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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的议会

虽然同桑弗戈一起在城墙上散步让他饿得厉害,但当史坦异神父终于来履行承诺、带他去厨房时,西蒙却因闻了一下午烧巨人的臭气而胃口全无。走在城堡文书官身后,他依然觉得烟气还附在自己身上。
到了厨房,一名严厉的女佣将装满面包和香肠的盘子重重拍在西蒙面前,但他几乎没怎么动。吃完后,二人再次穿过烟雾缭绕的院子,史坦异还在尽力打开话题。
“也许你只是……只是累了,孩子。对,是这样的。食欲马上就能恢复。年轻人总是胃口好。”
“你说得对,神父。”西蒙说。他确实累了,而且有时赞成别人的意见比解释真实情况简单得多。况且,他自己也不确定为什么会这么精疲力竭。
他们又走一会儿,经过内城守卫。“哦,对了。”牧师终于说,“我本来想问你……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太唐突……”
“什么事?”
“好吧,宾比纳斯……宾拿比克,这才对,他告诉我……告诉我有一份手稿。一份由鄂克斯特的莫吉纳医师撰写的手稿?多么伟大的人啊,对求知的人们来说,又是多么悲痛的损失……”史坦异哀伤地摇摇头,似乎忘了刚刚要问的事,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沮丧中,又往前走了几步。西蒙只能自己打破沉默了。
“莫吉纳医师的书?”他提示着。
“哦!哦,没错……好吧,我想问的是——当然这要求有点过分——宾比纳斯说,它被好好地保护着,那份手稿,在你的行囊里,一起带了过来。”
西蒙收起微笑。这人说话真是没完没了!“可我不知道行囊在哪儿。”
“哦,在我床下——你的床,暂时是。不过,你想要用多久都行。我看到王子的人把它放在那儿。我没碰过它。我向你保证!”他飞快地加上一句。
“你想看吗?”西蒙被老人的真诚感动,“只管拿去吧。我太累了,看不动。另外,我相信医师希望让一个学识渊博的人来翻阅它——我肯定不算。”
“真的?”史坦异喜不自胜,紧张地扯着眼罩,似乎随时会把它拽下来,欢呼着丢到空中去。“哦。”牧师深呼吸,让自己冷静,“那可真太好了。”
西蒙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文书官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陌生人西蒙随意使用,还这样感激他,让人不由心生愧疚。
啊 ,他突然明白过来,他可不是感激我 ,我想不是 ,主要是有机会阅读莫吉纳写的关于约翰王的作品。这是个爱书如命之人,就像瑞秋爱肥皂和水一样 。
他们快走到南墙旁的低矮平房,这时,有个人影跳了出来——是个男人,在快速消失的光线和雾霭中,看不清他的模样。他发出轻轻的叮当声,走到他们面前。
“我找史坦异牧师。”那人说,声音非常模糊,身子似乎在摇摆,叮当声又响了起来。
“他就是我。”史坦异说,声音比平时稍微尖一点,“嗯……应该说,我就是他。你想干什么?”
“我在找一个年轻人。”那人走近几步,“就是他吧?”
西蒙肌肉绷紧,但马上发现走过来的人影并不高大。另外,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儿怪……
“是的。”西蒙和史坦异一起说。牧师闭上嘴,心不在焉地拉扯眼罩带子,让西蒙自己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有什么事?”
“王子想跟你谈谈。”瘦小的人影走上前来,和西蒙四目相接,身上又叮当作响。
“淘儿!”西蒙高兴地叫起来,“淘儿!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伸出手,紧紧抓住老人的肩膀。
“怎么?你是谁?”弄臣惊讶地问,“我认识你吗?”
“我不知道——我是西蒙!莫吉纳医师的学徒!从海霍特来!”
“嗯嗯。”弄臣怀疑地说。一靠近老人,西蒙就闻到了酒味,“大概吧……这里太暗了,孩子,太暗了。淘儿老了,像老泰斯丹:‘头上白雪与风霜,一如远远岷纳锐 。’”他斜着眼睛,“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记得人的长相了。你就是我要带去见约书亚王子的人吗?”
“我想是吧。”西蒙的情绪已经提了起来,“桑弗戈一定找他说过了。”他转向史坦异神父,“我得跟他走一趟。我没动过那个行囊——我之前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儿。”
文书官嘟囔着道谢,快步离开去拿他的奖品了。西蒙扶着老弄臣的手臂,一同转身走回大院。
“呼!”淘儿颤抖着叹道,衣服上的铃铛又清脆地响起,“今天阳光挺好的,但晚上风太大。对老骨头来说是个坏天气——真不明白为什么约书亚派我来。”他踉跄一下,暂时靠在西蒙的手臂上,“其实,我也不是不明白。”他继续说,“他不太喜欢我的笑话和把戏,所以派我到处跑。但我觉得他是不喜欢看到我无所事事。”
他们继续走了一段路,没再说话。
“你是怎么到奈格利蒙来的?”西蒙最后问。
“我搭上最后一批经过巍轮路的商队。埃利加已经把路封了,那个人啊!路上很辛苦——还要击退从北方弗雷特来的土匪。一切都在崩塌,孩子。一切都变样了。”
站在居住区前的守卫举着摇曳的火把,仔细查看他们一番,才敲敲门让人拉开门闩。西蒙和弄臣一起慢慢走过冰冷的、铺着石板的走廊,来到另一扇钉着沉重木梁的门前,那儿又站着一对守卫。
“孩子,到了。”淘儿说,“我要回床上去了,昨晚睡得太迟。真高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有空过来跟我喝点儿酒,告诉我你都在忙些什么——好吗?”他转身离开门厅,身上那件五颜六色的拼搭衣服微微反着光,随着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阴影中。
西蒙走到两个冷漠的守卫中间,轻轻敲门。
“谁呀?”一个男孩的声音问道。
“海霍特来的西蒙,求见王子。”
大门静悄悄地向内打开,门后是个满脸严肃的孩子,十岁左右,身穿佣人服。他侧身让西蒙走进垂着帘子的接待室。
“过来。”一个声音闷闷地唤道。找了找,他才发现入口藏在一道帘子后面。
这是间朴素的屋子,和史坦异神父那间一样,没什么家具和装饰。约书亚王子穿着睡衣,戴着睡帽,坐在桌前,手拿打开的卷轴,手肘搁在卷轴下。西蒙进来时,他没抬头,只是朝另一把椅子挥挥手,示意西蒙坐下。
“请坐。”他说。西蒙一听这话,忙在半路就深深鞠了一躬。“快好了,马上。”
西蒙坐在没有衬垫的硬椅子上,发觉房间后有动静。只见一只手伸出来,拉开帘子,银色的灯光透了出来,接着又探出一张脸,黑眼睛,浓密的黑发——正是西蒙在院子里见过的观看火葬的女人。她专注地看着王子,然后抬起头,视线对上西蒙,就这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眼神凶狠得像角落里阴森的猫。帘子又合上了。
他有些担心,想着该怎么向约书亚报告。有间谍?刺客?突然,他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在王子的寝室里,同时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约书亚抬起头,看着满脸通红的西蒙,松手让卷轴在桌上自行卷回去。“好啦,请原谅。”他起身把椅子拉近些,“之前是我考虑不周,希望你能理解,我完全没有怠慢你的意思,是你帮我逃出了监牢。”
“不……不需要道歉,殿下。”西蒙结结巴巴地说。
约书亚伸展他的左手手指,露出痛苦的表情。西蒙记起桑弗戈说的话,心想失去一只手会是什么感觉。
“在这里,叫我‘约书亚’就行,或者‘约书亚王子’。我在纳班的乌瑟林兄弟会时,他们叫我‘小助手’或‘小鬼’。我觉得自己不比那时有多大长进。”
“是,大人。”
约书亚转开视线,又看向书桌。沉默中,西蒙仔细地观察他。事实上,比起当初在莫吉纳的小屋、戴着手铐的时候,他现在的样子也没多像一位高贵的王子。他看起来很累,被忧虑侵蚀着,正如一块被风雨侵蚀的石头。他穿着睡衣,高高的灰白眉毛拧在一起,在思考。比起爱克兰王子或圣王约翰的儿子,他看起来更像史坦异神父那样的文书官。
约书亚站起来,走回卷轴旁。
“老丹德尼斯写的。”他用包着皮革的右手腕轻轻翻开卷轴,“艾斯韦兹的军用建筑师。你知道吗?奈格利蒙从未被攻破。当瑞摩加的芬吉尔从北方攻来时,他必须分出两千兵力围城,才能保护侧翼。”他又翻着,“丹德尼斯建得不错。”
话语停了一会儿。终于,西蒙笨拙地开口:“真是座宏伟的堡垒,约书亚王子。”
王子将卷轴扔回桌上,抿抿嘴,表情就像守财奴正在数收上来的税金。“是的……但宏伟的堡垒也会被饥饿降服。我们的补给线长得不可思议,而且上哪儿才能找到帮手呢?”约书亚看着西蒙,好像想要得到回答似的,但年轻人只能干瞪眼,完全不知说什么才好。“也许艾奎纳会带来好消息……”王子继续说,“也许不会。南方到处流传着小道消息,说我哥哥正在集结一支大军。”约书亚盯着地板,突然又抬起头,眼里闪着坚定的光,“抱歉啊,最近脑子里全是阴暗的念头,说话总是不经过大脑。纸上谈兵是一回事,但真正统领一场大战则完全不同。你知道各方各面要考虑多少事情吗?召集当地军队,把人手和装备安置在城堡里,找食物,加固城墙……而且,如果没有人在埃利加背后夹攻,那么多工作就全都没有意义。要是只有我们揭竿而起,的确可以坚持很长时间……但最终还是会倒下。”
西蒙相当困窘不安。约书亚竟同自己唠叨起这些事,除了难以置信,还有种令人恐惧的感觉。王子心里满是不祥的念头,竟会跟一个男孩说这些本应跟朝臣说的话。“嗯,”西蒙最后说,“嗯……一切事情肯定会按照神的意愿进行下去。”他一边说出这些话语,一边在心里厌恶自己的愚蠢。
约书亚只是笑笑,笑声苦涩。“哈,被一个小伙子说教了,就像乌瑟斯戴的那顶著名的荆棘冠。西蒙,你说得对。只要我们活着就有希望,我必须为此感谢你。”
“不算什么,约书亚王子。”他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不领情。
王子的表情又变得严肃冷漠起来:“我听说医师的事了。这对我们全体都是个沉重的打击,尤其是你,我肯定。我们怀念他的智慧——也怀念他的善良,但更需要他的智慧。我希望有人可以填补他的空缺。”约书亚又把椅子拉近些,“必须召开议会了,而且要快。格威辛,赫尼斯第的路萨之子,今晚就能赶到。还有些人已经等了好几天。我们要以最终决定为准,订立计划。许多条生命啊。”约书亚慢慢地点点头,沉思着。
“艾奎纳公爵……还活着吗,王子?”西蒙问,“我……我在来的路上,和他手下一起过了一晚,但……但我后来离开了。”
“他和他的人几天前就到了,稍事休息一阵便要去艾弗沙。这也是我不能再等的原因——他们要离开好几个礼拜。”他又转过头去。
“西蒙,你会用剑吗?”他突然问,“受过训练吗?”
“不太会,大人。”
“那你去找卫兵长,让他找个人教你。我们需要每一分力量,特别是年轻力壮的。”
“当然,约书亚王子。”西蒙说。王子站起来,走到桌边,背着身,似乎表示晋见已经结束。西蒙坐在椅子上,身子仿佛冻住。他很想问问其他问题,但又不确定合不合适。最后,他站起来,慢慢朝遮着帘子的门口退去。约书亚继续盯着丹德尼斯的卷轴。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时,西蒙停下来,正了正肩膀,问了个想了很久的问题。
“约书亚王子,大人。”他开口说。高个子男人扭过头来看着他。
“怎么?”
“那个……那个叫玛雅的女孩……为您侄女儿米蕊茉带了口信……”他深吸一口气,“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约书亚挑起眉毛:“即便在最黑暗的日子里,我们也无法将她们赶出脑海,不是吗?”王子摇摇头,“恐怕我帮不了你,年轻人。晚安。”
西蒙垂下头,退到帘外。
结束与王子令人不安的见面,走在回去的路上,西蒙很想知道大家到底会怎样。到达奈格利蒙本是莫大的胜利。好几个礼拜以来,他都没考虑过别的目标,也没有其他志向。自己被迫离开家园,在困境中达成目标的想法压过其他更大的问题。现在看来,这个同野外旅途比起来就像天堂一样的地方,突然变成了另一道陷阱。约书亚几乎明白无误地说出来了——要是他们无法取胜,就会被饿死。
回到史坦异的小房间,他立刻爬上床。但在睡着之前,他听到两轮哨兵换班的呼喊。
灰暗的早晨,西蒙头晕眼花,下床应门。一开门便看到一头大狼和一个矮怪。
“你居然还在床上!”宾拿比克顽皮地咧嘴笑着,“才离开原野没几天,文明便将懒惰的爪子伸向你了!”
“才没有。”西蒙皱起眉头,“我没在床上。现在不在了。你为什么不多躺会儿?”
“躺床上?”宾拿比克反问,吃力地走进房间,用屁股一顶,把门轻轻关上,“我好多了——准确地说,恢复够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他扫视整个房间,西蒙则坐回床边,看着自己的一双赤脚。“你知道我们抢救下来的行囊在哪儿吗?”矮怪问。
“嗯。”西蒙嘟囔着,朝地面挥挥手,“本来在床下,不过史坦异神父可能拿走了,他想看莫吉纳那本书。”
“好像还在。”宾拿比克说着,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双膝撑地,俯下身子,“那个牧师似乎挺健忘,但应该是做完事情会把东西归位的人。”他在床下摸索,“啊哈!找到了!”
“你身上有伤,这样不好吧?”西蒙问,心里为自己没帮他拿而内疚不已。宾拿比克倒退着爬出来,站起身子。西蒙注意到,他移动得非常小心。
“矮怪伤口愈合的速度很快。”他说着,露出安慰的微笑。但西蒙还是有些担心。
“我觉得,你不该起床走来走去。”他说,宾拿比克已经在包里翻来找去了,“你这样很难好起来啊。”
“你会成为合格的矮怪妈妈。”宾拿比克头也不抬地说,“你是不是还打算把肉嚼烂了喂我吃?瑾奇琶啊 !我的骨头哪儿去了!?”
西蒙跪下来,想找到自己的靴子,但狭窄的房间里有头狼在晃悠,实在不容易找到。
“坎忒喀就不能到外面等一会儿吗?”又被她的身子撞了一下,他不由问道。
“要是给你造成了麻烦,西蒙,你的两个朋友马上就会高高兴兴地离开。”宾拿比克一本正经地说。“啊哈 !它们藏在这儿!”
真了不起啊,男孩盯着矮怪想。宾拿比克勇敢、聪明、和善,还在西蒙身边英勇负伤——哪怕除去这些因素,自己也比不上他。西蒙带着厌恶和沮丧,哼了一声,爬了过去。
“你要这些骨头做什么?”他从宾拿比克肩膀后探出头,“我的箭还在吗?”
“箭啊,在。”他的朋友回答,“骨头吗?因为最近要做重大的决定,要是这时还不找寻明智的建议,那就太傻了。”
“昨晚王子召见我了。”
“我知道。”宾拿比克把骨头倒出袋子,放在手上,“今早我跟他谈过。赫尼斯第人已经来了。今晚就要召开议会。”
“他告诉你了?”西蒙失望地发现,自己并不是约书亚唯一的知己,但能跟其他人分担责任,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你会参加吗?”
“作为有史以来,我们种族第一个进入奈格利蒙城墙的人?作为岷塔霍矮怪的吟唱者欧科库克的学徒?我当然要去。还有你。”
“我?!”他如坠九霄云外,“为什么还有我?以上帝的名义,我在……军事议会上能做什么?我又不是士兵,甚至还不算是个大人!”
“你显然不急着成为大人。”宾拿比克做了个嘲弄的鬼脸,“但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小孩子。另外,年纪和这次会议没什么关系。你看过听过的事也许很重要,约书亚王子会希望你到场。”
“会 希望?他没叫我?”
矮怪不耐烦地吹开一缕垂到前额的头发:“没明说……但他叫了我, 而我会带上你。约书亚还不知道你看到那么多东西呢。”
“上帝的宝血啊,宾拿比克!”
“别对我吼安东教的话。你是长了胡子……差不多吧……但不代表你非得满嘴脏话。现在,请让我安静地扔一会儿骨头,然后我再来说说其他消息。”
西蒙无力地坐着,又是担忧,又是烦躁。要是他们向他提问呢?他们会不会让他站出来,在男爵公爵将军之类的大人物面前讲话?他,一个出逃的小厮?
宾拿比克柔声哼着歌,轻轻摇晃那些骨头,像个骑兵在酒馆里摇骰子。它们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滚到石地板上。他查看它们的位置,然后拢成一堆,又掷了两次。他抿着嘴,花了好一会儿,专心盯着最后那次的结果。
“小径云烟 ……”他沉思着,最后说道,“无翅鸟 ……黑隙 。”他用袖子擦擦嘴唇,接着用手掌拍拍胸口,“我能从这些意象里编织出什么?”
“那些有什么含义吗?”西蒙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这是某种迹象的称呼——某种模式。投三次,每次的含义都不一样。”
“我不……我……你能解释一下吗?”西蒙说着,差点被坎忒喀推倒。她从他身边挤过,脑袋搁在宾拿比克盘起的腿上。
“你看。”矮怪说,“第一个,小径云烟 。意思是我们所处的位置看不到远处,但远处的东西又和更远的东西很不一样。”
“我也能说出类似的话来。”
“安静,学着点儿。你想永远都那么蠢吗?好了,第二个掷出的是无翅鸟 。代表优势。看来我们的无助本身就是有益的,大概就是说我今天的骨卜吧。最后,是我们应该小心的东西……”
“或者害怕的东西?”
“害怕的东西。”宾拿比克平静地赞同说,“黑隙 ——这就比较奇怪了,以前我还从没自己掷出来过。它可能 是背叛的意思。”
西蒙倒吸一口气,想起来了:“像是‘错误的信使’?”
“对。但它也有其他意思,更特殊的意思。我师傅教过,可能是什么东西即将到来,从另一边突破而来……因此,也许是我们知道的那些神秘事件里的……北鬼。你的梦……明白了吗?”
“一点点。”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开始找衣服,“其他消息呢?”
矮怪抚摸坎忒喀的背,思索着,过了一会才抬起头。“啊。”他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摸进上衣,“我带来了,你自己读吧。”他拿出一张摊平的纸卷,递过来。西蒙觉得露在外面的皮肤有些刺痛。
字迹很淡,但字体精细,寥寥数语写在摊开的羊皮纸中间。
西蒙:
感谢你在旅程中表现出的勇敢。希望上帝保佑你一直好运,朋友。
签名只有一个字母“M”。
“是她写的。”他慢慢地说,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高兴,“是玛雅写的,对不对?她就送来这么点儿东西?你见到她了?”
宾拿比克点点头,看起来很悲伤。“我见过她了,但时间很短。她说我们也许还能再见面,不过在那之前,要先完成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她让我很生气……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在奈格利蒙吗?”
“她给了你消息,不是吗?”西蒙满心想着那张纸条,没注意到宾拿比克摇摇晃晃地站起。她写了纸条!她没忘!可是她没写几个字,也没来看自己,没跟他说话,没做任何事……
乌瑟斯拯救我吧 ,我这是爱上她了吗 ?他突然想到这些。可这跟他以前听过的情歌不一样——比那令人开心,也更加令人恼火。他曾以为自己爱上了海普兹帕,当时肯定也想了很多关于她的事,但主要是她的外貌,她走路的姿势。而玛雅,他当然记得她长什么样,但同样的,也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什么 ?他被自己恶心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从哪儿来 ,更不用说她在想什么!我对她一无所知……而且,要是她喜欢我,肯定也没喜欢到特意写在信上的地步 。
这才是唯一的真相。他知道。
不过她说我很勇敢。她称我为朋友。
他从纸片上抬头,发现宾拿比克正盯着自己。矮怪的表情有些阴郁,但西蒙不知为什么。
“宾拿比克。”他刚开口,却又想不出有什么问题的答案可以帮他清理混乱的思绪,“好吧。”他最后说,“你知道卫兵长在哪儿吗?我得去弄把剑。”
他们走到外城,空气很潮湿,沉重的灰暗天空低垂在头顶。一大群人穿过城门涌进来。有些人带着蔬菜、麻布和其他东西来兜售。更多的人则拉着摇晃的板车,车上堆着全部家当,令人看了心生同情。西蒙的两位同伴,个子小小的矮怪,体型巨大的黄眼狼,在新来的人群中间引起一阵不小的恐慌。有些人指着他们,担心地用乡下土话叫嚷。其他人则害怕得直往后退,手放在粗衣胸前,画着圣树手势。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恐惧——怕奇异的事物,怕降临在爱克兰的坏日子。西蒙觉得自己像被撕成两半——一半希望能帮助他们,另一半则希望从没见过他们平凡又苦恼的脸。
卫兵营在外城,是城门塔的一部分。宾拿比克把他送到那地方,就去城堡藏书室找史坦异神父聊天了。西蒙很快便站到卫兵长官跟前。那是个看起来很疲惫、心烦意乱、好几天都没刮胡子的年轻人,没戴帽子,圆锥形的头盔里装满小石头,用来给进城的其他部队点名计数。他已接到通知,说有人要加入,而且西蒙来了之后,还时不时念叨一句王子记得自己,于是他将小伙子交给一名熊一样魁梧的北爱克兰守卫,那人叫黑斯坦。
“毛还没长齐是吧?”黑斯坦看着西蒙瘦长的身形吼道,手里还拽着自己卷曲的棕色胡子,“好吧,射箭,就酱(这样) [1]  。给你弄把剑也派不上用场。弓才有用。”
他们一起绕过外城墙,来到打铁铺后面一间长长的、狭窄的房间。这里就是兵器库。全副武装的看守将他们带到一排排破旧的铠甲和生锈的剑旁,西蒙沮丧地发现,城堡的军备真是少得可怜,但埃利加无疑会用上最精良的装备。面对那样一支强有力的军队,这边的防护真是薄弱。
“没剩多少。”黑斯坦打量一下说,“开始连这一半都没。除了草叉和锄头,希望外地人给我们带点别的来。”
一瘸一拐的看守最后找到一把包在鞘里的剑。黑斯坦觉得,对西蒙的身板来说,细剑最适合。剑身上凝了一层厚厚的油,连看守都毫不掩饰对它的嫌恶之情。“磨一下。”他说,“会好的。”
接着,他们又找到一把长弓,虽说少了弓弦,但其他部分完好,还有一只皮箭囊。
“色雷辛人造的。”黑斯坦指着箭囊背面的圆眼鹿和兔子标记说,“箭囊工艺不错,色雷辛嘛。”西蒙能感觉到,卫兵因那把糟糕的剑,心里有点儿内疚。
回到卫兵营,工匠帮他上好弓弦,又从军需官那儿拿来半打箭,接着教他怎么清理并照管他的新武器。
“尖儿朝外,小鬼,尖儿朝外。”粗鲁的卫兵说着,把剑刃横在磨石上,“要不,没长成男人就当小丫头了。”不知怎么,西蒙竟在污渍和沙砾下见到一抹不可能出现的钢铁反光。
西蒙希望尽快挥剑,至少射些什么东西,但黑斯坦却拿来一对包着破布的木杆,带着西蒙出城门,来到小镇高处的山坡上。西蒙很快体会到,真正士兵间的对练,完全不像以前跟杂货商小学徒杰瑞米玩的游戏。
“长矛更常用。”黑斯坦说,西蒙则坐在草地上,捂着自己被反复敲打的肚子,气喘吁吁,“像酱,但没多余的,你就用弓,小鬼。不过,使剑方便近距离打。那时候你较(就要)百倍谢谢老黑斯坦。”
“为什么……不先……学弓箭……?”西蒙喘着气。
“明天,小鬼,再学弓箭……或者后天。”黑斯坦大笑,伸出宽阔的手掌,“站起来。今天的乐子才刚开始。”
疲倦,酸痛,身子像麦子一样被反复捶打,最后他甚至感觉麦糠从耳朵里掉出来。西蒙中午吃了卫兵营的食物,豆子和面包。黑斯坦则在旁边继续语言教育。可西蒙耳里一直有低低的沙沙声,因此大部分话都没听到。最后,卫兵提醒他明天要来得更早,然后放他走了。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史坦异空荡荡的房间,连靴子都没脱就睡着了。
雨点从敞开的窗户飘落进来,雷声在远方隆隆作响。西蒙醒来,发现宾拿比克正在等他,就像今天早上情景重现,让他浑身瘀青的漫长下午似乎从未发生。但错觉很快消失。他坐起来时,每块肌肉都无比僵硬。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步入迟暮之年。
宾拿比克费尽心思说服他起床:“西蒙,这可不是随便你去或不去的晚会。有些事攸关我们的性命。”
他又躺下。“我相信你……可要起床,我现在就没命了。”
“够了。”小个子抓住他的手腕,撑着他的双脚,慢慢地拉着哭丧脸的西蒙坐起。随着穿靴子的脚重重砸上地面,西蒙不由轻轻发出呻吟,接着,沉默休息一会儿,第二只脚也下了地。
过了很久,他才跟宾拿比克一起,跛着脚走出房门,走进越来越大的风和冰冷的雨里。
“我们会不会顺便吃个晚饭?”西蒙问。他人生中头一回痛到吃不下东西。
“这个嘛,我觉得不会。约书亚在这方面挺怪的,他从不跟朝臣们一起吃喝。他有种隐居的渴望。因此我想,大家应该都吃过了。这也是我劝坎忒喀留在房里的原因。”他微笑着拍拍西蒙的肩膀,西蒙的脸抽搐一下。“今晚我们将享用担忧和争执,不利于矮怪、人类或狼消化的食物。”
暴风雨在窗外响亮地嘶吼,但奈格利蒙的大厅还很干爽,三座敞开的火炉带来了温暖,火光和数不清的蜡烛则把周围照得亮亮堂堂。屋顶的斜椽梁隐藏在高处的黑暗里,墙上挂满阴郁的宗教画挂毯。
许多张桌子拼在一起,组成庞大的马蹄形。约书亚又高又窄的木椅位于弧线顶端,椅子上刻着奈格利蒙的天鹅纹章。已有五十来人沿着马蹄分散坐下,彼此热切地交谈着——大部分是贵族,要么身形高大、穿着皮草,要么戴着许多漂亮的饰品,但也有些人穿着粗糙的卫兵服。他们走进来时,有几人抬起头,用估价似的目光观察他们一番,又转回去继续谈论。
宾拿比克用手肘戳戳西蒙的屁股。“他们以为,我们是被叫来表演翻跟头的。”他笑了起来,但西蒙觉得他不像被逗乐的样子。
“这些人都是谁啊?”他们在马蹄一边的最远端坐下,西蒙轻声问道。一个仆人在他们面前放上酒,又往杯子里倒了些热水,然后缩回墙旁边长长的阴影里。
“爱克兰的领主大人们,效忠奈格利蒙和约书亚——或者还没决定效忠哪一方。穿着红白衣服的矮胖子是奥德迈——兀特塞尔男爵。他正跟格林泰德、厄斯菲斯,还有其他几个领主说话。”矮怪举起铜杯喝了一口,“嗯,我们的王子不好酒,或者他只想好好品味此地的甘泉。”宾拿比克又露出顽皮的笑容。西蒙身子往后倾,靠着椅背,害怕又小又尖的手肘再打过来,但小个子的目光越过他,定定地看着桌面。
西蒙喝了一大口酒。真是 太淡了。西蒙好奇地想,不知是此地的总管还是王子自己,竟把小事管得这么紧。但话说回来,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也许还能帮他缓解四肢的疼痛。喝完这杯,仆人又急匆匆地跑来帮他满上。
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大殿,有一些人活跃地讨论不休,另一些则在旁冷静地观察。一位上了年纪、穿华丽圣袍的老人,由一名强壮的年轻牧师搀扶进来。他在桌首放了各式闪亮的小东西,从表情看来,脾气一定很暴躁。年轻人扶他坐在椅子上,弯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老人装腔作势地回答几句,年轻牧师则用忍耐已久、快要爆发的目光瞟了屋梁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那是教宗吗?”西蒙悄悄问道。
宾拿比克摇头:“我觉得你们安东教的头头不会来。这可是被通缉的王子的地盘。那人更可能是安诺迪斯,奈格利蒙的主教。”
宾拿比克正说着,最后一群人也来了,他停下话头转身去看。来人中,有一些把头发编成细细的辫子垂在身后,身着系腰带的白色赫尼斯第上衣。显而易见,他们的首领是个热情、肌肉发达、留着深色长须的年轻人,正跟一个穿着极尽华丽的南方人交谈。那人看来只比赫尼斯第首领稍微年长些,卷发仔细地打理过,精致衣袍上交织着石楠花色和蓝色。西蒙觉得,哪怕桑弗戈也会为这人的优雅华丽惊叹不已。围坐在桌旁的一些老兵则毫不掩饰地对那浮华的纨绔子弟露出嘲讽的笑容。
“这些呢?”西蒙问,“那个穿白衣、脖子上围着一圈金的——是赫尼斯第人,对吧?”
“对,那是格威辛王子和他的使节。另外一个,我猜,可能是纳班的德瓦撒勒男爵。他以智慧过人著称,也很喜欢衣饰打扮,我听说,他还是个勇敢的战士。”
“宾拿比克,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西蒙将注意力从新来那伙人身上转回到他朋友,“你是不是躲在门后到处偷听啊?”
矮怪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又不是一直住在山上,你知道的。另外,你躺在床上时,我已跟史坦异还有其他人搞好了关系,也打听到不少消息。”
“什么?!”西蒙的声音比他以为的更响。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儿醉了。坐在他旁边的人好奇地朝这边瞥了一眼。西蒙靠过去,压低声音,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我之前……”他刚开口,就听整个大殿响起一片椅子的吱嘎声,似乎人们都站了起来。西蒙抬头,看到约书亚王子细瘦的身影。他走向大厅另一头,穿着惯常的灰色衣服,面无表情。唯一能显示他身份的,只有头顶的一圈银环。
约书亚对大家点点头就座,其他人也跟着入座,仆从们上来倒酒。约书亚右手边是赫尼斯第的格威辛王子,左手边的主教站了起来。
“现在,”主教声音干涩,听着很是勉强,“请低下你们的头,让我们祈求乌瑟斯·安东保佑这次议会成功。”说着,他拿起用金子和蓝宝石打造的精美圣树,举到面前。
“他曾驾临这个世界,却不仅仅是血肉之躯。请听我们的祷告。
“他曾是人类,但他的圣父却非凡人,而是又真又活的上帝,抚慰我们。
“请保佑这个地方,保佑这里的人们,把您大能的手放在迷失又不断寻求的人肩上。”
老人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整张桌子。西蒙的下巴垂在胸口,眼睛却在偷瞄,觉得那老人似乎更想用镶着珠宝的圣树,给每人头上来一下。
“同样,”主教匆匆讲完,“请饶恕这里将会说出的该遭责备的骄傲蠢话。全因我等皆为您的孩子。”
老人摇摇晃晃坐回椅子。桌边有人开始低声交谈。
“西蒙,你猜,主教是不是不愿意到这儿来啊?”宾拿比克轻声问。
约书亚站起来:“谢谢,安诺迪斯,谢谢你……发自心底的祈祷。也感谢大家来到这里。”他望着火光明亮的大房间,左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则藏在斗篷的褶皱中,“这是个举足轻重的时刻。”他宣告着,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庞。西蒙觉得整个房间都因他的目光而温暖起来,心想,不知王子会不会提起自己是怎么被救出来的。他眨眨眼,再看过去时,正好对上约书亚的目光。王子飞快地瞟他一眼,又看着房间中心,“举足轻重,又艰难困苦。海霍特的至高王,是的,我哥哥,当然是,但在这里,我们面对的是作为国王的他。国王对我们的艰难处境不屑一顾。即使爱克兰和赫尼斯第都遭受了可怕的干旱,北方又被暴风雨袭击,高额的税金已经成为残忍的惩罚——在这样的情况下,海霍特还向各地伸手,税金比约翰王统治的任何时期更高。埃利加还撤走了曾用来维持道路安全畅通的军队,他们本来还兼顾着把守霜冻边境和巍轮山附近人烟稀少的地方。”
“太对了!”奥德迈男爵叫起来,桌上的酒杯被他震得叮当作响,“上帝保佑,但这些都是真话。约书亚王子!”他转过身子,高举拳头,周围响起赞同的呼喝。但也有不少反对派,安诺迪斯主教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听着这么快就爆发的冲动言语,一个个摇着头。
“因此。”约书亚让人群安静下来,继续大声说,“因此我们面临一个问题。我们该怎么做?这就是我把你们叫来,也是你们光临此地的原因,共同来商谈一个决定。”他举起自己的左臂,露出仍然留在那儿的铁铐,“把锁链从各位的脖子上取下来。我们不需要被国王拴住。”
一小撮人发出叫好声回应王子,也有不少人在底下交头接耳。约书亚挥舞那只没有枷锁的手臂让大家安静下来时,一道红光从门口闪进。一个身穿长丝裙的女人轻快地跑来,模样像支火炬。西蒙在约书亚房里看到的也是这个女人,黑眼睛,态度专横。人们露出好奇的目光追随着她,看着她飞快跑到约书亚椅旁,弯腰在王子耳边嘀咕。约书亚看起来浑身不自在,双眼直盯着自己的酒杯。
“这女人是谁啊?”西蒙轻轻问。从周围多人的表情和低语声看,他不是唯一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
“她叫渥莎娃。色雷辛一个族长的女儿,她也是王子的……叫什么来着?女人,我想是吧。他们说她非常漂亮。”
“她是很漂亮。”西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转向矮怪,“他们说!你说‘他们说’是什么意思?她就在那里,不是吗?”
“是啊,但我很难判断。”矮怪微笑起来,“我不喜欢大个子女人。”
渥莎娃小姐将消息传达完毕,听完约书亚的回答,便飞快安静地离开大殿,只留下一抹猩红在门口的黑暗中闪烁。
王子抬起头。西蒙觉得那张平静的脸庞下,掩盖着某种感情,似乎是……尴尬?
“好了。”约书亚开口,“我们刚刚……怎么了,德瓦撒勒男爵?”
纳班的膏粱子弟站起来:“殿下,你刚刚说,我们应该只把埃利加当做国王看待。但那显然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在忠实部下的反对声中,奈格利蒙领主问道。
“原谅我,王子。我的意思是:如果只把他当做国王,我们就不会在这儿了,至少李奥巴迪公爵不会派我来这儿。你是圣王约翰仅剩的另一个儿子。否则,我们怎会长途跋涉到这儿来?否则,那些抱怨海霍特的人会到塞斯兰·玛垂府,或到赫尼塞哈的神堂去。但你是 他的弟弟,不是吗?国王的弟弟?”
约书亚唇上浮出一丝冰冷的笑容:“没错,男爵,确实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
“多谢殿下。”德瓦撒勒微微鞠了一躬,“现在,约书亚王子,问题又回到你 想怎么做?复仇?王座?还是与贪婪的国王和解?他会答应放任你在奈格利蒙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一下,出席的爱克兰人齐声 大吼,还有几人站起来,眉毛倒竖,胡子打颤。但在他们说话之前,赫尼斯第年轻的格威辛迅速站起,身子朝桌对面的德瓦撒勒男爵靠过去,活像一匹想往前冲又被拽住辔头的马。
“纳班的大人想要命令,嗯?那好,听我的命令。战斗!埃利加侮辱了我父亲的血统和王座,还派国王之手到我们的神堂,用污言秽语威胁我们,就像大人惩罚孩子。我们不需要衡量这个那个——我们已经准备好战斗了!”
有几人为赫尼斯第人大胆的言论欢呼起来。西蒙又喝光一杯酒,模糊的视线中,有更多人面带忧虑,还和他们身旁的人轻轻交谈。他自己身边,宾拿比克也皱着眉头,像镜子一般倒映出王子那张被阴影笼罩的脸。
“听我说!”约书亚喝道,“代表李奥巴迪的纳班使者提出了冷酷但合理的问题,我会一一给他答复。”他冷冷地回瞪德瓦撒勒,“男爵,我不想称王。我哥哥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依然派人抓我,杀了不少我的人,还把我关进地牢。”他再一次挥动戴着镣铐的手臂,“因为这一点,是的,我确实 有复仇的念头——但埃利加若能让国泰民安,我会为了奥斯坦·亚德,特别是我的爱克兰放弃复仇。我会想办法和解……虽然我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做到。但埃利加已变得危险又固执,有人说,他时不时会陷入疯狂。”
“谁 说的?”德瓦撒勒问,“被他的铁拳打击到的领主们?我们正在讨论可能降临的战争,会将我们的国家像破布一样撕碎的战争。要是一切不过由流言引发,那就愧对大家了。”
约书亚靠着椅背,招手示意一个佣人前来,对他耳语一番。那男孩立刻飞奔出大殿。
一个穿白皮衣、戴银链子、身强力壮、满脸胡须的男人站起来,“如果男爵不记得了,我会提醒他。”他说,明显不怎么自在,“我是厄斯菲斯,汀赛特领主。我只说一点:如果我的王子说,国王失去了理智,对我来说,这话就足够了。”他皱起眉头,坐下。
约书亚站起来,灰衣包在细瘦的身子外,整个人就像一条展开的绳子。“厄斯菲斯领主,谢谢你的话。但是, ”他环视人群,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回望着他,“没有人必须听从我的命令,也不需要听从我臣下的命令。不过,我给你们带来了对埃利加为人处世有直接认识的人,你们也会觉得这人的可信度非常高。”他朝大殿旁门挥挥左手,刚才退下的仆人又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两个人影站在门口。一个是渥莎娃,另一个穿着天蓝色的裙子,越过渥莎娃,走到壁灯照耀下的光圈中。
“领主们,”约书亚说,“有请米蕊茉公主——至高王的女儿。”
西蒙张口结舌,盯着面纱和皇冠掩饰下那头剪得短短的金发……盯着那张无比眼熟的脸庞,仿佛一道晴天霹雳,他几乎和其他人一起跳起来,但松软无力的双膝,使他又跌回椅子上。怎么回事?为什么?这 就是她的秘密——她那烂在肚里、欺瞒到现在的秘密?!
“玛雅?”他喃喃自语。当格威辛让位给她时,他注意到她精准又优雅地点头致谢。接着众人都坐回去,好奇地大声说着什么,西蒙终于站了起来。
“你,”他抓着宾拿比克的双肩,“你……你已经知道了?!”
矮怪本想说些什么,但只是撇撇嘴,耸了耸肩。西蒙的目光越过一大片攒动的人头,看着玛雅……不,米蕊茉……她的大眼睛里满是悲伤,也正看着自己。
“该死!”他从齿缝间嘶声骂道,转身快步走出房间,眼里噙着羞愧的泪水。
 
[1] 黑斯坦有时说话口齿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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