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消息
“好吧，孩子。”淘儿说着，将另一把酒壶推到桌子对面，“你说得太对了——她们就是麻烦。一直都是。”
西蒙斜眼看看老弄臣，突然觉得这人还真聪明绝顶。“她们给人写信。”他说着，喝了一大口酒，“骗人的信。”他把酒杯放回木头桌子，看着酒又从壶口倒进杯里，几乎满溢而出。
这房间像个盒子，方方正正。淘儿穿着亚麻内衣，大概一两天没刮胡子了，身子向后靠在墙上。“她们是会写这种信。”他严肃地说，点着长满杂乱白须的下巴，“有时她们还在别的女人面前乱说你的事。”
西蒙皱着眉头，想着他的话。她可能已经这么做了，告诉其他贵族，有个愚蠢的小厮曾跟她一起划船到艾伏川。可笑的故事说不定已传遍了奈格利蒙。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除了满嘴酸味，还带些苦涩。他把杯子放下。
淘儿挣扎着站起：“看，你看。”老人说着，走到一个木柜旁边，在里面翻来找去，“该死的，我知道就在这附近。”
“我早该想通的！”西蒙责怪自己，“她给我写了张字条。一个女仆怎么会……会比我写得更好？！”
“这 是该死的鲁特琴弦！”淘儿继续翻箱倒柜。
“可是，淘儿啊，她写了字条给我——说愿神保佑我！她叫我‘朋友’。”
“什么？好吧，那很好，孩子，好啊。她就是你想的那种姑娘，不是什么傲慢的漂亮小姐，看不起你，像那些人一样。啊！在这里！”
“啊？”西蒙的思绪乱作一团。他十分肯定，自己只提过一个女孩——那个自大的逃跑女佣，变换身份的玛雅……米蕊茉……好吧，反正也不重要，对吧？
可她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迷迷糊糊，酒意朦胧，他想起脸颊旁的温暖呼吸，同时，一阵失落的心痛袭来。
“看这个，孩子。”淘儿站到他面前，身子摇晃，拿着个白色的东西。西蒙看着它，迷惑不解。
“这是什么？”
“围巾。天凉保暖用的。你看到这些字没？”老人手指弯曲，指着白底上一行用蓝黑色的线绣出的字。这些如尼文字的形状让西蒙想起了什么，即使醉意朦胧，还是能感到某种冰冷的东西在体内悸动。
“这是什么？”他问，口齿比之前清楚了些。
“瑞摩加如尼文。”老弄臣出神地微笑，“读作‘克鲁恩’——我的真名。一个女孩绣的，围巾也是她织的。为我织的。那时我和亲爱的约翰国王一起，在艾弗沙。”出乎意料，他竟哭了起来，一边流泪一边摸回桌边，跌坐在硬椅子上。几分钟后，他停止啜泣，泪水还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就像太阳雨后的水洼。西蒙什么都没说。
“我应该跟那女孩结婚的。”淘儿终于说，“但她不肯离开那片土地——不肯到海霍特。她啊，不敢去任何地方，不敢离开家。她很久以前就死了，可怜的姑娘。”他响亮地吸着鼻子，“可我怎能离开我的好约翰呢？”
“什么意思？”西蒙问。他记不起自己最近在哪儿看到过瑞摩加如尼文，或者说，他不愿努力回想。坐在这里，在烛光下，让老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简单又轻松。“他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到瑞摩加的？”他问。
“哦，孩子，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了。”淘儿毫不脸红地擦干泪水，拿出块大手帕擤了擤鼻涕，“是在纳文德大战之后。就是打完仗那一年，我遇到了织围巾的姑娘。”
“纳文德大战是什么？”西蒙伸手，给自己倒了更多的红酒，思绪又飘去了别处。他想，现在大厅里到底怎么样了？
“纳文德？”淘儿瞪着他，“你居然不知道纳文德？约翰就是在那里打败老国王乔戈仑，一统北方，成为至高王的。”
“我大概知道一点儿。”西蒙不快地说。要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是场有名的大战吗？”
“当然！”淘儿两眼炯炯发光，“整个冬天，约翰都包围着纳文德。乔戈仑和他的手下没料到南方的爱克兰人能撑过瑞摩加严酷的大雪。他们以为约翰会撤回南方。但约翰做到了！不但破了外墙，在最后一场暴风雪中，约翰甚至亲自翻越内城城墙，打开城门——切断闸链前，他孤身和十人作战。然后，就在异教祭坛上，约翰粉碎了乔戈仑的盾，把他砍翻在地。”
“真的？那时你也在？”西蒙多多少少听过 这个故事，但从目击者口中再听一遍，还是挺让人兴奋的。
“差不多，那时我在约翰营里。他到哪儿都带着我，我的好国王。”
“艾奎纳是怎么成为公爵的？”
“啊。”淘儿从酒罐里找到那条白围巾，正在拧干它，“你知道，他的父亲艾布恩是第一任公爵，第一个开化的瑞摩加异教贵族——他接受了乌瑟斯·安东的信仰。约翰扶植他的家族坐上瑞摩加的头把交椅，就这样，艾布恩的儿子艾奎纳现在也成了公爵，而且，你甚至找不出几个比他更虔诚的安东信徒。”
“那个乔什么国王的子孙怎么样了？他们中间没人想成为安东信徒吗？”
“哼。”淘儿轻蔑地挥挥手，“我想他们都战死了。”
“嗯嗯。”西蒙靠着椅背，把宗教、异端等乱糟糟的想法推出脑外，试着想象那场气势恢宏的大战，“那时，约翰国王有没有得到光锥？”他问。
“有……有，他有。”淘儿说，“上帝之树啊，他在战场上是多么英姿勃发。光锥，它真是闪亮，剑光是那么快——只看到钢铁模糊的影子。有时，约翰看起来就像被一团漂亮的、圣洁的银光围住。”老弄臣叹了口气。
“那么，那个女孩是谁呢？”西蒙问。
淘儿看着他：“哪个女孩？”
“给你织围巾的女孩。”
“哦！”淘儿皱着眉，满脸都是褶子，“茜格玛。”他考虑了一段时间，“然后，你想啊，我们后来在那儿待了几乎一年。要治理好被征服的地区是很难的，你知道，很难。我感觉，有时比打场该死的仗还要难。她那时是个女仆，负责打扫国王大殿——我也经常在那儿。她头发的颜色像是金子——不，淡一点，几乎是白色的。我向她示好，亲近她，像驯服一匹小野马——说几句好听的话，给她家族一点额外的食物。啊，她长得可漂亮了！”
“那时你想娶她吗？”
“大概想吧。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孩子。我想把她带在身边，这一点是肯定的。但她不肯走。”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暴风在厚厚的城墙外呼啸，像被主人遗忘的猎犬。蜡油滴落下来，发出嘶嘶声。
“如果你能回去。”西蒙说，“如果你能再到那个地方……”他努力把这个奇怪的想法表达清楚，“你会不会……会不会还跟她分开？”
很长时间没有应答。正当西蒙打算伸手摇醒老人时，他的身子动弹一下，清了清嗓子。
“我不知道。”淘儿慢慢地说，“看来，上帝总是让事情往安排好的方向发展，但我们肯定也有选择，是不是，孩子？没有选择不是好事。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不想谈太多往事。最好也就是这样，选对或选错，就是这样了。”
“但事后再想选择就要简单得多。”西蒙说着，站了起来。淘儿定定地看着摇曳的烛火。“我的意思是，当你要下某个决定时，你知道的事永远都不够多。只有过后，你才能把方方面面都看清。”
一阵强烈的困乏感袭来，他突然觉得疲倦比醉意更浓厚，于是谢过老弄臣的酒，说了声晚安，离开屋子，走进冷清的院子和倾盆大雨中去。
西蒙一边跺着脚，把泥从靴子上弄下来，一边看着黑斯坦摇摇晃晃地离开狂风大作的潮湿山坡。他看到，下方镇子里的炊烟升上铁灰色的天空。他打开包在剑外的布，看着远处明亮的阳光穿过云层，投射在西南的地平线上，装点着风暴外的区域，那里看来似乎更亮、更美。也许阳光无心也无情，完全不在意这个世界的问题，只是随意地照耀着。西蒙向上望去，手里握紧木棒，但他的情绪没有改变。他觉得孤独。在这片摇曳的草丛中，自己跟石头、树干没什么区别。
今天早上，宾拿比克来过。虽然西蒙最后被叫醒，却没理会敲门声和矮怪的轻声话语，直到两种声音都消失，他又躺回去睡了一会儿。他还不想这么快见到小个子，心里暗自感激隔开他们的无情房门。
西蒙再次来到卫兵营，黑斯坦毫不客气地嘲笑他衣服上沾染的绿色污渍，并保证很快会带小伙子出去尝尝真正 的酒，然后开始练剑，好让他蒸发掉身体里残余的酒气。虽说刚开始，西蒙觉得生命力也跟酒气一起散掉了，但过了一小时左右，血液在血管里奔腾流淌的感觉又回来了。黑斯坦拿着包好的剑和裹得厚厚的小盾，比昨天更严格地训练他。能够分心让西蒙很感激，他几乎在享受剑和盾一下又一下不间断的重击。劈剑，躲避，反手再劈剑。
此时，大风吹过汗湿的衣衫，他捡起自己的装备，走上山坡，往大门走去。
费劲儿地穿过积水的内庭，又避开一队前去换班放哨的披着羊毛斗篷的卫兵。他觉得奈格利蒙所有的颜色都被一起洗掉了。病恹恹的树木、约书亚卫兵身上的灰斗篷、牧师暗沉的法袍，目所能及的一切也许都是用石头做的，连匆忙走过的仆佣们也是雕像，只是暂时被注入了活力。
西蒙玩味着自己阴郁的情绪，甚至感到一丝愉悦。这时，长长的露天庭院对面突然闪过一片鲜艳的色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色块如此出挑，好比静夜里响起的号角。
那是三个身穿奢华丝绸的年轻女人。她们走出一道拱门，轻快地打闹、嬉笑着，穿过露天庭院。其中一人穿着金红相间的衣裙，另一人穿干草黄的裙子，最后一人则穿条长长的、闪光的、鸽灰和蓝色相间的裙子。他认出最后那个正是米蕊茉。
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之前，他已经朝那三个女孩子走了过去。可她们却在长长的立柱走廊里消失了，他只好顺着飘进耳里的谈话声小跑起来，像头獒犬闻到食物的香气，没跑三十步，就到了。
“米蕊茉！”他发出的呼唤声那么响，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由尴尬地停下脚步。“公主？”看到她转过身，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看她的表情，应该认出了自己，但接着，她又浮现出另一种表情，在他眼里，像是惊讶，也像怜悯。
“西蒙？”她问道，眼里已没有任何疑问。她们站在十多尺远的距离外望着他，却好像隔着一道鸿沟。他们互相看了一会，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用适合的话语打破僵局。最后，米蕊茉对两个同伴轻轻说了几句。西蒙没怎么注意那两个女孩，却能肯定她们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的神情。只见她们后退几步，走到前方不远处等待。
“不能叫你玛雅……我……我觉得怪怪的……公主。”西蒙低下头，看着溅到靴子上的泥点和沾着绿草的裤子，本以为自己会羞愧，但相反，一种奇特、强烈的骄傲涌上心头。也许他是 个土包子，但至少是个诚实的土包子。
公主飞快地打量他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脸上。“对不起，西蒙。我不是想欺骗你才说谎的，因为没办法。”她简单地打了个无助的手势，“对不起。”
“不……不必说对不起。只是……只是……”他搜肠刮肚，想找出合适的字眼，双手紧紧环握剑鞘，“只是事情有点怪怪的，我觉得。”
轮到他打量她 了。裙子上带着绿色条纹，也许是为表示忠于她父亲吧。接着他肯定，这条裙子让记忆中的玛雅多了些什么，但同时，也有些东西消失了。他不得不承认，她看起来很好：清晰精致的五官，像贵重的宝石，用最适合的方式展现出实质。与此同时，消失的只是跟他一起在河上旅行、又一起在长阶担惊受怕的玛雅，看不到有趣、朴实又无所顾虑的模样了。那张淡漠的脸上，已经没剩下什么能让他回想起那些过往，不过，从她斗篷里露出来的脖子上剪得短短的浓密金发里，还潜藏着一丝当初的感觉。
“之前你把头发染黑了？”他问。
她害羞地笑了：“是啊。逃离海霍特之前，我就想好要怎么做了。先把头发剪掉——本来可 长了。”她得意地补充一句，“然后让一个鄂克斯特女人帮忙用它做了顶假发，莱乐思帮我戴上。假发能盖住染黑的短发，这样就可以销声匿迹地观察父亲身边那些人，还能听到本不可能听到的事……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西蒙虽然有些不快，但十分佩服女孩的聪明伶俐。“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呢？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公主反复地交叉手指又松开。“我没有故意跟着你，第一次没有。我是在礼拜堂听我父亲和伯父争吵。其他时候……好吧，确实是跟着你。我在城堡见你一个人待着，没人要求你做什么、到哪儿去、对谁微笑，又要对谁说话……我很嫉妒。”
“没要求我做什么？”西蒙自嘲地咧嘴笑了，“那你肯定没见过怒龙瑞秋，小姑娘！”他马上更正过来，“我是说，公主。”
米蕊茉微笑的脸突然不自在起来。西蒙再次感到昨夜灼烧自己的愤怒涌了上来。她 是什么人，居然在他身边会觉得不自在？难道不是他把她从树上救下来的吗？她难道不是还把头靠在他肩上吗？
没错 ， 这正是大麻烦的一部分 ， 不是吗 ？他想。
“我得走了。”他举起剑鞘，像要给她看展示这东西长什么样子似的，“我挥了一整天剑累得很。你那些淑女朋友肯定也在等你。”他刚要转身，却又停下来，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她的表情更加不自在，比之前更加悲伤。
“公主，我告退了。”说着，他走开了，没有转头，没有看她是不是一直目送自己。他抬头挺胸，径直离开。
宾拿比克身穿应该算是正装，一件白鹿皮外套和一根鸟骨项链，站在房门口等着西蒙。西蒙冷淡地打个招呼，心里暗自惊讶，几个小时前他还充满怒气，现在却只剩下奇异的空虚。
矮怪等他在门阶蹭掉靴子上粘的泥土，一起走进房间。西蒙换上另一件衣服，也是史坦异神父好心留下的。
“西蒙，我知道你还在生气。”宾拿比克开口说，“我希望你能明白，前天晚上，在约书亚说出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公主的事。”
对西蒙这样瘦瘦的大个子来说，牧师的衣服太宽大了，下摆得塞进裤子里。“干吗不告诉我？”他问道，相当满意自己这种轻松随意的感觉。他不该让小个子的蒙骗影响自己的心情，反正以前也是独自过活。
“因为我保证过不说。”宾拿比克看起来很不高兴，“在知道是什么事情之前，我已经答应下来了。而且，我比你先知道，总共也就一天时间——这能有多大区别？她本该亲口告诉我们的，反正我是这样想。”
小个子是对的，但西蒙不想听到有人批评米蕊茉，虽然他自己也为些小事一直在责怪她。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说。
宾拿比克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希望是这样。目前，商酌会是最重要的。应该让他们听听你的故事，今晚就说。昨天你离开以后，没发生什么大事，主要是德瓦撒勒男爵想要约书亚的保证，那样纳班就会答应站在他这一边。不过今天晚上……”
“我不想去。”他整理一下垂到手背的衣袖，“我要去看淘儿，或者桑弗戈。”他将袖口翻上去，“公主会去吗？”
矮怪看起来忧心忡忡：“谁说得准呢？但你 得去。不到一小时前，公爵和瑞摩加人到了，骂骂咧咧，风尘仆仆，马嘴里吐着白沫。今晚会讨论重要的事。”
西蒙盯着地板。去找琴师喝一杯要轻松得多，似乎还能将所有麻烦赶出脑子。无疑，新认识的卫兵们也会是好伙伴，可以一起到奈格利蒙镇去，他们还没去过那儿呢。反正比坐在那个大房间里轻松多了。那个沉重 的房间里，讨论的净是面前的险境和要下的决策。就让其他人去讨论、去担心吧——他只是个小厮，那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他的理解范围。难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我会去的。”他最后说，“但有个条件，由我自己决定要不要开口。”
“同意！”宾拿比克冲他笑了，但西蒙没有心情回以微笑。他披上斗篷。虽说已经洗干净，但上面还有很多没人注意到的、在路上和森林里弄的划痕。宾拿比克带路，两人往大殿走去。
“就是这样！”艾弗沙的艾奎纳公爵大吼，“还要什么证据啊？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抢走我们全部 的领土！”
艾奎纳和他手下人一样，还来不及换掉路上被打湿的衣服，水从湿透的斗篷上一滴滴落到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洼。“想想，我还曾把那个扭曲的怪物抱在腿上玩！”他激动地紧抓胸口，盯着手下，想看到他们的支持。除了眯起眼睛的爱因司凯迪，其他人都阴沉地点头。
“公爵！”约书亚呼唤着举起手，“艾奎纳，请坐下。你从冲进来开始吼到现在，但我还是没明白……”
“没明白你的国王哥哥做了什么？！”艾奎纳的脸涨成紫色，似乎随时会抓起王子，把他砸到自己粗壮的膝盖上。“他偷走我的领土！把它送给叛徒，还把我儿子关了起来！他是个魔鬼，你还想要什么证明？”
厅里都是领主和将军。当瑞摩加人冲进房间大吼大叫时，他们下意识地都跳了起来，现在又纷纷坐回硬木椅子，恼火地嘟囔着，一打利剑也随着整齐清脆的声音重新入鞘。
“非得让我找个人代你发言吗，亲爱的艾奎纳？”约书亚问，“或者你能冷静下来，亲口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公爵瞪着坐在桌首的王子，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伸手，抹了把脸，动作像在擦汗。那一瞬间，西蒙确信艾奎纳就要落泪了：红脸膛像一张满是无助和失望的面具，皱成一团，眼神仿佛受惊的野兽一般。但他只是后退一步，坐了下去。“他把我的领地给了尖鼻子司卡利。”他终于开口说，不再嘶吼，声音十分空洞，“我没有其他要说的了，除了这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摇摇头。
汀赛特的厄斯菲斯站了起来，宽阔的圆脸上满是同情：“艾奎纳公爵，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他说，“我们一个接一个，要把事情都说出来。要相信，我们之间久经考验的友谊，会成为彼此的利剑和盾牌。”
公爵感激地看着他，“谢谢，厄斯菲斯大人。你是可靠的伙伴，也是个善良的北方人。”他把目光转向其他人，“原谅我。我刚才失态了。但也没多少该死的消息。我只能说些大家应该都知道的事情。”艾奎纳随手拿起一只酒杯，喝干了酒。有几个等着听他说的人，也趁机叫人把自己的杯子满上。
“大部分事情，我敢肯定，约书亚和在座不少人已经知道：我告诉埃利加，暴风雪害死我的人民，掩埋我们的城镇，我儿子不得不代替我统领瑞摩加。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没法子继续留在海霍特听他调遣。好几个月来，国王一次又一次拒绝我的请求，但最终，他还是同意了。于是我赶紧带着人马北上。
“首先第一件事，我们在圣宏德朗被人伏击。就在我们踏进陷阱前，埋伏的人甚至把教堂里的人全杀光了。”艾奎纳伸出手，拍拍挂在胸口的木制圣树，“我们和他们打了起来，他们敌不过就撤，这时却下了场诡异的雷雨，我们被拖慢脚步，让那些人逃走了。”
“我没听说过这事。”纳班的德瓦撒勒若有所思地盯着艾奎纳，“谁在修道院里伏击你们？”
“我不知道。”瑞摩加人烦躁地回答，“我们虽把不少人送下了地狱，却连一个俘虏都没抓到。有几个看起来像瑞摩加人。那时候我还肯定他们是雇佣兵——现在就不敢下这种结论了。我还有个亲戚死在他们手上。”
“紧接着，第二桩。我们当时在小闹北面不远处扎营，却被一群肮脏的贝肯袭击。一大群，就在开阔地，字字属实。它们袭击全副武装的营地！我们虽然打退了它们，但损伤惨重……哈尼、瑟雷宁、西加德的乌泰……”
“贝肯？”德瓦撒勒挑起眉毛，很难判断那表情到底是惊讶还是轻蔑，“艾奎纳公爵，你刚刚说，你们被传说中的小妖怪袭击了？”
“也许在南方是传说。”爱因司凯迪坐在座位上冷笑，“无能的纳班宫廷的传说。但在北方，我们知道它们是真的，而我们的斧子总是保持锐利。”
德瓦撒勒男爵气得跳起来，但在他把讥讽甩出去之前，西蒙感到自己身边有个人动了动，接着，那人开口说道：
“不管北方还是南方，各有很多误会和无知之处。”宾拿比克说，他站在椅子上，小手搭着西蒙的肩膀，“贝肯，也就是掘地怪，本来不太可能越过爱克兰北境，往南方扩展它们的巢穴。虽说对南方人是好事，但也不应该忘记这个普遍的真相。”
德瓦撒勒惊讶地张大嘴巴，其他不少人的反应也如出一辙。“难道这是贝肯中的一员，被派到爱克兰来做使者了？我现在才算见识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死而无憾了！”
“如果我是你见过最稀奇的……”宾拿比克刚想回答，却被爱因司凯迪打断。他猛地跳起，站在惊呆的艾奎纳身边。
“他比贝肯还糟糕！”他低吼着，“这是个矮怪——地狱来的怪物！”他试图挣脱公爵的手，“偷婴儿的怪物在这里做什么？”
“做比你更有用的事，你这长胡子的蠢货！”宾拿比克反唇相讥。众人不明就里，叫嚷着乱作一团。小个子太靠前，西蒙伸手抓紧他的腰，防止他摔到满是酒渍的桌子上。最后，在喧闹声中，终于听到约书亚愤怒的喊声。
“安东之血啊，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是大人还是小孩？！艾奎纳，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是受我之邀前来的。如果你的人不守我的规矩，可以去塔楼牢房接受款待！我要听到道歉！”王子身子前倾，像只弓背的鹰。西蒙攥着宾拿比克的外套，发现这时的约书亚竟那么像死去的至高王，不由呆住了。那才是约书亚应该有的样子！
艾奎纳低下头：“我为我的部下道歉，约书亚。他头脑发热，又没什么教养。”瑞摩加人转回去，狠狠瞪着坐下的爱因司凯迪。那人则盯着地板，胡须随无声的念叨而颤动。“我们这一族和矮怪是由来已久的宿敌。”公爵解释说。
“伊坎努克的矮怪不与任何人为敌。”宾拿比克傲然回答，“是瑞摩加人看到我们过人的体格和力量，害怕了，才到处袭击我们——甚至在约书亚王子的大厅里。”
“够了。”约书亚厌恶地挥手，“这里不是让你们无休止地为陈芝麻烂谷子吵架的地方。宾拿比克，你会有时间发言的。艾奎纳，你的事还没说完。”
德瓦撒勒清清喉咙：“王子，请允许我说一句。”他转向艾奎纳，“看到这个小个子，从……伊坎努克来？……我才觉得你说的贝肯像是真的了。请原谅我之前的质疑，尊敬的公爵。”
艾奎纳紧皱的眉头稍微舒缓了。“哪儿的话。男爵。”他嘟囔道，“我已经忘记了，你也一样，肯定忘记了爱因司凯迪刚才的蠢话。”
公爵停顿一会儿，重新整理被打乱的思路。
“好了，像我刚刚说的，那才是最奇怪的。就算在霜冻边境和北部荒野，贝肯也极少出没——我们为此感谢上帝。所以说，它们居然会袭击我们那样的武装队伍，前所未闻啊。贝肯体型不大。”他瞟了一眼宾拿比克，目光接着滑到西蒙身上，顿住了。他又皱起眉头仔细打量。“不大……它们体型不大……但很凶猛，一大群同时发起攻击时很危险。”他摇着头，像要把觉得西蒙眼熟的感觉甩掉似的，将注意力拉回到围满人的长桌。
“从掘地怪手中逃出来，我们继续赶往奈格利蒙，到了以后补给一下，又接着向北去。我非常渴望再次见到家园，还有儿子和妻子。
“这些日子，北巍轮路和霜冻大道都不是什么安全之地。在座各位如果有人的领地在此地以北，不用我多说什么，肯定会明白。在出发后的第六天夜里，我们高兴地看到从山下韦斯万发出的灯光。
“紧接着那个早晨，我们在大门边遇到了斯道夫，韦斯万的领主——应该是男爵吧。总之，他带着五十名侍卫。可他真是来欢迎借道的公爵吗？
“他很不安——确实应该不安，叛变的狗贼。他告诉我，埃利加把我 当做叛徒，还把我的领土给了尖鼻子司卡利。斯道夫说司卡利希望我投降，而他，斯道夫本人，会将我带到艾弗沙，我儿子艾索恩已经被关在那儿了……还说司卡利会公正宽容地对待我。公正！考德克的司卡利，他以前在醉酒时手刃了自己的兄弟！这种人竟在我的屋檐下，说要宽容地对待我！
“要不是我的人拦住我……要是他们没有……”艾奎纳公爵不得不停下，怒不可遏地扯着自己的胡子，“那么。”他继续说，“你们可以想象，我会立刻把斯道夫的肠子扯出来。我那时想，如果要向司卡利那样的蠢猪低头，还不如死在剑下算了。不过，就像爱因司凯迪指出的，最好的方法是夺回我的家园，拿司卡利去喂剑。”
艾奎纳看了眼他的手下，两人同时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接着他又转回人群，拍拍空荡荡的剑鞘：“总之，我保证 。哪怕拼了这把老骨头、这堆肥肉，一路爬回艾弗沙去，我向铎尔之锤起……原谅我，安诺迪斯主教，我是说，向乌瑟斯·安东起誓，一定要用我的宝剑克瓦尼尔捅穿他的肚子。”
到刚才为止，赫尼斯第王子格威辛都安静得反常，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狠狠往桌上捶了一拳，脸也涨红了。西蒙想，应该不光是喝了酒才变红的，虽然这位西方的小伙子确实喝了不少酒。“很好！”王子说，“可你想啊，艾奎纳，想想：你最大的敌人不是司卡利——不是他，而是国王本人！”
交头接耳声又在桌边响起，但这一次，听起来多数是赞同。一个领主的领地被夺走，还交给他残忍的对手，这个消息深深地打击并威胁到在座几乎每一个人。
“赫尼斯第人说得对！”胖奥德迈叫着，从座位上站起，“很明显，埃利加把你软禁在海霍特这么久，就是要方便司卡利反叛。正是埃利加在背后操控这一切。”
“他通过哥斯伍、范巴德，还有其他争先恐后的走狗，践踏了这里大部分人的权利！”格威辛恨恨地咬牙，奋力劝说，“埃利加要把我们都碾碎，让这片不幸的土地上没人能抵抗他，让我们所有人都因税收而食不果腹，或倒在他的骑兵脚下。至高王才是敌人，我们必须行动起来！”
格威辛转向约书亚。约书亚则望着整个议会，就像一尊灰色的雕像。“王子，现在轮到你来带领我们大家了。你哥哥无疑计划要对付我们所有人，就像他对你和艾奎纳那样！难道他不是我们真正的、也是最危险的敌人吗？！”
“不 ！他不是！”
奈格利蒙的大厅里，一个令人惊讶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仿佛牲口贩子清脆的鞭子声。包括西蒙在内，房间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转过去，想看看谁在说话。不是王子，他也跟大家一样，一脸迷惑地朝那里看。
那一瞬间，老人似乎是从透明的空气里变出来的，其实他只是突然从阴影里走到壁灯的火光中。这人个子很高，瘦得不可思议，火光照着他凹陷的脸颊和高耸的眉骨，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穿着一件狼皮斗篷，长长的白胡子卡在腰带里。在西蒙看来，他就像严冬森林里某个蛮族的幽灵。
“老人家，你是谁？”约书亚喝道，两名卫兵赶忙站到王子座椅两旁，“你是怎么进到议会厅里来的？”
“一定是埃利加派来的奸细！”一个北方领主嘶声说，其他人也出声附和。
艾奎纳站起来。“是我 带他来的，约书亚。”公爵低吼着，“他在我们去韦斯万的路上等着我们——他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而且在我们决定之前，就知道我们会回到这里来。还说，不管通过什么方式，他总会前来和你谈谈。”
“越早越好，且对所有人都好。”老人接过艾奎纳的话头，用明亮的蓝眼睛看着王子，“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告诉你们所有人。”他移开令人不安的眼神，沿着桌子扫了过去，窃窃私语声随着他的目光停止，“听或不听，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这样的事总 要经过选择的。”
“全是说给小孩的谜语。”德瓦撒勒嘲笑道，“不管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们讨论的事情？”他对约书亚微笑一下，“在纳班，我们会将老糊涂送到维戴樊兄弟会，他们专门照顾疯子。”
“我们不是在谈南方的事务，男爵。”老人说，那冷冷的笑容就像一排冰锥，“虽然用不了多久，南方也会感到冰冷的手指扼住自己的咽喉。”
“够了！”约书亚命令道，“说清楚，否则我会将你关起来，像对待奸细那样。你是谁？你为什么到这里找我们？”
老人僵硬地点点头：“原谅我。我太久不接触议会事务了。我的名字是亚拿嘉，从棠戈寨来，来得有些晚了。”
“亚拿嘉 ！”宾拿比克重复着，又爬到椅子上，探头看着新来的人。“神了！亚拿嘉！嘿，我是宾拿比克！我一直在欧科库克身旁当学徒！”
老人明亮、钢铁般的目光转向矮怪，用眼神制止了他：“我知道。我们会谈的，很快。但首先，我得先跟这些人讲些要事。”他站得笔直，正对着王子的座椅。
“埃利加国王是敌人，我听到年轻的赫尼斯第人这样说，我也听到其他人响应他的话。你们就像老鼠，轻声谈论那只可怕的猫，躲在墙壁里，梦想有一天能消灭他。但你们中间没有一人意识到，猫并不是问题，问题是带猫前来捕杀老鼠的主人。”
约书亚探身过去，勉强表现出一些兴趣。“你是说，埃利加本人 也只是别人的棋子？谁？我来猜，是不是邪恶的派拉兹？”
“派拉兹肆意妄为 。”老人嗤之以鼻，“但他不过是个孩子。我说的，是将众多国王的性命视若草芥的那一个……将会夺走远比你们的土地更重要的东西。”
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疯修士闯进来，就是来布道，告诉我们一切全是魔鬼 的作为吗？”一个男爵叫了起来，“大魔鬼利用人类达成目的，对我们来说已不是秘密。”
“我说的并不是你们安东教的魔鬼首领。”亚拿嘉说着，又将目光移回到王子身上，“我说的是奥斯坦·亚德真正 的魔鬼首领，像这石头一样真实存在。”他蹲下来，拍拍地板，“跟我们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立足。”
“亵渎！”有人叫道，“把他赶出去！”
“不，让他说！”
“快说，老头子！”
亚拿嘉举起手。“我不是疯疯癫癫、脑筋僵化的圣人，前来拯救你们泥足深陷的灵魂。”他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作为卷轴联盟的一员，作为这辈子都住在名为风暴之矛的死亡山脉旁、一直观察它的动静的人，我来找你们。那个矮怪可以为你们作证，多年来，当其他人都睡下的时候，我们卷轴联盟一直为你们守夜。如今我来履行一个久远以前发下的誓言……把你们宁愿永远都不知道的事告诉你们。”
令人紧张的寂静降临大厅，老人穿过房间，将通往庭院的大门推开。立刻，呼啸的狂风冲了进来，相比之下，早先的风声只能算作呻吟。每个人的耳里都灌满狂风的咆哮。
“余汶之口啊！”亚拿嘉说，“离仲夏只有几个礼拜了！听好，一个国王，哪怕是至高王，能做到这种事 吗？！”雨丝像烟一样吹过他身边，“巍轮山有白毛作衣服的宏瘟，也就是巨人，在捕猎人类；霜冻边境则有贝肯从冰冷的土里爬出来，袭击武装士兵；北面的风暴之矛，熔炉火焰彻夜燃烧。我亲眼见到天边的火光，听到冰锤的巨响！你们怎么会觉得是埃利加导致了这一切？你们就不明白，一个不属于任何正常季节、黑暗的、毁灭性的冬天将降临在你们身上？不认为这已经超出了你们所有人的理解范围之外？”
艾奎纳又站起来，脸色苍白，盯着他看：“那要怎么办？怎么办啊？独眼乌顿帮帮忙啊，你是说，要我们去跟……去跟传说中的白狐作战？”他身后响起一片质疑和震惊的嘀咕声。
亚拿嘉盯着公爵，布满皱纹的脸柔和了一些，露出像是同情或悲伤的表情。“啊，艾奎纳公爵，白狐，有些人叫他们北鬼，毋庸置疑是邪恶的，但如果只是这样，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也是上天开恩了。让我告诉你，乌荼库，北鬼女王，死亡山脉风暴之矛的女主人，也跟埃利加一样，并非真正的幕后黑手。”
“等一等，先闭上你的嘴。”德瓦撒勒怒冲冲地跳起，袍子抖动着，“约书亚王子，原谅我，但这个疯子跑进来打扰议会，不解释他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就这样占了一席之地，已经够糟糕的了。而我，李奥巴迪公爵的使者，竟然这样浪费时间听北方怪谈？莫名其妙啊！”
争论的喧闹声又起，西蒙却感到一丝古怪又兴奋的颤抖。他和宾拿比克经历的事是争论的中心，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比马倌舍姆讲的故事更惊人！他刚想到，也许有一天自己在火炉旁讲述这个故事时，会突然记起北鬼养的那些狗的鼻子，还有梦里黑暗的山上的苍白脸庞。然后，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他又希望自己能回到海霍特的厨房，什么都没改变，什么也不会改变……
老主教安诺迪斯一直用锐利凶狠的目光看着不速之客，这时终于站起，样子像只海鸥，面对着刚刚来到自己领地的同类。
“必须说，而且我也不羞于承认，我没怎么考虑过这个……这个议会。埃利加可能犯了错误，但神圣的拉纳辛教宗已经在调解，试图找出可行之路，将和平带给安东教徒们，当然，也包括他们可敬的异教同盟。”他敷衍地朝格威辛和他的人点点头，“但我耳里却充斥着复仇的言辞，为了点小小的侮辱就要引发战争，让安东教徒血流成河。”
“小小的侮辱？！”艾奎纳勃然大怒，“主教，你把偷走我领地的行为叫做小小的侮辱？你试试看，回家看到你的教堂……变成了该死的哈卡马厩，或者矮怪的窝，再试试说说什么‘小小的侮辱’！”
“矮怪的窝？！”宾拿比克站了起来。
“这只能证明我的观点。”安诺迪斯厉声道，皱巴巴的手里握着圣树，就像握着匕首抵抗土匪，“看，一个教徒正在纠正你愚蠢的行径，你却对他叫嚷。”他挺起身子，“现在，”他朝亚拿嘉挥舞着圣树，“现在这个……这个……长胡子隐士讲着女巫和魔鬼的故事，将不和的楔子钉在至高王仅存的儿子们中间，扩大他们的裂痕！谁能从中得到好处，嗯？亚拿嘉侍奉的到底是什么人，嗯 ？”主教涨红了脸，身子摇晃着瘫坐在椅子上，拿起侍僧倒的水，一口气喝干。
西蒙伸出手，拽着宾拿比克的手臂，拉着他的朋友坐下。
“我要他解释一下什么是‘矮怪的窝’。”他低声吼着，但看到西蒙皱着眉头的表情，还是闭嘴安静下来。
约书亚王子坐在那里，盯着亚拿嘉看了一会儿。老人像只猫，平静地与王子对视。
“我听说过卷轴联盟。”约书亚最后说，“但我以前不知道，联盟成员居然试图影响统治者和他们的领土。”
“我 从没听说过这种所谓的联盟。”德瓦撒勒说，“而且我觉得，现在是时候让这个怪老头告诉我们，到底是谁派他来的，又是什么东西危及到我们——如果不像在座很多人认为的，是至高王带来的危险的话。”
“这一次，我同意纳班人的话。”赫尼斯第的格威辛叫起来，“让亚拿嘉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我们才能决定到底该相信他，还是把他赶出大厅。”
约书亚坐在最高的椅子上点点头。老瑞摩加人环视一张张期待的面孔，举起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四根手指靠近拇指，好像捏着眼前的一条细线。
“很好。”他说，“很好。我们已经踏上这条路的第一级台阶了，这也是唯一一条可能带我们走出那座山脉的黑影的路。”他伸展双臂，像要拉长那条隐形的线，接着打开双手。
“联盟的故事很短。”他开始说，“但这故事属于另一个更长的故事。”他再一次走向大门，仆人刚才已把门关上，让宽敞的大厅保持温暖。亚拿嘉摸着沉重的门框，“我们可以关上这扇门，但却无法赶走风雪和冰雹。同样，你们也可以叫我 疯子——但也无法赶走你们的威胁。他已经等待了五个世纪，等着拿回他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且，他的手比你们所能想象的更冰冷，更有力。他就是那个更长的故事，在漫长的故事中，联盟的部分很短，像卡在大树里的箭头，而大树的树皮已经厚实到将整支箭吞没其中。
“冬天正不断地向我们逼近，将夏天本该出现的时间段赶走。这是他的冬天，是他力量的象征。他伸出手，开始按他的意愿改变一切。”
亚拿嘉凶狠地瞪大双眼。长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墙外孤寂的风之歌，什么声音都没有。
“谁？”约书亚终于问，“老人家，那个东西叫什么？”
“王子，我想您也许知道。”亚拿嘉回答，“您是个博学广识的人。
“您的敌人……我们的敌人……死于五百年前，他第一次结束生命的地方，就在您生命开始的那座城堡的地底。他是伊奈那岐 ——风暴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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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斜眼看看老弄臣，突然觉得这人还真聪明绝顶。“她们给人写信。”他说着，喝了一大口酒，“骗人的信。”他把酒杯放回木头桌子，看着酒又从壶口倒进杯里，几乎满溢而出。
这房间像个盒子，方方正正。淘儿穿着亚麻内衣，大概一两天没刮胡子了，身子向后靠在墙上。“她们是会写这种信。”他严肃地说，点着长满杂乱白须的下巴，“有时她们还在别的女人面前乱说你的事。”
西蒙皱着眉头，想着他的话。她可能已经这么做了，告诉其他贵族，有个愚蠢的小厮曾跟她一起划船到艾伏川。可笑的故事说不定已传遍了奈格利蒙。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除了满嘴酸味，还带些苦涩。他把杯子放下。
淘儿挣扎着站起：“看，你看。”老人说着，走到一个木柜旁边，在里面翻来找去，“该死的，我知道就在这附近。”
“我早该想通的！”西蒙责怪自己，“她给我写了张字条。一个女仆怎么会……会比我写得更好？！”
“这 是该死的鲁特琴弦！”淘儿继续翻箱倒柜。
“可是，淘儿啊，她写了字条给我——说愿神保佑我！她叫我‘朋友’。”
“什么？好吧，那很好，孩子，好啊。她就是你想的那种姑娘，不是什么傲慢的漂亮小姐，看不起你，像那些人一样。啊！在这里！”
“啊？”西蒙的思绪乱作一团。他十分肯定，自己只提过一个女孩——那个自大的逃跑女佣，变换身份的玛雅……米蕊茉……好吧，反正也不重要，对吧？
可她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迷迷糊糊，酒意朦胧，他想起脸颊旁的温暖呼吸，同时，一阵失落的心痛袭来。
“看这个，孩子。”淘儿站到他面前，身子摇晃，拿着个白色的东西。西蒙看着它，迷惑不解。
“这是什么？”
“围巾。天凉保暖用的。你看到这些字没？”老人手指弯曲，指着白底上一行用蓝黑色的线绣出的字。这些如尼文字的形状让西蒙想起了什么，即使醉意朦胧，还是能感到某种冰冷的东西在体内悸动。
“这是什么？”他问，口齿比之前清楚了些。
“瑞摩加如尼文。”老弄臣出神地微笑，“读作‘克鲁恩’——我的真名。一个女孩绣的，围巾也是她织的。为我织的。那时我和亲爱的约翰国王一起，在艾弗沙。”出乎意料，他竟哭了起来，一边流泪一边摸回桌边，跌坐在硬椅子上。几分钟后，他停止啜泣，泪水还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就像太阳雨后的水洼。西蒙什么都没说。
“我应该跟那女孩结婚的。”淘儿终于说，“但她不肯离开那片土地——不肯到海霍特。她啊，不敢去任何地方，不敢离开家。她很久以前就死了，可怜的姑娘。”他响亮地吸着鼻子，“可我怎能离开我的好约翰呢？”
“什么意思？”西蒙问。他记不起自己最近在哪儿看到过瑞摩加如尼文，或者说，他不愿努力回想。坐在这里，在烛光下，让老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简单又轻松。“他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到瑞摩加的？”他问。
“哦，孩子，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了。”淘儿毫不脸红地擦干泪水，拿出块大手帕擤了擤鼻涕，“是在纳文德大战之后。就是打完仗那一年，我遇到了织围巾的姑娘。”
“纳文德大战是什么？”西蒙伸手，给自己倒了更多的红酒，思绪又飘去了别处。他想，现在大厅里到底怎么样了？
“纳文德？”淘儿瞪着他，“你居然不知道纳文德？约翰就是在那里打败老国王乔戈仑，一统北方，成为至高王的。”
“我大概知道一点儿。”西蒙不快地说。要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是场有名的大战吗？”
“当然！”淘儿两眼炯炯发光，“整个冬天，约翰都包围着纳文德。乔戈仑和他的手下没料到南方的爱克兰人能撑过瑞摩加严酷的大雪。他们以为约翰会撤回南方。但约翰做到了！不但破了外墙，在最后一场暴风雪中，约翰甚至亲自翻越内城城墙，打开城门——切断闸链前，他孤身和十人作战。然后，就在异教祭坛上，约翰粉碎了乔戈仑的盾，把他砍翻在地。”
“真的？那时你也在？”西蒙多多少少听过 这个故事，但从目击者口中再听一遍，还是挺让人兴奋的。
“差不多，那时我在约翰营里。他到哪儿都带着我，我的好国王。”
“艾奎纳是怎么成为公爵的？”
“啊。”淘儿从酒罐里找到那条白围巾，正在拧干它，“你知道，他的父亲艾布恩是第一任公爵，第一个开化的瑞摩加异教贵族——他接受了乌瑟斯·安东的信仰。约翰扶植他的家族坐上瑞摩加的头把交椅，就这样，艾布恩的儿子艾奎纳现在也成了公爵，而且，你甚至找不出几个比他更虔诚的安东信徒。”
“那个乔什么国王的子孙怎么样了？他们中间没人想成为安东信徒吗？”
“哼。”淘儿轻蔑地挥挥手，“我想他们都战死了。”
“嗯嗯。”西蒙靠着椅背，把宗教、异端等乱糟糟的想法推出脑外，试着想象那场气势恢宏的大战，“那时，约翰国王有没有得到光锥？”他问。
“有……有，他有。”淘儿说，“上帝之树啊，他在战场上是多么英姿勃发。光锥，它真是闪亮，剑光是那么快——只看到钢铁模糊的影子。有时，约翰看起来就像被一团漂亮的、圣洁的银光围住。”老弄臣叹了口气。
“那么，那个女孩是谁呢？”西蒙问。
淘儿看着他：“哪个女孩？”
“给你织围巾的女孩。”
“哦！”淘儿皱着眉，满脸都是褶子，“茜格玛。”他考虑了一段时间，“然后，你想啊，我们后来在那儿待了几乎一年。要治理好被征服的地区是很难的，你知道，很难。我感觉，有时比打场该死的仗还要难。她那时是个女仆，负责打扫国王大殿——我也经常在那儿。她头发的颜色像是金子——不，淡一点，几乎是白色的。我向她示好，亲近她，像驯服一匹小野马——说几句好听的话，给她家族一点额外的食物。啊，她长得可漂亮了！”
“那时你想娶她吗？”
“大概想吧。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孩子。我想把她带在身边，这一点是肯定的。但她不肯走。”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暴风在厚厚的城墙外呼啸，像被主人遗忘的猎犬。蜡油滴落下来，发出嘶嘶声。
“如果你能回去。”西蒙说，“如果你能再到那个地方……”他努力把这个奇怪的想法表达清楚，“你会不会……会不会还跟她分开？”
很长时间没有应答。正当西蒙打算伸手摇醒老人时，他的身子动弹一下，清了清嗓子。
“我不知道。”淘儿慢慢地说，“看来，上帝总是让事情往安排好的方向发展，但我们肯定也有选择，是不是，孩子？没有选择不是好事。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不想谈太多往事。最好也就是这样，选对或选错，就是这样了。”
“但事后再想选择就要简单得多。”西蒙说着，站了起来。淘儿定定地看着摇曳的烛火。“我的意思是，当你要下某个决定时，你知道的事永远都不够多。只有过后，你才能把方方面面都看清。”
一阵强烈的困乏感袭来，他突然觉得疲倦比醉意更浓厚，于是谢过老弄臣的酒，说了声晚安，离开屋子，走进冷清的院子和倾盆大雨中去。
西蒙一边跺着脚，把泥从靴子上弄下来，一边看着黑斯坦摇摇晃晃地离开狂风大作的潮湿山坡。他看到，下方镇子里的炊烟升上铁灰色的天空。他打开包在剑外的布，看着远处明亮的阳光穿过云层，投射在西南的地平线上，装点着风暴外的区域，那里看来似乎更亮、更美。也许阳光无心也无情，完全不在意这个世界的问题，只是随意地照耀着。西蒙向上望去，手里握紧木棒，但他的情绪没有改变。他觉得孤独。在这片摇曳的草丛中，自己跟石头、树干没什么区别。
今天早上，宾拿比克来过。虽然西蒙最后被叫醒，却没理会敲门声和矮怪的轻声话语，直到两种声音都消失，他又躺回去睡了一会儿。他还不想这么快见到小个子，心里暗自感激隔开他们的无情房门。
西蒙再次来到卫兵营，黑斯坦毫不客气地嘲笑他衣服上沾染的绿色污渍，并保证很快会带小伙子出去尝尝真正 的酒，然后开始练剑，好让他蒸发掉身体里残余的酒气。虽说刚开始，西蒙觉得生命力也跟酒气一起散掉了，但过了一小时左右，血液在血管里奔腾流淌的感觉又回来了。黑斯坦拿着包好的剑和裹得厚厚的小盾，比昨天更严格地训练他。能够分心让西蒙很感激，他几乎在享受剑和盾一下又一下不间断的重击。劈剑，躲避，反手再劈剑。
此时，大风吹过汗湿的衣衫，他捡起自己的装备，走上山坡，往大门走去。
费劲儿地穿过积水的内庭，又避开一队前去换班放哨的披着羊毛斗篷的卫兵。他觉得奈格利蒙所有的颜色都被一起洗掉了。病恹恹的树木、约书亚卫兵身上的灰斗篷、牧师暗沉的法袍，目所能及的一切也许都是用石头做的，连匆忙走过的仆佣们也是雕像，只是暂时被注入了活力。
西蒙玩味着自己阴郁的情绪，甚至感到一丝愉悦。这时，长长的露天庭院对面突然闪过一片鲜艳的色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色块如此出挑，好比静夜里响起的号角。
那是三个身穿奢华丝绸的年轻女人。她们走出一道拱门，轻快地打闹、嬉笑着，穿过露天庭院。其中一人穿着金红相间的衣裙，另一人穿干草黄的裙子，最后一人则穿条长长的、闪光的、鸽灰和蓝色相间的裙子。他认出最后那个正是米蕊茉。
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之前，他已经朝那三个女孩子走了过去。可她们却在长长的立柱走廊里消失了，他只好顺着飘进耳里的谈话声小跑起来，像头獒犬闻到食物的香气，没跑三十步，就到了。
“米蕊茉！”他发出的呼唤声那么响，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由尴尬地停下脚步。“公主？”看到她转过身，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看她的表情，应该认出了自己，但接着，她又浮现出另一种表情，在他眼里，像是惊讶，也像怜悯。
“西蒙？”她问道，眼里已没有任何疑问。她们站在十多尺远的距离外望着他，却好像隔着一道鸿沟。他们互相看了一会，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用适合的话语打破僵局。最后，米蕊茉对两个同伴轻轻说了几句。西蒙没怎么注意那两个女孩，却能肯定她们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的神情。只见她们后退几步，走到前方不远处等待。
“不能叫你玛雅……我……我觉得怪怪的……公主。”西蒙低下头，看着溅到靴子上的泥点和沾着绿草的裤子，本以为自己会羞愧，但相反，一种奇特、强烈的骄傲涌上心头。也许他是 个土包子，但至少是个诚实的土包子。
公主飞快地打量他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脸上。“对不起，西蒙。我不是想欺骗你才说谎的，因为没办法。”她简单地打了个无助的手势，“对不起。”
“不……不必说对不起。只是……只是……”他搜肠刮肚，想找出合适的字眼，双手紧紧环握剑鞘，“只是事情有点怪怪的，我觉得。”
轮到他打量她 了。裙子上带着绿色条纹，也许是为表示忠于她父亲吧。接着他肯定，这条裙子让记忆中的玛雅多了些什么，但同时，也有些东西消失了。他不得不承认，她看起来很好：清晰精致的五官，像贵重的宝石，用最适合的方式展现出实质。与此同时，消失的只是跟他一起在河上旅行、又一起在长阶担惊受怕的玛雅，看不到有趣、朴实又无所顾虑的模样了。那张淡漠的脸上，已经没剩下什么能让他回想起那些过往，不过，从她斗篷里露出来的脖子上剪得短短的浓密金发里，还潜藏着一丝当初的感觉。
“之前你把头发染黑了？”他问。
她害羞地笑了：“是啊。逃离海霍特之前，我就想好要怎么做了。先把头发剪掉——本来可 长了。”她得意地补充一句，“然后让一个鄂克斯特女人帮忙用它做了顶假发，莱乐思帮我戴上。假发能盖住染黑的短发，这样就可以销声匿迹地观察父亲身边那些人，还能听到本不可能听到的事……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西蒙虽然有些不快，但十分佩服女孩的聪明伶俐。“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呢？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公主反复地交叉手指又松开。“我没有故意跟着你，第一次没有。我是在礼拜堂听我父亲和伯父争吵。其他时候……好吧，确实是跟着你。我在城堡见你一个人待着，没人要求你做什么、到哪儿去、对谁微笑，又要对谁说话……我很嫉妒。”
“没要求我做什么？”西蒙自嘲地咧嘴笑了，“那你肯定没见过怒龙瑞秋，小姑娘！”他马上更正过来，“我是说，公主。”
米蕊茉微笑的脸突然不自在起来。西蒙再次感到昨夜灼烧自己的愤怒涌了上来。她 是什么人，居然在他身边会觉得不自在？难道不是他把她从树上救下来的吗？她难道不是还把头靠在他肩上吗？
没错 ， 这正是大麻烦的一部分 ， 不是吗 ？他想。
“我得走了。”他举起剑鞘，像要给她看展示这东西长什么样子似的，“我挥了一整天剑累得很。你那些淑女朋友肯定也在等你。”他刚要转身，却又停下来，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她的表情更加不自在，比之前更加悲伤。
“公主，我告退了。”说着，他走开了，没有转头，没有看她是不是一直目送自己。他抬头挺胸，径直离开。
宾拿比克身穿应该算是正装，一件白鹿皮外套和一根鸟骨项链，站在房门口等着西蒙。西蒙冷淡地打个招呼，心里暗自惊讶，几个小时前他还充满怒气，现在却只剩下奇异的空虚。
矮怪等他在门阶蹭掉靴子上粘的泥土，一起走进房间。西蒙换上另一件衣服，也是史坦异神父好心留下的。
“西蒙，我知道你还在生气。”宾拿比克开口说，“我希望你能明白，前天晚上，在约书亚说出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公主的事。”
对西蒙这样瘦瘦的大个子来说，牧师的衣服太宽大了，下摆得塞进裤子里。“干吗不告诉我？”他问道，相当满意自己这种轻松随意的感觉。他不该让小个子的蒙骗影响自己的心情，反正以前也是独自过活。
“因为我保证过不说。”宾拿比克看起来很不高兴，“在知道是什么事情之前，我已经答应下来了。而且，我比你先知道，总共也就一天时间——这能有多大区别？她本该亲口告诉我们的，反正我是这样想。”
小个子是对的，但西蒙不想听到有人批评米蕊茉，虽然他自己也为些小事一直在责怪她。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说。
宾拿比克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希望是这样。目前，商酌会是最重要的。应该让他们听听你的故事，今晚就说。昨天你离开以后，没发生什么大事，主要是德瓦撒勒男爵想要约书亚的保证，那样纳班就会答应站在他这一边。不过今天晚上……”
“我不想去。”他整理一下垂到手背的衣袖，“我要去看淘儿，或者桑弗戈。”他将袖口翻上去，“公主会去吗？”
矮怪看起来忧心忡忡：“谁说得准呢？但你 得去。不到一小时前，公爵和瑞摩加人到了，骂骂咧咧，风尘仆仆，马嘴里吐着白沫。今晚会讨论重要的事。”
西蒙盯着地板。去找琴师喝一杯要轻松得多，似乎还能将所有麻烦赶出脑子。无疑，新认识的卫兵们也会是好伙伴，可以一起到奈格利蒙镇去，他们还没去过那儿呢。反正比坐在那个大房间里轻松多了。那个沉重 的房间里，讨论的净是面前的险境和要下的决策。就让其他人去讨论、去担心吧——他只是个小厮，那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他的理解范围。难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我会去的。”他最后说，“但有个条件，由我自己决定要不要开口。”
“同意！”宾拿比克冲他笑了，但西蒙没有心情回以微笑。他披上斗篷。虽说已经洗干净，但上面还有很多没人注意到的、在路上和森林里弄的划痕。宾拿比克带路，两人往大殿走去。
“就是这样！”艾弗沙的艾奎纳公爵大吼，“还要什么证据啊？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抢走我们全部 的领土！”
艾奎纳和他手下人一样，还来不及换掉路上被打湿的衣服，水从湿透的斗篷上一滴滴落到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洼。“想想，我还曾把那个扭曲的怪物抱在腿上玩！”他激动地紧抓胸口，盯着手下，想看到他们的支持。除了眯起眼睛的爱因司凯迪，其他人都阴沉地点头。
“公爵！”约书亚呼唤着举起手，“艾奎纳，请坐下。你从冲进来开始吼到现在，但我还是没明白……”
“没明白你的国王哥哥做了什么？！”艾奎纳的脸涨成紫色，似乎随时会抓起王子，把他砸到自己粗壮的膝盖上。“他偷走我的领土！把它送给叛徒，还把我儿子关了起来！他是个魔鬼，你还想要什么证明？”
厅里都是领主和将军。当瑞摩加人冲进房间大吼大叫时，他们下意识地都跳了起来，现在又纷纷坐回硬木椅子，恼火地嘟囔着，一打利剑也随着整齐清脆的声音重新入鞘。
“非得让我找个人代你发言吗，亲爱的艾奎纳？”约书亚问，“或者你能冷静下来，亲口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公爵瞪着坐在桌首的王子，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伸手，抹了把脸，动作像在擦汗。那一瞬间，西蒙确信艾奎纳就要落泪了：红脸膛像一张满是无助和失望的面具，皱成一团，眼神仿佛受惊的野兽一般。但他只是后退一步，坐了下去。“他把我的领地给了尖鼻子司卡利。”他终于开口说，不再嘶吼，声音十分空洞，“我没有其他要说的了，除了这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摇摇头。
汀赛特的厄斯菲斯站了起来，宽阔的圆脸上满是同情：“艾奎纳公爵，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他说，“我们一个接一个，要把事情都说出来。要相信，我们之间久经考验的友谊，会成为彼此的利剑和盾牌。”
公爵感激地看着他，“谢谢，厄斯菲斯大人。你是可靠的伙伴，也是个善良的北方人。”他把目光转向其他人，“原谅我。我刚才失态了。但也没多少该死的消息。我只能说些大家应该都知道的事情。”艾奎纳随手拿起一只酒杯，喝干了酒。有几个等着听他说的人，也趁机叫人把自己的杯子满上。
“大部分事情，我敢肯定，约书亚和在座不少人已经知道：我告诉埃利加，暴风雪害死我的人民，掩埋我们的城镇，我儿子不得不代替我统领瑞摩加。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没法子继续留在海霍特听他调遣。好几个月来，国王一次又一次拒绝我的请求，但最终，他还是同意了。于是我赶紧带着人马北上。
“首先第一件事，我们在圣宏德朗被人伏击。就在我们踏进陷阱前，埋伏的人甚至把教堂里的人全杀光了。”艾奎纳伸出手，拍拍挂在胸口的木制圣树，“我们和他们打了起来，他们敌不过就撤，这时却下了场诡异的雷雨，我们被拖慢脚步，让那些人逃走了。”
“我没听说过这事。”纳班的德瓦撒勒若有所思地盯着艾奎纳，“谁在修道院里伏击你们？”
“我不知道。”瑞摩加人烦躁地回答，“我们虽把不少人送下了地狱，却连一个俘虏都没抓到。有几个看起来像瑞摩加人。那时候我还肯定他们是雇佣兵——现在就不敢下这种结论了。我还有个亲戚死在他们手上。”
“紧接着，第二桩。我们当时在小闹北面不远处扎营，却被一群肮脏的贝肯袭击。一大群，就在开阔地，字字属实。它们袭击全副武装的营地！我们虽然打退了它们，但损伤惨重……哈尼、瑟雷宁、西加德的乌泰……”
“贝肯？”德瓦撒勒挑起眉毛，很难判断那表情到底是惊讶还是轻蔑，“艾奎纳公爵，你刚刚说，你们被传说中的小妖怪袭击了？”
“也许在南方是传说。”爱因司凯迪坐在座位上冷笑，“无能的纳班宫廷的传说。但在北方，我们知道它们是真的，而我们的斧子总是保持锐利。”
德瓦撒勒男爵气得跳起来，但在他把讥讽甩出去之前，西蒙感到自己身边有个人动了动，接着，那人开口说道：
“不管北方还是南方，各有很多误会和无知之处。”宾拿比克说，他站在椅子上，小手搭着西蒙的肩膀，“贝肯，也就是掘地怪，本来不太可能越过爱克兰北境，往南方扩展它们的巢穴。虽说对南方人是好事，但也不应该忘记这个普遍的真相。”
德瓦撒勒惊讶地张大嘴巴，其他不少人的反应也如出一辙。“难道这是贝肯中的一员，被派到爱克兰来做使者了？我现在才算见识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死而无憾了！”
“如果我是你见过最稀奇的……”宾拿比克刚想回答，却被爱因司凯迪打断。他猛地跳起，站在惊呆的艾奎纳身边。
“他比贝肯还糟糕！”他低吼着，“这是个矮怪——地狱来的怪物！”他试图挣脱公爵的手，“偷婴儿的怪物在这里做什么？”
“做比你更有用的事，你这长胡子的蠢货！”宾拿比克反唇相讥。众人不明就里，叫嚷着乱作一团。小个子太靠前，西蒙伸手抓紧他的腰，防止他摔到满是酒渍的桌子上。最后，在喧闹声中，终于听到约书亚愤怒的喊声。
“安东之血啊，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是大人还是小孩？！艾奎纳，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是受我之邀前来的。如果你的人不守我的规矩，可以去塔楼牢房接受款待！我要听到道歉！”王子身子前倾，像只弓背的鹰。西蒙攥着宾拿比克的外套，发现这时的约书亚竟那么像死去的至高王，不由呆住了。那才是约书亚应该有的样子！
艾奎纳低下头：“我为我的部下道歉，约书亚。他头脑发热，又没什么教养。”瑞摩加人转回去，狠狠瞪着坐下的爱因司凯迪。那人则盯着地板，胡须随无声的念叨而颤动。“我们这一族和矮怪是由来已久的宿敌。”公爵解释说。
“伊坎努克的矮怪不与任何人为敌。”宾拿比克傲然回答，“是瑞摩加人看到我们过人的体格和力量，害怕了，才到处袭击我们——甚至在约书亚王子的大厅里。”
“够了。”约书亚厌恶地挥手，“这里不是让你们无休止地为陈芝麻烂谷子吵架的地方。宾拿比克，你会有时间发言的。艾奎纳，你的事还没说完。”
德瓦撒勒清清喉咙：“王子，请允许我说一句。”他转向艾奎纳，“看到这个小个子，从……伊坎努克来？……我才觉得你说的贝肯像是真的了。请原谅我之前的质疑，尊敬的公爵。”
艾奎纳紧皱的眉头稍微舒缓了。“哪儿的话。男爵。”他嘟囔道，“我已经忘记了，你也一样，肯定忘记了爱因司凯迪刚才的蠢话。”
公爵停顿一会儿，重新整理被打乱的思路。
“好了，像我刚刚说的，那才是最奇怪的。就算在霜冻边境和北部荒野，贝肯也极少出没——我们为此感谢上帝。所以说，它们居然会袭击我们那样的武装队伍，前所未闻啊。贝肯体型不大。”他瞟了一眼宾拿比克，目光接着滑到西蒙身上，顿住了。他又皱起眉头仔细打量。“不大……它们体型不大……但很凶猛，一大群同时发起攻击时很危险。”他摇着头，像要把觉得西蒙眼熟的感觉甩掉似的，将注意力拉回到围满人的长桌。
“从掘地怪手中逃出来，我们继续赶往奈格利蒙，到了以后补给一下，又接着向北去。我非常渴望再次见到家园，还有儿子和妻子。
“这些日子，北巍轮路和霜冻大道都不是什么安全之地。在座各位如果有人的领地在此地以北，不用我多说什么，肯定会明白。在出发后的第六天夜里，我们高兴地看到从山下韦斯万发出的灯光。
“紧接着那个早晨，我们在大门边遇到了斯道夫，韦斯万的领主——应该是男爵吧。总之，他带着五十名侍卫。可他真是来欢迎借道的公爵吗？
“他很不安——确实应该不安，叛变的狗贼。他告诉我，埃利加把我 当做叛徒，还把我的领土给了尖鼻子司卡利。斯道夫说司卡利希望我投降，而他，斯道夫本人，会将我带到艾弗沙，我儿子艾索恩已经被关在那儿了……还说司卡利会公正宽容地对待我。公正！考德克的司卡利，他以前在醉酒时手刃了自己的兄弟！这种人竟在我的屋檐下，说要宽容地对待我！
“要不是我的人拦住我……要是他们没有……”艾奎纳公爵不得不停下，怒不可遏地扯着自己的胡子，“那么。”他继续说，“你们可以想象，我会立刻把斯道夫的肠子扯出来。我那时想，如果要向司卡利那样的蠢猪低头，还不如死在剑下算了。不过，就像爱因司凯迪指出的，最好的方法是夺回我的家园，拿司卡利去喂剑。”
艾奎纳看了眼他的手下，两人同时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接着他又转回人群，拍拍空荡荡的剑鞘：“总之，我保证 。哪怕拼了这把老骨头、这堆肥肉，一路爬回艾弗沙去，我向铎尔之锤起……原谅我，安诺迪斯主教，我是说，向乌瑟斯·安东起誓，一定要用我的宝剑克瓦尼尔捅穿他的肚子。”
到刚才为止，赫尼斯第王子格威辛都安静得反常，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狠狠往桌上捶了一拳，脸也涨红了。西蒙想，应该不光是喝了酒才变红的，虽然这位西方的小伙子确实喝了不少酒。“很好！”王子说，“可你想啊，艾奎纳，想想：你最大的敌人不是司卡利——不是他，而是国王本人！”
交头接耳声又在桌边响起，但这一次，听起来多数是赞同。一个领主的领地被夺走，还交给他残忍的对手，这个消息深深地打击并威胁到在座几乎每一个人。
“赫尼斯第人说得对！”胖奥德迈叫着，从座位上站起，“很明显，埃利加把你软禁在海霍特这么久，就是要方便司卡利反叛。正是埃利加在背后操控这一切。”
“他通过哥斯伍、范巴德，还有其他争先恐后的走狗，践踏了这里大部分人的权利！”格威辛恨恨地咬牙，奋力劝说，“埃利加要把我们都碾碎，让这片不幸的土地上没人能抵抗他，让我们所有人都因税收而食不果腹，或倒在他的骑兵脚下。至高王才是敌人，我们必须行动起来！”
格威辛转向约书亚。约书亚则望着整个议会，就像一尊灰色的雕像。“王子，现在轮到你来带领我们大家了。你哥哥无疑计划要对付我们所有人，就像他对你和艾奎纳那样！难道他不是我们真正的、也是最危险的敌人吗？！”
“不 ！他不是！”
奈格利蒙的大厅里，一个令人惊讶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仿佛牲口贩子清脆的鞭子声。包括西蒙在内，房间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转过去，想看看谁在说话。不是王子，他也跟大家一样，一脸迷惑地朝那里看。
那一瞬间，老人似乎是从透明的空气里变出来的，其实他只是突然从阴影里走到壁灯的火光中。这人个子很高，瘦得不可思议，火光照着他凹陷的脸颊和高耸的眉骨，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穿着一件狼皮斗篷，长长的白胡子卡在腰带里。在西蒙看来，他就像严冬森林里某个蛮族的幽灵。
“老人家，你是谁？”约书亚喝道，两名卫兵赶忙站到王子座椅两旁，“你是怎么进到议会厅里来的？”
“一定是埃利加派来的奸细！”一个北方领主嘶声说，其他人也出声附和。
艾奎纳站起来。“是我 带他来的，约书亚。”公爵低吼着，“他在我们去韦斯万的路上等着我们——他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而且在我们决定之前，就知道我们会回到这里来。还说，不管通过什么方式，他总会前来和你谈谈。”
“越早越好，且对所有人都好。”老人接过艾奎纳的话头，用明亮的蓝眼睛看着王子，“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告诉你们所有人。”他移开令人不安的眼神，沿着桌子扫了过去，窃窃私语声随着他的目光停止，“听或不听，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这样的事总 要经过选择的。”
“全是说给小孩的谜语。”德瓦撒勒嘲笑道，“不管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们讨论的事情？”他对约书亚微笑一下，“在纳班，我们会将老糊涂送到维戴樊兄弟会，他们专门照顾疯子。”
“我们不是在谈南方的事务，男爵。”老人说，那冷冷的笑容就像一排冰锥，“虽然用不了多久，南方也会感到冰冷的手指扼住自己的咽喉。”
“够了！”约书亚命令道，“说清楚，否则我会将你关起来，像对待奸细那样。你是谁？你为什么到这里找我们？”
老人僵硬地点点头：“原谅我。我太久不接触议会事务了。我的名字是亚拿嘉，从棠戈寨来，来得有些晚了。”
“亚拿嘉 ！”宾拿比克重复着，又爬到椅子上，探头看着新来的人。“神了！亚拿嘉！嘿，我是宾拿比克！我一直在欧科库克身旁当学徒！”
老人明亮、钢铁般的目光转向矮怪，用眼神制止了他：“我知道。我们会谈的，很快。但首先，我得先跟这些人讲些要事。”他站得笔直，正对着王子的座椅。
“埃利加国王是敌人，我听到年轻的赫尼斯第人这样说，我也听到其他人响应他的话。你们就像老鼠，轻声谈论那只可怕的猫，躲在墙壁里，梦想有一天能消灭他。但你们中间没有一人意识到，猫并不是问题，问题是带猫前来捕杀老鼠的主人。”
约书亚探身过去，勉强表现出一些兴趣。“你是说，埃利加本人 也只是别人的棋子？谁？我来猜，是不是邪恶的派拉兹？”
“派拉兹肆意妄为 。”老人嗤之以鼻，“但他不过是个孩子。我说的，是将众多国王的性命视若草芥的那一个……将会夺走远比你们的土地更重要的东西。”
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疯修士闯进来，就是来布道，告诉我们一切全是魔鬼 的作为吗？”一个男爵叫了起来，“大魔鬼利用人类达成目的，对我们来说已不是秘密。”
“我说的并不是你们安东教的魔鬼首领。”亚拿嘉说着，又将目光移回到王子身上，“我说的是奥斯坦·亚德真正 的魔鬼首领，像这石头一样真实存在。”他蹲下来，拍拍地板，“跟我们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立足。”
“亵渎！”有人叫道，“把他赶出去！”
“不，让他说！”
“快说，老头子！”
亚拿嘉举起手。“我不是疯疯癫癫、脑筋僵化的圣人，前来拯救你们泥足深陷的灵魂。”他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作为卷轴联盟的一员，作为这辈子都住在名为风暴之矛的死亡山脉旁、一直观察它的动静的人，我来找你们。那个矮怪可以为你们作证，多年来，当其他人都睡下的时候，我们卷轴联盟一直为你们守夜。如今我来履行一个久远以前发下的誓言……把你们宁愿永远都不知道的事告诉你们。”
令人紧张的寂静降临大厅，老人穿过房间，将通往庭院的大门推开。立刻，呼啸的狂风冲了进来，相比之下，早先的风声只能算作呻吟。每个人的耳里都灌满狂风的咆哮。
“余汶之口啊！”亚拿嘉说，“离仲夏只有几个礼拜了！听好，一个国王，哪怕是至高王，能做到这种事 吗？！”雨丝像烟一样吹过他身边，“巍轮山有白毛作衣服的宏瘟，也就是巨人，在捕猎人类；霜冻边境则有贝肯从冰冷的土里爬出来，袭击武装士兵；北面的风暴之矛，熔炉火焰彻夜燃烧。我亲眼见到天边的火光，听到冰锤的巨响！你们怎么会觉得是埃利加导致了这一切？你们就不明白，一个不属于任何正常季节、黑暗的、毁灭性的冬天将降临在你们身上？不认为这已经超出了你们所有人的理解范围之外？”
艾奎纳又站起来，脸色苍白，盯着他看：“那要怎么办？怎么办啊？独眼乌顿帮帮忙啊，你是说，要我们去跟……去跟传说中的白狐作战？”他身后响起一片质疑和震惊的嘀咕声。
亚拿嘉盯着公爵，布满皱纹的脸柔和了一些，露出像是同情或悲伤的表情。“啊，艾奎纳公爵，白狐，有些人叫他们北鬼，毋庸置疑是邪恶的，但如果只是这样，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也是上天开恩了。让我告诉你，乌荼库，北鬼女王，死亡山脉风暴之矛的女主人，也跟埃利加一样，并非真正的幕后黑手。”
“等一等，先闭上你的嘴。”德瓦撒勒怒冲冲地跳起，袍子抖动着，“约书亚王子，原谅我，但这个疯子跑进来打扰议会，不解释他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就这样占了一席之地，已经够糟糕的了。而我，李奥巴迪公爵的使者，竟然这样浪费时间听北方怪谈？莫名其妙啊！”
争论的喧闹声又起，西蒙却感到一丝古怪又兴奋的颤抖。他和宾拿比克经历的事是争论的中心，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比马倌舍姆讲的故事更惊人！他刚想到，也许有一天自己在火炉旁讲述这个故事时，会突然记起北鬼养的那些狗的鼻子，还有梦里黑暗的山上的苍白脸庞。然后，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他又希望自己能回到海霍特的厨房，什么都没改变，什么也不会改变……
老主教安诺迪斯一直用锐利凶狠的目光看着不速之客，这时终于站起，样子像只海鸥，面对着刚刚来到自己领地的同类。
“必须说，而且我也不羞于承认，我没怎么考虑过这个……这个议会。埃利加可能犯了错误，但神圣的拉纳辛教宗已经在调解，试图找出可行之路，将和平带给安东教徒们，当然，也包括他们可敬的异教同盟。”他敷衍地朝格威辛和他的人点点头，“但我耳里却充斥着复仇的言辞，为了点小小的侮辱就要引发战争，让安东教徒血流成河。”
“小小的侮辱？！”艾奎纳勃然大怒，“主教，你把偷走我领地的行为叫做小小的侮辱？你试试看，回家看到你的教堂……变成了该死的哈卡马厩，或者矮怪的窝，再试试说说什么‘小小的侮辱’！”
“矮怪的窝？！”宾拿比克站了起来。
“这只能证明我的观点。”安诺迪斯厉声道，皱巴巴的手里握着圣树，就像握着匕首抵抗土匪，“看，一个教徒正在纠正你愚蠢的行径，你却对他叫嚷。”他挺起身子，“现在，”他朝亚拿嘉挥舞着圣树，“现在这个……这个……长胡子隐士讲着女巫和魔鬼的故事，将不和的楔子钉在至高王仅存的儿子们中间，扩大他们的裂痕！谁能从中得到好处，嗯？亚拿嘉侍奉的到底是什么人，嗯 ？”主教涨红了脸，身子摇晃着瘫坐在椅子上，拿起侍僧倒的水，一口气喝干。
西蒙伸出手，拽着宾拿比克的手臂，拉着他的朋友坐下。
“我要他解释一下什么是‘矮怪的窝’。”他低声吼着，但看到西蒙皱着眉头的表情，还是闭嘴安静下来。
约书亚王子坐在那里，盯着亚拿嘉看了一会儿。老人像只猫，平静地与王子对视。
“我听说过卷轴联盟。”约书亚最后说，“但我以前不知道，联盟成员居然试图影响统治者和他们的领土。”
“我 从没听说过这种所谓的联盟。”德瓦撒勒说，“而且我觉得，现在是时候让这个怪老头告诉我们，到底是谁派他来的，又是什么东西危及到我们——如果不像在座很多人认为的，是至高王带来的危险的话。”
“这一次，我同意纳班人的话。”赫尼斯第的格威辛叫起来，“让亚拿嘉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我们才能决定到底该相信他，还是把他赶出大厅。”
约书亚坐在最高的椅子上点点头。老瑞摩加人环视一张张期待的面孔，举起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四根手指靠近拇指，好像捏着眼前的一条细线。
“很好。”他说，“很好。我们已经踏上这条路的第一级台阶了，这也是唯一一条可能带我们走出那座山脉的黑影的路。”他伸展双臂，像要拉长那条隐形的线，接着打开双手。
“联盟的故事很短。”他开始说，“但这故事属于另一个更长的故事。”他再一次走向大门，仆人刚才已把门关上，让宽敞的大厅保持温暖。亚拿嘉摸着沉重的门框，“我们可以关上这扇门，但却无法赶走风雪和冰雹。同样，你们也可以叫我 疯子——但也无法赶走你们的威胁。他已经等待了五个世纪，等着拿回他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且，他的手比你们所能想象的更冰冷，更有力。他就是那个更长的故事，在漫长的故事中，联盟的部分很短，像卡在大树里的箭头，而大树的树皮已经厚实到将整支箭吞没其中。
“冬天正不断地向我们逼近，将夏天本该出现的时间段赶走。这是他的冬天，是他力量的象征。他伸出手，开始按他的意愿改变一切。”
亚拿嘉凶狠地瞪大双眼。长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墙外孤寂的风之歌，什么声音都没有。
“谁？”约书亚终于问，“老人家，那个东西叫什么？”
“王子，我想您也许知道。”亚拿嘉回答，“您是个博学广识的人。
“您的敌人……我们的敌人……死于五百年前，他第一次结束生命的地方，就在您生命开始的那座城堡的地底。他是伊奈那岐 ——风暴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