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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已经蓄积了好几个星期了,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积有电荷的空气。塔楼里的所有人都十分紧张。他们不希望暴风雨出现,而对它的到来却又感到迫不及待。

科尔不太理解。这里要召开一场会议,有关的重要法师正从遥远的地方陆续赶来。大家都称他们为“首席巫师”,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并列首席。不是应该还有次席、三席之类的么?

尽管他们都是重要人物,可他们还是害怕圣殿武士。他们在争论时,也只能小声地进行,因为边上总是会有圣殿武士……紧紧盯着。对方就交抱双臂,皱着脸看向法师们,就跟厨师在厨房里看见了老鼠一模一样。那些法师可能是穿着各类漂亮的黑色法袍,可这不代表他们就不是囚犯了。

“大鼻子”时而也会出现。科尔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套崭新的盔甲,不过它的确打磨得锃亮。而且他现在也有一袭同伊万杰琳所披一样的深红色披风了。“大鼻子”喜欢居高临下地看着法师们。他绕着他们转悠,假装对他们的讨论很有兴趣,直到他们逐渐安静下来为止。他们不太喜欢“大鼻子”,而科尔并不怪他们,他自己也不喜欢他。

这有些奇怪。放以前,科尔会说他最怕的就是圣殿武士,而现在呢?现在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到离他们只有几寸的距离,注视他们的眼睛,并明白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他们的视线就这么穿过了他。我总算看清你们了,他想要说,现在我看清楚你们是什么人了。

里斯没办法帮助他。他们把里斯锁在他的房间里,虽然科尔是考虑过去看他,但他又会说些什么呢?科尔给他造成的不幸已经够多的了。最好还是保持点距离吧,也许这样里斯能更轻松一些。

伊万杰琳没办法帮助科尔。她既漂亮又温柔,简直令科尔心痛。在她承诺要带科尔去见圣殿武士们的时候,他很担心……但同时也抱着希望。她看起来很健壮,而且还有谁比她更了解圣殿武士吗?可是现在她下了地坑,被迫去做圣殿队长本不应该做的事情去了。那是其他的圣殿武士们说的。他们有时会说她的闲话,其中一些刻薄的话语令科尔很是生气。

老太太也没办法帮助科尔。他看着她来来往往,时常会到里斯的房间去。她时刻被密切地监视着,而她也清楚这一点。或许她连科尔正看着她也知道,只是假装没有发现而已。他还怀疑她打从一开始就看得见他,只不过这无关紧要,因为他同她的计划格格不入。

红头发(里斯叫她爱德利安)就算可以,也是不会帮助科尔的。她和里斯一样,被圣殿武士锁在了房间里,但这并没有什么影响。有别人溜到她的门前来递送讯息,她甚至还成功地跑出去一两次。她和她的朋友们为引开警卫注意所做的事简直令他叹为观止。爱德利安的计划就和老太太的一样多,虽则科尔大概可以偷听并摸清她的计划是什么,但他也不想知道。无论她计划怎样,都不可能帮到他的。

他们全都帮不了他。

不过他却应该可以帮助他们。当他们驰回这座城市时,他一直倾听着。其他人所说有关圣殿武士的事情是有道理的,他们就是问题所在。他注视着他们的眼睛时,并没有看到过去所看到的那种威胁。他看到的是恐惧,想要将一路上所有的阻碍烧尽的可怕恐惧。

长久以来,圣殿武士一直是盘踞在他内心世界的恶魔,而他所能做的就只是躲在阴影之中……但也许是时候停止逃避了。毕竟,他没有被锁在房间里,也没有被逐入地坑,更没有人看着他。他可以自由地行动。

科尔严加提防着周围的一切,小心地走过黑暗的走廊。塔楼已经沉睡,或至少快睡着了。每个人都等待着的会议就在明天早上召开,紧张感到达了极点,仿佛在他耳畔尖叫一般。只要走错一步,他就会在转角撞到一名警卫,然后一切都完了。

一名胖胖的圣殿武士半梦半醒地守在科尔要找的门廊前面,他的脑袋不停地垂下去又弹起来。假如他在打盹,那就好办多了,可科尔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令他清醒的是恐惧,对那个一身黑色铠甲之人的恐惧。

科尔一想到他便战栗起来。那个人简直是磨出利刃的钢铁。科尔那次在伊万杰琳的房间里时,那人曾感知到了他。他有着什么能力,异于其他圣殿武士的能力,但科尔一点都不想去染指,也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他缓步走向那个警卫,心脏在胸腔里跳得飞快。法拉蒙说过,大家都会忘记他不是什么自然而然的事。那正是科尔所为,那是一种力量。要真是这样,那也许他可以运用它。

你没有看见我。你没有注意到我做了什么。他凝视着警卫的眼睛,集中精神唤起了……什么东西。他能够感觉得到。在他内心深之又深的地方、在他从不敢窥视的黑暗角落,有着什么东西。他努力不因之感到害怕,而是要它出来。

他极为小心地伸出了手,从圣殿武士的皮带上摘下了那串钥匙,并且从头到尾都与其对视着。钥匙叮当作响,使他惊住了。没事。那人没有眨眼,没有任何反应。

我可以做得到,可以让他们看不见我。

这是种令人爽快的感觉。他小心地把钥匙紧握在胸前,从那警卫身边退开。他走进门厅时,还在警惕着是否会有什么反应。完全没有。

科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然唤出了那片黑暗,它正在他心中四处飞溅。他试图用意志驱使它离开,试图将它重新推回去;而它正试图要他渐渐消失。

不,我可不能允许。

他咬紧了牙关。每一次喘息都显得缓慢而难忍,但到最后没那么难受了。这感觉就好像走廊中的阴影正拉长了身体伸向他,不过他尽量不去在意这些。他是真实存在的。他就站在这里,并且已在展开行动了。

科尔打开了门锁。他转动钥匙时只发出了极为轻微的咔嚓声,而他拉动门把时也几乎是无声无息的。尽管那警卫离他只有半米多远,却依然没有看这边。科尔迅速地溜了进去。

这个卧室又小又暗。封着铁条的窗子外面显出一片夜空,还有一点点雪痕——冬季到来了。桌上只燃着一根蜡烛,而且也只剩一坨熔化的蜡油了。这点亮光没什么作用,反倒令那些阴影更加地忧伤了。整间屋子就像一座坟墓,或者说很快就要是了。

“谁……谁在哪儿?”黑暗中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科尔勉强可以看见躺在小床上的那个人影。他也并不需要看见,他很清楚那是谁。

“我是科尔。”他说。

法拉蒙惊跳起来,慌慌张张地瞪着科尔。他的样子仿佛好几天、甚至几星期没睡过好觉了。疲倦而苍白的脸上挂着黑眼圈,憔悴的样子像是耐力已经到了极限。看到他白绸般的头发和碧蓝的眼睛,是会有人说他英俊的……不过肯定不是今天。今天他看上去就是个老者。

“我能看到你,”法拉蒙惊愕地叹道,“也还记得你是谁。这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变化?”

“是你改变了。”科尔走向精灵,坐在了他的床边。法拉蒙瞄向了科尔手中的匕首,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你能看见我、记得我,是因为你想要死。”

精灵吞了口唾沫,声音挺大。他没有移开目光,没有问科尔他是如何知道的,也没说科尔讲得不对。“明天一早他们就要把我再度变成清修者了,”他用嘶哑的喉音低声道,“我现在一心想要死。”

科尔难过地点了点头,但却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摇曳的烛火。他们俩在沉默中对坐了良久。对他来说变成清修者并没有那么糟。他长久以来都生活在要被黑暗所吞噬的恐惧中,能消除它似乎倒是一种解脱。在你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你所害怕的就只有消失无踪。

就跟死亡一样。

“我能带你离开这儿,”他说,“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带我……出去?怎么做?”

“跟我进来时一样。”科尔仔细推敲着这个想法,“我相信……我相信要是你跟紧我,我可以让他们连你也注意不到,我们可以一同走出这道门,他们是根本伤不了你的。”

“要是那没有用怎么办?”

“那你就会死。”

法拉蒙看起来很惊讶,似乎从来就没想过有逃脱的可能。他站了起来,在地板上来回踱着步,显得愈来愈烦乱……随后他停下脚步,严酷地凝视着窗外飘舞的雪花。“那你准备带我去哪儿?”他问道。

“你想要去哪儿?”

“我都不知道我能去什么地方。”

科尔没有任何的建议,他不知道多少塔楼外世界的事情。在旅途中所看到的那点东西,只给他留下了可怕而冷漠的印象,那里尽是些对别人就同对他一样置若罔闻的家伙。“不是任何地方都该比这里要强么?”

法拉蒙走向窗子,手指轻轻拂过已经覆上一层冰霜的铁条。“坚石要塞的冬天很可怕。”他说,“荒漠变得像冰一样寒冷,而沙子……被风吹得那么猛,就好似要把肉生生削下来一样。要塞里的人会花几个月做准备,但每年还是会死几个人:恰好遇上风暴的猎人、不明就里的商贩、鲁莽的小孩……”

科尔不知道精灵为什么要给他讲这些,但还是认真地听着。这一切都相当诡异。每次到他寻找某个迷茫而无望的灵魂时,都会有一种迫切的需求在驱使他。他需要他们,就跟他们需要他一样。一般都没有时间闲聊,因为他急需他们眼中的认同,急需变得真实的那一刻。

可他现在又是怎样的感觉?虽然那片黑暗被释放了出来,像一大群饥饿的虫子在他心中爬动,却仍然没有那种迫切的需求。他的大拇指沿着匕首刃轻抚过去,很锋利,应该能让法拉蒙轻松地解脱。可如果他没有做这事的需求,是不是就可以把谋杀视作一种怜悯了呢?

“第一次降雪,”法拉蒙继续道,“总是伴随着庆典。我本来觉得这很奇怪。冬天那么危险,有什么好庆祝的。但荒漠里的人还是会戴上花冠、大摆宴席、一起跳舞。我每次都会出席并被邀舞,即便谁都知道我不会去跳。我只是看着他们,对这一切感到疑惑不解。”极具感染力的声音停顿下来,他看向了科尔。原来他哭了。“今晚坚石要塞可不会再有庆典了。”

“你是说你不想逃跑吗?”

“我不想逃跑。我想要你杀了我。”

里斯参加的上一次圣法大会令人印象深刻。

坎伯兰的法师学院是一座宫殿。据说那曾经是一位内瓦拉女公爵的家,但她将之捐给了教会,因为她的女儿被发现有魔法才能。女公爵希望她的女儿能同往常一样过着富裕的生活,而不是被送到100英里之外的黑暗塔楼去。

里斯相信这是真的。要说白色尖塔的迷人之处在于宏伟壮观、气势逼人的话,那么学院的迷人之处就在于赤裸裸的炫富:大理石柱墩、鲜艳的壁画、花瓶,还有攀缘在墙上的镀金藤蔓。入口的大厅特别地有意思,陈列着六百年来所有掌管这里那些至尊巫师的砂岩半身像。到处都闪闪发亮,看起来不像是会允许法师们进行集会的地方,可事实恰恰相反。

“红色礼堂”得名于它半球形的红木拱顶,能轻松容纳两百个人参会:首席巫师、各大互助会的领袖、高阶巫师,甚至还有感兴趣的学徒。他们在其中争辩是非、故作姿态、划分派系、还有慷慨陈词。有些人只是去那儿看看的,而老一辈的兴致也不比“容易兴奋”的新人差多少。里斯曾长时间地在那片嘈杂声中浮想联翩,疑惑地探究着议程,最后才发现根本没有议程。为了会谈考虑,一切维持秩序的需求都被搁置了。

结果几乎就没有达成任何共识,而照那些多次参加的人所说,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可似乎谁都不在意这个。这次会议让这些法师们感到自己成为了某个塔楼之外伟大组织的一份子,并且在他们确定的时候可以一致对外发声。

而本次圣法大会(假如还能这么叫的话[ 原文conclave有秘密会议的意味。])跟那完全不一样了。

到场的人在白色尖塔的大礼堂里显得很矮小:十五名首席巫师(还有四位未能及时赶到)加上至尊巫师。除此之外,就只有他本人、爱德利安和温妮了。数量有他们两倍还不止的圣殿武士们站在墙边,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们。这是一种威胁,而他们都确实地感到了不自在。

里斯走到了一侧,自感在本来的法环都不怎么受到欢迎……而爱德利安不一样,从过来时起就一直待在至尊巫师的身旁。没有人说话,他们都等着法拉蒙被带进来,而这就足够令人紧张了: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温妮已经说明过了,没有一个首席巫师对此感到满意。等到精灵进来的时候,他又将是个清修者了。里斯不知道这会激起什么反应,反正不会是好事。

至尊巫师菲奥娜是一名女精灵,个子跟爱德利安差不多矮,两鬓的黑发已经显出了灰色。要不是她俩都带着一种强烈的气场,显得高大了起来的话,站在那些高个法师中间其实挺好笑的。菲奥娜的目光犹如小刀一样怒视那些圣殿武士,而这显然是他们此时共同的情绪。

他站在那儿观察时,伊万杰琳走向了他。她的盔甲重新打磨过了,但他注意到她并没有披那件红色的披风,这多少令她没有那么……威风了。这并不是说他觉得她本来就英姿飒爽,而是他总是会把她看成一名权威人物。如果说她现在是刻意要表现得低调,那估计在场的圣殿武士中也只有她一个是这么想的了。

“你怎么不跟其他人站在一起。”她说。

他朝她咧嘴笑笑:“因为我很特别。”

“你有吗?”

“喔当然,你不知道吗?我是那个有杀人嫌疑的法师。女士们发觉我的危险诱惑太难忍受,都快要晕倒了,于是就要我待在这里。”

她大笑起来,紧接着又愤慨地瞪了他一眼,怪他让她失了态。不过他依旧看得出她藏不住的笑意。“我敢肯定她们不是真的这么想。”

他耸了耸肩。“也许吧。反正我不是首席巫师。”

“爱德利安也不是。可她似乎还是站过去了。”

“爱德利安现在就是至尊巫师的跟屁虫。我想这样一来她也就跟一件饰物差不多,像是一根漂亮的腰带,或者一双特大号的鞋子。”

她露齿一笑,跟随他的目光看向了爱德利安站的地方。爱德利安注意到了视线,两人的眼神一交会,伊万杰琳的笑容就迅速地消失了。“他们看起来并不急于开始这次圣法大会啊。”她指出道。

“他们在等法拉蒙。”

“哦。”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吗?宁静仪式一般要花多久?”

伊万杰琳凝视着远处成排监视着的圣殿武士,眼中闪出了一丝怒意。“这时候应该已经结束了。我也问过,但我得到的大多数回答都是法拉蒙‘快到了’。”里斯听到这里挑了挑眉毛,而她咧嘴苦笑起来,“我目前也不怎么受组织待见了。”

“你的这些麻烦都是我引起的,不是吗?我非常地抱歉。”

他的道歉明显让她很意外。“这不怪你,里斯,”她说,“我说过我会想办法帮助……科尔。我告诉过你那是我作为圣殿武士的职责,我也正是这么想的。要是组织不肯通融,那也不是你的错。”

她还记得科尔。是有过一段迟疑,可他看得出来她拼命地回想起了他的名字,并发现这份努力很令人感动,不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两人面对面站了一长段时间,安逸地沉默着扫视在礼堂中央的议席上转来转去的那群法师。

“我必须得告诉你一件事,”他终于说道,“我仰慕你,伊万杰琳。尤其是我以前还曾认为圣殿武士都是一样的,你成功地证明我彻头彻尾地错了。倘若他们有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其实她脸红了,不过她在这种轻松随意的氛围下掩藏得挺好。“圣殿武士团是个迫于必要而舍弃理想的地方。这里真的没有留给同情或怜悯的空间,而那些认为不该如此的……”她踌躇了,随即耸了耸肩,“他们会发现自己被排挤在外,成为了其他人的反面教材。”

“就像我们几个这样?”

“看来是的。”

他咧了咧嘴。“这么一来你似乎更有吸引力了呢。”

伊万杰琳怀疑地看向他,大概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他本打算一笑了之,假装只不过是在逗弄她罢了……可他却做不到。他接受着她的凝视,两人之间萌生了什么东西。他们俩都不愿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它确实存在着。

“我已经受够了!”议席上有人喊叫起来。

这足以打断这一刻了。伊万杰琳红着脸移开了眼神,一瞬间里斯有一种失落感。他应该说点别的、更好的话的。

议席上的骚动源自于至尊巫师,此时她正用法杖顿着大理石地面,以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法杖闪出耀眼的光,使她白色的法袍在周围一片黑衣的映衬下格外出挑。监视着的圣殿武士们生气地低语着作出了反应,有好几个朝着门边走了过去。

“我们不等了,”菲奥娜宣称,“我们已经在这儿了,而且也很清楚要讨论什么内容。不需要又一个清修者来强调圣殿武士对我们抱着怎样的蔑视了。”

“你声音能轻点吗!”其中一个首席巫师小心翼翼地嘘道,那是个把浓密的黑胡子编成辫子的安缇梵人。

“不,我不要。”她气冲冲地环顾身旁其他的法师,手中的法杖忽闪着,“这是一年来第一次允许我们碰头,我可不想浪费这次机会。”她猛吸了一口气。“我要提出一项动议,把法师圆环从教廷独立出来。”

礼堂里的所有人都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有更多的圣殿武士奔向了门边,仿佛被人追赶着似的。里斯感到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空气中充斥着怒意,就快要爆炸了。他跟着伊万杰琳跑向议席。

“我们要讨论的是法拉蒙的研究。”温妮坚持道,“仅此而已。菲奥娜,要是你扰乱了这次圣法大会的话,我们就再也开不了了。”

菲奥娜嘲弄地嗤鼻道:“这不是什么圣法大会,这就是个笑话!我们当然可以讨论应当怎么对待宁静仪式,直到精疲力尽为止,可你相信那些圣殿武士会遵循我们的建议吗,哪怕只是考虑一番?”

“教皇正有意愿要——”

“操他妈的教皇。”其他人被她的亵渎之言惊得齐齐瞪向她,而她叹了口气,烦乱地揉着前额。“我能肯定,教皇是个好到极点的人,”她换了种更加缓和的语气继续说道,“不过柯克沃的伊尔辛娜主教[ 南部自由境主教,经常调解柯克沃圣殿指挥官梅蕾迪思与首席巫师奥西诺的争端,在安德斯炸毁柯克沃教会的行动中遇害。]也是一样的好人。她尽其所能的让每个人都能满意,然后发生什么了?她什么也没解决,结果她的不作为还害死了她。”

温妮皱起了眉头。“她是被一个疯子的行动害死的。”

“我又没说要宽恕安德斯的所作所为。”菲奥娜说,“可是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我只是建议我们行动起来,又不是要炸掉白色尖塔。”

“不是吗?你觉得圣殿武士对此会作何反应?”

“他们的行为不能要我们负责。我们只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菲奥娜依次审视着每一个首席巫师,“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我从灰袍守护者中来到法环,是因为看到了必须要促成的事。我们灰卫学会了寻找并利用好时机,而这个时机就是现在。”

“可你要我们做什么?在圣殿武士来逮捕我们时同他们战斗吗?”温妮走到了至尊巫师跟前,恳求般地向其他人伸出双手,“法拉蒙的发现给了我们一次机会。当看到宁静仪式有其瑕疵的证据后,教皇就能有她所需要的理由去要求改革了。我向你们保证,那将是个崭新的开始。”

“你的保证就跟在上一次圣法大会上所说的差不多。”菲奥娜说。不过她的语气并不重……里斯感觉她语调里更多的是厌烦。“看看我们现在落到哪儿了。我们明白你的感受,温妮,但教廷不能坐等自觉可以安全推行正确做法的那一天到来。”

“那自由派就准备代我们做出决定吗?”其中一位首席巫师、一个体格魁梧、带着安德费尔斯口音的光头男子说。

编胡辫的法师皱起了眉头。“我希望知道法拉蒙是真有了什么了不起的发现,还是说只不过是放些烟雾弹而已。”

“他成功地治好了自己。”爱德利安插话道,“而现在圣殿武士们又把他变回清修者了。这能告诉你们什么?他们并不在乎我们研究出多少,也不在乎仪式有什么副作用。他们所在乎的就只有把我们控制住。”

首席巫师们不安地点着头,似乎接受了她的说法。温妮露出了心烦意乱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她有了跟里斯一样的感觉:氛围已经开始转向至尊巫师那一边了,就连里斯认为会出言为温妮辩护的人都保持着沉默。比如和她一样属于理性派的埃德蒙德,就只是阴沉着脸抚弄长长的胡须。

里斯看到伊万杰琳紧张地注视着,许多圣殿武士都离开了大礼堂,只剩下十几个聚集在门边,气氛凝重地监视着会议进程。走廊上传来一阵阵穿着重靴的脚步声。“我知道我的意见在这里不受欢迎,”伊万杰琳对法师们说,“但无论你们要做什么,我都建议你们快点。”

埃德蒙德似乎很惊异。“你不准备阻止我们吗?”

“圣法大会一直以来都是让法师们自己决定方向的,”她语气平和地小心说道,“所以决定吧。”

没人说话。看上去温妮在沉思,然而里斯估计她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而至尊巫师也是一样。每个人都已经明白了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也都了解了当前面临的问题。他们只是犹豫着不敢跳下峭壁。

“我能说几句么?”他轻声问道。意外的是,他们全都转过头来注视着他,甚至包括了至尊巫师。“我知道我不是你们之中的……”

“我们知道你是谁,里斯,”光头首席巫师说,“温妮常常说起你。对于一个自由派来说,你的观点一直都挺温和。说吧,我们正听着呢。”

里斯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至尊巫师说得没错,”他说,“这是你们碰头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无论投票的结果如何,追索者首领都会将它视作为叛逆。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他的目光与爱德利安交会了,他简直都能读得出她的想法:放手做吧,说出来,说服他们。“你们想要对法环的其他人说些什么?你们是要相信教皇,尽量不把事情搞糟,还是要进行反抗?”

外面隆隆作响,圣殿武士们要进来了——从这个声音来判断,他们全都来了。从法师们的眼中,里斯看得出他们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事情已成定局[ 原文为凯撒大帝名言“骰子已经掷下”,这里仅用引申义。]。此时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我提议作出行动,”至尊巫师催促道,“有谁赞成?”

可是已经太晚了。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冲进大礼堂大门的追索者首领兰伯特,一大群圣殿武士都拔出剑来跟在他的身后。还有三个穿着与追索者首领相同样式黑甲的人走在他身边,里斯才意识到来了更多的追索者。他们踏着震雷般的步伐,如同死神一样接近过来。

追索者首领朝法师们走了过来,而圣殿武士和追索者们分散开去,倏忽间就包围了他们。兰伯特脸上那股冷冷的怒意确切无疑地表达出了他的意图。“这次圣法大会完结了,”他宣称,“你们像小孩一样,连命令都不肯好好遵守。我可不允许这个地方发生叛乱。”

至尊巫师菲奥娜站到了其他人前面,简直像是要保护他们一样。考虑到她比起追索者首领来是多么矮小,要不是她明显带着一股强大的魔力,这个动作就显得很可笑了。她法杖上闪耀的强光正映射出她眼中的暴怒。“这不是什么叛乱。教皇给了我们举办圣法大会的许可,你可没资格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

“教皇就是个蠢货。”他对她咆哮着,“你们这些人也是。你们都觉得这是可以被允许的……还都听从了一个杀人凶手的话。”里斯过了一会才意识到,对方所指的正是他。“那个清修者,法拉蒙,今天早上被发现已经死了,是被人刺死的。我获得许可搜查了巫师里斯的房间,并找到了这个。”

他把什么东西丢到了他们之间的地面上:一把刀柄是黑色的小刀,刀刃上的血迹清晰可见。那不是里斯的刀,也一点都不像科尔的匕首。里斯以前从未见过它。“但……那不是我的。”他反对道。

“你当然会这么说了。”

“是真的!”

伊万杰琳上前道:“我告诉过您该对谋杀案负责的是谁,大人,要是您能听我说的话——”

“我确实听过。但现在我有证据证明你搞错了。”

“一定还有别的解释!”她坚持着,“是有人把这放在他房间里的,他们想要——”

“安静!”追索者首领喊道,“别再让自己陷得更深了,愚蠢的姑娘!我们要对付的是一名血法师。就算你没有被他所影响,也是被对这些法师的迷恋冲昏了头脑。”他朝圣殿武士们比划着。“把巫师里斯拘押起来。”

“不!”温妮抓住里斯的手把他拉了过去,“这太不合情理了!教皇一定希望听听这个,我敢发誓!”

里斯感到不知所措。他早就知道追索者首领讨厌他,但居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他就站在原地,而圣殿武士们握着剑接近过来。法师们挥舞起法杖作为回应,法力在房间里劈啪作响。他们散开来,与圣殿武士们对峙着,战斗一触即发。

追索者首领对此似乎无动于衷。“我已经受够听教皇差遣了,”他宣称,“她会把这个世界带进它所无法承受的混乱之中。你们都只有两个选择:退下并安然回到你们自己的塔楼去,或者被当做昭然若揭的叛党对待。”

“不,该做选择的是你,”至尊巫师菲奥娜警告说,“让我们合法地开我们的圣法大会,允许我们理性地调查对巫师里斯的定罪,否则后果自负。”

他挑了挑眉毛。“威胁?”然后看向了伊万杰琳,“那你怎么说?你要跟叛党站在一起,还是想拯救仅剩的良知呢?”

伊万杰琳绷紧下巴,拔出了她的剑。“我的良知所见到的只有一个拒绝承认自己做错了的男人。”

“那就这样吧。”

他一挥手,圣殿武士们攻了上来。虽然法师们已经有所准备,但他们还是没有预见到会有扰乱波动——一名圣殿武士的能量只能抵消一个法师的法术,而这一波动抵消了所有的法术。剑刃砍在魔法护盾上,将之轻易打破,耀眼的火花四溅。

但法师们并没有就此罢手。至尊巫师狂怒地叫喊着,朝离得最近的那群圣殿武士放出了一个光芒四射的能量球。有几个人及时举起了自己的盾牌,但能量球一爆裂,他们全都被震飞了,冲击波撼动着整个房间。

圣殿武士们朝里斯冲来。边上的一位首席巫师举起了双手。“我投降!”她恐慌地尖叫着。他不知道是圣殿武士在一片嘈杂中没听到她的话,还是认为这只是她攻击前的伪装。反正第一个到她面前的圣殿武士一剑刺穿了她。

这个年轻人脸上震惊的表情说明他没有料想到会这样。他恐惧地看着那法师俯身凝视刺入她胸口的那把剑。她张开嘴想要说话,但鲜血喷涌而出。她无声地滑下他的剑刃,倒在了地上,暗红的血迹迅速在法袍上蔓延开来。

这引起了激烈的反应。其他的法师看到这一景象都吼叫起来,忽然间就不再只顾自保了。里斯听见爱德利安暴怒地嘶喊着,让致命的火雨向圣殿武士们落去。他们被点燃了,惊恐地尖叫着。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了混乱里,正中央还冒出了一团飓风,裹挟着闪电与浓烟大肆扫荡。此时圣殿武士们也胡乱攻击起来,只要接近了法师,就全力地将其砍倒。

这混乱的局面实在令人顾不过来。里斯见一大块石头从天花板上脱落下来,连忙闪身才堪堪避过。又一个圣殿武士冲出烟雾,高举手中的剑发出一声战吼。里斯举起法杖,射出一道冲击波,将对方打进了人堆里。

他转过身,看见温妮将那死掉的女子搂在怀里。她不顾一切地召唤治疗的灵体来修补那女子的伤势,但她注入对方体内的魔力还是无济于事。那女子已经死了。“不!不,这全都弄错了!这不该发生的!”

里斯试图将她拉开,但她甩开了。于是他便抓住温妮的双肩把她扯了起来,迫使她看着自己。她睁大了眼睛看向了他,好像还不理解他要做什么。“我们必须得离开这里!”他大喊着。

伊万杰琳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注意到她的剑上沾着血,而从她严酷的神情也明显可以看出她厌恶这一切。她看到他们俩便跑了过来。“去大门!”她叫道,接着大礼堂又发生了一次爆炸,她在摇晃中畏缩了一下,“门被封上了,但你们可以把它轰开!”

伊万杰琳抓起他的手拉着他走,而他又拉着温妮。他们三人一同蹒跚地穿过争斗的人群。有灵体在盘绕着,由于它们缥缈的形态,对圣殿武士的攻击宛如没有任何阻碍。影障已经被大厅里猛烈的魔法轰炸给撕裂了,这令里斯很是不安。离其中哪个法师屈服于怒火与绝望,由着恶魔占据自己还需要多久?到那时,这场战斗就会变得无比糟糕、无比可怕。

“你们这是想去哪儿啊?”

里斯看到追索者首领正晃着一把亮闪闪的黑曜石宝剑站在他们前头,他的心被恐惧攫紧了。而对方看起来并没有受到这片混乱的干扰,灰色的眼睛只是紧盯着他们。

“别挡我们的路,兰伯特。”伊万杰琳警告道。

“没有人能离开这个房间,”他用冰冷的语调说,“一个都不行。”他的身后走出了十来个圣殿武士,里斯还看到有更多的接近过来。此刻法师们已经散开了,有几个已经倒在地上了还绝望地要逃跑,其他的则被压制了。他们的法力被瓦解,一个法术都放不出来。法师们就要输了。

温妮甩开了里斯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你是绝对逃不过惩罚的!”她声音嘶哑地喊道。

“为了给一个杀人犯正义的制裁?为了当场阻止一场新的叛乱?今天我所做的乃是上帝之伟业,再无其他。”他在其他圣殿武士的环绕下大步上前,并唤起力量注入了宝剑。

伊万杰琳带着毅然决然的表情举起了剑,温妮也抓紧了法杖准备战斗。里斯不能坐视这一切发生。他深挖着体内蓄积的法力,挖得比以往都要深。随着一声怒吼,他举起法杖放出了一股魔力。

从他身上爆发出的冲击波将所有的圣殿武士都击飞了,仿佛他们都轻如鸿毛。整座建筑晃动着,一时间里斯感到兴奋不已。这股力量……与他之前所挖掘出来的截然不同。它在他的血脉中流淌,使他感觉充实。

要再继续下去也是很轻松的。影障十分脆弱,他能够感觉到恶魔就在另一边引诱着他,渴望要进入这个世界。只需一声轻唤,他就能得到所需的全部力量。他可以拉上一大批的圣殿武士垫背,给他们带去永世难忘的混沌。

禁断的力量就在他的指尖招手。

里斯极度痛苦地大叫一声,从崩溃边缘退了回来。他转向了温妮和伊万杰琳,眼中还闪烁着能量。“快走!”他喊着。她们震惊地盯着他,但谁都没有挪动。“快走!”他大吼起来。

他不再等待,转身面向那些圣殿武士。一堵闪耀的纯力场墙升起,挡在了两者之间,他们徒劳地撞击着。里斯高举法杖,又唤出了一团能量风暴,更加剧了混乱。如果必要的话,他要把整座大礼堂一块一块地拆倒。

追索者首领来到力场墙旁边。他引导出自身的能量,用黑剑一击,便将它震碎了。里斯身上一阵火烧火燎的疼。他的魔法光束一发又一发地射向追索者首领。对方全数挡了下来,但这足以使他停步了。他的眉毛打起了结,努力要靠近过来。

继而有什么东西从后边击向里斯,重重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打得他眼冒金星。他猛然放出一个法术,将身后的攻击者大力地抛向了天花板,足以令他摔个骨折了。然后又有什么砍中了里斯身侧,他连看都来不及看,就又朝那个方向放出了一个法术。

然后追索者首领已经过来了。对方的眼中充满了仇恨。“愿安卓斯特指引我的剑。”他喃喃着,全力一剑挥了下来。

法术瓦解的震撼感使里斯蹒跚后退。周围的世界旋转着,他跌倒在了地上。好几个圣殿武士立刻跳向了他,用金属护手和剑柄殴打着他。疼痛令他视线模糊,最后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视野。

在眼前的事物渐渐黯淡下去的同时,他扫了一眼四周。追索者首领就站在一头,用极其冷酷的眼神俯视着里斯挨打。但是哪儿都看不见温妮和伊万杰琳。她们跑掉了。

很好。至少我做对了。

随后黑暗涌上来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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