一次都没有听到过有法师说起过他们进来之前的生活。他本来以为那是因为他们不愿去细想他们所无法获得的那一切，但也许他们也是一心想要忘却吧？
里斯就这么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科尔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古怪的是，科尔感觉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的某些隐私暴露在了里斯面前，可他已经收不回去了。这种奇异的感觉只可能是因为在他们进入那片梦之国度前，连科尔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存在……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这种尴尬感就挡在了他们之间。
“她会发生那种事不是你的责任，科尔。”
又是这种感觉。科尔移开了目光，感到自己的脸颊红了起来。他想要哭泣、想要尖叫、想要……做些什么。他内心深处有一块晦暗的郁结被攥住了。它一直就在哪儿，静静地啃噬着他，但他早已经习惯了。
“我甚至都不记得她。”他咕哝着。
“不是这样的。”
他难受地在台阶上挪了挪。“我不是有意那么做的。”
“我明白。”
“我只是想让她保持安静，否则爸爸会听到我们的。我还想着她表现得非常好，非常安静……”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里斯把手放在了科尔的肩膀上。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却格外地令人感到宽慰。
同时他也感到乐不可支，因为里斯不再生他的气了。打从陵墓那场战斗以来，他就一直担心里斯再也不想看见他了。并且这也是他应得的，因为他就那样舍弃了里斯。这份释然简直难以承受，他感到眼泪都要抑制不住了。它们就仿佛打通了泉眼一般，让他在不知不觉间便潸然泪下。
里斯用一只胳膊搂住他，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他也把脸埋在对方的肩上。他都记不起自己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了。感觉就好像他从未哭过似的，内心无比干涸，泪水都仿佛是外来的异物了。可它们虽然令他难受，却也同样让他感到好过起来。
随即科尔僵住了，他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
里斯也意识到了，并停下来望向了房间的入口。圣殿队长就站在那里凝视着他们。她的胸甲上有一道丑陋的焦痕，就在阳焰徽记上面，看上去就宛如有人把它划掉了一般。
“很抱歉我怀疑了你，里斯。”她说。
他清了清嗓子。“我都没意识到你跟着我。”
“其他人正在帮助法拉蒙整理东西。我注意到你……又一次地开溜了。要想到你跑去找谁了可没什么难的。”
“你能……看到我？”科尔问道。
“我能。”她走上前来，不过看到他慌乱地坐起身就停下了，“会不会是你的诅咒已经被打破了？”
“我不知道。”
“可能是在影界里看到他改变了什么。”里斯说，“可我们不知道这是否会延续下去。你有可能会一下子忘记他的。”
这话没错。这种可能令科尔烦恼，但同时他没有专门地去施加什么影响，就被对方看见了，并且她还记得他。在梦境的世界里，这一点并不怎么真实，但在这里？在这里可太了不起了。
然而她看他的眼神很奇特。就好像她还不太相信他就在这儿，或者说是觉得他会变成为别的什么东西。可能是昆虫吧。又或许是恶魔。“你准备要杀我么？”他最终问道。
里斯紧张地看了圣殿队长一眼。接着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忧虑的表情。“不，我想今天我的威胁够多的了。”
她又朝他走来，这一次脚步慢多了。继而她跪坐在了不远处的台阶底下，用那双美丽的眼睛打量着科尔。“我当时在那儿，”她说，“我看到了你身上所发生的事。我感同身受。我说不准你会不会因为你的罪行受到审判，但我肯定是不会审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跟我们回法环去吧。”她继续说道，“要是里斯想要消除追索者首领的怀疑，那他就需要证据。假如你的诅咒还没有被打破，我们会想法让他和我一样看得见你的。而在那之后……我将代表你发言。这是我所能提供的全部了。”
里斯感激地对她微笑着，可圣殿队长没有朝他那边看。她的眼睛仍旧热切地盯着科尔，目光中蕴含着真诚。科尔相信她。“你为什么要维护我？”
“因为圣殿武士首要的职责就是保护法师。里斯告诉我是我们舍弃了你，并且他是对的。如果法环有任何可能帮助得到你的话，我都觉得我们应该试试。”
“他们很可能会把他变成清修者。”里斯说，“你也清楚的。”
她的神情中饱含怜悯：“这有那么糟吗？”
过上没有梦境、也没有回忆的生活。不再有被黑暗所吞噬、永远消失不见的恐惧。“不，”科尔喃喃道，“这不算糟。”
圣殿队长朝他伸出了手……而他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