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忆、悲伤与荆棘 卷一:龙骨椅> 篝火狐鸣

篝火狐鸣

他在一个长长的黑乎乎的房间里醒来,身边围绕着安静的熟睡的人影。当然了,刚刚的都是梦。他在沉睡的小厮中间,躺在自己的床上,月光穿过一扇破裂的门照射进来。他摇了摇疼痛的脑袋。
为什么我睡在地上?石板怎么这么冷……
而且为什么其他人都躺着一动不动呢,他们还穿戴着头盔和盾牌,在床上整整齐齐躺成一排,就像……就像等待上帝审判的死人……?刚刚的都是梦……不是吗……?
西蒙惊恐地倒抽一口冷气,终于发现自己躺在地道口,之前看到的死人原来是门廊周围古老墓穴上的雕像。他往透着蓝白光芒的门廊爬去,用肩膀撞开沉重的门,整个人落在苔藓园潮湿的草丛中间。
在地底的黑暗中,西蒙似乎度过了不可计数的岁月。而这轮挂在夜空中的皎洁明月,看上去也不过是另外一个洞口,通往天上灯光明亮、溪水清澈,梦幻凉爽的仙境。他将脸颊贴在地上,感受着泥土中的潮气;又摊开被石头磨损的双手,用指尖触摸草叶和破碎的墓碑。墓碑沐浴在白色的月光下,就像它们曾标示的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们,情感干涸,连名字也失落了。
西蒙觉得,从逃出医师的房间那一刻起,到现在身处夜凉如水的草丛中,中间那几个小时仿佛是虚无,一下子从记忆里消失了。尖叫声和骇人的大火,莫吉纳燃烧的脸庞,派拉兹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眼睛——这些才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他此刻呼吸的空气一样触手可及。那些地道成了痛苦褪色的印象,成了雾蒙蒙的空虚呓语。他知道那里有粗糙的墙面、蜘蛛网、无止境的岔路。但同时,那也像是一场栩栩如生的梦境,梦中满是为逝去的美丽而生的悲伤。现在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片秋天的枯叶,全身被抽干了似的不堪一击。最后一段路应该是爬过来的吧——膝盖和手臂酸痛不已,衣服也撕破了,但他记忆里只有一片黑暗,没有任何东西具有现实感 。不像现在,月亮静静悬挂在头顶,他确确实实躺在苔藓园里。
睡意袭来,像一双温柔沉重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脑袋。他挣扎着,摇晃着,抬起了膝盖。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虽然他相信,没有人能穿过医师封住的暗门赶来抓他,但这并不能保证他安全无忧。他的敌人拥有卫兵、快马,还有国王莫大的权势。
恐惧和愤怒将困倦压了下去。他们夺走了他的一切——他的朋友,他的家。不能再让他们把生命和自由也夺走。他小心翼翼地站起,环视四周,在墓石上稳住身体,擦干因精疲力竭和害怕而落下的眼泪。
鄂克斯特的城墙在半里格外若隐若现,就像一条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石线,将苔藓园和外部世界分割开来。巍轮路在城门前延伸,像白色的丝带,从西蒙的右侧蜿蜒盘旋直至北面的山上。他的左边是伊姆翠喀河,河流穿过司维特山崖下的田地,流经遥远的法尔郡河岸,源头则要追溯至东边的草原。
看来,大路两旁的小镇将是爱克兰卫兵搜寻逃犯的首选地点。同时,这条路的主干道大都围绕着哈苏山谷中的田地。这表示他不能待在大路上,要赶紧找个藏身之地。
转身背对鄂克斯特,还有自己曾经唯一的家,西蒙踉踉跄跄地穿过苔藓园,朝远处的山坡走去。刚迈出几步,脑袋深处便疼得厉害,但他知道,目前最好别管身体和心里的痛楚,要趁着夜色,离城堡越远越好,等找到安全的地方,再去担心未来。
温暖的夜空中,月亮渐渐升高,已经是午夜了。西蒙的脚步越发沉重,苔藓园好像无边无垠,不但地面随着山坡的走势高低起伏,时不时还有凸起的石块。有些障碍物孤零零地直刺天空,另一些则像轻声交谈的老人般挤成一堆。他在坟墓间艰难穿行,身子随高低不平的地面而摇晃。每一步都是挣扎,仿佛在水里跋涉。
他疲惫不堪地蹒跚前行,却不小心被石头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他试着爬起来,但四肢却像浸透水的沙袋般沉重不堪。奋力爬了一段后,他蜷缩在小丘上的草丛里歇息。有什么东西顶在背后,他笨拙地侧过身子,但这样一来,他便躺在卡在腰带里的莫吉纳的手稿上了,同样不舒服。虽然双眼疲倦得快睁不开了,但他还是伸出手摸索着。原来顶着自己的是一块金属片,已生了厚厚的铁锈,摸起来像是被虫蛀过的木头,满是孔洞。他想把这片金属拽出来,但它牢牢地卡在地里。不管是什么,它其余的部分深埋在月光照不到的地里——也许是个矛尖?或者是皮带或护甲扣?反正这东西的主人早已逝去,被西蒙身下的草地吞噬干净。迷迷糊糊地,西蒙想,埋在地底的身体不管曾经多么身强力壮,如今也只能在寂静和黑暗中腐烂。
最后他还是睡着了。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教堂屋顶,城堡在脚下延展……但梦中的城堡是由潮湿细碎的泥土和耀眼的白色地衣组成,里面的人都睡着了,一直睡,一直睡,可他们仍能听到西蒙在屋顶走动的声音,于是在他们自己的睡梦中不安地翻来覆去。
大概是在做梦吧,他正走在一条黑色河流旁,水花飞溅的声音很响,但一点光都没有,就像流淌的黑影。他四周都是雾气,昏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模模糊糊地,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低语,呢喃声和黑色水花声交杂在一起,越来越近,仿佛穿过树叶的风。
河对岸没有水汽或烟雾,他看到了广阔的草地,尽头则是山脚下一片昏暗的林子,一切似乎都湿漉漉的,就像黄昏或拂晓时的模样。片刻后,视野渐渐清晰,连绵的山丘间有只夜莺在歌唱,应该是黄昏吧。眼前的景象静静的,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越过汩汩水流,看到远处的河岸边上有一个人影。是个女人,穿着灰色衣服,长长的头发,面目被阴影遮盖,看不清楚,臂弯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当她抬起眼睛时,他发现这女人在哭泣。他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你是谁?”他叫道,但话音被河水的流淌声吞没。女人盯着他,那对大大的黑眼睛好像是要把她看到的东西牢牢印在脑海里一样。最后她开口了。
“塞奥蒙。”她的声音微弱又空洞,好像从长廊的另一头传来,“我儿啊,你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风这么阴森,这么寒冷,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母亲?”一阵刺骨的寒意流过西蒙的身体。水流声响彻天地。她继续说着。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我可爱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呢?为什么不过来擦干你母亲的眼泪呢?风很冷,但河水是暖和的,水流也不急。来吧……你会穿过河水到我这儿来吧?”她张开双臂,黑眼睛下的嘴唇弯成了微笑的模样。是去世的母亲在呼唤自己啊,西蒙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走下松软的河岸,一直往好似大笑着的黑河走去。她双臂张开,为他,为她的儿子。
西蒙总算看清了她抱在臂弯里的东西,它在她手中摇摇晃晃,是个娃娃……用芦苇、树叶和草茎编成的娃娃,整个都是黑色,抖动的叶片在茎干上往里卷。西蒙看着,突然明白过来,河对岸那个黄昏的国度里,没有任何东西是活物。他在河边停住脚步,低头往水里看。
墨黑的水里有一丝微弱的光,在西蒙注视下,这道光浮上水面,成了三个发亮的纤细的光斑。与此同时,水流声也改变了,变成尖锐的、不属于人世的音乐。河水翻滚跳跃,遮盖了那三个物体的样子,但看上去,如果他愿意的话,只要弯下腰就可以碰到它们……
“塞奥蒙……!”他的母亲又哭喊起来。他抬起头,却看见她的身子正飞速倒退,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像她脚下不是灰色的土地,而是奔流的河水,正将她从他身边卷走。她依然张着双臂,声音里满是寂寞,仿佛因寒冷而向往着温暖,因黑暗绝望而渴求着光明。
“西蒙……西蒙……!”那是渴望的哀号。
他猛地坐了起来,自己还是在草丛里,在古老的石冢间,月亮仍然高挂在天上,但夜晚寒意更甚。雾气轻柔地拂过身边破碎的石堆,他的心狂乱地跳个不停。
“……西蒙 ……”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唤。声音很轻,但显然是个女人。就在他刚刚走过的苔藓园里,迷雾中浮现出一个灰色人影,远远地站在烟雾缭绕的坟堆间,又小又模糊。西蒙吓得心惊胆寒,拔腿就跑,好像身后有魔鬼正伸出利爪要抓他似的。渐渐地,在黑暗的地平线上,他看到了泽特伯格庞大的山体。丘陵地面起伏不平,西蒙不顾一切地狂奔,狂奔……
心脏剧烈地跳动,跑了很久,他才终于慢下来,跌跌撞撞地走着。哪怕魔鬼的利爪真在身后,他也跑不动了。他精疲力竭,一瘸一拐,饥肠辘辘。恐惧和迷茫就像锁链,牢牢地捆住了他。那个梦境实在太可怕,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比睡下前更虚弱。
他缓缓前行,城堡就在身后,那些美好的记忆却从脑海里渐渐消失。那个阳光灿烂、井然有序的安全世界现在只剩下记忆的碎片,藕断丝连。
安安静静地躺在干草堆里是什么感觉?我现在已经什么都记不得,只剩下一些抽象的词汇。我喜欢在城堡里度过的日子吗?我是在那儿睡觉吗,是在那儿奔跑,吃饭,聊天吗……?
应该不是吧。我想我一直都在这山坡,在这白茫茫的月光下不停地走着,就像一个可怜又孤独的蠢驴的幽魂,不停地走着,走着……
山顶一团闪烁的火光突然打断了阴郁的想象,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顺着平稳的坡道,走到了阴暗的泽特伯格脚下,参天大树将本来就晦暗的小山笼罩在密不透光的黑影中。在这绵延不绝的潮湿的死亡之地,山顶生起的火应该是唯一的生命迹象。他使出最后的力气,一路小跑上去。也许那是牧羊人的篝火,欢乐的火焰让夜晚不再那么瘆人。
也许他们有吃的!一条羊腿……或者一块面包……
他佝偻着身子,一想到食物,胃就开始绞痛。有多久没吃东西了?最近的是哪顿晚餐……?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即使没有食物,听一听他们的谈话也是好的,还能在篝火前暖和一下……篝火……
他心里燃起另一股饥渴的火焰,灼烧着和之前完全不同的空虚。
他穿过树林和纠缠的荆棘丛往上爬去。泽特伯格山脚围绕着一片雾气,整座山就像灰色大海中的一座小岛。他离山顶越来越近,可以模糊地看到怒冠石在最高处围成一圈,像直指天空的红色浮雕。
石头,石头,更多的石头。莫吉纳怎么说的来着?如果还是那一天,还是那轮明月,还是那片黑暗和那些模糊的星辰,他是怎么说的?
凝石之夜。听起来好像石头要开庆典。好像等鄂克斯特陷入沉睡后,紧闭的窗户和锁住的大门里,石头也会享受它们的假日似的。西蒙疲惫不堪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景象:石头欢乐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又是鞠躬,又是旋转……慢慢扭动着……
蠢透了 !他想。又在胡思乱想。你需要食物和睡眠,否则真会发疯的 ,不知道发疯到底是什么样儿的……难道是永远一肚子怒火?还是莫名其妙地担惊受怕?他曾在征战广场见过一个疯女人,她总是紧紧抱着一捆破布,来回摇晃身子,发出海鸥一样的声音,恸哭不止。
在月亮下发狂。疯狂的蠢驴。
他爬到山顶边缘的林隙中,空气十分凝重,似乎有大事即将发生。西蒙觉得汗毛都倒竖起来。突然,他下意识地觉得应该尽量保持安静,小心观察一阵子那些牧人,而不应该像头愤怒的野猪,猛地冲到人群里去。他悄悄接近那片亮光,藏在一棵枝丫繁茂的橡树后面。怒冠石耸立在前方,被风雨侵蚀的高大身躯一环一环地形成许多同心圆。
现在他能看到石圈中心的那群人了。他们披着斗篷,聚在跳跃的火光周围,而且不知怎么,似乎有些僵硬和焦急,好像在心烦意乱地等待着什么。泽特伯格的山顶平台止于石圈外的东北角,山坡从石柱旁往下斜落,被风吹倒的植被紧贴在坡上。再往北,火光就照不到了。
西蒙盯着围着火堆的人影,恐惧又一次摄住了他的心。为什么他们光站着不动呢?他们到底是活人,还是山上可怕的魔鬼雕像?
这时,有个人影动了,走到篝火旁,拿起棍子拨了拨柴火。在摇曳的光芒中,西蒙看出来他至少是人类,于是悄悄往前爬,在石圈外围停了下来。一瞬间,火光照亮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他的斗篷底下反射出金属的光——牧羊人身上穿的是锁甲。
无边的夜空像一张渔网,一下子倾塌下来。这些披斗篷的人竟然全副武装。西蒙敢肯定,他们一定是爱克兰卫兵。他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像飞蛾扑火般,为什么会没头没脑地直奔他们的营火呢?
我怎么总是这么蠢呢?愚蠢透顶!
一丝夜风拂过,篝火被吹得更旺了,像一面燃烧的旗帜。这时,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卫兵们一齐转过头,目光投向山丘北边那片黑暗,动作慢得像是受到强迫似的。
西蒙也听到了。在轻柔摇动草叶和树木的风声里,还有另外一个越来越响的声音——是轮子在吱呀作响。一个巨大而笨重的黑影在北面的阴影里现身,往这边缓缓挪来。卫兵让开了路,黑影从篝火旁走向西蒙藏身的这一边。其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模糊的影子在火光中渐渐清晰,先是马匹,后面是一节巨大的黑色车厢。马车两旁跟着四个头戴黑色兜帽的人影,他们和马车一起散发着丧礼般的阴暗气氛。摇曳的火光还照亮了马车上的第五个人,他弓着身子,驾着拉车的白马。最后这个人形似乎比其他人更高大,身影也更暗,也许因为他的斗篷颜色更深。他几乎静止不动,这份沉着似乎显示出他体内蕴藏着强大的力量。
卫兵不再走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一片寂静中,只有车轮吱呀作响。西蒙完全愣住,就像一桶冰水浇在头上,心脏也被紧紧地揪住。
这是梦,一场恶梦……为什么我动不了?!
黑色马车和车旁的人走进火光中,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人影举起手臂,黑色的衣袖垂了下来,露出像骨头一样惨白的手和手腕。
它开口说话,冰冷的声音里不带任何语气,就像是冰块碎裂。
“我们到这里来完成契约。”
等待的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随后,其中一人走上前去。
“我们也是。”
西蒙不由自主地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吸引,而且,他毫不惊讶地听出那是派拉兹的声音。牧师掀起兜帽,火光照着他高高的额头和深陷的眼窝。“按照约定……我们来到这里。”他继续说着,声音好像隐隐约约带着一丝颤抖,“你们把承诺的东西带来了吗?”
惨白的手臂向后一挥,指着阴森森的巨大马车。“带来了,你们呢?”
派拉兹点点头。两名卫兵弯下腰,从草丛里搬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拖过来,粗暴地丢在炼金术士的脚下。“就在这儿,”他说,“把你主人的礼物拿过来。”
另外两个人影靠近马车,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抬出一个长长的黑色东西,一人扛着一头,将那东西带到前面去。这时,一阵强风呼啸着卷过山顶,他们的黑袍在风中飘动,离西蒙较近的兜帽被吹开了,露出泛光的白发。短短一瞬间,西蒙看见兜帽底下精致的脸孔就像一张精雕细琢的薄象牙面具。而下一秒钟,兜帽又落回原处。
这些都是什么人?巫师?鬼魂? 在藏身的大石头后面,西蒙用颤抖的手比画了一个圣树的标志。
白狐……莫吉纳曾提过“白狐”……
派拉兹,还有这些恶魔——不管它们到底是什么,眼前的一切让西蒙的脑子转不过弯来。自己肯定 还躺在墓园里做梦。他祈祷着,闭上眼睛,想要把刚刚亵渎的想象从脑子里赶出去……然而脚下传来确实无误的强烈的泥土气息,耳边还听到篝火清晰的噼啪声。他睁开眼睛,恶梦还在继续。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影走到篝火旁,卫兵纷纷后退几步。他们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后便回到马车边。那是一口棺材,准确地说,它拥有棺材的形状,却只有三掌高,边缘还散发着阴森森的蓝光。
“把你承诺的东西带过来。”说话的还是刚才那个黑袍人。派拉兹打了个手势,那捆东西立刻被拖到前面去了。卫兵们转身退开时,炼金术士用靴尖将它翻了过来。原来是个人,身子被牢牢捆住,嘴巴也堵了起来。西蒙认出那张苍白的圆脸——是拜由伽伯爵,卫队长。
黑袍人花了些时间,检视一番拜由伽伤痕累累的脸,表情被兜帽投下的影子盖住了,然而,那清晰却不像人类的语调里透露出一丝愤怒。
“不是原先说好的那个。”
派拉兹的身子往黑袍人那边靠了靠,好像表示这是仅限于他俩之间的对话。“这一个让本来说好的那个逃走了,”他说着,露出些许不安的神色,“所以他自己顶替空缺。”
这时,另一个人影挤开两个卫兵,从后面走了出来,站到派拉兹身边。
“说好的?‘说好的’是什么意思?原先‘说好的’的谁?”
牧师伸手安抚那人,表情却十分僵硬:“少安毋躁,吾王,您又不是不知情。少安毋躁。”
埃利加猛地转过头,紧紧盯着他的参事:“牧师,我真的知情吗?你到底以我的名义承诺了什么?”
派拉兹朝他的主子靠过去,刺耳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难过。“大人,您命令我为这次会面做好一切准备,我尽心尽力做到最好……原本的计划更完美,要不是这——cenit。”他踢了踢被捆着的拜由伽,“他没能为陛下完成任务。”炼金术士望着黑袍人,虽然黑影什么都没说,但能看出它已经不耐烦了。派拉兹皱了皱眉头:“就这样吧,吾王,我们说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没必要再讨论了,就这样吧。”他将手轻轻地搭在埃利加的肩膀上。国王甩开他,双眼在兜帽下的阴影里直直盯着牧师,却不再开口。派拉兹又转向黑袍人。
“我们提供的这个人……他有贵族的血脉,家世也相当显赫。”
“家世显赫?”那一身漆黑的东西问道,像是大笑起来似的,肩膀颤动着,“没错,这很重要。但他的家族能追溯到人类的祖先吗?”黑色的兜帽转过身去,和它同伴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当然,”派拉兹说,声音有些不安,“好几百年的历史。”
“那么,我们的主人会满意的。”它笑了起来,笑声像刀刃一样锐利。派拉兹不由退了一步,“继续交易吧。”
牧师看了国王一眼,埃利加这时干脆掀开了兜帽,即使在红色的火光中,他的面目依然苍白得可怕。躲在一边的西蒙觉得阴沉的天空更加低垂,夜色缭绕下,埃利加冷漠的双眼就像长廊里的镜子,反射出星星点点摇曳不定的光。国王终于点了点头。
派拉兹领命走上前去,揪住拜由伽的领口,一路拖到棺材匣子旁,拜由伽则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接着,牧师解开斗篷,露出暗红色的长袍,伸手从袍子里抽出一把镰刀状的利刃。他将刀举在眼前,面朝石圈的北端,开始吟唱起来,声音高亢有力。
“献给黑暗之主,世界的君王;
 北方的天空是他的领域:
 Vasir Sombris, feata condordin!
献给黑色的猎人,
 寒冰之手的持有者:
 Vasir Sombris, feata condordin!
献给风暴之王,巅峰之上
 磐石山脉的统治者,
 冰冷又火热,
 沉睡又清醒:
 Vasir Sombris, feata condordin!”
裹着黑袍的人影随着吟唱摇摆起来,只有马车上那个除外,它依然像怒冠石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在这些人影之间,竟响起了奇怪的嘶嘶声,混着刚刚刮起的风声,在周围隐隐作响。
“请接受我的恳求吧!”
派拉兹呼喊着。
“如您黑暗脚下的虫豸;
 如您冰冷指尖的飞蝇;
 深藏无尽黑暗的乞求——
 Oveiz mei!请听我说!
 Timior cuelos exaltat mei!
 黑暗之父——订立契约吧!”
炼金术士的手像蛇一样蠕动着朝拜由伽的头伸去。伯爵一直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就在这时,他突然猛地跳起向前冲去,派拉兹吓了一跳,抓着一把带血的头发,呆站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西蒙无助地看着双眼圆瞪的卫队长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朝自己的藏身之处径直跑来。他恍惚听见派拉兹生气的喊声。低垂的夜空在周围凝结,他呼吸困难,眼里只见到两个卫兵跟在拜由伽后面追了过来。
伯爵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因为被反剪双手,奔跑时身体扭曲,步子不稳,突然被绊倒在地,双腿却还不住地又踢又蹬。两个卫兵很快追了上来,将他死死按住。伯爵的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刺耳的喘息声。西蒙在藏身的石头后面半蹲着,拼命控制住双腿不要打战,猛烈的心跳像要击碎胸腔。卫兵已近在眼前,其中一个骂骂咧咧地抓住拜由伽的双脚,把他往回拖;另一个则抽出佩剑,用剑身狠狠抽打着伯爵。西蒙发现派拉兹的目光从篝火那边投了过来,国王则脸色苍白,一副出神的样子。更可怕的是,即使拜由伽那耗尽力气的身子已被拖回火堆旁,派拉兹依然紧盯着刚刚伯爵摔倒的位置。
谁在那儿?
声音似乎随风而来,直接侵入西蒙的脑袋。派拉兹正盯着他!他决心要把躲藏的人找出来 !
出来。不管你是谁。我命令你出来。
穿黑袍的人影开始发出一种不祥的奇怪嗡嗡声,西蒙则在炼金术士的牵引力下努力挣扎。想起在储藏室里,自己差一点就被引出去的经历,他更拼命地坚定意志,抵抗这股强大的力量,可他此刻身心俱疲,像一块被拧干的破布。
出来, 声音重复着。他感到某种意念正探进自己的脑子四处搜寻。他虚弱地反抗,试图把自己灵魂的大门关上,然而那意念远比他强大得多,只需找到他的灵魂,就能抓住他……
“如果你不想订立契约,”一个细细的声音说,“那现在就取消吧。仪式进行到一半又放手不管,可是非常非常危险的……”
是那个戴兜帽的影子在说话。西蒙感觉到,脑子里,红袍牧师探寻的意念动摇了。
“什……什么?”派拉兹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
“也许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黑影嘶声说,“甚至不明白这事牵扯到了谁。”
“不……是的,我明白……”牧师结结巴巴地说。不知为何,西蒙竟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就像闻到了什么气味似的。“快点儿。”他转身对卫兵说,“把那废物给我带过来。”卫兵再次将被捆绑的人拖到牧师脚下。
“派拉兹……”国王开口说。
“请您等等,陛下,等一等。只要一会儿就好了。”
西蒙惊恐地发现,派拉兹的思想并没有全部离开自己的脑子,牧师残存的意念还留在那儿。当派拉兹把拜由伽的头往后拉时,他几乎可以品尝到炼金术士颤抖的期待,感受到牧师对那些兜帽下低声呢喃的应和。某种令人胆寒的冷冰冰的东西,像楔子一样深深扎进他的身体和敏感的脑子里。意想不到的恐怖已经在夜空的笼罩下现身。它像一朵毒云,环绕在山顶;也像一团隐形的黑火,在马车上那人的身体里燃烧;它同样蕴藏在四周矗立的石头中,将贪婪的意愿注入其中。
弯刀高高举起。那一瞬间,刀锋划出的红色光芒仿佛夜空中的另一个月亮。古老的红色新月。派拉兹高声叫喊出来,那是某种西蒙听不懂的语言。
“AíSamu' sitech' a!——AíNakkiga!”
手起刀落,拜由伽倒在地上。暗紫色的血液从他喉咙里喷出,溅到棺材上。卫队长在派拉兹手中剧烈地挣扎了一会儿,渐渐地,像条鱼一样,无力地瘫软下去。晦暗的血液继续在黑棺材盖上滴落。派拉兹残存的意念还未消退,西蒙只能无助地体会着牧师那令人不安的兴奋。甚至,在兴奋之下,他还能感到某种冰冷黑暗、无边无际的东西。那古老的思绪正令人发指地欢唱着。
一个卫兵呕吐起来,要不是沉重的无力感早已让自己全身麻木,西蒙也会忍不住吐出来。
派拉兹将伯爵的尸体推到一旁。拜由伽像堆烂泥一样摊在地上,苍白弯曲的手指僵硬地伸向天空。血液在黑色匣子上流淌,闪烁的蓝光变得更加明亮,匣边上勾勒出的线条也越来越明显。接着,盖子令人毛骨悚然地慢慢开启,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把棺盖推开。
圣洁的乌瑟斯保护我。圣洁的乌瑟斯保护我 ——西蒙的思绪慌乱地飞速窜动——帮帮我,帮帮我,盒子里的恶魔,他就要来了,帮帮我救救我吧 ……
我们做到了……我们成功了 !——还有其他的念头,它们自外界涌来,并不出于他自己的心——后悔已经太晚了。太晚了 。
第一步 ——其中最冷酷最可怕的念头——要让他们偿还一切,偿还,偿还 ……
盒子里的光一涌而出,颜色仿佛瘀青,摇曳的蓝光中还带着烟灰色和暗紫色,不停地跳动闪烁着。当盖子整个开启,连风都像被吓坏似的,刮得越来越猛。终于,匣中的东西显露出来。
Jingizu,有个声音在西蒙的脑海里轻轻地说。Jingizu……
那是一把剑。躺在匣子里,像条致命的毒蛇。剑身大概是黑色,发散出深浅不一的暗灰色光芒,像漂浮在黑水上的油渍。风尖啸起来。
它就像心脏一样跳动着——一颗满是悲伤的心……
西蒙的脑子被它的呼号占据,声音可怕却优美,像爪子轻柔地挠着他的皮肤,引诱着他。
“拿着它,陛下!”派拉兹在嘶嘶作响的风声中催促道。仿佛着了魔似的,突然之间,西蒙竟觉得自己才有资格拥有那把剑,难道不是吗?那强大的力量对他唱了起来,歌颂得到王权将会带来多么巨大的喜悦和满足。
埃利加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前迈了一步。他身边的卫兵却一个接一个踉跄倒退,有的逃往山下,有的躲进黑暗的树林哭泣着祈祷,没过多久,山顶上只剩下埃利加、派拉兹,藏在一旁的西蒙和那些戴着兜帽的影子,还有那把剑。埃利加又向前一步,站到匣子前。国王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嘴唇无声地蠕动,心里仿佛还在痛苦地挣扎。无形的风不住地拉扯他的斗篷,杂草环绕纠缠着他的脚踝。
“你必须拿着它!”派拉兹又说了一遍。埃利加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就像第一次见到炼金术士似的。“拿着!”派拉兹的话在西蒙的脑海里疯狂地乱窜,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国王弯下腰,伸出手。西蒙心里想拥有它的欲望突然之间转变成极度的恐慌,黑剑的歌谣也变得空虚死寂。
快住手!难道他感觉不到吗?住手!
埃利加的手一接近剑身,风的哭号声就减弱了。四个戴着兜帽的影子不动声色地站在马车前,第五个则陷入更深的阴影中。沉默降临在山顶上。
埃利加握住剑柄,从棺材匣子里将整把剑举了起来,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他盯着眼前的利剑,脸上的恐惧突然一扫而空,嘴唇不由自主地咧开,露出傻子似的微笑。他高高举起宝剑,剑刃泛着幽蓝的光芒,在夜空中显露出它的模样。现在,埃利加低沉的声音可以说充满了欣喜。
“我……会收下这份大礼。我会……谨遵我们的约定。”慢慢地,他将宝剑举回眼前,单膝跪了下去,“向风暴之王伊奈那岐致敬!”
风再次呼啸起来。西蒙脚步蹒跚,从跳跃摇曳的火光包围中往后退。这时,那四个穿黑袍的人影举起他们苍白的手臂,跟着叫喊起来:“伊奈那岐, ai!伊奈那岐, ai!”
不 !西蒙惊恐地想,国王 ……全完了!跑得远远的吧,约书亚 !
悲伤……整片大地充满了悲伤……
第五个戴着兜帽的人影开始在马车顶上扭动起来。那身黑袍翻卷着落到地上。只见袍子底下的东西发出火红的光,像燃烧的船帆。西蒙吓呆了,愣愣地看着那个可怕又危险的东西扩散开去,它没有形体,像风一样呼啦作响,翻滚膨胀,越来越大,直到化作笼罩在一切物体之上的巨型气团,中心是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咆哮气流。
魔鬼就在这里!悲伤,他的名字叫悲伤……!国王引来了魔鬼!莫吉纳,圣洁的乌瑟斯,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黑暗中,他不顾一切地跑下山去,远离红魔鬼和那些正狂喜庆贺的东西。他奔跑的声音被尖啸的风声掩盖,树枝像利爪一般,划过他的手臂、头发、脸颊……
北方的寒冰爪牙……阿苏瓦的废墟。
终于,狠狠摔倒在地后,他的灵魂总算从恐惧中解放出来,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就在昏厥过去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压在身下的石头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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