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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马车

我要说的,是一个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的故事。虽然,事情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年了,但每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四十年来,这段经历我只告诉过一个人。即使是现在,我要重提这段旧事,仍旧感觉心有余悸。
事情发生在四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天气格外地寒冷,在英格兰北部的一片荒凉沼泽里,我独自前行。那时候正是猎捕松鸡的大好季节,那天我带着猎枪进到沼泽里准备去猎捕松鸡。可是,冒着寒风奔波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
更倒霉的是,我竟然迷了路。在沼泽里一直转悠到黄昏,依然找不到回来的路。
不久,天空飘起了大雪。天色渐渐阴沉。我站在布满雪的树桩上举目远眺,只见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沼泽的边缘和远处的山脉连成了一条模糊的地平线。视野之内根本看不到炊烟、房屋和田地,大雪把羊肠小道也完全覆盖住了。
没有办法,我只好扛起猎枪,拖着犹如灌铅的双腿,硬着头皮向一个方向走去。边走边暗暗祈祷:希望能运气好碰到一户人家,坐下来暖暖身子,吃点东西。我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当时我很累,很想坐下来睡一觉。可是我明白,在这寒风凛冽的大雪中,一旦睡过去,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咬着牙,以顽强的意志,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风小了点,但雪花依然大如鹅毛。随着夜幕的降临,天气越发地寒冷了,冻得我浑身打战。一想到我那可怜的新婚妻子玛丽此时此刻正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我回去,我的心里就一阵锥痛。
我想,这可怜的女人,她今晚将提心吊胆地独自度过了。
我和玛丽刚结婚两个月。我们先在苏格兰高地玩了一个多月,之后到玛丽的叔叔家去玩——就是这个位于苏格兰大沼泽边沿的偏僻的小村庄。在清晨我离家的时候,玛丽要求我一定天黑前回家。而现在,唉,我却迷路了,根本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
但我还是侥幸地想:如果能遇到人家,休息一下,再吃点东西,或许,午夜之前我还是能够赶回家的。
夜色越来越浓,雪还在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征兆。四周白茫茫的,视野严重受阻,只能看到很近的距离。我每走几百米,就停下来喊一阵救命,但我的声音消失在雪夜里,没有任何回应。我突然想起从广播里听到过的那些因精疲力竭冻死在雪地里的旅行者。
要是这样的命运落到我的头上,那是多么可怕啊!
我开始真正地害怕起来,不由得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
我从心里不住地咒骂上天:这该死的老天,我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和我的妻子是那么恩爱,为什么要我就这样死去呢?
不,我不能死!绝不能死!
我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我竭尽全力地疯狂喊叫,沙哑的声音传了出去:
“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啊,救救我!”
突然,我隐约听见前方好像有细微的回应,我心中一喜。
紧接着,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闪动的光点,那光点时隐时现,正向我移动过来。我心头狂喜,拔腿迎着光点狂奔过去,我有救了。光点越来越亮,终于,我看清楚前方出现了一个穿着毛皮大袄的老头。那光点原来是他手里提着的一盏煤油灯,灯火在夜里跳动着光芒。
“嘿,你好!”我凑上前去,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那老头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举起手里的灯笼,照了照我的脸,瓮声瓮气地问:
“你是谁?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白天到沼泽里打猎,结果迷路了。”我指了指走来的方向,“幸亏遇到了你,不然我可能会冻死在雪地里的。”
“是的。这段路上经常有人被冻死。”老头咧嘴一笑,在雪夜里显得有些阴森。
我又问:“你可知道这里离沃尔丁格有多远?”
沃尔丁格就是玛丽叔叔的村庄的名字。
“在那个方向,大约有二十多英里。”老头指着一个方向说。
“从这里到最近的村子有多远呢?”
“最近的村子在那个方向。”老头的手指又指向另一个方向,“大概有十多英里。”
“那么,冒昧地问一句,你住在哪里?”
“我?不远,就住在那边。”他晃着手里的灯笼,指了一个方向。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请问,我能跟你一起回去吗?我走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饿。”
“不行。”老头犹豫道,摇摇头,拒绝了我,“我家老爷不会同意你进去的。”
“你家老爷?”
“是的。我只是老爷的佣人。我做不了主,不能答应你。”他生硬地回答。
“你家老爷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我有些好奇地问。
“这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问!”老头的语气有点强硬。
我想了一下,又提出建议:
“要不,你领我去你们住的地方,我来询问你家老爷,看他是否同意我在他家里住一晚。”
看老头还在犹豫,我又说:“如果你不肯帮我,在这样的鬼天气里,我真的会被冻死的。”
老头终于同意了,他说:“好吧。那你跟我来吧。不过先说好,如果我家老爷不同意的话,我是不会帮你的。”
“嗯,多谢你了。”我答应一声。
于是,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两人在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走了不久,夜幕中就出现了一间大屋的轮廓,在雪夜里显得有些阴森。这时,从屋里蹿出一条狗来,冲着我不断狂叫。
“别叫。”老头向扑过来的狗发出命令。狗低下头退了回去。
老头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推开房门,闪身钻了进去。我也急忙紧跟在他后面,挤进门里。我害怕他把我一个人关在门外,置之不理。
进屋之后,我开始打量屋里的陈设。屋子的一边堆着谷子,另一边则堆放着面粉和农具等杂物,横梁上悬挂着腌制好的火腿和腊肉。屋子中央有一个巨大的东西,被一块大帆布盖着,我揭开帆布的一角,发现里面居然是一架巨大的望远镜。
我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时,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
“我家老爷叫你过去。”老头咧嘴一笑,用一种阴冷的语气说道,“就是那边的房间。”他的手指向大厅对面的一扇矮门。
我走过去用力敲了敲门。见没有人应答,便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有一张堆满书的桌子。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白发老人正襟危坐,正在桌子旁边看书。看见我走进来,他站了起来。
“你是谁?干什么的?”他盯着我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尊敬的老爷,您好,我叫莫里,是个律师,我在沼泽地里打猎的时候迷路了。”我说。
他那对浓密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
我继续说:“我希望您能帮助我!我只是想要点吃的,在这里借住一夜,明天雪停了立刻就走。”
他露出不悦的神色,却不说话。
“您若是不帮我的话,不用等到天亮,大雪就会把我给埋没的,我会被冻死的。现在的雪已经一尺多厚了。”我又说。
他拉开厚厚的窗帘,看看窗外。半晌,点了点头。
“好吧。看来我只能留下你了。你就在这里住一夜吧。”他提高声音,对着门外的老头喊,“雅各布,可以准备晚餐了。请特别为客人准备一份。”
然后,他摆手让我坐下,而自己则回到原来的座位上,继续埋头看书。
我把猎枪放在屋子的角落里,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借着壁炉的火焰来暖和自己。我开始打量小屋里的一切。
这间屋子很小,但是里面的布置井然有序,并不显得拥挤。不过陈设的物品却都很奇怪,跟这荒僻的沼泽环境一点都不相配。
屋子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块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画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图形和符号,而另一面墙上则钉了许多搁板,上面摆满了做科学实验用的各式各样的仪器,例如蒸馏瓶、试管等。壁炉旁边立着一个书架,里面塞满了陈旧的线装古书,看起来有好些年头了。顶端还摆放着一架古色古香的小风琴。
我的对面是主人的书桌,上面摆满了书籍、地图、文稿等,其中还有一个原子模型和一架显微镜。书桌的另一边则是一个很高的木架,上面满是地质标本、动物标本和许多化学溶液瓶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这些东西令我很是惊讶。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还有这么一个让人惊叹的房间,更令人不解的是这个房间竟然处在一个农舍里,而这个农舍又远离人群,在沼泽的深处。
我暗中观察正在看书的主人,从心里暗暗猜测他的身份:他是一个隐居的科学家?还是一个疯子?抑或他有着古怪的爱好?
而主人正沉浸于书中,似乎当我并不存在。
没过一会儿,门开了,老管家用一个小餐车把晚餐推了进来。主人合上书,冲我微笑一下,很有礼貌地邀请我和他一起共进晚餐。
我在餐车旁边坐下,看到餐车上面的火腿、腊肉、面包和啤酒,止不住地吞咽口水,我实在是饿极了。
主人笑笑,说:“尊敬的先生,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请随便享用。”
我点头致谢后,也不推辞,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边吃的同时,一边对这些食物赞不绝口。
主人一声不吭,脸上挂着微笑,然后,坐在我对面,吃他自己的晚餐。他的那份晚餐非常简单,只是一杯牛奶和两块黄油面包,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吃完了饭,雅各布又进来收拾走餐具。我则重新坐回壁炉边的椅子上,而主人也搬了把椅子靠了过来,朝我笑笑说:
“先生,我独自在这儿隐居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这边信息不发达,我一直不看报纸,也很少见到几个陌生人,您能告诉我一些外面的情况吗?”
“您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我坦诚地说道。
他把身体微微前探,两眼凝视着我,开始询问起来。
他的问题许多都和科学有关。因此,我肯定他是一位隐居的科学家,顿时对他肃然起敬。我对科学不是十分了解,但是我竭力搜索自己从报纸上读来的相关信息,尽量详尽地告诉他。
在他连续问了十几个问题后,我开始渐渐放松,我们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高谈阔论。从他的谈话中,我发现,他熟悉几乎所有的学科体系,对任何问题都能够很快做出缜密的分析并且得出中肯的结论。
他滔滔不绝,话题从生理学到心理学,从物理电流到生物电流,从瓦特、爱因斯坦到斯宾诺莎、笛卡尔、伯克莱、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以及东方三博士和东方的神秘术数,等等。
而我,则对他的高谈阔论敬佩不已,听得如痴如醉。
他驰骋在各个知识领域,显得游刃有余、轻松自如。在谈完术数之后,他的话题开始进入超自然领域。他谈到了灵魂究竟是否存在,谈到精神的无穷力量,谈到人的第六感知和佛教的神通以及妖怪、魔鬼和幽灵等。
我的知识浅薄,很难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也很难插上嘴。所以,我除了偶尔的发问外,从头到尾都是在做一个专心的听众。
谈论完这些后,他愤愤不平地说道:
“现在的科学,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迷信。那些所谓的科学家,只讲究真凭实据的科学精神,却从不相信自己看不到的东西。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难道都是能够凭借肉眼看到的吗?就拿灵魂来说,自古至今都有无数的人相信灵魂的存在,可现代的科学家却将它视作无稽之谈。他们对任何证实灵魂存在的证据都不屑一顾,任何人只要相信鬼魂的存在,就会被他们视为疯子或者傻瓜。”
说完,他沉默了几分钟,紧接着抬起头,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我就是一个被他们认为的那种‘傻瓜’,我一直相信灵魂存在,我做过很多次实地的调查和实验,然后向世界公布了我的观点。结果,我成了众多人的笑柄,被赶出了科学界。这件事情发生在三十多年前,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隐居在这里,从未与外界联系了。”
我低声说:“我很同情您的遭遇。”
“我的经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苦笑了一下,“世界上其实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说布鲁诺,我们都是在为真理而受苦。”
他似乎想要结束谈话了,站起来,走到窗边。
“雪停了。”他说。
我也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
“如果今晚我能够走二十多英里路的话,我愿意现在就赶路回家。”我说。
他的眼睛里露出好奇:“为什么非要今夜走完二十多英里路?”
“为了我的妻子。”我说。然后,我把我的故事讲述给他。
“你妻子现在在哪里?”他听完后问道。
“沃尔丁格。”
“沃尔丁格?”他嘴里重复了一下这个小村庄的名字,然后笑了笑,又说,“不错,这个村子确实在这里往南二十多英里的地方。”停顿了一下,他又问,“不过,你真的想立即见到她?而不是等到天亮之后?”
我的眼睛一亮,回答说:
“是的!您能帮我吗?如果现在有人向我提供向导和马车的话,我愿意支付十个金币!”
“呵呵,您不必破费那么多。”他笑呵呵地说,“从北方来的夜间邮车今晚要到沃尔丁格换马,”他看了看时钟,继续说道,“它将在一个小时内经过离此三英里外的一个十字路口。如果您能够在一个小时内到达那里,就一定能够赶得上。”
我的心头一阵狂喜。
他又说:“这样吧,我让雅各布把你带到老车道,你只要沿着老车道一直向前,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等着就行了。你只要一直等候,就一定能看到那辆邮车经过。”
我非常感谢他。他摆摆手,按铃叫来了雅各布,对他交代了一番。然后,他又从桌子下面取出一瓶威士忌,倒出一杯递给我说:
“外面太冷了,临行前喝杯酒暖和一下身子。”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他向我告别。我也向他告别。接着我跟着雅各布穿过外面的房间,出了农舍。
凛冽的寒风让我猛地打了个冷战。雅各布锁上大门。我们迈入了白雪茫茫的沼泽地。
雅各布对主人分派给他的这个差事,感到十分郁闷。他一路上一语不发,只是提着灯笼默默地走路。我扛着猎枪,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漆黑的夜空里看不到任何星星,天地间寂静得要命,只能听到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显得格外刺耳。
走了不久之后,雅各布突然停下了脚步。
“到了?”我疑惑地问道。
“没有。”雅各布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前面的路,你自己能走到了。沿着路右边的栏杆一直走,很快就到了。”
“那,这就是老车道了?”
“是的。”
“那么,到十字路口,还有多远?”
“一英里。”
我知道雅各布想要什么,我掏出了钱包,缓缓地打开。
看到我这个动作,雅各布的脸色缓和了,他主动说道:
“这条路,对于步行的人来说,还算安全,但对于北方来的马车来说,就有点太窄了。你看路标旁边那段被撞坏的栏杆,应该明白了吧?”
说着,他指着前面路旁不远处的一段倒塌的栏杆。
“那是一次意外事故造成的,后来就一直没有修理过。”他又说。
“是什么事故?”我好奇地问,同时,一边从钱包里掏出半个克朗拿在手里。
“有辆夜间邮车撞坏了栏杆,翻下了悬崖,摔到了下面的山谷里——下面有五十多英尺深呢!”
雅各布讲述的同时,盯着我手里的半个克朗。
“好可怕!死人了,对吗?”
“全死了。有四个人当场就死掉了,还有两个被送到医院,但也没有挺过去,不久也死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九年前。”雅各布沉声道。
“那么,我沿着栏杆一直走就可以了,是吗?”
“是的。”雅各布说。
没有什么需要问的了,我把半个克朗递给他:“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剩下的路我自己可以走过去了。”
雅各布也不客气地收下了。他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并拍了拍,好像怕钱掉出来一样。然后,装模作样地给我行了个礼,提醒我说:“你自己小心点。”就返回了。
我看着雅各布的身影被夜色淹没,便独自上路了。
在白雪的映衬下,能清楚地看清道路,也能轻易地辨认出路边的栏杆。忽然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个该死的鬼天气。我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加快了脚步。一边走,我还大声哼唱着歌曲,这样可以给自己壮胆。
很快我便领教了严寒的厉害,即使快步行走,也不能使身体更加暖和。我的双腿不久就没有了知觉,如同灌了铅一样。手指也变得僵硬,甚至感觉不到还在握着的猎枪。在这种状态下,我无法判断自己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哪里。
我知道,如果我还是保持现在的样子,依然会冻死在路边。只有赶紧到达那个十字路口,登上那辆北方来的邮车,我的处境才能变得安全,我也就彻底得救了。我拼命地加快自己的脚步,可是总觉得自己在攀登一座没有尽头的高峰,前方远处黑暗一片,看不到路的终点。
这时候,我隐约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我连忙回头一看,发现后面远处有一点亮光,正向我急速靠近。
我松了口气。这下好了,应该是雅各布觉得我可能有危险,回来找我了。不,不对,黑暗中又出现了第二盏灯,在与第一盏灯平行前进着,而且行进的速度也很快。
我明白了,那一定是某辆马车前面挂的灯笼。但是,让人不解的是,谁的马车会在这么寒冷的深夜走在这条偏僻而危险的路上呢?而且还下着大雪,这样的鬼天气应该不会有人出行才对。
灯光逐渐接近,灯光后面车厢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它快速地向我冲刺过来,但是很奇怪:我竟然没有听到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而车轮下,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但是,我无暇多想,心里获救的喜悦已经让我丧失了判断力。我站在路旁,朝那辆越来越近的马车拼命招手,希望那个马车能救救我。
忽然,一个念头冒进我的脑海里:我是不是已经走过了那个十字路口?而这辆马车就是我要等的那辆邮车?
我来不及深究,马车已经迅速奔驰到了我的跟前。我看到了四匹浑身冒着热气的灰马,以及坐在驾驶座上的车夫和两名穿制服的邮局员工,还有车厢上那巨大的邮局标志。
在车灯的映衬下,整个邮车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看上去有些诡秘。
我一边冲上去,一边招手大声呼唤。
可是邮车在我面前全速驶过,根本没有停下。
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彻底的绝望,心里突然一凉。完了,他们一定没有看到我,或者不想带我。
然而,冲向我前面的邮车却慢慢地停下来了。
我连忙跑上前去,跟车夫打招呼。他从头到脚都包在斗篷里,坐在驾驶座上一直保持沉默,并且一动不动。我又大声喊了几声,他还是没有理我。我又向那两名穿制服的人说话,他们也不看我,只是默默地坐着,似乎在龟缩着睡觉。
不管他们是否理睬我,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就上前打开车门,跳进车厢里。关上门,我回头审视,才发现里面还有三名乘客。我冲他们点点头,算是问候。但是他们似乎都在睡觉,没有一个人回应我。我就自己随便找了一个空着的位子坐下。
马车又开始奔驰起来,看着车厢外面的白雪,我暗暗为自己庆幸。
车厢里似乎比外面还要冷,我不禁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我还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特殊的难闻气味,有些刺鼻。
我坐好后,开始打量旁边的乘客。三个都是男性,都紧紧地倚靠着椅背,沉默不语,但好像并没有睡觉,情形很是古怪。
我向离我最近的一个人搭讪。
“这该死的天气,真是好冷啊!”
那人慢慢抬起了头,冷冷地盯着我看,也不说话。
“这见鬼的天气,真是可恶!”我又说,希望能挑起话题。
他依然一言不发。他坐在非常阴暗的角落里,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不过,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眼睛一直在看我。
我心里觉得十分不快,加上本来的郁闷,很想发作一通,但车厢里冰冷的寒意直刺进我的骨髓里,我的牙齿不禁打起了寒战,我忍住了没有发火。
车厢的颠簸,加上那股难闻的气味,让我有些想吐。我便捂住嘴,转向另一边的人,说道:“请把窗户打开一下,我想吐。”
那人和前一个人一样,他纹丝不动,根本不理睬我。
我提高声音,重复道:“请打开窗户,我不行了!”
那人依然一声不吭,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
我胸口涌出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我不再理他,赶紧冲过去,用力地拽住车窗上的皮带,想把窗户拉下来,但是皮带出乎意料地应声而断。
这时,我突然看到玻璃窗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霉。要知道,长成这个样子的青霉,说明这辆车已经有几年的时间没有保养了,才能积累到这么厚。我感觉到我似乎弄错了什么,但我又一时说不上来。意外地让我没有那么不适了,我也忍住了要吐的欲望。
我的眼睛适应了车厢里的黑暗后,借着外面泄露进来的微弱的灯光,我仔细地观察车厢里的一切。
这辆车已经破败不堪。车子似乎早已经发霉腐烂,行走时都晃晃悠悠的。窗框已经散架,地板摇摇欲坠,座椅上的皮革也已经发霉,长出了长长的绿毛。整个车厢内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臭气味。
无疑,这辆车已经在外面被风吹雨淋了好多年,并且很多年没有人照料了。
我心里猛然一惊:邮局怎么会用这样一辆车?
我看了一眼车厢里的第三名乘客,希望他能同我交流。
我尝试着问他:
“这辆马车真是糟糕啊!原来的邮车是不是已经坏掉了?这辆是备用车吧?”
他跟那两个人不同,他的头动了一下,脸慢慢转向我,然后直直地盯着我。
天哪!那一瞬间,一股凉气直接冲向我的天灵盖,让我顿时浑身发麻。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人的脸,它使我浑身打战,牙齿咯咯直响。即使现在想起来,我都会忍不住要打上一个哆嗦。
那绝对不是人的脸,一只眼的眼球没了,另一只的眼球则吊在眼眶下面,如黑洞般的眼窝里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而他的脸上,下半部分的皮肉早就没有了,露着白骨森森的牙床。
我惊叫一声,几乎当场吓晕过去。
我颤抖着,看向另外两个人。
他们也都是一副可怕的模样。
那腐烂的恐怖脸盘,那沾着坟草露水的头发,那沾满泥土、早已经烂成碎片的衣服,那腐肉耷拉的手臂,那周身闪耀的暗蓝色磷光,还有那魔鬼般的邪恶眼睛,竟然一起望向了我!
我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厉声尖叫,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救命,一边扑向车门。我慌忙间,仅仅将车门撞开一条缝,却怎么也打不开那扇门。
刹那间,仿佛黑夜中划过了一道闪电,我清晰地看到车门缝隙外的路标和上面提示危险的警示符号。随后,传来“咣当”的巨响声和猛烈的震动,我知道,这个邮车撞上了路边的栏杆。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我接着听到马的悲鸣和耳边呼呼的风声。我明白,这是栏杆被撞开了,马匹和马车整个地坠下了山谷,而我正处于从悬崖堕落向谷底的空中。然后,又是一声巨响和巨大的震动。
同时,我感到一阵碎裂般的剧痛。
——马车着地了。
这是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黑暗袭来,我失去了知觉……
七天后,当我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我看到玛丽正守候在我的床边。她一边抱着我痛哭,一边感谢上帝让我死里逃生。
她告诉我说,在靠近老车道的十字路口不远处,我从悬崖上失足掉了下去。万幸的是山谷下面的积雪很厚,我并没有当场死亡。第二天,一位起早打猎的人发现了我,并把我送进了医院。当时我摔断了一条腿,肋骨也断了好几根,经过抢救,我终于脱离了危险期。
医生根据我口袋里的一个信封,知道了我的名字和这里的住址。然后,他们派人接来了我的妻子。在妻子的细心照顾下,我终于脱离了危险。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是,还有一点我一直也想不明白,就是我摔下去的那个地方,正是九年前邮车出事的地点。
而我,明明在那里和雅各布分开的。是我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返了回去?还是那辆幽灵马车将我拉了回去?当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分辨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把那天夜里的恐怖经历告诉玛丽,我怕她接受不了。我只对我的主治医生说过,可他认为那是我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产生的幻觉。我和他反复讨论了很久,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想起了那位隐居的科学家的话:
“他们对任何证实灵魂存在的证据都不屑一顾,任何人只要相信鬼魂的存在,就会被他们视为疯子或者傻瓜。”
于是,我决定不再和他争论了,并且,也将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现在,我已经是耄耋之年了,不久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不再计较世人的眼光,所以才将这段一直压在心底多年的恐怖经历记录下来。
别人或许对这事有不同的看法,但是,还是我自己最清楚:四十年前,我曾是那辆幽灵马车里的第四个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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