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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的地窖

巴姆刚刚搬来古屋,他初次听到地窖里的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以为是房间里有老鼠。但是后来,他听说了从德比街的那些迷信的波兰磨房工人口中传出的关于这座古屋的第一任居住者——阿比盖尔·普林的故事。
现在的人没有见过那个恶毒的老丑婆的样子,但关于她的传说就像那些在弃置的墓地上四处丛生的杂草一样,在塞勒姆的“巫婆区”流传着,其中详细描述的她那些可憎的献祭活动让人听了格外不舒服。
据说,那些祭祀活动都是向她的一尊陈旧的小雕像进行的,雕像上有如新月一般的角,没人知道小雕像的来历。从上了年纪的人嘴里还能听见阿比盖尔·普林这个名字,他们说她曾很无耻地吹嘘,说她曾经是一个居住在深山里的威力大无边的神的大祭司。
然而,或许就是这些轻率的吹嘘导致了她在1692年的神秘之死,她的死和加洛斯山上那些著名的绞刑发生在同一时期。人们都很忌讳谈论她的死,但听说有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讨厌的丑老太婆嘴里经常嘟囔道,她的身体不怕火烧,因为一遇到火她全身就会进入一种罕见的麻木状态。
从那以后,普林和她的畸形小雕像就消失了,但恐怖的传说让她的那座老屋很难再有新的租客。老屋的第二层是向外伸出来的,窗玻璃的形状都是怪异的菱形,再加上人字形的山墙,老屋在塞勒姆早就臭名昭著了。
事实上,最近几年那里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但这座老屋的每个房客都在这里住不了多久,大多数人也没有非常具体的非要搬走的原因,每个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老鼠了。
正是一只老鼠把巴姆带到了无人知道的“女巫室”。他是一位很成功的作家,写的小说都很轻松浪漫,为了找一个安静的创作地点,以便完成他的下一部小说——他的发行人已经在催稿了,因此巴姆租下了这座老屋。
刚搬进来不到一个星期,他每天晚上都会三番五次地被一种喋喋不休的声音搞得无心写作,那声音是从腐朽的墙里传来的,被压低了,又长又尖。他一直都不相信那些关于一只聪明老鼠的荒诞不经的传言,直到他亲眼看见,在黑暗的走廊里,他看见那只老鼠从他的脚下匆忙跑开时,他才开始改变他的看法。
老屋已经通了电,但在走廊里的灯泡很小,看起来一片昏暗。那只老鼠跟它畸形的黑影一下冲到了好几英尺外的地方,在那里站着,显然是在观望他。
要是按照巴姆通常的做法,他可能会用一个威胁的手势把那只老鼠吓跑,然后回去继续写作。但如今异常热闹的德比街上满是熙来攘往的行人和车辆,这使他的小说写作一度中断,因为这种环境使他无法集中精神来创作。他有点儿着急了,却又丝毫没有解决的办法;而且,不知为何,他老觉得那只站在不远处观望的老鼠正在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很好笑,身不由己地向那只老鼠靠近了几步,老鼠则赶快向地窖的门口跑去,当他走近地窖时惊讶地发现,地窖门被打开了一半。肯定是他上次来地窖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严,但这又违背了他平时会很留意地把门关好的习惯,看着半开的门他有点儿想不通。那只老鼠则已经在地窖的楼梯上等待着他。
巴姆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他匆匆跑过去,把那只老鼠赶下了楼梯。接着他打开了地窖的灯,发现那只老鼠跑到一个角落里,发亮的小眼睛毫不畏惧地盯着他。
这时,他有一种被老鼠愚弄的感觉。繁琐的工作已经让他疲惫不堪,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很高兴能被打搅一下。
他借着地窖的灯光,走向那只老鼠,很惊奇地发现,那只老鼠非但不害怕而且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怪异、不安的感觉。他觉得,这只老鼠很反常,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让他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随即他便释然了,因为那只老鼠突然闪到了一边,消失在了地窖的墙壁上的一个小洞里。他用脚尖在那个洞前面做了个记号,想着要在第二天在那儿设个套。
老鼠在洞口伸出了尖嘴巴和参差不齐的胡须。它向前探了探头,然后又缩回去了。随后,它开始重复地做一个莫名其妙的很奇怪的动作——看着就像是在跳舞一样,巴姆这样认为。
它总是犹犹豫豫地往前移动,随后又退回去。先猛地往前冲一下,然后短暂地停一下,最后再慌张地跳回去,就像是——巴姆的脑子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比喻:仿佛有一条蛇盘在洞口前面,老鼠一看到就害怕得逃跑似的。但洞口前除了巴姆在地上画的那个标记,没有别的东西。
其实巴姆心里很清楚,挡住了老鼠去路的就是他自己,因为他就站在离洞口几英尺远的地方。老鼠一看见他,就急忙缩回洞里,不见了。
巴姆对老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拿来一根小棍,把棍子伸到洞里探着。此时,他的身体几乎挨着墙面,他感觉到,老鼠洞的正上方有一块石板有些异样。他又看了看石板的边缘,更证实了他的怀疑。石板显然是可以移动的。
巴姆仔细地检查着石板,他看到石板边缘有一处凹了下去,可以用手抓住。他把手探到了小凹窝里,试着拉了拉,石板动了一下,就不动了。他又使劲拉,随着一些干燥的尘土洒落下来,石板很轻易地转到了一边。
墙上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齐肩高的黑洞。洞里冒出来一股发霉的腐臭味道,巴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他猛然想起了普林的那些可怕的故事,以及那些被她隐藏在房子里的骇人听闻的秘密。莫非他发现的就是那个死了很久的老巫婆的一个不为人知的静居所?
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前,他还是先去楼上拿来了一个手电筒。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那条狭窄的臭气熏天的通道,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慢慢前行。
这是一条狭窄的地道,洞顶刚好高过他的头顶,墙壁上、地下都铺着相同的石板。前后加起来大约十五英尺长,走完这条地道,前方出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
这时,巴姆已经站在了这个地下室——毫无疑问,这就是普林的一个隐蔽的静居所,他想,但是,这个隐秘的地方也没能在那些愤怒的民众聚集在德比街的那天救她一命——他惊讶得几乎忘记了呼吸。房间里太怪异了,令人吃惊。
首先吸引了巴姆目光的是地板。环形墙壁上的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色在由各种不同颜色的石头组成的马赛克地板的对比下黯然失色,其中蓝、绿、紫为主色调——实际上,里面根本就没有暖色。那个图案肯定最少得由好几千块彩色的小石头组成,因为每块石头如核桃一般大小。
马赛克好像是按照某种特定的图案摆出来的,这图案巴姆没见过;紫色和紫罗兰色的曲线与绿色和蓝色的斜线交织在一起,拼凑成奇妙的蔓藤花状图案。
图案中包括圆形、三角形、一个五角星形,还有其他说不上来的形状。大部分线条和图形都是从一个特定的点延伸出来的,那个点就是房间的中心,在中心有一块深黑色的圆形石板,直径大约有两英尺。
屋里极其安静,一直困扰着巴姆的各种噪音在这里通通被隔绝了。在墙上一个浅浅的壁龛的内壁上的一些记号,吸引了巴姆的注意力。他慢慢地往那个方向走去,在手电筒的光柱下仔细研究着那些记号。
他看不懂那些记号是什么,因为它们都是很久以前画到墙上去的,那些留存下来的神秘符号已不被现在的人所了解。巴姆看到了几个被擦掉了一部分的象形图案,这些图案使他联想到了阿拉伯语,但他只是猜测。
在壁龛的表面上有一个直径约八英尺的铁盘,铁盘上长满了铁锈,巴姆的直觉告诉他,铁盘是可以移动的,但它似乎又不可能被掀起来。
他站到了房间的正中央,也就是站在那块黑色的圆石板上,那些怪异的图形的集中点。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屋里的宁静。他凭一时冲动关上了手电筒,随即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就在这一刻,一个古怪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感觉自己是在一个矿坑的底部,一股洪水从头顶上倾泻下来,他被淹没了。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是如此强烈,甚至他竟然觉得自己听到了沉闷的雷声和大洪水的咆哮声。
他感到紧张不安,便打开了手电筒,四周依然如此安静。刚才那种振动的声音显然是他猛烈的心跳声——在一个十分安静的环境里,我们是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的,这个现象不足为奇。如果,这个地方真的这么安静的话——
脑子里的一个想法让他感到窃喜。这里将会是一个理想的工作场所。他可以把这里装上电灯,搬下来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如果天气热的话,还可以用电扇——这时他最初注意到的那种霉味好像随着时间消失了。
他慢慢地走向地道口,当他走出房间的一瞬,他感觉到全身的肌肉莫名其妙地松弛了,这是因为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肌肉已经绷紧了。他把这归结为神经紧张,上楼之后,他煮了一杯咖啡,并且写信给他在波士顿的房东,告诉房东他的发现。
当巴姆打开门的时候,那个访客正自顾自地打量着门厅,还不时点着头,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对面的人又高又瘦,热切的灰眼睛上面长着浓密的青灰色眉毛。他的脸虽然看起来憔悴,而且有一条深深的疤痕,但却没有皱纹的痕迹。
“我想,你是为‘女巫室’而来的吧?”巴姆没好气地说。
他的房东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而且上个星期他已经迫不得已地接待了古文物研究者和神秘学者,都是些急于一睹密室的人。
巴姆讨厌别人频繁来访,他甚至考虑要搬到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去;但他固执的性格使他又留下来了,尽管有骚扰,他还是决心先写完他的小说。此时,他不友好地看着他的客人,说道:“对不起,现在它已经不对外开放了。”
那人听到巴姆的话愣了一下,但马上从他的眼神里露出一丝理解的目光。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巴姆。
“迈克尔……神秘学者……”巴姆念着,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总结出,那些神秘学者是最令人讨厌的,他们会隐晦地暗示一些难于说出口的东西,并且都对“女巫室”地板上的马赛克图案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对不起,迈克尔先生,可是,我真的没时间接待你。请你回去吧。”
说完他很不客气地转身往回走。
“请等一下!”迈克尔赶忙说。
还没等巴姆反应过来,他已经挡在了巴姆的面前,并且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巴姆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下,他看到,迈克尔憔悴的脸上表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其中有焦虑,也有满足。好像那个神秘学者刚刚看到了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但他觉得这些人通常都是这样的。
“还有什么事?”巴姆冷冷地说,“我不习惯——”
“对不起,”迈克尔说,他的声音很深沉,很友善,“我必须道歉,刚才我真的太兴奋了,一定是这样。要知道,我为了看你的‘女巫室’专门从旧金山来的。如果你同意让我看一下它,我愿意付……”
巴姆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不,”他说道,心里反倒开始欣赏这个人了,他友善的声音,他生动的脸,他锲而不舍的个性,“我只是不想被别人打扰——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他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充满歉意地说着,“真是太烦了。我甚至希望我没发现那个房间。”
迈克尔迫不及待地问:“我可以看吗?那对我有很大的意义,这些东西是我的全部。我保证不会占用你超过十分钟的时间。”
巴姆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在带着客人走近地窖的时候,他还给客人讲了自己是怎样发现“女巫室”的。迈克尔认真地听着,偶尔还提出问题。
“那个老鼠——你知道它后来怎么样了吗?”他问。
巴姆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不知道,应该还在洞里吧。怎么了?”
“没人能知道。”迈克尔含糊地说着,随后走进了“女巫室”。
巴姆打开灯。他接过来一根电线,安装了一盏电灯,屋子还保持原样,除了多了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别的都丝毫没动。巴姆看了一眼迈克尔,惊讶地发现那人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
迈克尔径直走到屋子中央,指着放在那块圆石板上的椅子。
“你在这儿工作?”他缓缓地问道。
“是的。这里很安静,楼上太吵了,我无法工作。这里很理想——不知为什么,我发现在这里写东西很顺利。我感觉很——”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自在,也就是说,在这里我可以一心创作,灵感源源不断。这是种很美妙的感觉。”
迈克尔点点头,就好像巴姆的话证实了他的某些想法一样。他转身向壁龛和铁板走去,巴姆紧跟着他。他趴在墙壁上,用自己的食指描着那些已经看不清楚的符号。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巴姆很努力地去听,但一句也听不懂。
迈克尔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脸色更加阴郁,苍白。“就看到这里吧,”他轻声说道,“咱们可以走了吗?”
巴姆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机械地点点头,两人走出了地窖。
上楼以后,迈克尔一脸为难的样子,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最后,他说:“巴姆先生,我想知道,最近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很特别的梦?”
巴姆看着他,得意地说道:“做梦?噢,我明白了。这么说吧,迈克尔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你吓不着我的。你的同行——就是我接待的其他神秘学者——都这么问过我。”
迈克尔扬了扬他的浓眉毛,说:“噢?他们问过你了?”
“几乎都问过——是的。”
“那你回答他们了?”
“没有。”迈克尔抬起头看向巴姆,显得很疑惑,巴姆解释道,“当然,老实说,我不是很肯定。”
“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我好像做梦了,但我不敢肯定。因为我想不起来梦里的任何事情,你知道。或许——是你们的问题把这个观念移植到了我的脑子里。”
“大概是吧,”迈克尔不置可否地说着,站了起来,他犹豫着,“巴姆先生,我还有一个相当过分的问题想问你。你是不是必须要住在这座房子里?”
巴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找了好久我才找到这么个地方。而且,有了这间‘女巫室’,我的工作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我现在很需要这种安逸的环境。等我写完小说我就会离开,到那时,你们这些神秘学者就可以租下这里,把这里变成博物馆,或是别的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但我写作的这段时间,我打算就待在这儿。”
迈克尔摸了摸他的下巴:“其实,我理解你的想法。你确定这座房子里就没有其他房间可以让你写作了吗?”
他盯着巴姆的脸看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们这些人。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大多数人也都这样。但还是有一些像我们这样的人,在所谓的科学之外,我们发现,还有一种更伟大的科学,它以一种常人几乎无法理解的定律和原理的形式存在。
“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马臣的东西,在他的书里他提到过存在于意识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的鸿沟,而这两个世界是有相互沟通的可能的。‘女巫室’就被作为进行这种沟通的一个桥梁!你知道什么是‘回音廊’吗?”
“什么?”巴姆瞪大了眼睛,“可是这儿怎么可能……”
“我们举例来说:一个人可以在一条走廊上或山洞里轻声低语,如果你正好站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上,就算是一百里之外,你也能清楚地听到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人可能站在十英尺处却什么也听不到。这是一个简单的声学现象——将声音传到一个焦点上。除了声学,其他领域也可以用到这个原理,在任何有波动的地方,甚至包括人的思想在内!”
巴姆对他的话并没什么兴趣,但迈克尔不停地说着:
“你的‘女巫室’中央的那块黑石板就是属于这种焦点。地板上的那些图案作为传播的介质——当你坐在黑石板上时,你就会对某种振动——受某种特定思想支配的振动——异常敏感,这是很危险的!这就是当你在那儿工作的时候,你会觉得你的头脑如此清醒的原因。那是一种误导,一种虚假的清醒——因为你被当作了一个仪器,一个麦克风,被调好了来收取某种有害的振动,而这种振动的本质你是无法知道的!”
巴姆的脸上不由得露出惊讶和怀疑的表情:“可是,你不是说你相信——”
迈克尔站了起来,眼睛里的热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酷和冷漠。“太相信了,但我已经研究过普林的历史了。她对我所说的那种超级科学也相当熟悉。她熟练地用它来作恶,就是人们常说的黑巫术。”他站起身,咬着他的嘴唇。
“请你允许让我明天再来一趟!”
巴姆很勉强地点点头:“可是,我想你恐怕是在浪费时间。我不信这些——我是说,我没有……”他结巴着,显得有点儿语无伦次。
“我只是想找到答案,你——噢,还有一件事拜托你。如果你今晚做梦,你可以留意一下吗?如果你在醒来之后马上就去重温你的梦,我想你应该能回忆起来。”
“好吧,如果我做梦的话。”
那天晚上,巴姆真的做梦了。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心脏狂乱地跳动着,心中充满了奇怪的不安的感觉。他又听到了老鼠在墙里和他的床下偷偷摸摸地乱窜。他想让自己镇静下来,身体在清晨冷冰冰的灰暗中瑟瑟发抖。惨淡的月光透过窗子射了进来。
他想起了迈克尔的话。他可以肯定——他做梦了。可是,梦里的东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用,可是,他想起一个很模糊的场景,好像自己在黑暗中发了疯似的跑着。
清晨,老屋里的那份寂静让他想要逃离,所以他飞快地穿好衣服,想出去买一份报纸。然而,他起得太早了,商店都还没开门,他到处寻找希望能找到一个报童,在第一个拐角他往西走了。走着走着,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无以言表的感觉,那种感觉亲切而熟悉。仿佛他曾经来过这里,看着那些房屋的外形和屋顶的轮廓让他都有一种很模糊而又令人害怕的亲切感。
但是,他之所以害怕的原因——据他所知,他以前从没来过这里。因为他的懒惰,他从没在塞勒姆的这个地区转悠过,但随着他继续走,这种亲切感也越来越强烈了。
在一个拐角,他想都没想地往左拐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又增强了。他慢慢地走着,四处张望着。
他安慰自己,他以前肯定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可能当时他正在出神,所以他才对这条路没印象。但当巴姆走上渣打街的时候,有一种无名的不安在他的内心苏醒了。塞勒姆在觉醒;冷漠的波兰工人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奔向磨坊。偶尔还能看见一辆汽车。
在他前方不远处,一群人聚集在那里。他不觉地加快了脚步,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灾难即将来临。这时他非常震惊地发现,他正经过的就是渣打街的坟场,那个古老的臭名昭著的“埋葬点”。他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地方。
巴姆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声,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大块头的背影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他从那个警察的肩膀上窥探着,惊恐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一个男人靠在老坟场的铁栅栏上。身上穿着廉价的俗气的套装,双手紧紧地抓住生锈的铁栅栏,由于用力过度背上的肌肉都隆起来了。他死了,他的脸歪成一个非常别扭的角度,抬着头看着天空,脸上带着令人震惊的极度恐怖的表情。他眼睛向外翻着,眼珠都凸了出来;他的嘴歪着,露出忧郁的笑容。
巴姆旁边的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对他说:“看样子像是被吓死的,”他声音有点嘶哑,“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东西。啊——看那张脸!”
巴姆机械地慢慢退了出来,感觉一股莫名的冷冰冰的气息包围着他。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但刚才那个扭曲的死人的脸依然在他眼前飘荡。他战战兢兢地往回走着。无意中的一瞥,让他看见了那些点缀着老坟场的坟墓和墓碑。
那里已经一个多世纪没埋过人了,长满青苔的墓碑和刻在墓碑上的那些长着翅膀、圆脸蛋的小天使,以及坟墓里散发出来的古老的霉味。是什么东西会把人吓成那样的呢?
巴姆百思不得其解。的确,尸体的样子一直不时地出现在他眼前,但他不应该让它扰乱自己的神经。他不能——他的小说会受影响。此外,他坚定地告诉自己,那件事情是很容易解释的。死者看起来显然是一个波兰人,是塞勒姆港的那些移民中的一员。
当他晚上路过坟场的时候——近三百年来,这个坟场制造了好多可怕的传说,醉醺醺的他肯定把模糊不清的幻影当真了。波兰人情绪不稳定是出了名的,这些幻影使他产生了歇斯底里和疯狂的幻想。
在1853年那次严重的“移民恐慌”中,有三个女巫的房子被莫名其妙地烧毁了,而烧毁的原因竟然是一个老太婆糊里糊涂、歇斯底里地说,她看见了一个神秘的白衣外国人“把他的脸摘下来了”。对于这种人什么荒唐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巴姆想。
但他并没有完全说服自己,仍然紧张不安,直到快中午了他才回家。到家的时候,他发现迈克尔,就是昨天来的神秘学者,正在门口等他,他见到迈克尔很高兴,并且热情地把他请进了屋。
迈克尔一脸严肃,“你听说过阿比盖尔·普林的事了吗?”他直奔主题地问。巴姆张大了嘴但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他拿了一个玻璃杯,开始接水,慢慢地调了一杯威士忌递给迈克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纯的,这才开始说话。
“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了?”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我已经查过关于她的资料了,”迈克尔说,“普林在1690年12月14日被埋在了渣打街坟场,当时她的心脏被一根火刑柱穿透了。那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知道,”巴姆有气无力地说,“那怎么了?”
“怎么——她的坟被扒开了,而且还被盗了。不仅这样,那根火刑柱也被拔出来了,已经在附近被找到了,坟的周围布满了脚印、鞋印。对了,你昨晚做梦了吗,巴姆?”迈克尔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目不转睛地盯着巴姆。
“我还是不确定,”巴姆迷迷糊糊地说着,揉了揉他的太阳穴,“我想不起来了。我今天早上就在渣打街坟场。”
“哦,那你肯定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关于那个男人——”
“我看见他了,”巴姆打断了他,耸耸肩。“说实话,现在我心里很不安。”
他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酒。
迈克尔看着他说:“现在你依然决定要待在这座房子里吗?”
巴姆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呢?”他没好气地说,“有什么理由非要让我搬走吗?”
“在发生了昨晚那些事之后……”
“发生什么事之后?不就是一个坟被盗了,一个迷信的波兰人看见了那些盗贼,被吓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迈克尔平静地说,“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你肯定知道真相。你已经被某些相当可怕的势力当作一个工具,巴姆。三百年来,普林一直躺在她的坟墓里没有死,等待着有一天有人落入她的陷阱——就是那个‘女巫室’。也许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在修建的时候她就知道有朝一日有个人会误打误撞地闯进那个邪恶的房间,落入她布下的陷阱。
“你掉进了陷阱,巴姆,而且你的到来使那个没死的恐怖女巫能够再次沟通意识世界和物质世界,能够和你建立联系。普林骇人的魔力,可以轻易地催眠一个人,她完全能够轻而易举地迫使你去她的坟墓,拔掉固定她心脏的火刑柱,然后她再把你所做的事从你的记忆里抹去,这样即便你以为是个梦,也记不起来了!”
巴姆站了起来,眼里闪动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以上帝之名,老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迈克尔讽刺道:“上帝之名!你应该说是魔鬼之名,是威胁着塞勒姆的魔鬼;塞勒姆正处在威胁之中,可怕的威胁。当那些无辜的民众将普林绑在火刑柱上的时候——他们发现火无法把她烧死,于是她诅咒了他们。今天早上我查阅了一些秘密档案,我来这儿是要最后一次请求你离开这座房子。”
“你说完了吗?”巴姆冷冷地说,“请你记住,我不会离开这儿的。你是不是疯了,或者是喝醉了?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你的胡说八道。”
“如果我给你钱呢?你会走吗?”迈克尔问,“一千块?或者更多,一万块?我愿意为你支付这些。”
“不,想都别想!”巴姆突然发怒了,“我就是想利用这里安静的环境来写完我的小说,我无法在别的地方写。”
“我就知道是这样。”迈克尔说,他的声音突然缓和下来了,语气中夹杂着一种不寻常的同情,“老兄,你真的很危险!你掉进陷阱了,现在太晚了,一旦普林的意志通过‘女巫室’控制了你,你就无法逃脱了。最糟的是,她会借助你来显形,她会快速地消耗尽你的生命力,就像一个吸血鬼那样吸食着你。”
“别在这儿发疯了!”巴姆冷冷地说。
“我还有一个担心。‘女巫室’里的那块铁板——你知道吧,我担心在它下面的东西。阿比盖尔·普林侍奉过不为人知的神,巴姆,我在壁龛的墙上看到的符号让我联想到一些东西。你听说过尼约戈萨吗?”
巴姆不耐烦地摇摇头。
迈克尔翻了翻口袋,掏出了一小块纸,“这是我从凯斯特图书馆的一本书里抄下来的,”他说,“书的名字叫《死灵之书》,作者是一个被人叫作疯子的人,他对钻研不为人知的秘密很在行,知道很多。你看看这个吧。”
巴姆皱着眉头,读着纸条上的字:
人们把他叫作“神秘住民”,是“尼约戈萨”大恶神的兄弟。一旦受到某种召唤,他就会通过特定的山洞和裂缝来到地球表面,男巫曾在叙迈克尔亚和雷恩的黑塔下面看到过他……
巴姆疑惑地看着迈克尔,迈克尔平静地问他:“现在你明白了吧?”
“咒语和炼金药!”巴姆说着,把纸还给了迈克尔,“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绝对不是。一些神秘学者知道那个咒语和那个炼金药,而且已经流传了几千年了。从前,基于某种机会,我自己也曾使用过。如果我的猜测正确的话——”他转身向门口走去,紧紧地咬着嘴唇。
“这种显形过去也曾经被击败过,但困难在于那个炼金药——它特别少见。但我希望……我就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能答应我先别去‘女巫室’吗?”
“我可不敢保证。”巴姆说,突然他的头隐隐作痛,而且渐渐地加剧,直到这种痛深入到他的意识里,他觉得有点恶心,“再见。”
迈克尔出了门,巴姆站在台阶上,奇怪地不想回屋里去。他看着那个高个子神秘学者渐渐走远,突然一个女人从隔壁的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看见了他,挺着大胸脯突然开始愤怒地尖声指责着什么。
巴姆吃惊地扭头看向她。他的头仍然一阵阵地痛着。那个女人边叫边冲他走过来,恶狠狠地挥着一个胖拳头。
“你为什么吓唬我的莎拉?”她大声质问着,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要用你愚蠢的把戏吓她!”
巴姆摇了摇头。
“对不起,”他缓缓地说,“真对不起。我就没见过你的莎拉。我一整天都没在家。是什么东西吓着她了?”
“一个棕色的东西,它跑到你的房子里去了,莎拉说……”
那个女人突然止住不说了,大张着嘴,带着万分惊恐的表情。她的右手做了一个很特别的手势——用食指和小拇指指着巴姆,同时把大拇指放在另外两个指头上:“一定是老巫婆!”
她急匆匆地走了,嘴里还用波兰话嘟囔着什么。
巴姆转身进了屋。他往一个杯里倒了些威士忌,端着愣了半天没喝,后来放到一边了。他在屋里踱着步子,偶尔用手摸摸又干又烫的额头。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些模糊混乱的想法。他的头一阵阵地痛着,还发着烧。
最后,他不得已去了楼下的“女巫室”。他一直呆坐在椅子上,没有干活;在死寂的地下室里,他的头痛好了很多。没过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梦见了塞勒姆,看见一个幽暗的黑影在街上猛跑,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想象,那个乌黑发亮的呈胶状的东西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阿米巴变形虫,追赶着、吞噬着那些尖叫着逃跑的人们。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骷髅脸,脸上干枯、收缩,只是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闪烁着邪恶的光。
他终于醒了,结束了这个可怕的梦。他感觉浑身发冷。
周围死一般地安静。在灯光的照耀下,绿色和紫色的马赛克好像蠕动着向他靠了过来,当他使劲揉着眼睛想看清楚时,那个幻象又不见了。他看了看时间,两点了。他从上午一直睡到了现在。
他感到从没有过的虚弱,坐在椅子上懒得动。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刺骨的寒冷都快把他冻僵了,但他的头却不痛了。他的头脑非常清楚——充满了期望,就像在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突然身边的一个动静吸引了他的目光。
墙上的一块石板在动,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同时他看到一个窄窄的长方形黑洞渐渐扩大成了一个正方形。黑洞里好像蜷缩着什么东西。巴姆极其恐惧地眼看着那个东西慢慢张开,一点一点地爬了出来。
它看起来像一个木乃伊!它是一具尸体,只剩单薄的骨架,颜色是像羊皮纸的那种棕黄色,它像是一具骷髅,骨头上盖着一层像蜥蜴皮一样的东西。
它慢慢地动着,艰难地往前爬,它的长趾甲刮划着地板,发出让人难受的声音。它爬到了“女巫室”里,在灯光的映衬下,它没有表情的脸显得很冷酷,眼睛里闪烁着死亡的光。他还看见了,在它棕黄色的缩紧的背上有锯齿状的东西突起。
巴姆愣在那里,极度的恐惧已经使他无力动弹了。好像有什么束缚着他的手脚一样,大脑中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能也不想把神经刺激传递给肌肉。他发狂似的暗示自己,他是在做梦,醒来就没事了。
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渐渐站了起来。直立着单薄的骨架,向壁龛走去,在壁龛前的那块铁板旁边停了下来。它背对着巴姆,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突然用没有任何语气的声音开始轻声说着什么。
听到那声音,本应该被吓得尖叫起来的巴姆,却意外地叫不出声来。可怕的低语一直没有停止,巴姆知道那不是人类的语言,接着,低语像魔咒似的起了作用,铁板开始有了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
铁板震动着,一会儿开始上升,极慢地上升,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像欢呼似的举起了它像干柴般的手臂。铁板差不多有一英尺厚,随着它渐渐地上升,一股隐隐的气味从铁板下面散出来。那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像麝香的气味,闻着令人恶心。
铁板势不可当地继续上升,从铁板的边缘伸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手指。巴姆立刻联想起他梦见过一个胶状的在塞勒姆街道上奔走的黑色生物。他挣扎着想从令他动弹不得的麻痹中恢复过来。突然屋里暗了下来,他感到一阵眩晕。房间似乎在摇晃。
铁板还没停止上升;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依然站在那儿,双臂高高地举着,念着带有亵渎意味的祝祷;那个黑色的东西仍在慢慢地蠕动着,一点点往外爬。
一个声音打破了木乃伊的低吟,是疾跑的脚步声。巴姆欣喜地看到有一个人跑进了“女巫室”。就是那个神秘学者,迈克尔。迈克尔的脸色很苍白,眼里冒着火,他直接越过巴姆,直奔壁龛。
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听到声音后笨拙地转过身来。迈克尔的左手拿着某种器具,是一个由黄金和象牙制成的T形十字架,他的右手直直地下垂,紧握着拳头。接着传来了他洪亮而威严的声音,脸上细密的小汗珠清晰可见。
“尼德罗……马西……切瑟库……”
这些奇怪的神秘的词语响亮地在地窖里回荡着。迈克尔慢慢地往前走着,手中高举着那个T字形十字架。铁板下那个黑乎乎的吓人的东西仿佛受到感应涌动起来了!
铁板被抬起来,挪到了一边,一团既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的可怕的胶状物像一个巨浪似的包围了迈克尔。迈克尔赶紧躲开,他的右手飞快地动了一下,把一个小玻璃管扔向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个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的东西就这样被停住了。令人窒息的片刻过后,它飞快地退了回去。空气中升起一股呛人的烧腐肉的臭味,巴姆看见从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身上正大块大块地掉落下来一些东西,就像是被硫酸腐蚀了一样。它像流动的液体一边往后退,一边掉着一些可怕的黑肉。
随着那些黑肉的脱落,里面的核心逐渐露了出来,向四周伸展着,然后,变成一条巨大的触须紧紧地抓住了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把它拽到了那个空洞的边缘。另一条触须则抓住铁板,很轻松地拖到了洞口边,随后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被扔进了洞里,那块铁板也发出了一声巨响,回到了原位。
房间忽然天旋地转地晃动起来,巴姆觉得恶心极了。他拼命地站了起来,随即灯光迅速变暗,很快便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
巴姆再也没心思去写完他的小说。他把它烧了,又开始重新写,但他后来的作品都没能发表出来。他的出版商都很奇怪,想不通像他这样一个有才华的深受欢迎的作家为什么会突然热衷于写作恐怖和神秘的主题了呢。
“你的想象力的确很出色。”一个出版商边说边把巴姆的稿子递还给他,“就其本身来讲很好,但是太恐怖了,很不健康,不适合推广。巴姆,你为什么不写你过去写的那类主题呢,那类很受欢迎的小说?”
巴姆曾立誓决不再提“女巫室”的事,但现在他迫不得已,把整个故事讲了一遍,希望能得到理解和信任。但当他说完后,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对方的脸上除了同情就是怀疑。
“那都是你做梦梦见的,对吧?”那人问。
巴姆苦笑着说:“对,是我梦见的。”
“那个梦肯定在你的脑子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好多人都会偶尔对自己的梦境念念不忘,但你会把它忘掉的。”他预言着。
巴姆点点头。他并没有说起当他在“女巫室”里,从昏迷中醒过来时,他所看到的情景,并且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那可怕的一幕。因为他知道,他说出来的话只会使别人怀疑他心智不正常。当他和迈克尔战战兢兢、脸色煞白地逃离“女巫室”的时候,他迅速地往身后瞥了一眼。那些他曾眼看着从那个可怕的东西身上掉下来的一片片腐蚀、皱缩的东西眨眼间消失不见了,只有黑色的污迹还留在石头地板上。
普林!这样看来,已经回她的地狱去了,在迈克尔动用的古老魔法的强大威力下,被她请来的那个非人的神也已经返回人类无从知晓的神秘深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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