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拿比克
西蒙抬起头，朝传来陌生声音的方向望去，含着泪水的双眼一下子瞪圆了。走来的竟是个小孩子。
不对，不是孩子，是个相当矮小的成年人，那颗长满黑发的脑袋可能还不及西蒙的肚脐高。细看过去，他的脸上确实带着几分孩子的特征——细眼睛，宽嘴巴，都向两边颧骨的方向延伸，看起来既单纯又好笑。
“这儿可不是哭鼻子的地方。”陌生人说，眼神从跪着的西蒙身上转开，简单地检视一下倒地的大汉，“而且嘛，哭鼻子也没多大用场——至少帮不上这个死掉的家伙。”
西蒙用破烂的衣袖擤擤鼻子，哽咽一声。陌生人走过来检查那支苍白的箭矢，它像一根幽灵枝丫，僵直地从西蒙脑袋旁的树干上刺了出来。
“你最好带上这个。”小个子男人说。他咧开嘴巴，露出蛤蟆似的笑容，西蒙甚至能看到他嘴里的黄牙。
他不是侏儒，不像西蒙在宫廷和鄂克斯特主干道上见过的那些小丑。这人胸膛宽阔，身体各部位都很匀称，一身行头很像瑞摩加人，上衣和绑腿好像用厚厚的动物毛皮缝制而成，毛领上露出一张圆脸，肩上背着一只很大的皮口袋，手里拿根手杖，像是用细长的骨头雕刻而成。
“原谅我多嘴，但你最好拿上这支箭。这是希瑟白翎箭，非常珍贵。它表示希瑟欠你一个人情，他们可是非常看重责任的种族。”
“你……是谁？”西蒙又抽咽一声，问道。他已经哭累了，就像石头上被洗衣棒反复捶打的衣服。就算这小个子从树林里咆哮冲出，手里还挥舞着刀子，恐怕他也做不出不同的反应了。
“我？”陌生人反问，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这个问题要考虑很久，“和你一样，是个旅人，等会儿我很乐意详细介绍自己，但现在我们该走了。这个家伙……”他朝樵夫挥了挥手杖，“让他安静躺着反而更好。不过他的亲戚朋友发现人不见了，大概会找过来。我们留在这儿可不好。请拿上那支箭，跟我来吧。”
虽然满心怀疑和警惕，西蒙还是乖乖站了起来。此时此刻，怀疑和猜忌要花费太多精力，他已经没有力气时刻提防了——他甚至想就这样躺在地上安静地死掉算了。西蒙听话地从树干上拔下箭，小个子已经爬到小屋上方的高坡，到前头领路去了。那间屋子静静地立在原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是……”西蒙气喘吁吁地跟着陌生人爬上山坡，他走得还真快，“……我们不用到屋里去一下？我……我快饿死了……说不定有吃的……”
小个子已经爬到坡顶，闻言转头，俯视着挣扎前行的年轻人。“太让我惊讶了！”他说，“你先是杀了他，接着又想洗劫他。我居然碰上了一个亡命之徒！”说完，他转身继续前进，钻进一片茂密的林木。
山顶另一边是片长长的和缓山坡。西蒙拖着双腿大步追赶，终于走到陌生人身旁，这才稍微放松下来，调整急促的呼吸。
“你是谁？我们要去哪里？”
奇怪的小个子男人没有看他，双眼专注地在林间游移，好像在寻找什么标记。不过这也不奇怪，深山老林里不管哪儿都一个模样。他走了约莫二十步，转头看着西蒙，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
“我的名字叫宾宾尼格伽本尼克， ”他说，“但朋友们喜欢叫我宾拿比克。希望你以后也这样称呼我，当做我们友谊的象征。”
“这……好的。你从哪儿来？”他又抽了一声。
“我来自伊坎努克的矮怪一族。”宾拿比克回答，“伊坎努克位于北方那些常年风雪大作的群山间。你呢 ？”
回答之前，他先怀疑地打量对方一会儿。“我叫西蒙，从……鄂克斯特来。”他觉得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像在集市上遇见个过路人，事实上这里却是大森林，刚刚还有人丧生。圣乌瑟斯啊，他的头疼得好厉害！胃也剧痛不已。“那……我们要去哪里？”
“去我的营地。但我得先找到我的坐骑……准确地说，让她找到我。请别害怕，别被吓到。”
说着，宾拿比克将两根手指塞进宽阔的大嘴，吹出一声带颤音的悠长口哨。接着他又开口提醒道：“记着，别吓坏了，别怕。”
西蒙来不及琢磨矮怪的话，就听灌木丛中发出烧柴火般的噼啪声。接着，一头巨狼突然冒了出来，像团毛茸茸的闪电，从惊呆的西蒙身边一跃而起，朝宾拿比克扑去。小小的身躯瞬间便被袭击者整个吞没。
“坎忒喀！”矮怪的声音被捂在毛皮里面，虽然模糊不清，但能听出话里的笑意。主人和坐骑继续在林地里嬉戏打闹。西蒙心不在焉地想，是不是城堡外的世界总是这样——莫非整个奥斯坦·亚德都是怪物和疯子的游乐园？
宾拿比克总算坐了起来，坎忒喀将大脑袋搁在主人腿上。“我离开她一整天了，就今天。”他解释说，“狼感情丰富，很容易寂寞。”坎忒喀张开大嘴打着哈欠。哪怕不算那层厚厚的灰色皮毛，她的身子也够庞大了。
“你怎么跟她玩都行。”宾拿比克大笑着说，“还可以挠挠她的鼻子。”
虽然有种身处非现实世界的感觉，西蒙认为自己还没失心疯到真去抚摸大狼的程度。他开口问：“抱歉啊……您刚刚是不是说营地里有吃的？大人？”
矮怪大笑着用力站起，抓过手杖，“别叫大人——是宾拿比克！至于吃的嘛，答案是，有！我们会一起吃，你、我，还有坎忒喀。来吧。看你又虚弱又饥饿，我陪你一起走吧，不骑狼了。”
西蒙和矮怪结伴前行。坎忒喀有时陪两人走一段，但多数时候，她宁愿钻进茂密的灌木丛到处打转。有一次，她蹦跶着回来，粉红的长舌头不住地舔嘴巴。
“好嘛，”宾拿比克愉快地说，“有人已经吃完了！”
最后，西蒙被疼痛和疲倦折磨得不行，双腿累得迈不开步子，意识也模糊起来，宾拿比克的话最多只能听清开头几个词。此时他们来到一处小山谷，谷底的树木靠得并不密集，头顶的树冠却像帐篷一样。林地上一段倒下的树干旁，有一圈黑色的小石子。坎忒喀本来走在两人身旁，一到这儿便跳到前头，到处嗅来嗅去，查探一番。
“‘Bhojujik mo qunquc。’这是我们的一句老话。”宾拿比克豪迈地朝空地大手一挥，“意思是，‘只要没有熊，就算是到家。’”他领着西蒙走到一段木头边。小伙子累得立马瘫坐下去，不住地喘粗气。矮怪看着他，眼里露出担忧的神色。“呃，”宾拿比克说，“你不会又要哭了吧？会哭吗？”
“不哭了。”西蒙挤出虚弱的微笑，浑身的骨头沉得像石头，“我……我不想再哭了。我只是太饿、太累。保证不哭了。”
“看你累成这样。我先去生个火，然后快点做饭。”宾拿比克迅速收集了许多小树枝，在石圈中心将它们摆成一堆，“现在是春天，枝丫太潮湿。”他说，“好在有个简单的办法对付。”
矮怪解开肩上的皮袋，放在地上，在里面迅速翻找着什么东西。西蒙躺在一边，模糊不清的意识里，那蜷缩的身影更像个孩童——只见宾拿比克集中注意力，盯着包裹，嘴唇微张，双眼圆睁，活脱脱像个六岁小儿，正严肃地研究一只瘸腿的甲虫。
“啊哈！”矮怪终于说道，“在这儿呢。”他从袋子里抽出一个只有西蒙拇指大的袖珍小口袋，又从小袋子里捏出一点儿粉末，撒到青绿色的木柴上，接着从腰带中取出两块石头，敲打起来。石头间迸出一点火星，跳到盖着粉末的柴火上，没多久，一缕黄色的轻烟袅袅升起，再过一会儿，木头燃烧起来，篝火劈啪作响、令人惬意。虽然肚子很饿，但暖意却让西蒙昏昏欲睡，脑袋也越来越沉重，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等等——一阵恐惧突然令他惊醒过来，怎么能这样就睡着？自己可是在一个陌生人的营地里！他应该……应该……
“坐着暖暖身子吧，西蒙。”宾拿比克站起来拍打着双手，“我很快就回来。”
虽然脑子里有股深深的不安不断提醒自己——这矮怪要去哪儿？找他的同伙？还是他手下的土匪？可西蒙半分力气都提不上来，只好无声地任由宾拿比克走开。他的双眼盯着跳动的火焰，火舌仿佛闪光的花瓣……一朵在温暖夏风中摇曳的火红罂粟……
昏昏沉沉醒来之时，他发现那头灰狼的大脑袋正搭在自己腿上，宾拿比克则在篝火边忙忙碌碌。一头狼枕在腿上，似乎总有点不对劲，可西蒙的思绪一片混乱，感觉自己就像一具断线的木偶，丝毫动弹不得……算了吧，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再次醒来时，宾拿比克正将坎忒喀从自己腿上赶开，还递给他一杯热乎乎的东西。
“已经放凉了，可以直接喝。”矮怪说着，帮西蒙将杯子凑到嘴边。黏稠的肉汤美味极了，带着秋叶的香气。他一口气喝光了这杯野味汤，感觉汁液仿佛直接流进了血管，将森林的神秘力量注入体内，暖洋洋的。宾拿比克将杯子添满，他接过来又喝了个干净。这时，西蒙才注意到原本沉重的脖颈和关节已不再酸痛，反而轻松起来，身体里甚至有种清爽舒适的感觉，连带着沉甸甸的温暖睡意再次袭来。他又沉入梦乡，疲倦的耳中听到自己隐约的心跳，仿佛包裹在厚重的毯子里。
西蒙基本可以肯定，刚到宾拿比克的营地时，离日落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林地上空已经抹上晨曦的亮光。他眨巴着眼睛，努力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梦里的是鸟吗？
戴着仿佛金色阳光般的项圈，长着一对明亮眼睛的鸟……一只虽然苍老但强大的鸟儿，眼里散发出睿智的光芒，看透了世事变迁……在鸟爪下，还躺着一条闪烁着虹光的漂亮鱼儿……
西蒙颤抖起来，将沉重的斗篷紧紧裹在身上，抬头看着穹顶般的枝叶。现在正是树木吐新芽的时节，在阳光照射下，嫩叶好似镶着金边的绿宝石。这时，一阵呻吟传来，他翻了个身，朝那个方向望去。
篝火边，宾拿比克盘腿坐着，身子轻柔地左右摇摆。他面前平坦的石头上，摆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惨白的东西——是骨头吧。矮怪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是在唱歌吗？西蒙盯着他看了一阵子，还是猜不出小个子到底在干什么。世界真是奇妙啊！
“早上好。”终于，他开口打招呼说。宾拿比克仿佛心虚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
“啊！西蒙你醒啦！”矮怪扭头朝西蒙露齿一笑，手里迅速将面前的东西收拾起来，塞进打开的皮囊里，这才匆忙走到西蒙身边。“感觉怎么样？”他问道，弯下腰，将小小的粗糙的手掌放在西蒙的前额上，“你之前太累，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
“睡够了。”西蒙凑近那堆小小的篝火，“那是……什么味道？”
“一对斑鸠，今天早上它们特地来招待我们用餐。”宾拿比克微笑着，指了指篝火边两团用树叶包裹的东西，“还有新摘的莓子和坚果跟它们作伴。我本该早点叫醒你好好享用，味道应该不错。哦，对了，稍等一下。”宾拿比克走回自己的皮囊旁边，取出两个形状细长的包裹。
“给你。”他将包裹递过来，“你的箭，还有这个。”——是莫吉纳的手稿——“你把它们塞在腰里，我怕你睡觉时不小心压坏了。”
刹那间，西蒙胸中涌出无限的猜忌。在自己睡迷糊的时候，医师的手稿竟被人拿走，这不得不让他紧张起来。他从矮怪手里一把抓过手稿，塞回自己的皮带。小个子那张欢乐的脸满是错愕。虽说小心谨慎总是没错，西蒙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将包在薄布里的箭矢轻轻接过来。
“谢谢。”他说，语气仍然有些僵硬。宾拿比克那种被误解的神情还留在脸上。西蒙又是心虚又是迷惑，只好低头观察那支箭。之前还没有机会近距离好好看它，现在这个时候，他正好需要一件事让自己的双手和双眼忙碌起来，避免尴尬。
跟西蒙猜想的一样，箭矢没有上漆，应该是直接用白桦之类的木头雕刻出来，再安上雪白的羽毛制成的箭尾。箭镞用某种蓝白色的石头制成，是整支箭上唯一的颜色。西蒙掂量一下，就箭矢本身难以置信的坚韧来说，它真是非常轻巧。这时，记忆也回来了，西蒙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对猫一样的眼眸，不会忘记那惊人的敏捷身手，不会忘记那个希瑟。莫吉纳说的故事全是真的。
整支箭遍布精细的花纹，盘旋卷曲，星星点点，刻在白色的箭杆上。“全都是雕刻。”西蒙自言自语。
“是很重要的东西。”矮怪回应说，犹豫地伸出手，“让我看看，可以吗？”西蒙又是一阵羞愧，赶紧将箭矢递了出去。宾拿比克接过来，对着日光和火光，翻来覆去仔细观察。“这支箭有点年头了。”他斜睨双目，就像翻白眼，“现在你是这古董的持有者，西蒙，白翎箭从来不会轻易赠人。看起来，你这支箭是在土美汰制作的。希瑟销声匿迹之前，那儿曾是他们的要塞，大概在我家乡以东的冰层下面。”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西蒙问，“你能看懂这些字？”
“懂一点儿。有些东西，必须受过训练才能发现端倪。”
西蒙将箭矢拿回来，这一次握得更加小心翼翼：“那我为什么应该带上它呢？你说它是用来还债的？”
“不，朋友。这是个标志，证明有人欠你一个情。你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管它。就算它没有其他用处，这么好看的东西，光是拿来欣赏也足够了。”
一层薄雾笼罩住树林和林中空地。西蒙将箭矢尖端朝下，靠着树干坐到篝火旁。宾拿比克用两根细棍把斑鸠从灰烬里钳出，将其中一只放在西蒙脚前的石头上。
“剥开外面的叶子。”矮怪指点说，“等稍微凉一会儿再吃。”对西蒙来说，遵守第二条实在相当困难，但他还是忍住了。
“你怎么弄到这些的？”他一边吃一边问，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手指上也沾满了油脂。
“等会儿告诉你。”矮怪回答说。
宾拿比克用一根弯曲的小肋骨剔牙。西蒙则背靠树干，满足地打着饱嗝。
“圣母艾莱西亚，太棒了。”他感叹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世界没那么冷酷无情，“一旦肚子里装着东西，凡事都不一样了。”
“我也很高兴，你这么容易就恢复过来。”矮怪露出微笑，细细的鸟骨头散落四周。
西蒙拍了拍肚皮：“现在我什么都不想管。”手肘碰到箭，箭身一晃差点落地，还好他眼疾手快扶住了。这个动作突然唤起一丝不快的记忆。“我甚至不觉得难过……就是昨天那个人。”
宾拿比克那棕色的眼睛看向西蒙，他继续剔着牙，前额却在鼻梁上皱成一团：“什么不觉得难过？你是指那人的死，还是你杀了他这件事。”
“我不明白。”西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就像大石头和小虫子，差太多了——但我应该让你自己想。”
“可是……”西蒙又糊涂了，“好吧，那家伙……是个坏蛋。”
“嗯……”宾拿比克点点头，但那姿态不像表示赞同，“这个世界确实有很多坏蛋，这点毫无疑问。”
“他会杀掉那个希瑟！”
“这也没错。”
西蒙绷着脸，盯着面前石头上吃剩的那堆鸟骨：“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
“你接下来想去哪儿。”矮怪将剔牙的骨头丢进篝火，站了起来。他真是矮得可以！
“什么？”西蒙总算听明白了小个子最后那句话，怀疑地盯着他。
“我想知道你接下来往哪里走，说不定咱们还能走一段。”宾拿比克的语气又慢又和缓，就像对一只可爱的老笨狗说话似的，“我想，太阳刚刚升起，用不着在这时候自寻烦恼。我们矮怪常说：‘同夜间访客谈人生哲理，但不必留她过夜。’好啦，希望我的问题不会显得太唐突，能告诉我你想去哪儿吗？”
西蒙站起来，膝盖僵硬得像没上油的合叶。他再一次疑虑重重。小个子真像表面看来这样人畜无伤吗？他已经犯过一次错，信了不该相信的人——那个该死的修道士。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当然，他也不必什么实话都对矮怪讲，有个像他这样善于在野外生存的人当同伴显然有很多好处。小个子好像什么都懂，而且西蒙意识到自己确实渴望有个可以依赖的旅伴。
“我要往北走。”他决定冒个险，“去奈格利蒙。”他仔细观察矮怪的反应，“你呢？”
宾拿比克将几件工具塞进肩上的包裹。“我也打算一直北上。”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真巧，我们果然同路。”他抬起深色的双眼，“你要往北到奈格利蒙去？真是怪了，那地方我最近刚听人说起过。”他的嘴唇弯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你听说过？”西蒙拾起白翎箭，装出一副满不在乎、只是思考怎么把这支箭带在身边的样子，“在哪儿？”
“我们还是先上路，边走边说吧。”矮怪露齿而笑，笑容真诚友好，露出一嘴黄牙，“我得叫上坎忒喀，她肯定正在吓唬附近的小动物呢。你可以先撒泡尿，一会儿就上路。”
西蒙把白翎箭叼在嘴里，听从了宾拿比克的建议。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不对，不是孩子，是个相当矮小的成年人，那颗长满黑发的脑袋可能还不及西蒙的肚脐高。细看过去，他的脸上确实带着几分孩子的特征——细眼睛，宽嘴巴，都向两边颧骨的方向延伸，看起来既单纯又好笑。
“这儿可不是哭鼻子的地方。”陌生人说，眼神从跪着的西蒙身上转开，简单地检视一下倒地的大汉，“而且嘛，哭鼻子也没多大用场——至少帮不上这个死掉的家伙。”
西蒙用破烂的衣袖擤擤鼻子，哽咽一声。陌生人走过来检查那支苍白的箭矢，它像一根幽灵枝丫，僵直地从西蒙脑袋旁的树干上刺了出来。
“你最好带上这个。”小个子男人说。他咧开嘴巴，露出蛤蟆似的笑容，西蒙甚至能看到他嘴里的黄牙。
他不是侏儒，不像西蒙在宫廷和鄂克斯特主干道上见过的那些小丑。这人胸膛宽阔，身体各部位都很匀称，一身行头很像瑞摩加人，上衣和绑腿好像用厚厚的动物毛皮缝制而成，毛领上露出一张圆脸，肩上背着一只很大的皮口袋，手里拿根手杖，像是用细长的骨头雕刻而成。
“原谅我多嘴，但你最好拿上这支箭。这是希瑟白翎箭，非常珍贵。它表示希瑟欠你一个人情，他们可是非常看重责任的种族。”
“你……是谁？”西蒙又抽咽一声，问道。他已经哭累了，就像石头上被洗衣棒反复捶打的衣服。就算这小个子从树林里咆哮冲出，手里还挥舞着刀子，恐怕他也做不出不同的反应了。
“我？”陌生人反问，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这个问题要考虑很久，“和你一样，是个旅人，等会儿我很乐意详细介绍自己，但现在我们该走了。这个家伙……”他朝樵夫挥了挥手杖，“让他安静躺着反而更好。不过他的亲戚朋友发现人不见了，大概会找过来。我们留在这儿可不好。请拿上那支箭，跟我来吧。”
虽然满心怀疑和警惕，西蒙还是乖乖站了起来。此时此刻，怀疑和猜忌要花费太多精力，他已经没有力气时刻提防了——他甚至想就这样躺在地上安静地死掉算了。西蒙听话地从树干上拔下箭，小个子已经爬到小屋上方的高坡，到前头领路去了。那间屋子静静地立在原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是……”西蒙气喘吁吁地跟着陌生人爬上山坡，他走得还真快，“……我们不用到屋里去一下？我……我快饿死了……说不定有吃的……”
小个子已经爬到坡顶，闻言转头，俯视着挣扎前行的年轻人。“太让我惊讶了！”他说，“你先是杀了他，接着又想洗劫他。我居然碰上了一个亡命之徒！”说完，他转身继续前进，钻进一片茂密的林木。
山顶另一边是片长长的和缓山坡。西蒙拖着双腿大步追赶，终于走到陌生人身旁，这才稍微放松下来，调整急促的呼吸。
“你是谁？我们要去哪里？”
奇怪的小个子男人没有看他，双眼专注地在林间游移，好像在寻找什么标记。不过这也不奇怪，深山老林里不管哪儿都一个模样。他走了约莫二十步，转头看着西蒙，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
“我的名字叫宾宾尼格伽本尼克， ”他说，“但朋友们喜欢叫我宾拿比克。希望你以后也这样称呼我，当做我们友谊的象征。”
“这……好的。你从哪儿来？”他又抽了一声。
“我来自伊坎努克的矮怪一族。”宾拿比克回答，“伊坎努克位于北方那些常年风雪大作的群山间。你呢 ？”
回答之前，他先怀疑地打量对方一会儿。“我叫西蒙，从……鄂克斯特来。”他觉得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像在集市上遇见个过路人，事实上这里却是大森林，刚刚还有人丧生。圣乌瑟斯啊，他的头疼得好厉害！胃也剧痛不已。“那……我们要去哪里？”
“去我的营地。但我得先找到我的坐骑……准确地说，让她找到我。请别害怕，别被吓到。”
说着，宾拿比克将两根手指塞进宽阔的大嘴，吹出一声带颤音的悠长口哨。接着他又开口提醒道：“记着，别吓坏了，别怕。”
西蒙来不及琢磨矮怪的话，就听灌木丛中发出烧柴火般的噼啪声。接着，一头巨狼突然冒了出来，像团毛茸茸的闪电，从惊呆的西蒙身边一跃而起，朝宾拿比克扑去。小小的身躯瞬间便被袭击者整个吞没。
“坎忒喀！”矮怪的声音被捂在毛皮里面，虽然模糊不清，但能听出话里的笑意。主人和坐骑继续在林地里嬉戏打闹。西蒙心不在焉地想，是不是城堡外的世界总是这样——莫非整个奥斯坦·亚德都是怪物和疯子的游乐园？
宾拿比克总算坐了起来，坎忒喀将大脑袋搁在主人腿上。“我离开她一整天了，就今天。”他解释说，“狼感情丰富，很容易寂寞。”坎忒喀张开大嘴打着哈欠。哪怕不算那层厚厚的灰色皮毛，她的身子也够庞大了。
“你怎么跟她玩都行。”宾拿比克大笑着说，“还可以挠挠她的鼻子。”
虽然有种身处非现实世界的感觉，西蒙认为自己还没失心疯到真去抚摸大狼的程度。他开口问：“抱歉啊……您刚刚是不是说营地里有吃的？大人？”
矮怪大笑着用力站起，抓过手杖，“别叫大人——是宾拿比克！至于吃的嘛，答案是，有！我们会一起吃，你、我，还有坎忒喀。来吧。看你又虚弱又饥饿，我陪你一起走吧，不骑狼了。”
西蒙和矮怪结伴前行。坎忒喀有时陪两人走一段，但多数时候，她宁愿钻进茂密的灌木丛到处打转。有一次，她蹦跶着回来，粉红的长舌头不住地舔嘴巴。
“好嘛，”宾拿比克愉快地说，“有人已经吃完了！”
最后，西蒙被疼痛和疲倦折磨得不行，双腿累得迈不开步子，意识也模糊起来，宾拿比克的话最多只能听清开头几个词。此时他们来到一处小山谷，谷底的树木靠得并不密集，头顶的树冠却像帐篷一样。林地上一段倒下的树干旁，有一圈黑色的小石子。坎忒喀本来走在两人身旁，一到这儿便跳到前头，到处嗅来嗅去，查探一番。
“‘Bhojujik mo qunquc。’这是我们的一句老话。”宾拿比克豪迈地朝空地大手一挥，“意思是，‘只要没有熊，就算是到家。’”他领着西蒙走到一段木头边。小伙子累得立马瘫坐下去，不住地喘粗气。矮怪看着他，眼里露出担忧的神色。“呃，”宾拿比克说，“你不会又要哭了吧？会哭吗？”
“不哭了。”西蒙挤出虚弱的微笑，浑身的骨头沉得像石头，“我……我不想再哭了。我只是太饿、太累。保证不哭了。”
“看你累成这样。我先去生个火，然后快点做饭。”宾拿比克迅速收集了许多小树枝，在石圈中心将它们摆成一堆，“现在是春天，枝丫太潮湿。”他说，“好在有个简单的办法对付。”
矮怪解开肩上的皮袋，放在地上，在里面迅速翻找着什么东西。西蒙躺在一边，模糊不清的意识里，那蜷缩的身影更像个孩童——只见宾拿比克集中注意力，盯着包裹，嘴唇微张，双眼圆睁，活脱脱像个六岁小儿，正严肃地研究一只瘸腿的甲虫。
“啊哈！”矮怪终于说道，“在这儿呢。”他从袋子里抽出一个只有西蒙拇指大的袖珍小口袋，又从小袋子里捏出一点儿粉末，撒到青绿色的木柴上，接着从腰带中取出两块石头，敲打起来。石头间迸出一点火星，跳到盖着粉末的柴火上，没多久，一缕黄色的轻烟袅袅升起，再过一会儿，木头燃烧起来，篝火劈啪作响、令人惬意。虽然肚子很饿，但暖意却让西蒙昏昏欲睡，脑袋也越来越沉重，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等等——一阵恐惧突然令他惊醒过来，怎么能这样就睡着？自己可是在一个陌生人的营地里！他应该……应该……
“坐着暖暖身子吧，西蒙。”宾拿比克站起来拍打着双手，“我很快就回来。”
虽然脑子里有股深深的不安不断提醒自己——这矮怪要去哪儿？找他的同伙？还是他手下的土匪？可西蒙半分力气都提不上来，只好无声地任由宾拿比克走开。他的双眼盯着跳动的火焰，火舌仿佛闪光的花瓣……一朵在温暖夏风中摇曳的火红罂粟……
昏昏沉沉醒来之时，他发现那头灰狼的大脑袋正搭在自己腿上，宾拿比克则在篝火边忙忙碌碌。一头狼枕在腿上，似乎总有点不对劲，可西蒙的思绪一片混乱，感觉自己就像一具断线的木偶，丝毫动弹不得……算了吧，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再次醒来时，宾拿比克正将坎忒喀从自己腿上赶开，还递给他一杯热乎乎的东西。
“已经放凉了，可以直接喝。”矮怪说着，帮西蒙将杯子凑到嘴边。黏稠的肉汤美味极了，带着秋叶的香气。他一口气喝光了这杯野味汤，感觉汁液仿佛直接流进了血管，将森林的神秘力量注入体内，暖洋洋的。宾拿比克将杯子添满，他接过来又喝了个干净。这时，西蒙才注意到原本沉重的脖颈和关节已不再酸痛，反而轻松起来，身体里甚至有种清爽舒适的感觉，连带着沉甸甸的温暖睡意再次袭来。他又沉入梦乡，疲倦的耳中听到自己隐约的心跳，仿佛包裹在厚重的毯子里。
西蒙基本可以肯定，刚到宾拿比克的营地时，离日落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林地上空已经抹上晨曦的亮光。他眨巴着眼睛，努力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梦里的是鸟吗？
戴着仿佛金色阳光般的项圈，长着一对明亮眼睛的鸟……一只虽然苍老但强大的鸟儿，眼里散发出睿智的光芒，看透了世事变迁……在鸟爪下，还躺着一条闪烁着虹光的漂亮鱼儿……
西蒙颤抖起来，将沉重的斗篷紧紧裹在身上，抬头看着穹顶般的枝叶。现在正是树木吐新芽的时节，在阳光照射下，嫩叶好似镶着金边的绿宝石。这时，一阵呻吟传来，他翻了个身，朝那个方向望去。
篝火边，宾拿比克盘腿坐着，身子轻柔地左右摇摆。他面前平坦的石头上，摆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惨白的东西——是骨头吧。矮怪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是在唱歌吗？西蒙盯着他看了一阵子，还是猜不出小个子到底在干什么。世界真是奇妙啊！
“早上好。”终于，他开口打招呼说。宾拿比克仿佛心虚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
“啊！西蒙你醒啦！”矮怪扭头朝西蒙露齿一笑，手里迅速将面前的东西收拾起来，塞进打开的皮囊里，这才匆忙走到西蒙身边。“感觉怎么样？”他问道，弯下腰，将小小的粗糙的手掌放在西蒙的前额上，“你之前太累，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
“睡够了。”西蒙凑近那堆小小的篝火，“那是……什么味道？”
“一对斑鸠，今天早上它们特地来招待我们用餐。”宾拿比克微笑着，指了指篝火边两团用树叶包裹的东西，“还有新摘的莓子和坚果跟它们作伴。我本该早点叫醒你好好享用，味道应该不错。哦，对了，稍等一下。”宾拿比克走回自己的皮囊旁边，取出两个形状细长的包裹。
“给你。”他将包裹递过来，“你的箭，还有这个。”——是莫吉纳的手稿——“你把它们塞在腰里，我怕你睡觉时不小心压坏了。”
刹那间，西蒙胸中涌出无限的猜忌。在自己睡迷糊的时候，医师的手稿竟被人拿走，这不得不让他紧张起来。他从矮怪手里一把抓过手稿，塞回自己的皮带。小个子那张欢乐的脸满是错愕。虽说小心谨慎总是没错，西蒙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将包在薄布里的箭矢轻轻接过来。
“谢谢。”他说，语气仍然有些僵硬。宾拿比克那种被误解的神情还留在脸上。西蒙又是心虚又是迷惑，只好低头观察那支箭。之前还没有机会近距离好好看它，现在这个时候，他正好需要一件事让自己的双手和双眼忙碌起来，避免尴尬。
跟西蒙猜想的一样，箭矢没有上漆，应该是直接用白桦之类的木头雕刻出来，再安上雪白的羽毛制成的箭尾。箭镞用某种蓝白色的石头制成，是整支箭上唯一的颜色。西蒙掂量一下，就箭矢本身难以置信的坚韧来说，它真是非常轻巧。这时，记忆也回来了，西蒙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对猫一样的眼眸，不会忘记那惊人的敏捷身手，不会忘记那个希瑟。莫吉纳说的故事全是真的。
整支箭遍布精细的花纹，盘旋卷曲，星星点点，刻在白色的箭杆上。“全都是雕刻。”西蒙自言自语。
“是很重要的东西。”矮怪回应说，犹豫地伸出手，“让我看看，可以吗？”西蒙又是一阵羞愧，赶紧将箭矢递了出去。宾拿比克接过来，对着日光和火光，翻来覆去仔细观察。“这支箭有点年头了。”他斜睨双目，就像翻白眼，“现在你是这古董的持有者，西蒙，白翎箭从来不会轻易赠人。看起来，你这支箭是在土美汰制作的。希瑟销声匿迹之前，那儿曾是他们的要塞，大概在我家乡以东的冰层下面。”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西蒙问，“你能看懂这些字？”
“懂一点儿。有些东西，必须受过训练才能发现端倪。”
西蒙将箭矢拿回来，这一次握得更加小心翼翼：“那我为什么应该带上它呢？你说它是用来还债的？”
“不，朋友。这是个标志，证明有人欠你一个情。你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管它。就算它没有其他用处，这么好看的东西，光是拿来欣赏也足够了。”
一层薄雾笼罩住树林和林中空地。西蒙将箭矢尖端朝下，靠着树干坐到篝火旁。宾拿比克用两根细棍把斑鸠从灰烬里钳出，将其中一只放在西蒙脚前的石头上。
“剥开外面的叶子。”矮怪指点说，“等稍微凉一会儿再吃。”对西蒙来说，遵守第二条实在相当困难，但他还是忍住了。
“你怎么弄到这些的？”他一边吃一边问，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手指上也沾满了油脂。
“等会儿告诉你。”矮怪回答说。
宾拿比克用一根弯曲的小肋骨剔牙。西蒙则背靠树干，满足地打着饱嗝。
“圣母艾莱西亚，太棒了。”他感叹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世界没那么冷酷无情，“一旦肚子里装着东西，凡事都不一样了。”
“我也很高兴，你这么容易就恢复过来。”矮怪露出微笑，细细的鸟骨头散落四周。
西蒙拍了拍肚皮：“现在我什么都不想管。”手肘碰到箭，箭身一晃差点落地，还好他眼疾手快扶住了。这个动作突然唤起一丝不快的记忆。“我甚至不觉得难过……就是昨天那个人。”
宾拿比克那棕色的眼睛看向西蒙，他继续剔着牙，前额却在鼻梁上皱成一团：“什么不觉得难过？你是指那人的死，还是你杀了他这件事。”
“我不明白。”西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就像大石头和小虫子，差太多了——但我应该让你自己想。”
“可是……”西蒙又糊涂了，“好吧，那家伙……是个坏蛋。”
“嗯……”宾拿比克点点头，但那姿态不像表示赞同，“这个世界确实有很多坏蛋，这点毫无疑问。”
“他会杀掉那个希瑟！”
“这也没错。”
西蒙绷着脸，盯着面前石头上吃剩的那堆鸟骨：“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
“你接下来想去哪儿。”矮怪将剔牙的骨头丢进篝火，站了起来。他真是矮得可以！
“什么？”西蒙总算听明白了小个子最后那句话，怀疑地盯着他。
“我想知道你接下来往哪里走，说不定咱们还能走一段。”宾拿比克的语气又慢又和缓，就像对一只可爱的老笨狗说话似的，“我想，太阳刚刚升起，用不着在这时候自寻烦恼。我们矮怪常说：‘同夜间访客谈人生哲理，但不必留她过夜。’好啦，希望我的问题不会显得太唐突，能告诉我你想去哪儿吗？”
西蒙站起来，膝盖僵硬得像没上油的合叶。他再一次疑虑重重。小个子真像表面看来这样人畜无伤吗？他已经犯过一次错，信了不该相信的人——那个该死的修道士。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当然，他也不必什么实话都对矮怪讲，有个像他这样善于在野外生存的人当同伴显然有很多好处。小个子好像什么都懂，而且西蒙意识到自己确实渴望有个可以依赖的旅伴。
“我要往北走。”他决定冒个险，“去奈格利蒙。”他仔细观察矮怪的反应，“你呢？”
宾拿比克将几件工具塞进肩上的包裹。“我也打算一直北上。”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真巧，我们果然同路。”他抬起深色的双眼，“你要往北到奈格利蒙去？真是怪了，那地方我最近刚听人说起过。”他的嘴唇弯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你听说过？”西蒙拾起白翎箭，装出一副满不在乎、只是思考怎么把这支箭带在身边的样子，“在哪儿？”
“我们还是先上路，边走边说吧。”矮怪露齿而笑，笑容真诚友好，露出一嘴黄牙，“我得叫上坎忒喀，她肯定正在吓唬附近的小动物呢。你可以先撒泡尿，一会儿就上路。”
西蒙把白翎箭叼在嘴里，听从了宾拿比克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