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之门
那年，我携全家回到苏格兰，暂时在布伦特租了一套房子，一家人住在那里。
那里离我儿子罗兰上学的地方很近，所以很方便。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们都很疼他，我的妻子舍不得与他离得太远，总是担心他。
每天早上，我们把他送上马，都让他自己骑马去上学。这样除了方便快捷一些，也是为了让他得到一种锻炼。此前他面色苍白，缺乏青春活力，有些营养不良。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身体也健康硬朗了。
布伦特的景色很是怡人，让人百看不厌，无论走到哪里，总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村子里有一座小教堂，但是很少有人去礼拜，略显得荒凉。但我很喜欢那里，常常散步去那里坐坐。
我们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大花园里，园中还有一片废墟。
废墟原来是布伦特的一座古老宅院，虽然已经残破不堪，却仍看得出一点当年辉煌的样子。最外面还有一堵低矮的山墙，墙上长满了厚厚的一层苔藓，那里有一道门洞，看上去像是仆人们的通道，但是看起来有些阴森。
我记得，第一次来布伦特刚见到它时，居然还有点儿胆战心惊。
这废墟破是破了一些，但也算是本地一景，给这里增色不少。
生活在这样的田园风光里，我们全家都感到非常愉快而且兴奋。
夏天和秋季过得很快，天气很清凉舒适。就在我们准备迎接冬季的严寒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离奇的怪事。
出事的时候，我正好离开那里去了伦敦。
我忙着会见各方老友，其中很多场合我都得亲自去应酬。从星期五到下星期一，我先去一个朋友家赴宴，休息了一天，然后又和朋友去看赛马。
在这期间家里来了几封信，我都没有收到。我当时觉得，家里来信无非是报个平安，也就没有太在意。
诸如“这里天气不错，罗兰现在最喜欢骑马”，或者“亲爱的爸爸，别忘了您答应的事情，我要这个那个”列出一长串清单，等等。
当时我心里想着，亲爱的罗兰，亲爱的女儿们，还有我最亲爱的夫人，你们的事我一件也忘不了，我一直记得你们的嘱托，等这里的事一忙完，我马上就办。
但是，我对家里太过于放心了。
一回到伦敦的住所，我就看到信箱里有三四封信，信上注着“急件”。我正要看信的时候，仆人又匆匆地送来两封电报，他说有一封是头天晚上到的。
我马上拆开了最后的一封电报，只见上面竟然写着：“为何不归？怎么还不回信？快回来，他病得更重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看到这个消息，就像惊雷在我头上炸响。
在看第二封电报时我急得双手直抖，半天拆不开，生怕有什么更加糟糕的消息传来。里面的意思都大致相同：“病情不见好转，医生说很有可能是脑炎，病情很严重。我们日夜盼你速归，尽快回来。”
我立刻吩咐仆人去查火车的时刻表，希望能坐上今天的夜间火车，好赶紧赶回去。
接着，我又看完那些信件，天啊，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信上说：
儿子脸色不好已有很多天了，看样子像是受了惊吓。有一天，我看到他疯了似的骑马从花园中冲过来。马跑得气喘吁吁，热气都快扑到我的脸上了，孩子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头上浸满了汗水，浑身战栗着。好几天了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是不说。最后，就连性情都大变，他不肯去上学，非要家人晚上派车去接他回来。而且他还不愿外出玩耍，听到响动就惊恐不已，浑身直冒冷汗。有时，他总是跟我说，他在花园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看到废墟间有人影晃动……
虽然请了西蒙森医生，但他的病情依旧不见一点好转。
我连夜往回赶，心急如焚，希望能及时赶回家。
到爱丁堡时，天还没有透亮。仆人前来接我，他不敢看我的脸。我着急地问他：“怎么样了？”
他目光闪烁，回答得含含糊糊：“还是那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担心又加重了许多，莫非儿子的病情更严重了？
马车在黑暗的乡间小路上疾驰，当我们穿过花园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林子里呻吟。我想要不是急着赶回家，我会停下车看看是哪个流浪汉闯进了我家的花园，到处乱窜。
但是，我儿子病得不轻，现在我只想赶紧回家看到他。
而那个“流浪汉”却还在一边唠叨不停，呻吟不止。马车飞速驶过，在家门口停下，几匹马满身的汗水像被雨淋过一样。
我妻子脸色苍白，正站在大门前等我。
“他睡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怕惊动儿子。
我同妻子在台阶上站着的时候，虽然没有特别留意，但注意到几匹马好像都不情愿进马厩，车夫们也不大情愿。
我来到儿子的房间门口，看起来他的确是睡着了，而不是在昏睡，我心里突然放松了一下。
妻子说：“他有时候会陷入昏睡中。”在隔壁的房间里，妻子向我讲述了我不在的这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开始于冬天刚到的时候。
“那时他每天放学回家，天色都变得很黑。他路过废墟的时候，听到废墟中有响声，他说先是听到一种呻吟声，他的马也受了惊，渐渐地才听出那是有人在说话。”
妻子说着，脸上挂满了泪水。“他夜里时常被惊醒，喊叫着：‘噢！妈妈，让我进去，妈妈，快让我进去。’”
这叫声让她听了心碎，她彻夜难眠，一直守在他身边。嘴里说着：“我的孩子，你就在家里呀，我就在这儿。你不要害怕，妈妈就在你身边。”
儿子却双眼无神地看着她，一会儿又开始发作起来，疯狂地叫喊着。
每次当他清醒过来，就会着急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等爸爸一回来，我就同他一起去探个究竟。”
医生说，他肯定是受了巨大的刺激。
过了一会儿，妻子让我休息一下先吃些东西。自从我收到她的信后，就一直没有吃饭，一刻也没有休息过。我只想尽快赶回来，守在他们身边。
她说孩子一睡醒就叫我，我才同意先睡一会儿，这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了。
结果我太累了，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儿子醒来后听说我回来了，就不再哭闹，家人也就没有叫醒我。
我去看他时天色还没有暗下去。很显然这些时日，他憔悴了很多。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面色苍白，疲惫不堪。
他披头散发，双目无神，伸出手一把抓紧了我。“让别人都出去！”他说，“你们都出去，妈妈也出去。”
这话让妻子有些伤心，因为她希望让孩子更信任她，但她还是知趣地出去了。
孩子说：“他们都离开了吗？他们根本不让我说出真相，医生还认为我是傻子，已经疯掉了，但我不是傻子，爸爸！”
“当然，我亲爱的孩子，你当然不是傻子，但是你病了，需要静养。你一点不傻，还很聪明，很懂事，可你病了，就要听话。不管发生了什么，得等你好了才能做。”
他挥起手臂，叫道：“我根本没有生病，我和你一样再正常不过。你觉得我会生什么病？西蒙森虽然是个好人，可他只是个医生。而每个医生都是一样的，他们一见到你就会说你已经生病了，然后就逼你上床休息，他们只知道这么干。”
“那你认为不上床休息，怎么可能会好呢？”
他接着喊道：“我下定了决心，要坚持等到你回来。我对自己说，不能吓坏妈妈和姐妹们，可我要和你说的是，我没生病是有一个秘密。”
他两眼圆睁着，情绪激动不已，开始手舞足蹈起来，这正是脑炎的症状。如果真是脑炎，那就太可怕了。
我赶紧把他抱到床上，哄着他说：“你要说也行，我的孩子，可你得静下来，不安静下来，我不能让你说下去。”
“好吧。”他开始安静下来，像个大人一样明白事理。
我让他枕好枕头，他看着我，露出一脸满足和放心的神情。“我明白，等你一回来，事情就好办多了。”他说着，不禁流下了眼泪。
“好吧，好吧！我的孩子，你别激动，你好好和我说说。”我哄着他，真怕他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
“好的，爸爸。我和你说，我们花园里有人，有人在那儿遭罪。”他说着，声音开始急促起来。
“嘘——亲爱的，不要激动。你说什么？谁欺负他？怎么在我们花园里？”
“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他又叫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可我听到真的有人在哭，在呻吟，甚至我睡觉时都听得见。我很清楚地听到，可是别人都认为我是在做梦，认为我在说梦话。”
说到这，他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很纳闷，他这样子根本不像是生病呀！
“你能肯定你不是在说梦话吗？”我感到这个问题有点搞笑。
“做梦？这怎么可能！”他又坐了起来，在我的示意下又平躺下去，他脸上还是那种不屑的笑容，“我的马也肯定听到了，它像是挨了打一样，猛地跳了起来，幸好我牢牢地抓住了缰绳，要不然，我就……我太害怕了，爸爸。”
“你感到害怕？这并不丢面子，亲爱的，这没什么。反而我觉得你很勇敢。”
“我只差一点就摔下去了。回到家门口，那马还是喘个不停，马也能做梦吗？”他的语气很急切，想证明他说的都是真实的。
接着，他慢慢地说：“从我们刚来的时候，我一直都听到那种叫声，我没想告诉你，因为听着可怜却不可怕。那时候，我还以为有兔子给套住了，但是白天我去看过，什么也没有。你走了以后，我才第一次听到了那种说话声。”
说着，他慢慢地坐了起来靠近我，紧盯着我的脸：“噢，妈妈，让我进去，噢，妈妈，让我进去吧。”声音是那么凄凉哀怨。
他在重复这几句话时，脸上一片茫然，嘴唇颤抖，面孔扭曲，不禁泪流满面。
这难道是他的幻觉？我想，难道他脑子真的因为生病而糊涂了？还是因为身体太虚弱，引起了精神错乱？
“这听起来太奇怪了！”我沉声说道。
“爸爸，要是你也听到了那种哭喊声，你也肯定会想办法去救他的。可妈妈去请来了西蒙森，但他只是个医生，他只知道让你上床休息。”
“罗兰，我们不能抱怨他是个医生。”
“不，我不怨他。”他听话地说，“我真不怨他，他是个好医生，干的就是这个，况且，这件事情和他没有关系。可你不一样，你是爸爸，我相信你有办法的。今天，就今天晚上，咱们去看看……”
“我敢肯定，那只是谁家的孩子迷路了。”我对着他说道。
他却突然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了我半晌，然后伸手抓住我的肩膀说：“要是，那本来就不是活人呢？”
“我的儿子，如果不是活人，你怎么可能听到声音呢？”
罗兰生气地把脸转到一边，抱怨地喊起来：“原来你还是不明白！”
“你是想说，那儿在闹鬼，是吗？”
罗兰听我这么说，马上松开手，嘴唇略微颤抖着，说：“不管他是谁，爸爸，我肯定有什么东西就在那儿。他在那儿受罪呢，他在那儿活受罪呢。”
这话让我无话可说了：“就算那是谁家走失的孩子，或是别的什么可怜人，你能让我怎么办呀？”
“我要是你就知道怎么处理了。”他急切地说，“我一直相信，爸爸会有办法的，你是最有办法的人。噢，爸爸，我求求你了，我每天都能听到这种声音，听到他在那里受罪，他就在那里却没人去救他，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满脸泪水，抽噎不止。我心疼极了。
我百般哄劝安慰他，却不正面答应他解救的事。
他突然警觉起来，不再让我哄。他说一阵，哭一阵，坚持着他的要求：“他现在就在那里，整夜都在受苦，爸爸，你想想吧，如果那是我，是我在那里受苦，你怎么办？别等了，快去呀，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说着他推开我的手：“你去帮帮他吧，你快去帮帮他吧，让妈妈来照看我。”
“可是罗兰，我应该怎么帮他呢？”
他冲我微微一笑，泪水还在眼里：“我知道你肯定会有办法的，我一直坚信你有办法。你让妈妈来看着我好了。”
说完，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如释重负。
我连忙叫来妻子，然后才独自走了出去，脑子一片混乱。不管怎么说，对孩子是放下心了，他现在可能还处在幻觉中，可他的思维非常清晰，不像说的病得有多重。
女儿们见我如此镇静，都很惊讶，她们围过来，轻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想得那么糟，没事的，罗兰会没事的。”
阿加莎哭了出来：“噢，爸爸，你真好。”她扑在我肩上，亲吻着我。
小珍妮紧紧地抱住了我，没有说话，她的脸色同罗兰的一样苍白。
孩子们对我如此依赖，我感到幸福也很是骄傲。既然罗兰说那里有鬼，我这做父亲的就得上阵，这真叫人哭笑不得，有些荒唐的感觉。
这时我猛然想起，仆人们把马车赶回马厩时，脸上都是怪异的神情。他们好像都不愿去那个方向，几匹马也不愿顺着原路回去。我当时一心只为罗兰着急，并没有深究。而现在，我想我得去问个究竟了。
当我走出门时，天已黑了。
当我走到那片废墟时，四周阴森可怕，一片死寂。可我却感到那里有人的声音。我使劲一跺脚，为自己壮胆，大喊一声：
“谁在哪儿？给我出来！”
没人回答我，我也不想听到有人应答，可仍然觉得有人在那边。
我不敢回头，闪到一边继续往前走。看到远处马厩的灯光，我长松了一口气，赶紧穿过迷雾跑向那里。
马夫查威斯手里提着铁桶，磕磕碰碰的。他是仆人们的头儿又是本地人，很了解这里。我必须找他问个明白。
仆人们见我这个时候到来，都紧张地盯着我看，一直盯着我走进查威斯的房间。他的妻子一看见我到来就急忙关心地问：“小主人好些了吗？”
“好些了，但还是那样。我也说不上来，他总说他能听到声音，说这里有奇怪的声音。”
“有声音？噢，对！风刮在森林里的声音，河水也哗哗地响。至于其他声音，没有。先生，这里连头牛都没有，大门那边看得挺紧的，外人也进不来的。”
查威斯说着话，两脚不安地挪来挪去，他有意避开我的脸，似乎在隐瞒什么。
他妻子坐在一边，不时地看他一眼，默不作声，欲言又止。
“我看你这是在骗我吧，查威斯？”我说。
“骗您？不，先生，我怎么敢欺骗您呢？即使是魔鬼来了这儿，我也不会骗您的，但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声音。”
“老东西，你在瞎说什么！”他妻子怒斥了他一句。
“我没瞎说，先生来这里问点事，我是说，就是魔鬼……”
“我告诉你给我闭上你的嘴，”她又叫道，“天这么黑，夜这么长，你怎么敢说那个字，谁敢说那个字啊？”
她扔下手中的活站了起来，看上去烦躁不安：“我知道这件事瞒不住，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全村人谁不知道？得了，都告诉先生吧，还是让我来说吧。”
她不屑地挥了挥手，说：“其实这事全村人早就知道了。”这女人说话办事都干脆利落，跟她一比，查威斯显得畏首畏尾的，虽然他看起来人高马大的。
他起先还直冲她喊“住嘴”，突然，他变了嗓音大叫起来：“你就说吧，该死的臭婆娘，我不管了。咱们家里真要闹了鬼，你也跑不了。”
就这样，我一直听他们叙述完，他们都认为这地方一直在闹鬼。
查威斯和他妻子你一言我一语，抢着把事情都抖了出来。
这是一个鬼故事，情节很悲苦凄凉。至于那个声音在这里有多久了，谁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十年前吧，这片宅子彻底破败之后才出现的。而且，声音都是在每年的冬天才会有。
冬天的夜里最黑，每晚都能听见这种凄惨的喊叫声，可是，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个鬼从天黑就开始闹，会一直闹到天亮。有时能听出好像在谈话，正像我儿子听到的一样，“噢，妈妈，让我进去……”
查威斯夫妇说，没有人来查问过此事。
“不会有人来的。跑到乡下来捉鬼，这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以前的那位先生说，这肯定是林子里的风声在作怪，他说这太好解释了，但是他很快就不住这儿了。你一来，我们都很担心，但你看上去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种事，所以我们只要管好房子得了，跟你说它干吗？闹不闹鬼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我的孩子现在出事了，你还说没什么大不了！”我顿时心头火起，“你不告诉我却告诉了他，而他还只是个孩子，孩子都很敏感。而且，他那么小，疑心那么重，怎么可能受得了？”
我气得一拍桌子，这些看房子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差事，为了赚到钱，竟然不顾别人孩子的死活。如果他们能早点告诉我，我一定会采取措施的，或者搬家，或者赶紧把罗兰送走。可现在，一切都麻烦了。
“先生，”查威斯诚恳地说，“我老婆可以作证，我可从没跟小少爷说起过这事。别人也没提过，我发誓。对于这事，我们都一直守口如瓶。”
虽然他这么解释，但是我仍然想，假如一开始就有人告诉我，也许现在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我问：“难道，你们就不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唉，先生，”他的妻子说，“谁会相信这事啊，你查它干什么？人家会笑话你的，有失你的身份。”
“可是你信！”我猛地转过身冲她喊道。
这个老女人被我吓了一跳，不由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天哪，你吓死我了，先生。你说我信，可我们只会被人当作笑柄。”
“查威斯，你跟我去一趟，”我着急地说，“我们至少得去查一下。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晚饭后我就过来，你准备一下。我非把这件事查明不可，十点钟等我。”
“让我去？”查威斯心虚地说，“您说的是让我去吗？先生。”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擦汗，双腿一直发抖，嘴里哼哼叽叽，一副不愿意去的样子。
“我可不敢冒犯您，”他边说边往后退，“但是，先生，我曾经说过再也不掺和这事了，我老婆也知道，先生。”
说着，他又看看我，不断地搓着手，很是紧张。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是这么回事，”他说下去，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您知道，我腿脚不好。要是骑马还行，但是让我走着去，而且，现在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可真要命了啊。”
我追问道：“我都能去，你怎么就不能？”
“噢，先生，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您走多远也无所谓，可我走几步就受不了啦。您是主人，什么都不怕，而且您也没我这么老，况且，是为了您自己的孩子，您知道……”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相信鬼，而您不信。”他妻子为自己老公开脱道。
“那你和我走一趟？”我对他妻子说道。
这句话把她吓了一跳。她顿时惊慌失措起来，甚至碰翻了椅子，然后怪笑道：“我可没说我会去，先生。让我这老婆子跟您一起去，人们不笑掉大牙才怪呢。”
听她说这话，我也不由得笑出来，尽管我心里根本笑不出来。
“查威斯，你胆子实在是太小了，真没用！我看，得另找别人了。”
听我这么说，查威斯想要辩解什么，但我没心情听。
我要找的人是我的总管巴格力，他原本是一个军人。在印度打仗时，他给我做过随从。他既不怕人，更不怕鬼。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为了我的儿子，我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们殷勤地送我到门口，满脸歉意。
我答应了罗兰来查问，况且，我认为只有把这事完全弄清楚才能救儿子一命。可是，当我返回时，不知为何，却怎么也不愿从那片废墟里走过。
后来，我喝了点酒，给自己壮壮胆。下定了好大决心似的，我不断强迫自己，就走那条路，你必须走那条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
我硬着头皮往前走，要是凭我本来的想法，我想我早就掉头跑回去了。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座大房子的影子在前方若隐若现，一旁的柏树林影影绰绰，阴森恐怖。
迷迷糊糊中，我早已偏离了大路。突然，我撞上了什么东西，吓得大喊了一声，伸手一摸，原来只不过是一堆砖石和灌木丛。
“原来是那堵山墙。”我回过神来，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心情也放松了些。
然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一种声音传来，吓得我全身僵硬，背脊冰凉，战栗不止，眼前有点发蒙。
就在我的身旁，我听到有人在叹息，像是哀叹，又像是呻吟。然而，当我仔细听的时候，却又不太像，是一声声低沉的悲叹。
我被吓得跳了起来，心好像也要跳出来了一样。
是我听错了吗？不，这不可能。我听得真真切切，确实有人就在我身旁像叹息一样地悲鸣。
在这样的黑夜里，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我还不至于连身边的人都看不到。听到这种声音，真让人有些受不了。我感到阵阵寒气逼上全身，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我颤声大叫：
“你到底是谁？是谁在那里？”
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
我想是谁在那里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我已经确信无疑，那里肯定有什么人或者说是个鬼，就像罗兰说的那样。
我得查个明白，为了我的家人，我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进门时，巴格力像往常一样，正坐在家里等待着我。
每天下午和晚上他都在家，让人感觉他应该是在忙什么，实际上也没什么活可干。
门大开着，我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巴格力帮我脱去了大衣，见我显得很慌张，他非常吃惊。
我直截了当地说：“巴格力，今天夜里你和我走一趟，我们去那边看看。”
“是有贼吗，先生？”他问，整个人马上就开始兴奋起来。
“不，比那个更糟。”
“好的，先生，什么时候去呢？”他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没告诉他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出去时，已经是十点多钟了。妻子刚刚一直在陪着罗兰，她说自从我回来后，他的病好多了，烧也退了，现在已经睡下了。
我在大衣外又加了件厚大衣，并且告诉巴格力也需要多穿点。
外面越发地黑了，巴格力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提着一盏小灯笼，灯光有些微弱。我们一起来到那条路的拐弯处，路的另外一边，就是那片废墟，现在，这个地方一片漆黑，就像黑夜中的怪物一样，要把人吸进去。
我停下来，准备在这里先喘口气。
我说：“巴格力，这片废墟中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到时候，你可要睁大眼睛，机灵点，也小心点。也许我们会碰上什么也说不定，但是不管看到什么，别伤着它，我们要把它抓住。”
“先生，”巴格力说着，声音有些发抖，“他们说，这里好像闹鬼……”
不等他说下去，我问：“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和我一起进去，去里面见识一下？”
巴格力立刻住了嘴，他点了点头。
我们歇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心情，接着继续往前走，估计应该到了我听到那种声音的地方了。我吹灭了灯笼，不管这里到底有什么，我想不能惊动它。
巴格力紧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落下，我们一起靠近那片废墟。又过了一会儿，我站住看了半天，想知道我们走到哪儿了。
突然，头顶树杈上面，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
巴格力吓得浑身一抖，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我轻声说：“只是猫头鹰而已。”
巴格力声音颤抖地回答：“是……是的，你说得对，先生。”
我们站着不动，足足过去了五分钟。神经得到了放松之后，我又鼓起了勇气，接着慢慢往前走去。
而就在这时，身边突然响起一声叫喊，就像是在脚下。吓得我猛地跳起来，同时又撞到了刚才那堵山墙。
声音仿佛来自地下，是一种低沉的、伴着呻吟的哭泣，同猫头鹰的叫声截然不同。这声音听了让人心底发毛，像有人在地下受难一样。
我尽力让自己的双手不那么颤抖，紧紧地抓住灯笼尽量不让它掉在地上，然后点着了灯。
火苗突然放出的亮光，照得这片废墟影影绰绰，隐约可见四周的景色。
原来我们已走过了那片山墙，走进倒塌的房框里去了。那扇门就在身边，空空荡荡，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灯火一亮，却又听不见声音了。但只过了一小时，声音就又响起来了。
这声音很近很近，那么凄厉，那么凄惨，让人听了心颤。
听着听着，我再也忍受不了了，灯笼失手掉在了地上，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我伸手去摸索寻找着灯笼，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是巴格力。他已经吓得跪到了地上，他吓得紧紧地抓住我，再也顾不上面子，喘息着问：
“上帝呀，那是什么呀？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时，要是我什么话都不说，我想我们都得被自己吓死：“我也不知道，好样的，巴格力，你快站起来，咱们去一探究竟。”
我把他搀扶起来：“你去那边看看，要不，你就一直在这儿举着灯笼等我？”
巴格力一脸惊恐地说：“先生，咱们一起过去不行吗？”
我扶他到墙角，把灯笼递给了他，说：“那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吧，别站着不动，不要害怕，你能行的。还有，不要让它跑了。”
我绕到墙那边，贴着墙站着。巴格力颤巍巍地举起灯笼，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顺着墙边，我看到那儿有个什么东西黑乎乎一团。我顺着光亮，慢慢地凑了过去，摸到一片顺着墙长起来的杜松树丛。
巴格力看到门边我的身影，在极度惊恐中他猛扑过来，用力抓住了我的肩头，大声喊叫起来：“我抓住了，先生，我抓住了，你快来看呀。”
可就在这时，那声音又突然叫了起来，而且，就在我俩身体下面。
他顿时吓得半死，连忙松开手倒在墙边。我抢过灯笼，有些丧失了理智，也有些歇斯底里，胡乱地挥起来。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到它，只有杜松树丛、苔藓和晃动的茅草。
耳边一直有人在哭喊，大叫，像是求人救命。声音越来越清晰，声音也越来越大：“妈妈，妈妈呀！”飘飘忽忽，忽左忽右，它就在我们身边飘荡，在我们耳边回响。叫了一阵，又变成了哭泣，默默地哭号。
我的精神稍稍镇静了下来，能适应一些了。
听起来，好像有人非常悲伤、痛苦，一直徘徊在一扇紧闭的门前。他不停地哭泣着，时而敲几下房门，再大声喊几声：
“噢，妈妈，妈妈啊！”
我把灯笼向前举起，照亮了四周。这哭叫声不断地传过来，他不停地呻吟、叹息着，不住地哭喊着，就是不肯离开那道门，而那道空空的门，却谁也打不开，永远也打不开。
“你听见了吗？巴格力，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我顺着门洞走了过去，巴格力瘫坐在墙边，目光呆滞，他嘴唇动了动，想阻止我，可实在是张不开嘴。然后他抬起手，古怪地摆了一下，好像是叫我别出声，仔细听。
我听得清清楚楚，这是有人被关在了门外，非常想要进到屋里。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像是有人摔倒在地，一会儿却又跑开了。
他开始叫起来：“噢，妈妈，让我进去，噢，妈妈，让我进去吧！”
声音真是凄惨，每个字都那么清晰，那么清楚。
难怪罗兰会那么不安，那么想要帮助他。想到罗兰，我就觉得心里好些了，心也静下来一点。现在，我虽然不再害怕，但还是有些紧张。
到后来，声音渐渐安静下来，接着是哭泣和呻吟。
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大叫一声：“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到底是谁？”
我等着有人能够回答我，却又害怕听到回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如果真听见回答，我肯定会难以接受。可是，一直没有人回答，那悲哀之声却还在继续低鸣。
一会儿，声音渐渐没有了气力，还是那几句话：“噢，妈妈，让我进去，噢，妈妈，让我进去吧！”我想无论是谁听了都会心碎，都会为他心痛的。
到这时，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我开始理智地思考。
这一切，就像曾经都发生过一样，就像曾经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想，这都是真事，都是真的，这是对一次真实生活场景的回放。这种解释，让我觉得很有可能。
我正听着这些，突然，又被吓了一跳。
门洞那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他挥着手臂咆哮道：“进来，进来，快进来吧！”那声音粗哑、低沉。
可怜的巴格力，居然一头栽倒在门槛上，吓昏了过去。我原以为他胆大过人，不会害怕鬼怪之物，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表现得这么狼狈过。我开始注意巴格力时，那个声音就消失了，黑影也不见了。
过了老半天，我才把巴格力摇醒，他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显然，他刚才实在是被吓坏了。后来，我想法给他灌了几口白兰地，他才坐起来，双目无神地看着四周，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我来，才渐渐能够思考。他挣扎着站起来，虚弱地说：“真是太对不起了，先生。”
我搀扶着他一起回家去。他已经疲惫得太虚弱了，不过还好，他一时还没想起先前都发生了什么。从他昏倒后，那个声音就没有了，那个黑影也消失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清晨，西蒙森医生说：“先生，你可真让人吃惊！可是，这有用吗？你知道，这根本行不通。据我所知，你还去看了……那个地方。”
“对，我去过了。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声，医生，虽然我孩子的病，你治得很用心，可他并不是在说胡话，他和我们一样清醒。”
“跟我们一样清醒？我可不这么认为，他得的是脑炎，有妄想症。我不知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可你的眼神有点古怪。”
“行了，医生。”我不耐烦地说，“你总不见得让大家都上床休息吧？你可不能对什么都怀疑。”
医生耸了耸肩，很耐心地听我说下去。可是，他显然不信我的话。从头到尾听完之后，他说：“我亲爱的伙计，孩子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但是这只是个传言，要是谁都信了那可就危险了。我是说，这件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
“那你怎么解释这件事？”我问。
“解释？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是幻觉的话，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都可能会出现幻觉。它会不会是某种回声，或是风声，或是某种声音效果，或……”
“那你今晚就跟我去一趟，你亲自去看看，怎么样？”
听我这么一说，他大笑起来：“这个主意听起来真不错，可是，如果有人听说我西蒙森去废墟里抓鬼，那我的名声可就全都毁了。”
“真是笑话，你用声音效果来搪塞我，可你却不敢亲自去一探究竟，怕人家笑话你，败坏你的名声，这就是你所谓的科学？”
“这不是科学，而是常识。”医生辩解说，“去查看，本来就让人无法理解，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即使我看到了什么，我也不会相信的。”
“昨天，我原本也和你认为的一样，我不想逼你相信什么。如果你能证明这只是幻觉，我会非常感激你的。来吧，反正得有人陪我去看一看。”
医生说：“你刚把你的总管弄得疯疯癫癫的了，现在又看上我了。好吧，我去，但是就这一次，去拯救一个幽灵？你先准备一下，我巡诊完了就过来。”
我感觉这个白天过得太漫长了，好多时间我都得陪着罗兰。
可是，我却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事，真是太难理解了。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可还不是很稳定，当妻子不在屋里时，他急忙问我：“爸爸，怎么样了？”他压低着声音。
“啊，我的儿子，我正在想办法，能做的都做了，但是还看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放心，你说的我都一直记得。”
他盯着我，充满渴望，脸上显得苍白而又疲惫。
我说：“你一定要相信爸爸。”
“是，爸爸。爸爸最棒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强压下心中的不安。
当他睡着了之后，我立刻就离开了。虽然我很爱自己唯一的儿子，但是我却不能总守在他身边，因为那件事情，还等着我去查个究竟。
那天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在宅院大门口终于等到了西蒙森。
我又提着灯笼，夜里还是那么安静，没有一丁点响动，但不像前一天那么黑了，我们走上了那条大道，不像昨天那么紧张了。
当我们走到那个地方时，耳边又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低沉的呻吟声，有时夹着悲苦的哭叫。
“这是不是你弄出的声响？”医生说，“我猜一定是的。我想，那一定是什么可怜的小家伙，落到你设下的圈套里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感到有些快意。我把他领到我和巴格力站过的那个地方。
西蒙森点着了他带来的火绳，四下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番，没有放过每个墙角。
我们静静地守候着，周围还是一片死寂，安静得有些可怕，那种呜咽声在响过一阵之后，刚才就已经消失了。
西蒙森小声地笑道：“不过如此嘛！指不定是谁在装神弄鬼呢，只要你不相信他，他也就没辙了。我就不相信，我一来怎么什么都没有了？你打算再待一会儿吗？没事，我一会儿可就回去了。”
怎么会这样？这太奇怪了。
这让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大傻瓜，让医生怎么看我啊！这实在是太丢人了。往后，他说什么我都得信了，不知道他到时候又要怎么嘲讽我的无知了。
我只好说：“看来好像还真是……”
“突然失灵？”他说着大笑起来，“那些通灵家也都是这样说的，他们说，如果有不信神的人在场，他们就无法成功地与灵魂沟通了。”
在寂静的夜里，他的笑声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然而，他的大笑就像一个开始的信号，笑声还没停下来，那种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我们听到，声音从远处一点一点地传了过来，越来越近，就像有人在一边走一边哭。真真切切，绝不是被套住的野兔。哭声飘荡着，越飘越近了，像一个生病的人踉踉跄跄地走来，慢慢地走向破败的门洞。
西蒙森也开始吃惊起来，他有些迟疑地说道：“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跑来这里呢？”
然而，这很明显，那不是小孩子的哭声。
西蒙森一声不响地靠向门洞，手里拿着火绳，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火绳被一阵风吹得飘了起来，火焰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然而，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晚明明就不应该有风才对。
我举着灯笼照了过去。而身边哭泣声越来越近了，我又感到一阵快意。西蒙森还能说什么？他估计也傻眼了吧。灯光下，他脸上惊恐无比，尽力装作很淡定的样子，但肯定是大吃了一惊。
接着，前一天夜里的怪影又出现了，好像又要再次重演了。
那声音就在身边来回地飘荡，一直徘徊在那道空荡荡的门洞前。过了一会儿，西蒙森举着火绳，向前小心地摸索过去，他看上去小心翼翼，犹豫不定。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突然停了下来，消失在门洞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突然，西蒙森猛地一个踉跄，好像被人撞了一下。他连忙俯下身去，手举火绳仔细地察看。
我心里一紧，悄悄地喊：“你看到什么了？”
“没啥，只是该死的杜松树。”
真是睁眼说瞎话，我知道这根本就没有什么杜松树。
他又高举着火绳四处察看了一番，然后才回到我这边。
他再也不敢说风凉话了，表情凝重，脸色有些苍白。“这个状况有多长时间了？”他悄声问我，好像生怕惊扰到什么人似的。
那声音后来就慢慢消失了，好像突然沉入地下，一直就没有再响起过。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人谁也不作声。直到看见我们的房子了，我们都不觉地长呼了一口气。我才问道：“你怎么看这事？”
他马上回答：“我说不上来。”
我递上一杯红葡萄酒，他没有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拿起白兰地一口喝了下去，他平日从不这么喝酒。“我告诉你，这种事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点着手中的蜡烛，在走到楼梯的一半时，又转过身来，说，“可今天的事，我真想不明白了。”
第二天早上，在吃早餐前，西蒙森出去了一趟。他回来时靴子上沾满湿泥，一脸愁苦的表情。吃过早餐，他的精神才稍稍好了点。
他还得去看他的两个病人。因为巴格力还没有好，所以由我送他去火车站。
路上，我和他谈论着孩子的病情，他嘱咐我道：“他快要好了，也没有了突发症。可是你要记住，这孩子太聪明了，昨天夜里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能跟他提起。”
我只好告诉他，罗兰早就请求我去做那几乎做不到的事。
听我这么说，他本想笑笑，可我看得出来，他根本笑不出来，就干笑了一声，说：“我想，我们必须先瞒住这事，你就告诉他，你已经在那儿驱过邪了。”说着，他神经质地笑起来，然后迅速地摇了摇头，拉起衣领，好像怕冷似的，“今天早晨我去看过了，那儿没有杜松树，什么都没有，你去看看吧。”
过了一会儿，他登上火车，告别时又和我说道：“我今晚还会过来的。”
从车站走出来，我去了那个我经常去散步的教堂。那里有一位牧师，他总是很热情地接待我，态度诚恳、谦和。
“快请进来吧，先生，”他看见了我，“见到您我真是太高兴了，您已经很久没来了，您能来这对您的儿子来说是个吉兆。他好些了吗？感谢上帝，主会保佑他的。”他这样说了好久。
“谢谢您！他现在正需要上帝的恩赐，蒙克利先生。”我说，“我来是想听听您的指点。”
接着，我把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全部讲给了他听。老人静静地听我说着，忍不住一阵阵地叹息。最后，他眼中浸满了泪水，“这真是太感人了，”他说，“就像唱诗里说的那样，有游魂在向人求告，却得不到救赎，难道那是个迷失的亡灵？请上帝宽恕他吧！”
“您的孩子对父亲的信任，也是多令人感动啊！”老人说，“我想，今晚我也会前往的。我很老了，不太容易受到另一个世界的惊吓了，因为没准哪一天，我也要去那个世界的。对于鬼神，我想应该灵活来看待。我要和你们同去，也许，到时候上帝会指引我们该如何去做呢。”
这话让我感到很是安慰，不像西蒙森的话，听了让人觉得没有希望。
离开教堂，我又去了那片废墟，我想在白天的时候再去看个究竟。
真奇怪，就跟西蒙森早晨说的一样，在周围，根本就没有什么杜松树。门洞前面，只有一片杂乱的脚印，这可是青天白日！我又四处转了转，发现草丛中也有一片片的足迹。
我的心里稍微冷静了一下，我想，那也许是我们自己留下的。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现在，最头疼的是，我无法面对罗兰。
在以前，我都是径直去他的房间看他，可这次却没有，连女儿们也看出来，我有些问题。
“妈妈现在已经去睡了，”阿加莎说，“罗兰昨晚睡得可香了。”
珍妮也跳过来，搂着我的手臂轻轻地说道：“可他就要找你，爸爸。”
我只好去他的房间里，亲了亲他，要他安静下来，我告诉了他，我正在做那件事情。凭直觉我能看得出来，他是在强忍着兴奋。
他疑惑地说：“这事你很快就能做到了吧，爸爸？”
“如果上帝允许的话，我就一定能够做到。”
“嗯，我相信爸爸，你很快就能做到的。”
也许，他看出了我的满面愁容，知道我不能一直陪伴着他。可女儿们一见到我要走，都大惊小怪起来，她们疑惑地望着我。
阿加莎说：“爸爸，要是我也生病了，你却只陪我一小会儿，那我可太伤心了。”
然而，罗兰的脸上却露出释然的表情。因为他知道，我要走是情非得已。
我把自己独自锁在书房里，但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不停地来回走动，我该怎么办呢？要是我不能解救那个冤魂，我的儿子会不会很失望？问题缠绕着我，弄得我心乱如麻……
西蒙森已经赶回来吃晚餐了。
这时，仆人们也都已经去休息了，房子里安静极了。
我们按事先的约定，一同出门，向山谷走去，同牧师会合。
西蒙森真是本性难移，现在，他竟然又开始取笑牧师了。他说：“牧师要是念起咒语来，我马上就回去。”
我什么也没说。一路上就听他在喋喋不休，总是说个不停，很是让人反感。“有一点可以很明确地肯定下来，那声音一定是人弄出来的。”他说，“所谓的幽灵鬼怪，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我们都知道，有的人是会口技的，可咱们都不太懂。”
“如果你真的不懂，我看，你最好还是不要对这件事情妄加评论。西蒙森，我不喜欢人们这样看待这事。”
“噢，我明白，即使大家意见不合，也应互相尊重。”
我们见到蒙克利时，已经是十一点了。他身材高大，满头的白发，虽然已经是耄耋之年，却精力充沛。大冷天里独自走夜路过来，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当事。
他也提着一盏灯笼。
我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头把守。
蒙克利站在墙的里边，西蒙森守在废墟的另一侧，他负责堵住通向老房子的过道。这时，我们的三盏灯都已经点亮了，照得那里一片通明。
没过一会儿，那种声音就再次出现了，同原来一样。
听声音确实好像有个人，他满腹悲伤，到处徘徊，他撞到了我身上，把我撞到了一边。可是，这里照得一片通明，却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我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心里只是充满着怜悯和焦虑。怜悯这个可怜的灵魂，焦虑我的儿子。天啊，我要是帮不上他这可怎么办？罗兰会很内疚的！可是，现在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第一阵叫喊声很快就过去了，凭着先前的经验，我知道也该过去了。
我们站在那里，三个人谁也不说话，都保持着沉默。老牧师虽然是第一次听到，但是他站在墙里一动不动，显得非常镇静。而我似乎有些漠然，因为我早已习惯了。
没过一会儿，叫喊声又来了，还伴有阵阵哭泣。
就在那哭泣声越来越大时，突然，又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使我头皮发炸，心都差点跳了出来。
那是从墙那边传过来的，是老牧师的声音：“威廉，小威廉，噢，上帝保佑，那是你吗？那真的是你吗？”声音断断续续，但是激动不已……
这短短的几句话，让我大吃一惊，难道说，老人也被吓坏了？
我一跃而起冲到了墙那边。他依旧站在原地没动，满面苍白，神色有些激动，眼含着泪水，双唇颤抖着，他并不看我，双目无神，也不听我说话，他的全部身心都已沉浸在担忧和焦虑中。
只见他伸出双手，由于过于激动，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他接着说：“威廉，如果是你，一定是你！威廉，我的孩子，你为何来到了这里，来吓唬这些你不认识的人呀？你为何不来找我呢？”
这时，西蒙森又突然吓了我一跳，他手提着火绳，也奔了过来，满脸惊恐。
可是，老人根本就没有理会我们，他带着哄劝的语气，又对着空气说道：“你来这儿就对了吗？你妈妈死的时候嘴上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你想想，她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儿子关在门外？你认为上帝也会把你拒之门外吗？不，你是个懦弱的孩子！”
老人说着，因为情绪极度激动，竟然喊了起来：“不，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那啜泣声突然变成了一阵哭喊，声音凄厉刺耳。
老人猛然上前一步，大叫起来，语气很强硬：“我绝不允许！绝不同意！不许你再对人哭叫。快点回家去，你这个游荡的孤魂！回去！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曾经为你洗礼，曾经为你同上帝争斗。”
说着，他的语气又开始变得缓和起来：“但是你的母亲，她多么可怜。你不是爱她吗？但她不在这儿，现在她与上帝同在。你应该去那儿找她，不应该来这里。上帝会收留你的，我的孩子。如果你还有哀怨，就去天堂之门倾诉吧，而不是在这里，在你母亲生前的居所，做无谓的哭号。”
老牧师停下来喘了口气，那哭声已经渐渐停止，好像被哽咽住了。
老牧师说：“你还在听我说吗？威廉，这个地方，你原来不是很喜欢这里的吗？快放过这里吧，快回到上帝那里，安息吧！你在听我说吗？”
说完，老人双膝突然跪在地上，抬头仰望，双手颤抖着伸向空中。
说不出是为什么，我后来也忍不住跪了下去。西蒙森一直都站在门洞那边，张大嘴巴，双目圆睁，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上帝啊，”牧师又说话了，“我恳请您，把他带走吧，去那个永恒之地。他哭叫着要找的母亲，就一直在您身边啊，除了您，谁还能引领他？谁还能拯救他呢？这对您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吧。哦，仁慈的上帝啊，请您吩咐他的母亲让儿子进去吧，让她认下这个迷途的孩子吧！”
这时，有一个黑影仿佛走近了门洞。
我起身想去抓住他，我一直追了过去，却一头撞在了墙上，双手扑空摔倒了。
西蒙森连忙扶我站起来，他浑身颤抖着，手脚冰凉，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走了，他走了……”
我俩互相搀扶着，一直抖个不止。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眼前的那一幕：一道奇异的白光出现，四周却是黑暗的，一个身影跪在地上，双臂高举，白光照耀着他满头的银发。
老牧师口里不停地喊道：“上帝，上帝啊……”
他根本不看我们，我们也不知这样待了有多长时间，手里举着灯笼，表情茫然失措。
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肯定已是午夜时分了。
老牧师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一身疲惫慢慢地走着，脚步有些踉跄。
好长时间，我们都沉默不语。后来，我们走出了森林，快要回到房子那里时，老牧师才说话：“恐怕太晚了，我要赶紧顺着山谷走回去了，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别一个人走了，我陪你回去吧。”我说。
“那也好，我不反对，我已经老了，激动起来比工作更令我感到疲劳。”
我挽起他的手臂，说不出话来。
这时西蒙森也凑了过来，对老牧师说：“还是让我来提灯笼吧，挺沉的。”他刚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却又变得和原来一样喋喋不休。“我有个问题，牧师，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炼狱的存在吗？据我所知，教义中可从来没有提到过。”
老牧师说：“我已经很老了，有时自己都弄不清应该相信什么，不应该相信什么。可是有一件事，我坚信不疑，那就是上帝的仁慈。”
“上帝的仁慈？我认为那就是我们的今生今世，当然，我对这个研究不深。”西蒙森说。
老人不禁全身颤抖起来：“假如，我看到朋友出现在地狱的门口，我也不会感到绝望，上帝会向他伸出拯救之手的，即使，他可能也像你这么乱吼乱叫。”
“我承认，那地方有些怪，简直太古怪了，我可弄不明白。但是，我总是觉得，那一定是有人弄出来的响声。牧师，你怎么能断定他就是那个人呢？”
牧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再理会他。接着，我们又沉默地走了很长时间。
我们一直把牧师送到了教堂门口。他的老管家正在焦急地等着他，见他一回来，她便问道：“天啊，牧师，难道小少爷病得更重了吗？”
“正相反，他已经好多了，上帝会保佑他的。”牧师回答。
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在回家的路上，要是西蒙森再拿他的那些话来烦我，我就一脚把他踢开。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一路上安安静静的。
一到家里，我就马上跑去罗兰房里看他，他睡得很香甜。妻子正在小憩，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好多了，你们回来得可真够晚的。”她轻声说。
儿子脸色红润，就像以前一样，他的身体已经康复了。这时，他醒了，看着我微微一笑。我俯下身去，亲了亲他的额头。“罗兰，事情全都办好了。”我对他说。
他放心而喜悦地看着我，捧着我的手枕在上面，又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在那之后，有好几天夜里，我都去那片废墟察看过，每次都一直待到午夜。但是，那里再也没有传出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后来，老牧师给我讲了那个孩子的故事。
他叫威廉，原来是一个流浪子，身体羸弱，头脑愚钝，很容易被人欺骗。并且，我们听到和看到的，都曾发生过，那都是真实的事。
他的妈妈原是一个家庭主妇，住在那座房子里。她死了之后，过了一两天儿子才赶回来，听到这一消息后，他发了疯，一下扑倒在门前，大叫着让他进去，让他进去。他就是在那里死去的……
老牧师一边讲着，一边泪下如雨。我也深受感染，流出了泪水。
我的管家巴格力，过了很长时间才从惊吓中渐渐恢复过来，他一好，马上就辞职不干了，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似乎是受不了那种怪事，看来他实在是被吓得不轻，我特意送了他一点礼物。
至于我和我的家人，我们在布伦特住了两年才搬走，并一直过得很愉快，和刚去的时候一样。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里离我儿子罗兰上学的地方很近，所以很方便。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们都很疼他，我的妻子舍不得与他离得太远，总是担心他。
每天早上，我们把他送上马，都让他自己骑马去上学。这样除了方便快捷一些，也是为了让他得到一种锻炼。此前他面色苍白，缺乏青春活力，有些营养不良。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身体也健康硬朗了。
布伦特的景色很是怡人，让人百看不厌，无论走到哪里，总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村子里有一座小教堂，但是很少有人去礼拜，略显得荒凉。但我很喜欢那里，常常散步去那里坐坐。
我们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大花园里，园中还有一片废墟。
废墟原来是布伦特的一座古老宅院，虽然已经残破不堪，却仍看得出一点当年辉煌的样子。最外面还有一堵低矮的山墙，墙上长满了厚厚的一层苔藓，那里有一道门洞，看上去像是仆人们的通道，但是看起来有些阴森。
我记得，第一次来布伦特刚见到它时，居然还有点儿胆战心惊。
这废墟破是破了一些，但也算是本地一景，给这里增色不少。
生活在这样的田园风光里，我们全家都感到非常愉快而且兴奋。
夏天和秋季过得很快，天气很清凉舒适。就在我们准备迎接冬季的严寒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离奇的怪事。
出事的时候，我正好离开那里去了伦敦。
我忙着会见各方老友，其中很多场合我都得亲自去应酬。从星期五到下星期一，我先去一个朋友家赴宴，休息了一天，然后又和朋友去看赛马。
在这期间家里来了几封信，我都没有收到。我当时觉得，家里来信无非是报个平安，也就没有太在意。
诸如“这里天气不错，罗兰现在最喜欢骑马”，或者“亲爱的爸爸，别忘了您答应的事情，我要这个那个”列出一长串清单，等等。
当时我心里想着，亲爱的罗兰，亲爱的女儿们，还有我最亲爱的夫人，你们的事我一件也忘不了，我一直记得你们的嘱托，等这里的事一忙完，我马上就办。
但是，我对家里太过于放心了。
一回到伦敦的住所，我就看到信箱里有三四封信，信上注着“急件”。我正要看信的时候，仆人又匆匆地送来两封电报，他说有一封是头天晚上到的。
我马上拆开了最后的一封电报，只见上面竟然写着：“为何不归？怎么还不回信？快回来，他病得更重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看到这个消息，就像惊雷在我头上炸响。
在看第二封电报时我急得双手直抖，半天拆不开，生怕有什么更加糟糕的消息传来。里面的意思都大致相同：“病情不见好转，医生说很有可能是脑炎，病情很严重。我们日夜盼你速归，尽快回来。”
我立刻吩咐仆人去查火车的时刻表，希望能坐上今天的夜间火车，好赶紧赶回去。
接着，我又看完那些信件，天啊，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信上说：
儿子脸色不好已有很多天了，看样子像是受了惊吓。有一天，我看到他疯了似的骑马从花园中冲过来。马跑得气喘吁吁，热气都快扑到我的脸上了，孩子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头上浸满了汗水，浑身战栗着。好几天了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是不说。最后，就连性情都大变，他不肯去上学，非要家人晚上派车去接他回来。而且他还不愿外出玩耍，听到响动就惊恐不已，浑身直冒冷汗。有时，他总是跟我说，他在花园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看到废墟间有人影晃动……
虽然请了西蒙森医生，但他的病情依旧不见一点好转。
我连夜往回赶，心急如焚，希望能及时赶回家。
到爱丁堡时，天还没有透亮。仆人前来接我，他不敢看我的脸。我着急地问他：“怎么样了？”
他目光闪烁，回答得含含糊糊：“还是那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担心又加重了许多，莫非儿子的病情更严重了？
马车在黑暗的乡间小路上疾驰，当我们穿过花园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林子里呻吟。我想要不是急着赶回家，我会停下车看看是哪个流浪汉闯进了我家的花园，到处乱窜。
但是，我儿子病得不轻，现在我只想赶紧回家看到他。
而那个“流浪汉”却还在一边唠叨不停，呻吟不止。马车飞速驶过，在家门口停下，几匹马满身的汗水像被雨淋过一样。
我妻子脸色苍白，正站在大门前等我。
“他睡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怕惊动儿子。
我同妻子在台阶上站着的时候，虽然没有特别留意，但注意到几匹马好像都不情愿进马厩，车夫们也不大情愿。
我来到儿子的房间门口，看起来他的确是睡着了，而不是在昏睡，我心里突然放松了一下。
妻子说：“他有时候会陷入昏睡中。”在隔壁的房间里，妻子向我讲述了我不在的这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开始于冬天刚到的时候。
“那时他每天放学回家，天色都变得很黑。他路过废墟的时候，听到废墟中有响声，他说先是听到一种呻吟声，他的马也受了惊，渐渐地才听出那是有人在说话。”
妻子说着，脸上挂满了泪水。“他夜里时常被惊醒，喊叫着：‘噢！妈妈，让我进去，妈妈，快让我进去。’”
这叫声让她听了心碎，她彻夜难眠，一直守在他身边。嘴里说着：“我的孩子，你就在家里呀，我就在这儿。你不要害怕，妈妈就在你身边。”
儿子却双眼无神地看着她，一会儿又开始发作起来，疯狂地叫喊着。
每次当他清醒过来，就会着急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等爸爸一回来，我就同他一起去探个究竟。”
医生说，他肯定是受了巨大的刺激。
过了一会儿，妻子让我休息一下先吃些东西。自从我收到她的信后，就一直没有吃饭，一刻也没有休息过。我只想尽快赶回来，守在他们身边。
她说孩子一睡醒就叫我，我才同意先睡一会儿，这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了。
结果我太累了，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儿子醒来后听说我回来了，就不再哭闹，家人也就没有叫醒我。
我去看他时天色还没有暗下去。很显然这些时日，他憔悴了很多。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面色苍白，疲惫不堪。
他披头散发，双目无神，伸出手一把抓紧了我。“让别人都出去！”他说，“你们都出去，妈妈也出去。”
这话让妻子有些伤心，因为她希望让孩子更信任她，但她还是知趣地出去了。
孩子说：“他们都离开了吗？他们根本不让我说出真相，医生还认为我是傻子，已经疯掉了，但我不是傻子，爸爸！”
“当然，我亲爱的孩子，你当然不是傻子，但是你病了，需要静养。你一点不傻，还很聪明，很懂事，可你病了，就要听话。不管发生了什么，得等你好了才能做。”
他挥起手臂，叫道：“我根本没有生病，我和你一样再正常不过。你觉得我会生什么病？西蒙森虽然是个好人，可他只是个医生。而每个医生都是一样的，他们一见到你就会说你已经生病了，然后就逼你上床休息，他们只知道这么干。”
“那你认为不上床休息，怎么可能会好呢？”
他接着喊道：“我下定了决心，要坚持等到你回来。我对自己说，不能吓坏妈妈和姐妹们，可我要和你说的是，我没生病是有一个秘密。”
他两眼圆睁着，情绪激动不已，开始手舞足蹈起来，这正是脑炎的症状。如果真是脑炎，那就太可怕了。
我赶紧把他抱到床上，哄着他说：“你要说也行，我的孩子，可你得静下来，不安静下来，我不能让你说下去。”
“好吧。”他开始安静下来，像个大人一样明白事理。
我让他枕好枕头，他看着我，露出一脸满足和放心的神情。“我明白，等你一回来，事情就好办多了。”他说着，不禁流下了眼泪。
“好吧，好吧！我的孩子，你别激动，你好好和我说说。”我哄着他，真怕他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
“好的，爸爸。我和你说，我们花园里有人，有人在那儿遭罪。”他说着，声音开始急促起来。
“嘘——亲爱的，不要激动。你说什么？谁欺负他？怎么在我们花园里？”
“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他又叫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可我听到真的有人在哭，在呻吟，甚至我睡觉时都听得见。我很清楚地听到，可是别人都认为我是在做梦，认为我在说梦话。”
说到这，他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很纳闷，他这样子根本不像是生病呀！
“你能肯定你不是在说梦话吗？”我感到这个问题有点搞笑。
“做梦？这怎么可能！”他又坐了起来，在我的示意下又平躺下去，他脸上还是那种不屑的笑容，“我的马也肯定听到了，它像是挨了打一样，猛地跳了起来，幸好我牢牢地抓住了缰绳，要不然，我就……我太害怕了，爸爸。”
“你感到害怕？这并不丢面子，亲爱的，这没什么。反而我觉得你很勇敢。”
“我只差一点就摔下去了。回到家门口，那马还是喘个不停，马也能做梦吗？”他的语气很急切，想证明他说的都是真实的。
接着，他慢慢地说：“从我们刚来的时候，我一直都听到那种叫声，我没想告诉你，因为听着可怜却不可怕。那时候，我还以为有兔子给套住了，但是白天我去看过，什么也没有。你走了以后，我才第一次听到了那种说话声。”
说着，他慢慢地坐了起来靠近我，紧盯着我的脸：“噢，妈妈，让我进去，噢，妈妈，让我进去吧。”声音是那么凄凉哀怨。
他在重复这几句话时，脸上一片茫然，嘴唇颤抖，面孔扭曲，不禁泪流满面。
这难道是他的幻觉？我想，难道他脑子真的因为生病而糊涂了？还是因为身体太虚弱，引起了精神错乱？
“这听起来太奇怪了！”我沉声说道。
“爸爸，要是你也听到了那种哭喊声，你也肯定会想办法去救他的。可妈妈去请来了西蒙森，但他只是个医生，他只知道让你上床休息。”
“罗兰，我们不能抱怨他是个医生。”
“不，我不怨他。”他听话地说，“我真不怨他，他是个好医生，干的就是这个，况且，这件事情和他没有关系。可你不一样，你是爸爸，我相信你有办法的。今天，就今天晚上，咱们去看看……”
“我敢肯定，那只是谁家的孩子迷路了。”我对着他说道。
他却突然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了我半晌，然后伸手抓住我的肩膀说：“要是，那本来就不是活人呢？”
“我的儿子，如果不是活人，你怎么可能听到声音呢？”
罗兰生气地把脸转到一边，抱怨地喊起来：“原来你还是不明白！”
“你是想说，那儿在闹鬼，是吗？”
罗兰听我这么说，马上松开手，嘴唇略微颤抖着，说：“不管他是谁，爸爸，我肯定有什么东西就在那儿。他在那儿受罪呢，他在那儿活受罪呢。”
这话让我无话可说了：“就算那是谁家走失的孩子，或是别的什么可怜人，你能让我怎么办呀？”
“我要是你就知道怎么处理了。”他急切地说，“我一直相信，爸爸会有办法的，你是最有办法的人。噢，爸爸，我求求你了，我每天都能听到这种声音，听到他在那里受罪，他就在那里却没人去救他，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满脸泪水，抽噎不止。我心疼极了。
我百般哄劝安慰他，却不正面答应他解救的事。
他突然警觉起来，不再让我哄。他说一阵，哭一阵，坚持着他的要求：“他现在就在那里，整夜都在受苦，爸爸，你想想吧，如果那是我，是我在那里受苦，你怎么办？别等了，快去呀，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说着他推开我的手：“你去帮帮他吧，你快去帮帮他吧，让妈妈来照看我。”
“可是罗兰，我应该怎么帮他呢？”
他冲我微微一笑，泪水还在眼里：“我知道你肯定会有办法的，我一直坚信你有办法。你让妈妈来看着我好了。”
说完，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如释重负。
我连忙叫来妻子，然后才独自走了出去，脑子一片混乱。不管怎么说，对孩子是放下心了，他现在可能还处在幻觉中，可他的思维非常清晰，不像说的病得有多重。
女儿们见我如此镇静，都很惊讶，她们围过来，轻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想得那么糟，没事的，罗兰会没事的。”
阿加莎哭了出来：“噢，爸爸，你真好。”她扑在我肩上，亲吻着我。
小珍妮紧紧地抱住了我，没有说话，她的脸色同罗兰的一样苍白。
孩子们对我如此依赖，我感到幸福也很是骄傲。既然罗兰说那里有鬼，我这做父亲的就得上阵，这真叫人哭笑不得，有些荒唐的感觉。
这时我猛然想起，仆人们把马车赶回马厩时，脸上都是怪异的神情。他们好像都不愿去那个方向，几匹马也不愿顺着原路回去。我当时一心只为罗兰着急，并没有深究。而现在，我想我得去问个究竟了。
当我走出门时，天已黑了。
当我走到那片废墟时，四周阴森可怕，一片死寂。可我却感到那里有人的声音。我使劲一跺脚，为自己壮胆，大喊一声：
“谁在哪儿？给我出来！”
没人回答我，我也不想听到有人应答，可仍然觉得有人在那边。
我不敢回头，闪到一边继续往前走。看到远处马厩的灯光，我长松了一口气，赶紧穿过迷雾跑向那里。
马夫查威斯手里提着铁桶，磕磕碰碰的。他是仆人们的头儿又是本地人，很了解这里。我必须找他问个明白。
仆人们见我这个时候到来，都紧张地盯着我看，一直盯着我走进查威斯的房间。他的妻子一看见我到来就急忙关心地问：“小主人好些了吗？”
“好些了，但还是那样。我也说不上来，他总说他能听到声音，说这里有奇怪的声音。”
“有声音？噢，对！风刮在森林里的声音，河水也哗哗地响。至于其他声音，没有。先生，这里连头牛都没有，大门那边看得挺紧的，外人也进不来的。”
查威斯说着话，两脚不安地挪来挪去，他有意避开我的脸，似乎在隐瞒什么。
他妻子坐在一边，不时地看他一眼，默不作声，欲言又止。
“我看你这是在骗我吧，查威斯？”我说。
“骗您？不，先生，我怎么敢欺骗您呢？即使是魔鬼来了这儿，我也不会骗您的，但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声音。”
“老东西，你在瞎说什么！”他妻子怒斥了他一句。
“我没瞎说，先生来这里问点事，我是说，就是魔鬼……”
“我告诉你给我闭上你的嘴，”她又叫道，“天这么黑，夜这么长，你怎么敢说那个字，谁敢说那个字啊？”
她扔下手中的活站了起来，看上去烦躁不安：“我知道这件事瞒不住，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全村人谁不知道？得了，都告诉先生吧，还是让我来说吧。”
她不屑地挥了挥手，说：“其实这事全村人早就知道了。”这女人说话办事都干脆利落，跟她一比，查威斯显得畏首畏尾的，虽然他看起来人高马大的。
他起先还直冲她喊“住嘴”，突然，他变了嗓音大叫起来：“你就说吧，该死的臭婆娘，我不管了。咱们家里真要闹了鬼，你也跑不了。”
就这样，我一直听他们叙述完，他们都认为这地方一直在闹鬼。
查威斯和他妻子你一言我一语，抢着把事情都抖了出来。
这是一个鬼故事，情节很悲苦凄凉。至于那个声音在这里有多久了，谁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十年前吧，这片宅子彻底破败之后才出现的。而且，声音都是在每年的冬天才会有。
冬天的夜里最黑，每晚都能听见这种凄惨的喊叫声，可是，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个鬼从天黑就开始闹，会一直闹到天亮。有时能听出好像在谈话，正像我儿子听到的一样，“噢，妈妈，让我进去……”
查威斯夫妇说，没有人来查问过此事。
“不会有人来的。跑到乡下来捉鬼，这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以前的那位先生说，这肯定是林子里的风声在作怪，他说这太好解释了，但是他很快就不住这儿了。你一来，我们都很担心，但你看上去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种事，所以我们只要管好房子得了，跟你说它干吗？闹不闹鬼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我的孩子现在出事了，你还说没什么大不了！”我顿时心头火起，“你不告诉我却告诉了他，而他还只是个孩子，孩子都很敏感。而且，他那么小，疑心那么重，怎么可能受得了？”
我气得一拍桌子，这些看房子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差事，为了赚到钱，竟然不顾别人孩子的死活。如果他们能早点告诉我，我一定会采取措施的，或者搬家，或者赶紧把罗兰送走。可现在，一切都麻烦了。
“先生，”查威斯诚恳地说，“我老婆可以作证，我可从没跟小少爷说起过这事。别人也没提过，我发誓。对于这事，我们都一直守口如瓶。”
虽然他这么解释，但是我仍然想，假如一开始就有人告诉我，也许现在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我问：“难道，你们就不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唉，先生，”他的妻子说，“谁会相信这事啊，你查它干什么？人家会笑话你的，有失你的身份。”
“可是你信！”我猛地转过身冲她喊道。
这个老女人被我吓了一跳，不由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天哪，你吓死我了，先生。你说我信，可我们只会被人当作笑柄。”
“查威斯，你跟我去一趟，”我着急地说，“我们至少得去查一下。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晚饭后我就过来，你准备一下。我非把这件事查明不可，十点钟等我。”
“让我去？”查威斯心虚地说，“您说的是让我去吗？先生。”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擦汗，双腿一直发抖，嘴里哼哼叽叽，一副不愿意去的样子。
“我可不敢冒犯您，”他边说边往后退，“但是，先生，我曾经说过再也不掺和这事了，我老婆也知道，先生。”
说着，他又看看我，不断地搓着手，很是紧张。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是这么回事，”他说下去，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您知道，我腿脚不好。要是骑马还行，但是让我走着去，而且，现在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可真要命了啊。”
我追问道：“我都能去，你怎么就不能？”
“噢，先生，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您走多远也无所谓，可我走几步就受不了啦。您是主人，什么都不怕，而且您也没我这么老，况且，是为了您自己的孩子，您知道……”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相信鬼，而您不信。”他妻子为自己老公开脱道。
“那你和我走一趟？”我对他妻子说道。
这句话把她吓了一跳。她顿时惊慌失措起来，甚至碰翻了椅子，然后怪笑道：“我可没说我会去，先生。让我这老婆子跟您一起去，人们不笑掉大牙才怪呢。”
听她说这话，我也不由得笑出来，尽管我心里根本笑不出来。
“查威斯，你胆子实在是太小了，真没用！我看，得另找别人了。”
听我这么说，查威斯想要辩解什么，但我没心情听。
我要找的人是我的总管巴格力，他原本是一个军人。在印度打仗时，他给我做过随从。他既不怕人，更不怕鬼。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为了我的儿子，我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们殷勤地送我到门口，满脸歉意。
我答应了罗兰来查问，况且，我认为只有把这事完全弄清楚才能救儿子一命。可是，当我返回时，不知为何，却怎么也不愿从那片废墟里走过。
后来，我喝了点酒，给自己壮壮胆。下定了好大决心似的，我不断强迫自己，就走那条路，你必须走那条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
我硬着头皮往前走，要是凭我本来的想法，我想我早就掉头跑回去了。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座大房子的影子在前方若隐若现，一旁的柏树林影影绰绰，阴森恐怖。
迷迷糊糊中，我早已偏离了大路。突然，我撞上了什么东西，吓得大喊了一声，伸手一摸，原来只不过是一堆砖石和灌木丛。
“原来是那堵山墙。”我回过神来，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心情也放松了些。
然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一种声音传来，吓得我全身僵硬，背脊冰凉，战栗不止，眼前有点发蒙。
就在我的身旁，我听到有人在叹息，像是哀叹，又像是呻吟。然而，当我仔细听的时候，却又不太像，是一声声低沉的悲叹。
我被吓得跳了起来，心好像也要跳出来了一样。
是我听错了吗？不，这不可能。我听得真真切切，确实有人就在我身旁像叹息一样地悲鸣。
在这样的黑夜里，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我还不至于连身边的人都看不到。听到这种声音，真让人有些受不了。我感到阵阵寒气逼上全身，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我颤声大叫：
“你到底是谁？是谁在那里？”
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
我想是谁在那里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我已经确信无疑，那里肯定有什么人或者说是个鬼，就像罗兰说的那样。
我得查个明白，为了我的家人，我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进门时，巴格力像往常一样，正坐在家里等待着我。
每天下午和晚上他都在家，让人感觉他应该是在忙什么，实际上也没什么活可干。
门大开着，我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巴格力帮我脱去了大衣，见我显得很慌张，他非常吃惊。
我直截了当地说：“巴格力，今天夜里你和我走一趟，我们去那边看看。”
“是有贼吗，先生？”他问，整个人马上就开始兴奋起来。
“不，比那个更糟。”
“好的，先生，什么时候去呢？”他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没告诉他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出去时，已经是十点多钟了。妻子刚刚一直在陪着罗兰，她说自从我回来后，他的病好多了，烧也退了，现在已经睡下了。
我在大衣外又加了件厚大衣，并且告诉巴格力也需要多穿点。
外面越发地黑了，巴格力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提着一盏小灯笼，灯光有些微弱。我们一起来到那条路的拐弯处，路的另外一边，就是那片废墟，现在，这个地方一片漆黑，就像黑夜中的怪物一样，要把人吸进去。
我停下来，准备在这里先喘口气。
我说：“巴格力，这片废墟中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到时候，你可要睁大眼睛，机灵点，也小心点。也许我们会碰上什么也说不定，但是不管看到什么，别伤着它，我们要把它抓住。”
“先生，”巴格力说着，声音有些发抖，“他们说，这里好像闹鬼……”
不等他说下去，我问：“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和我一起进去，去里面见识一下？”
巴格力立刻住了嘴，他点了点头。
我们歇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心情，接着继续往前走，估计应该到了我听到那种声音的地方了。我吹灭了灯笼，不管这里到底有什么，我想不能惊动它。
巴格力紧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落下，我们一起靠近那片废墟。又过了一会儿，我站住看了半天，想知道我们走到哪儿了。
突然，头顶树杈上面，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
巴格力吓得浑身一抖，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我轻声说：“只是猫头鹰而已。”
巴格力声音颤抖地回答：“是……是的，你说得对，先生。”
我们站着不动，足足过去了五分钟。神经得到了放松之后，我又鼓起了勇气，接着慢慢往前走去。
而就在这时，身边突然响起一声叫喊，就像是在脚下。吓得我猛地跳起来，同时又撞到了刚才那堵山墙。
声音仿佛来自地下，是一种低沉的、伴着呻吟的哭泣，同猫头鹰的叫声截然不同。这声音听了让人心底发毛，像有人在地下受难一样。
我尽力让自己的双手不那么颤抖，紧紧地抓住灯笼尽量不让它掉在地上，然后点着了灯。
火苗突然放出的亮光，照得这片废墟影影绰绰，隐约可见四周的景色。
原来我们已走过了那片山墙，走进倒塌的房框里去了。那扇门就在身边，空空荡荡，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灯火一亮，却又听不见声音了。但只过了一小时，声音就又响起来了。
这声音很近很近，那么凄厉，那么凄惨，让人听了心颤。
听着听着，我再也忍受不了了，灯笼失手掉在了地上，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我伸手去摸索寻找着灯笼，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是巴格力。他已经吓得跪到了地上，他吓得紧紧地抓住我，再也顾不上面子，喘息着问：
“上帝呀，那是什么呀？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时，要是我什么话都不说，我想我们都得被自己吓死：“我也不知道，好样的，巴格力，你快站起来，咱们去一探究竟。”
我把他搀扶起来：“你去那边看看，要不，你就一直在这儿举着灯笼等我？”
巴格力一脸惊恐地说：“先生，咱们一起过去不行吗？”
我扶他到墙角，把灯笼递给了他，说：“那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吧，别站着不动，不要害怕，你能行的。还有，不要让它跑了。”
我绕到墙那边，贴着墙站着。巴格力颤巍巍地举起灯笼，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顺着墙边，我看到那儿有个什么东西黑乎乎一团。我顺着光亮，慢慢地凑了过去，摸到一片顺着墙长起来的杜松树丛。
巴格力看到门边我的身影，在极度惊恐中他猛扑过来，用力抓住了我的肩头，大声喊叫起来：“我抓住了，先生，我抓住了，你快来看呀。”
可就在这时，那声音又突然叫了起来，而且，就在我俩身体下面。
他顿时吓得半死，连忙松开手倒在墙边。我抢过灯笼，有些丧失了理智，也有些歇斯底里，胡乱地挥起来。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到它，只有杜松树丛、苔藓和晃动的茅草。
耳边一直有人在哭喊，大叫，像是求人救命。声音越来越清晰，声音也越来越大：“妈妈，妈妈呀！”飘飘忽忽，忽左忽右，它就在我们身边飘荡，在我们耳边回响。叫了一阵，又变成了哭泣，默默地哭号。
我的精神稍稍镇静了下来，能适应一些了。
听起来，好像有人非常悲伤、痛苦，一直徘徊在一扇紧闭的门前。他不停地哭泣着，时而敲几下房门，再大声喊几声：
“噢，妈妈，妈妈啊！”
我把灯笼向前举起，照亮了四周。这哭叫声不断地传过来，他不停地呻吟、叹息着，不住地哭喊着，就是不肯离开那道门，而那道空空的门，却谁也打不开，永远也打不开。
“你听见了吗？巴格力，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我顺着门洞走了过去，巴格力瘫坐在墙边，目光呆滞，他嘴唇动了动，想阻止我，可实在是张不开嘴。然后他抬起手，古怪地摆了一下，好像是叫我别出声，仔细听。
我听得清清楚楚，这是有人被关在了门外，非常想要进到屋里。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像是有人摔倒在地，一会儿却又跑开了。
他开始叫起来：“噢，妈妈，让我进去，噢，妈妈，让我进去吧！”
声音真是凄惨，每个字都那么清晰，那么清楚。
难怪罗兰会那么不安，那么想要帮助他。想到罗兰，我就觉得心里好些了，心也静下来一点。现在，我虽然不再害怕，但还是有些紧张。
到后来，声音渐渐安静下来，接着是哭泣和呻吟。
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大叫一声：“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到底是谁？”
我等着有人能够回答我，却又害怕听到回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如果真听见回答，我肯定会难以接受。可是，一直没有人回答，那悲哀之声却还在继续低鸣。
一会儿，声音渐渐没有了气力，还是那几句话：“噢，妈妈，让我进去，噢，妈妈，让我进去吧！”我想无论是谁听了都会心碎，都会为他心痛的。
到这时，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我开始理智地思考。
这一切，就像曾经都发生过一样，就像曾经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想，这都是真事，都是真的，这是对一次真实生活场景的回放。这种解释，让我觉得很有可能。
我正听着这些，突然，又被吓了一跳。
门洞那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他挥着手臂咆哮道：“进来，进来，快进来吧！”那声音粗哑、低沉。
可怜的巴格力，居然一头栽倒在门槛上，吓昏了过去。我原以为他胆大过人，不会害怕鬼怪之物，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表现得这么狼狈过。我开始注意巴格力时，那个声音就消失了，黑影也不见了。
过了老半天，我才把巴格力摇醒，他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显然，他刚才实在是被吓坏了。后来，我想法给他灌了几口白兰地，他才坐起来，双目无神地看着四周，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我来，才渐渐能够思考。他挣扎着站起来，虚弱地说：“真是太对不起了，先生。”
我搀扶着他一起回家去。他已经疲惫得太虚弱了，不过还好，他一时还没想起先前都发生了什么。从他昏倒后，那个声音就没有了，那个黑影也消失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清晨，西蒙森医生说：“先生，你可真让人吃惊！可是，这有用吗？你知道，这根本行不通。据我所知，你还去看了……那个地方。”
“对，我去过了。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声，医生，虽然我孩子的病，你治得很用心，可他并不是在说胡话，他和我们一样清醒。”
“跟我们一样清醒？我可不这么认为，他得的是脑炎，有妄想症。我不知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可你的眼神有点古怪。”
“行了，医生。”我不耐烦地说，“你总不见得让大家都上床休息吧？你可不能对什么都怀疑。”
医生耸了耸肩，很耐心地听我说下去。可是，他显然不信我的话。从头到尾听完之后，他说：“我亲爱的伙计，孩子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但是这只是个传言，要是谁都信了那可就危险了。我是说，这件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
“那你怎么解释这件事？”我问。
“解释？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是幻觉的话，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都可能会出现幻觉。它会不会是某种回声，或是风声，或是某种声音效果，或……”
“那你今晚就跟我去一趟，你亲自去看看，怎么样？”
听我这么一说，他大笑起来：“这个主意听起来真不错，可是，如果有人听说我西蒙森去废墟里抓鬼，那我的名声可就全都毁了。”
“真是笑话，你用声音效果来搪塞我，可你却不敢亲自去一探究竟，怕人家笑话你，败坏你的名声，这就是你所谓的科学？”
“这不是科学，而是常识。”医生辩解说，“去查看，本来就让人无法理解，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即使我看到了什么，我也不会相信的。”
“昨天，我原本也和你认为的一样，我不想逼你相信什么。如果你能证明这只是幻觉，我会非常感激你的。来吧，反正得有人陪我去看一看。”
医生说：“你刚把你的总管弄得疯疯癫癫的了，现在又看上我了。好吧，我去，但是就这一次，去拯救一个幽灵？你先准备一下，我巡诊完了就过来。”
我感觉这个白天过得太漫长了，好多时间我都得陪着罗兰。
可是，我却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事，真是太难理解了。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可还不是很稳定，当妻子不在屋里时，他急忙问我：“爸爸，怎么样了？”他压低着声音。
“啊，我的儿子，我正在想办法，能做的都做了，但是还看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放心，你说的我都一直记得。”
他盯着我，充满渴望，脸上显得苍白而又疲惫。
我说：“你一定要相信爸爸。”
“是，爸爸。爸爸最棒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强压下心中的不安。
当他睡着了之后，我立刻就离开了。虽然我很爱自己唯一的儿子，但是我却不能总守在他身边，因为那件事情，还等着我去查个究竟。
那天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在宅院大门口终于等到了西蒙森。
我又提着灯笼，夜里还是那么安静，没有一丁点响动，但不像前一天那么黑了，我们走上了那条大道，不像昨天那么紧张了。
当我们走到那个地方时，耳边又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低沉的呻吟声，有时夹着悲苦的哭叫。
“这是不是你弄出的声响？”医生说，“我猜一定是的。我想，那一定是什么可怜的小家伙，落到你设下的圈套里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感到有些快意。我把他领到我和巴格力站过的那个地方。
西蒙森点着了他带来的火绳，四下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番，没有放过每个墙角。
我们静静地守候着，周围还是一片死寂，安静得有些可怕，那种呜咽声在响过一阵之后，刚才就已经消失了。
西蒙森小声地笑道：“不过如此嘛！指不定是谁在装神弄鬼呢，只要你不相信他，他也就没辙了。我就不相信，我一来怎么什么都没有了？你打算再待一会儿吗？没事，我一会儿可就回去了。”
怎么会这样？这太奇怪了。
这让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大傻瓜，让医生怎么看我啊！这实在是太丢人了。往后，他说什么我都得信了，不知道他到时候又要怎么嘲讽我的无知了。
我只好说：“看来好像还真是……”
“突然失灵？”他说着大笑起来，“那些通灵家也都是这样说的，他们说，如果有不信神的人在场，他们就无法成功地与灵魂沟通了。”
在寂静的夜里，他的笑声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然而，他的大笑就像一个开始的信号，笑声还没停下来，那种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我们听到，声音从远处一点一点地传了过来，越来越近，就像有人在一边走一边哭。真真切切，绝不是被套住的野兔。哭声飘荡着，越飘越近了，像一个生病的人踉踉跄跄地走来，慢慢地走向破败的门洞。
西蒙森也开始吃惊起来，他有些迟疑地说道：“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跑来这里呢？”
然而，这很明显，那不是小孩子的哭声。
西蒙森一声不响地靠向门洞，手里拿着火绳，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火绳被一阵风吹得飘了起来，火焰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然而，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晚明明就不应该有风才对。
我举着灯笼照了过去。而身边哭泣声越来越近了，我又感到一阵快意。西蒙森还能说什么？他估计也傻眼了吧。灯光下，他脸上惊恐无比，尽力装作很淡定的样子，但肯定是大吃了一惊。
接着，前一天夜里的怪影又出现了，好像又要再次重演了。
那声音就在身边来回地飘荡，一直徘徊在那道空荡荡的门洞前。过了一会儿，西蒙森举着火绳，向前小心地摸索过去，他看上去小心翼翼，犹豫不定。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突然停了下来，消失在门洞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突然，西蒙森猛地一个踉跄，好像被人撞了一下。他连忙俯下身去，手举火绳仔细地察看。
我心里一紧，悄悄地喊：“你看到什么了？”
“没啥，只是该死的杜松树。”
真是睁眼说瞎话，我知道这根本就没有什么杜松树。
他又高举着火绳四处察看了一番，然后才回到我这边。
他再也不敢说风凉话了，表情凝重，脸色有些苍白。“这个状况有多长时间了？”他悄声问我，好像生怕惊扰到什么人似的。
那声音后来就慢慢消失了，好像突然沉入地下，一直就没有再响起过。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人谁也不作声。直到看见我们的房子了，我们都不觉地长呼了一口气。我才问道：“你怎么看这事？”
他马上回答：“我说不上来。”
我递上一杯红葡萄酒，他没有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拿起白兰地一口喝了下去，他平日从不这么喝酒。“我告诉你，这种事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点着手中的蜡烛，在走到楼梯的一半时，又转过身来，说，“可今天的事，我真想不明白了。”
第二天早上，在吃早餐前，西蒙森出去了一趟。他回来时靴子上沾满湿泥，一脸愁苦的表情。吃过早餐，他的精神才稍稍好了点。
他还得去看他的两个病人。因为巴格力还没有好，所以由我送他去火车站。
路上，我和他谈论着孩子的病情，他嘱咐我道：“他快要好了，也没有了突发症。可是你要记住，这孩子太聪明了，昨天夜里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能跟他提起。”
我只好告诉他，罗兰早就请求我去做那几乎做不到的事。
听我这么说，他本想笑笑，可我看得出来，他根本笑不出来，就干笑了一声，说：“我想，我们必须先瞒住这事，你就告诉他，你已经在那儿驱过邪了。”说着，他神经质地笑起来，然后迅速地摇了摇头，拉起衣领，好像怕冷似的，“今天早晨我去看过了，那儿没有杜松树，什么都没有，你去看看吧。”
过了一会儿，他登上火车，告别时又和我说道：“我今晚还会过来的。”
从车站走出来，我去了那个我经常去散步的教堂。那里有一位牧师，他总是很热情地接待我，态度诚恳、谦和。
“快请进来吧，先生，”他看见了我，“见到您我真是太高兴了，您已经很久没来了，您能来这对您的儿子来说是个吉兆。他好些了吗？感谢上帝，主会保佑他的。”他这样说了好久。
“谢谢您！他现在正需要上帝的恩赐，蒙克利先生。”我说，“我来是想听听您的指点。”
接着，我把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全部讲给了他听。老人静静地听我说着，忍不住一阵阵地叹息。最后，他眼中浸满了泪水，“这真是太感人了，”他说，“就像唱诗里说的那样，有游魂在向人求告，却得不到救赎，难道那是个迷失的亡灵？请上帝宽恕他吧！”
“您的孩子对父亲的信任，也是多令人感动啊！”老人说，“我想，今晚我也会前往的。我很老了，不太容易受到另一个世界的惊吓了，因为没准哪一天，我也要去那个世界的。对于鬼神，我想应该灵活来看待。我要和你们同去，也许，到时候上帝会指引我们该如何去做呢。”
这话让我感到很是安慰，不像西蒙森的话，听了让人觉得没有希望。
离开教堂，我又去了那片废墟，我想在白天的时候再去看个究竟。
真奇怪，就跟西蒙森早晨说的一样，在周围，根本就没有什么杜松树。门洞前面，只有一片杂乱的脚印，这可是青天白日！我又四处转了转，发现草丛中也有一片片的足迹。
我的心里稍微冷静了一下，我想，那也许是我们自己留下的。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现在，最头疼的是，我无法面对罗兰。
在以前，我都是径直去他的房间看他，可这次却没有，连女儿们也看出来，我有些问题。
“妈妈现在已经去睡了，”阿加莎说，“罗兰昨晚睡得可香了。”
珍妮也跳过来，搂着我的手臂轻轻地说道：“可他就要找你，爸爸。”
我只好去他的房间里，亲了亲他，要他安静下来，我告诉了他，我正在做那件事情。凭直觉我能看得出来，他是在强忍着兴奋。
他疑惑地说：“这事你很快就能做到了吧，爸爸？”
“如果上帝允许的话，我就一定能够做到。”
“嗯，我相信爸爸，你很快就能做到的。”
也许，他看出了我的满面愁容，知道我不能一直陪伴着他。可女儿们一见到我要走，都大惊小怪起来，她们疑惑地望着我。
阿加莎说：“爸爸，要是我也生病了，你却只陪我一小会儿，那我可太伤心了。”
然而，罗兰的脸上却露出释然的表情。因为他知道，我要走是情非得已。
我把自己独自锁在书房里，但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不停地来回走动，我该怎么办呢？要是我不能解救那个冤魂，我的儿子会不会很失望？问题缠绕着我，弄得我心乱如麻……
西蒙森已经赶回来吃晚餐了。
这时，仆人们也都已经去休息了，房子里安静极了。
我们按事先的约定，一同出门，向山谷走去，同牧师会合。
西蒙森真是本性难移，现在，他竟然又开始取笑牧师了。他说：“牧师要是念起咒语来，我马上就回去。”
我什么也没说。一路上就听他在喋喋不休，总是说个不停，很是让人反感。“有一点可以很明确地肯定下来，那声音一定是人弄出来的。”他说，“所谓的幽灵鬼怪，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我们都知道，有的人是会口技的，可咱们都不太懂。”
“如果你真的不懂，我看，你最好还是不要对这件事情妄加评论。西蒙森，我不喜欢人们这样看待这事。”
“噢，我明白，即使大家意见不合，也应互相尊重。”
我们见到蒙克利时，已经是十一点了。他身材高大，满头的白发，虽然已经是耄耋之年，却精力充沛。大冷天里独自走夜路过来，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当事。
他也提着一盏灯笼。
我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头把守。
蒙克利站在墙的里边，西蒙森守在废墟的另一侧，他负责堵住通向老房子的过道。这时，我们的三盏灯都已经点亮了，照得那里一片通明。
没过一会儿，那种声音就再次出现了，同原来一样。
听声音确实好像有个人，他满腹悲伤，到处徘徊，他撞到了我身上，把我撞到了一边。可是，这里照得一片通明，却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我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心里只是充满着怜悯和焦虑。怜悯这个可怜的灵魂，焦虑我的儿子。天啊，我要是帮不上他这可怎么办？罗兰会很内疚的！可是，现在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第一阵叫喊声很快就过去了，凭着先前的经验，我知道也该过去了。
我们站在那里，三个人谁也不说话，都保持着沉默。老牧师虽然是第一次听到，但是他站在墙里一动不动，显得非常镇静。而我似乎有些漠然，因为我早已习惯了。
没过一会儿，叫喊声又来了，还伴有阵阵哭泣。
就在那哭泣声越来越大时，突然，又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使我头皮发炸，心都差点跳了出来。
那是从墙那边传过来的，是老牧师的声音：“威廉，小威廉，噢，上帝保佑，那是你吗？那真的是你吗？”声音断断续续，但是激动不已……
这短短的几句话，让我大吃一惊，难道说，老人也被吓坏了？
我一跃而起冲到了墙那边。他依旧站在原地没动，满面苍白，神色有些激动，眼含着泪水，双唇颤抖着，他并不看我，双目无神，也不听我说话，他的全部身心都已沉浸在担忧和焦虑中。
只见他伸出双手，由于过于激动，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他接着说：“威廉，如果是你，一定是你！威廉，我的孩子，你为何来到了这里，来吓唬这些你不认识的人呀？你为何不来找我呢？”
这时，西蒙森又突然吓了我一跳，他手提着火绳，也奔了过来，满脸惊恐。
可是，老人根本就没有理会我们，他带着哄劝的语气，又对着空气说道：“你来这儿就对了吗？你妈妈死的时候嘴上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你想想，她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儿子关在门外？你认为上帝也会把你拒之门外吗？不，你是个懦弱的孩子！”
老人说着，因为情绪极度激动，竟然喊了起来：“不，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那啜泣声突然变成了一阵哭喊，声音凄厉刺耳。
老人猛然上前一步，大叫起来，语气很强硬：“我绝不允许！绝不同意！不许你再对人哭叫。快点回家去，你这个游荡的孤魂！回去！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曾经为你洗礼，曾经为你同上帝争斗。”
说着，他的语气又开始变得缓和起来：“但是你的母亲，她多么可怜。你不是爱她吗？但她不在这儿，现在她与上帝同在。你应该去那儿找她，不应该来这里。上帝会收留你的，我的孩子。如果你还有哀怨，就去天堂之门倾诉吧，而不是在这里，在你母亲生前的居所，做无谓的哭号。”
老牧师停下来喘了口气，那哭声已经渐渐停止，好像被哽咽住了。
老牧师说：“你还在听我说吗？威廉，这个地方，你原来不是很喜欢这里的吗？快放过这里吧，快回到上帝那里，安息吧！你在听我说吗？”
说完，老人双膝突然跪在地上，抬头仰望，双手颤抖着伸向空中。
说不出是为什么，我后来也忍不住跪了下去。西蒙森一直都站在门洞那边，张大嘴巴，双目圆睁，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上帝啊，”牧师又说话了，“我恳请您，把他带走吧，去那个永恒之地。他哭叫着要找的母亲，就一直在您身边啊，除了您，谁还能引领他？谁还能拯救他呢？这对您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吧。哦，仁慈的上帝啊，请您吩咐他的母亲让儿子进去吧，让她认下这个迷途的孩子吧！”
这时，有一个黑影仿佛走近了门洞。
我起身想去抓住他，我一直追了过去，却一头撞在了墙上，双手扑空摔倒了。
西蒙森连忙扶我站起来，他浑身颤抖着，手脚冰凉，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走了，他走了……”
我俩互相搀扶着，一直抖个不止。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眼前的那一幕：一道奇异的白光出现，四周却是黑暗的，一个身影跪在地上，双臂高举，白光照耀着他满头的银发。
老牧师口里不停地喊道：“上帝，上帝啊……”
他根本不看我们，我们也不知这样待了有多长时间，手里举着灯笼，表情茫然失措。
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肯定已是午夜时分了。
老牧师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一身疲惫慢慢地走着，脚步有些踉跄。
好长时间，我们都沉默不语。后来，我们走出了森林，快要回到房子那里时，老牧师才说话：“恐怕太晚了，我要赶紧顺着山谷走回去了，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别一个人走了，我陪你回去吧。”我说。
“那也好，我不反对，我已经老了，激动起来比工作更令我感到疲劳。”
我挽起他的手臂，说不出话来。
这时西蒙森也凑了过来，对老牧师说：“还是让我来提灯笼吧，挺沉的。”他刚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却又变得和原来一样喋喋不休。“我有个问题，牧师，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炼狱的存在吗？据我所知，教义中可从来没有提到过。”
老牧师说：“我已经很老了，有时自己都弄不清应该相信什么，不应该相信什么。可是有一件事，我坚信不疑，那就是上帝的仁慈。”
“上帝的仁慈？我认为那就是我们的今生今世，当然，我对这个研究不深。”西蒙森说。
老人不禁全身颤抖起来：“假如，我看到朋友出现在地狱的门口，我也不会感到绝望，上帝会向他伸出拯救之手的，即使，他可能也像你这么乱吼乱叫。”
“我承认，那地方有些怪，简直太古怪了，我可弄不明白。但是，我总是觉得，那一定是有人弄出来的响声。牧师，你怎么能断定他就是那个人呢？”
牧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再理会他。接着，我们又沉默地走了很长时间。
我们一直把牧师送到了教堂门口。他的老管家正在焦急地等着他，见他一回来，她便问道：“天啊，牧师，难道小少爷病得更重了吗？”
“正相反，他已经好多了，上帝会保佑他的。”牧师回答。
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在回家的路上，要是西蒙森再拿他的那些话来烦我，我就一脚把他踢开。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一路上安安静静的。
一到家里，我就马上跑去罗兰房里看他，他睡得很香甜。妻子正在小憩，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好多了，你们回来得可真够晚的。”她轻声说。
儿子脸色红润，就像以前一样，他的身体已经康复了。这时，他醒了，看着我微微一笑。我俯下身去，亲了亲他的额头。“罗兰，事情全都办好了。”我对他说。
他放心而喜悦地看着我，捧着我的手枕在上面，又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在那之后，有好几天夜里，我都去那片废墟察看过，每次都一直待到午夜。但是，那里再也没有传出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后来，老牧师给我讲了那个孩子的故事。
他叫威廉，原来是一个流浪子，身体羸弱，头脑愚钝，很容易被人欺骗。并且，我们听到和看到的，都曾发生过，那都是真实的事。
他的妈妈原是一个家庭主妇，住在那座房子里。她死了之后，过了一两天儿子才赶回来，听到这一消息后，他发了疯，一下扑倒在门前，大叫着让他进去，让他进去。他就是在那里死去的……
老牧师一边讲着，一边泪下如雨。我也深受感染，流出了泪水。
我的管家巴格力，过了很长时间才从惊吓中渐渐恢复过来，他一好，马上就辞职不干了，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似乎是受不了那种怪事，看来他实在是被吓得不轻，我特意送了他一点礼物。
至于我和我的家人，我们在布伦特住了两年才搬走，并一直过得很愉快，和刚去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