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伤旧创
马儿都很怕坎忒喀，因此宾拿比克骑着大狼，手里提盏盖住的火光，远远地赶在西蒙等人前头，在浓厚的黑暗中领路。小队就这样沿山脚前行，那点颤动的火光就像灵烛。
月亮躲进云编织成的网里，他们缓慢又小心地走着。平稳的小跑节奏、温暖的宽阔马背，让西蒙好几次差点睡过去，但又被低垂细枝的拍打惊醒。几乎没人说话。只偶尔轻声鼓励自己的坐骑几句，宾拿比克有时会转头提醒他们前方有障碍物。只字片语和沉闷的马蹄声，让他们仿佛是群漫游的迷路鬼魂。
当月光终于从云顶缝隙探照下来，已经快到凌晨。一行人停下来扎营，将坐骑和两匹驮马拴上，他们呼出的雾气在模糊的月光下泛着光，犹如在银蓝色的云。他们没点火。厄斯奔站第一班哨，其他人裹在厚厚的斗篷里，蜷缩在潮湿的地面上，抓紧时间能睡则睡。
西蒙醒来时，眼前清晨的天空仿佛稀粥似的，他的鼻子和耳朵似乎在夜里被施了魔法，冻成了冰块。他蜷缩在篝火旁，咀嚼宾拿比克给的面包和硬奶酪。施拉迪格坐在旁边，年轻的瑞摩加人被凛冽寒风吹得双颊通红。
“在我家乡，这会儿就像早春。”他露齿而笑，用长匕首挑着一块面包，放在火上烤，“挨过寒冷，你会发现，自己很快就成了男子汉。”
“我希望，除了把人冻死，还有别的成为男子汉的方式。”西蒙嘟囔着，搓着双手。
“也可以杀头熊。”施拉迪格说，“也是个办法。”
西蒙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宾拿比克放坎忒喀出去打猎，走过来盘腿坐下。“好吧，你们两个，准备好今天的艰苦行程了吗？”他问。西蒙嘴里塞满面包，没法回答，施拉迪格也什么都没说。西蒙抬起头，看到瑞摩加人正直勾勾地盯着篝火，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阵安静，令人难受。
西蒙咽下食物。“大概吧，宾拿比克。”他飞快地说，“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吗？”
宾拿比克快活地微笑，并不把瑞摩加人的沉默当回事。“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今天天空晴朗，很适合远足。好好利用时间，说不定雨雪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那你知道该往哪儿走吗？”
“大概知道，西蒙吾友。”宾拿比克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树枝，在潮湿的地面上画着线条。“这儿是奈格利蒙。”他说着，画个毛糙的圆，又在圆圈右面画了一个很大的扇形，“这是巍轮山。叉是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他在圆圈不远处打个叉，又在远处的山脉旁画个巨大的椭圆，添上几个小圆圈，似乎是另一片山脉。
“然后，”他说着，向地上沟沟道道的图案俯下身子，“很快我们会走到这个湖。”他指着那个大椭圆，“它叫铎尔漱汶。”
施拉迪格不由自主地靠过来看了眼，又摆正坐姿，“铎尔漱汶——铎尔神锤之湖。”他皱着眉头，又侧身靠过来，用手指在湖的西岸戳出一个点，“这里就是韦斯万——叛徒斯道夫的领地。但愿可以趁着夜色到那儿。”他抹掉小刀上的面包屑，将刀身凑近微弱的篝火。
“我们不经过那里。”宾拿比克坚决地说，“你的复仇只能延后了。我们走另一边，先到宏尔涅，再到黑斯沓，那儿离圣司肯蒂修道院很近，然后可能往上穿过北方荒原，最后上山。我们不会在中途停下来割断谁的喉咙。”他用手中的木棍划向湖另一头的几个小圆圈。
“那是因为，你们矮怪不懂什么叫荣誉。”施拉迪格恨恨地说，双眼在浓密的金眉毛下瞪着宾拿比克。
“施拉迪格。”西蒙诚恳地唤了一声，但宾拿比克没被他的话激怒。
“我们有任务在身。”矮怪平静地回答，“你的公爵艾奎纳希望我们完成任务。带着荣誉完成任务，不包括趁夜色爬到斯道夫身边，割断他的喉咙。这并不代表矮怪没有荣誉心，施拉迪格。”
瑞摩加人狠狠地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摇摇头。“你说得对。”让西蒙惊讶的是，他的话不像是赌气，“我太生气了，有点儿口不择言。”他站起来，往格力姆克和黑斯坦的方向走去，那两人正把东西重新装上马背。他一边走，一边活动肌肉虬结的柔韧肩膀，像在放松筋骨。西蒙和矮怪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他道歉了。”西蒙说。
“不是所有瑞摩加人都像冷冰冰的爱因司凯迪。”他的朋友回答，“同样，也不是所有矮怪都像宾拿比克。”
长长一整天，他们沿着山侧，在树林掩护下骑行。停下来吃晚餐时，西蒙终于明白黑斯坦早先的提醒多有先见之明。马走得并不快，也没经过险峻的地形，但他的双腿内侧和胯部却像被可怕的刑具折磨了一整天。黑斯坦咧嘴笑着，语气和善地补充说，等过了今晚才是最痛苦的时刻，然后慷慨地拿出自己的酒囊，让他随便喝。那一夜，西蒙蜷缩在一棵几乎掉光叶片的橡树下，躺在长着青苔的凸起根须间，觉得稍微好了些。葡萄酒的醉意让他觉得从风里听到了某种古怪的歌声。
等到早晨醒来，他发现，事实比黑斯坦的形容还要糟糕十倍。天上下起了雪，巍轮山和旅人们像被一大片冰冷贴身的白被单盖住。在余汶月黯淡的天光下，他打着冷战，耳边仍然传来风的低语。风声在夸耀，说它们瞒过了日历，讥讽着在冬天的新国度中前行的旅人，嘲笑他们竟以为自己能安然无恙。
米蕊茉公主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天一大早，他们刚上马，便看到明亮鲜艳的地平线上升起黑烟。现在，她和柯扎哈在山坡上俯瞰茵尼斯葵。战火已经停歇，留下一幅名为死亡的挂毯，用血肉、金属和破碎的大地织就。
“慈悲的艾莱西亚！”她屏住呼吸，稳住慌乱的坐骑，“这里发生了什么！是我父亲干的吗？”
矮胖男人眯起眼睛，嘴巴蠕动一会儿，公主觉得他应该在默祷。“小姐，多数死者是赫尼斯第人。”他终于开口，“从其他人的样子看，我猜应该是瑞摩加人。”他皱着眉头，看着脚下一大群乌鸦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同时跳开，就像苍蝇似的，盘旋一会儿又落下，“看起来，这场仗，准确地说是溃退，已经移往西边了。”
米蕊茉眼里满含震惊的泪水。她伸出一只拳头，把眼泪擦干。“幸存者肯定撤往赫尼塞哈的神堂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所有人 都疯了吗？”
“我的小姐，所有人早就疯了。”柯扎哈说，脸上带着古怪、悲哀的笑容，“这个时代只是将疯狂从人们内心激发出来而已。”
他们马不停蹄地骑了一天半，在把渥莎娃夫人的马累死前，终于到了绿渭河。他们从上游的支流过河，再往奈格利蒙西南方走了大约二十五里格，才放慢速度，让马稍事休息，以备下次的疾驰。
米蕊茉以男人的方式骑马，骑术相当不错。与之相对，她的装扮也跟男人一样，马裤和上衣正是当初从海霍特逃出来时穿的，黑色短发几乎全盖在兜帽下，既为抵御寒冷，也为隐藏身份。旁边的柯扎哈修士着平时那件风尘仆仆的灰袍，和她一样毫不起眼。不管怎么说，时局险恶，外加天气恶劣，没多少旅人会走河道。公主甚至自信地认为，他们已经成功逃脱了。
还没到晌午，他们走在堤坝上，脚下的宽阔河流水位上涨、汹涌澎湃，耳边传来远处刺耳的军号和尖锐的铜鸣，甚至盖过风雨的呜咽。声音非常吓人，她不由怀疑，是不是叔叔或父亲的复仇之军快要追上。但没过多久，她便发现声音并非从后面传来，她和柯扎哈其实正朝那一片喧闹的方向前进。接着，这天早上，他们又看到了一个战争的迹象：一缕墨一般的黑烟出现在宁静的天空之上。
“难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米蕊茉跳下马鞍，站在呼吸渐渐平稳的坐骑旁。除了那些鸟，整个场景都是静止的，像用灰色和红色石头刻成的雕像。
“我的小姐，你觉得还能做什么？”柯扎哈反问。他仍然跨在马上，从酒囊里喝了一大口酒。
“我不知道。你是牧师！难道不该为他们的灵魂做弥撒 吗？”
“公主，为谁的灵魂？为异教的同胞？还是为瑞摩加来的好安东教徒？他们专程从北方来到这里，制造了这场惨祸。”他尖刻的言语像烟一样，缭绕不去。
米蕊茉转头盯着小个子，这一刻，他不再像前几天那个爱说笑的旅伴。当他讲故事，或唱赫尼斯第骑马饮酒歌时，全身都散发着快乐的光芒。而现在，他却在品尝成真的可怕预言。
“不是每个赫尼斯第人都是异教徒！”看到他的古怪表情，她很生气，“你自己就是个安东修士！”
“所以我该到下面去，问问谁是或谁不是异教徒？”他朝屠杀后的惨景挥挥肥厚的手掌，“不，小姐，食腐动物会完成剩下的工作。”他踢了踢马，往前骑了一小段路。
米蕊茉站在原地，脸颊贴在马脖子上。“任何一个虔诚的教士都不该对着这番景象无动于衷。”她在他身后叫道，“哪怕是派拉兹那个红衣怪物！”听到国王参事的名字，柯扎哈的身子不由一缩，像被人从背后打了一下。他走了几步，停下来，沉默一段时间。
“走吧，小姐。”最后，他回头道，“我们必须下山，这里太显眼了。不是所有食腐动物都长着羽毛，有些是用双腿走路的。”
公主止住流泪，一语不发地耸耸肩，又爬到马鞍上，跟着修士走下山坡，走进血腥的茵尼斯葵旁的林子里。
那天晚上，他们在铎尔漱汶湖岸旁的山坡扎营。这里平坦、广阔、白茫茫、光秃秃。睡梦中，西蒙又见到了那只轮子。
再一次，他发现自己无助地被轮子带动，像小孩的破布娃娃般被反复折腾，高高挂在轮子宽阔的轮边，融入冻结般的黑暗，寒风拍打身体，碎冰划伤脸庞。
轮子带着他转到最高点，他被狂风撕扯，血流不止。然后，黑暗中出现一道闪光，光线在均匀浓厚的黑暗中垂直向下延伸。是棵白树，树干和树丫都闪烁着光斑，像被星星填满。他想奋力挣脱，往那片诱人的白色跳去，可轮子实在卡得太紧。最后一次全力挣扎，他终于成功脱身，跳了起来。
西蒙落入一片亮晶晶的叶子世界，仿佛在群星间飞翔。他大叫着感谢乌瑟斯救了自己，感谢上帝帮助，可在这片冰冷的天空中，没有任何东西接住他急坠的身子……
宏尔涅在渐渐冻结的湖东岸，镇子半埋在雪里，屋顶被狂风和冰雹吹落打坏。整个地方空空荡荡，连鬼影都没有，像饿死的麋鹿尸骸，静静躺在昏暗冷漠的天空之下。
“难道司卡利和他的渡鸦这么快就把北方的生命肃清了？”施拉迪格睁大眼睛，问道。
“更像是天寒地冻，把他们冷跑了。”格力姆克说着，把斗篷紧紧裹在窄下巴周围，“太冷了。离路也太远。”
“很可能黑斯沓也一样。”宾拿比克一边说，一边催促坎忒喀回到山坡上去，“好在我们没打算在路上补充物资。”
湖这一边的山势渐渐平缓，北阿德席特伸出一条巨大的手臂，盖住最后一段低坡。这里和西蒙见过的南面森林很不一样，不光因为林地铺了一层白雪，雪又吸收了周遭的响动，显得如此安静；更重要的是，此地树林又高又直，墨绿的松树和云杉像柱子一样，挺立在白色的树冠下，分隔出一条条宽敞但阴暗的走廊。骑手们就像在惨白的墓穴中移动，雪花从头顶一片片落下，仿佛古老的灰烬。
“柯扎哈修士，那儿有个人！”米蕊茉指着那头，轻声说，“那儿！看到闪光了吗——是金属！”
柯扎哈的嘴角已被染成紫红色，闻言放下酒囊，沉着脸盯着那头，像只是为了配合她的幻想似的。过了一会，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上帝啊，你说得对，公主。”他低声说，退了几步，“那儿肯定有什么，没错。”他把缰绳递给她，滑到厚厚的绿草地上，打个手势让她别出声，然后往前爬去，躲到一根粗粗的树干后面，藏住敦实的身躯。就这样，他来到发亮的东西百步之内，伸长脖子，像玩躲猫猫的孩子一样探头看去。过了会儿，他转身招呼米蕊茉。她拉着柯扎哈的坐骑，策马跟上前去。
那是一个男人，半靠着纠结的橡树根须，铠甲在经历了刚才的恶战之后只留下几处完整的地方。他身边的草地上有把断剑的剑柄，还有根折断的杆子。杆上的绿色三角旗绘着赫尼斯第的白鹿纹章。
“圣母艾莱西亚啊！”米蕊茉快步上前，“他还活着吗？”
柯扎哈将两匹马迅速拴在一根凸起的橡树树根上，走到她身边。“看着不像。”
“可他确实活着！”公主说，“听……他在呼吸！”
修士跪下来检查，从那人半开的头盔中，确实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柯扎哈掀开两边翘起的面甲，露出一张留着小胡子的脸，面容几乎被干涸的血渍盖住。
“天堂的猎犬啊。”柯扎哈叹道，“是阿斯倍亚——库禾伯爵。”
“你认识他？”米蕊茉在自己的鞍囊里翻找水袋，找到后，将水倒在一块布上。
“认识，的确认识。”柯扎哈朝骑士破烂外套上绣的双子鸟打了个手势，“他的领土是库禾，就在穆拉沼泽旁，纹章是一对草地鹨。”
米蕊茉轻轻拍打阿斯倍亚的脸，修士小心地检查满是血污的铠甲上哪里有裂口。骑士的眼皮动了动。
“他醒了！”公主呼吸急促，“柯扎哈，我想他能活下来！”
“这很难，小姐。”小个子轻声说，“他肚子上有道伤口，有我的手那么宽。让他交代临终遗言吧，免得死而留憾。”
伯爵呻吟着，一丝鲜血从嘴里流出。米蕊茉温柔地擦掉滴在下巴上的血。他颤抖着睁开眼睛。
“E gundhain sluith, ma connalbehn……”骑士用赫尼斯第语低声说了句，轻轻咳嗽着，嘴里又有血涌出来，“那个好……小伙。他们有没有……抢走牡鹿？”
“他在说什么？”米蕊茉轻声问。柯扎哈指着伯爵胳膊下的草丛间，那片撕裂的旗帜。
“你保护了它，阿斯倍亚伯爵。”她说着脸庞又挨近他一些，“它安全了。发生了什么？”
“司卡利的渡鸦兵……都是他们的人。”咳嗽了很久，骑士的眼睛又睁大些，“啊，我勇敢的孩子们……死了，都死了……被劈开，就像，像……”阿斯倍亚发出一声痛苦、干涩的呜咽，双眼盯着天空，慢慢转动，像在观察移动的云。
“国王在哪里？”他最后说，“我们勇敢的老国王在哪里？那些goirach的北方人把他围在中间，布雷赫诅咒他们都去死，Brynioch na ferth ub……ub strocinh……”
“国王？”米蕊茉轻声说，“他肯定是指路萨。”
伯爵的目光突然撞上柯扎哈，一瞬间，他的身体就像迸发出火花似的。“派德瑞克？”他说着，摇摇晃晃抬起沾满血的手，想搭在修士臂膀上。柯扎哈退缩着，一副要躲开的模样，但目光却没移开，还发出奇异的光。“是你吗，派德瑞克feir？是你……回来了吗……”
骑士身子抽搐，饱受折磨般咳了很久，血如泉涌。没过多久，他浓黑睫毛下的双眼失去了神色。
“死了。”过了一会儿，柯扎哈带着变调的声音低沉地说，“愿乌瑟斯拯救他，愿上帝安慰他的灵魂。”他在阿斯倍亚不再起伏的胸膛上画了个圣树标记，然后站起身来。
“他叫你派德瑞克。”米蕊茉茫然地盯着手中已被彻底染红的布。
“他认错人了。”修士说，“把我当成了一个老朋友。来吧，没有掘墓的铲子，至少可以找些石头盖住他。他是……我听说他是个好人。”
柯扎哈走过空地，米蕊茉小心地脱下阿斯倍亚的手甲，包在撕裂的绿色旗帜里。
“请过来帮帮我，小姐。”柯扎哈唤道，“我们不能在这里浪费太长时间。”
“这就来。”她将包裹塞进鞍囊，“这点时间我们还是有的。”
天上还在飘雪，西蒙和同伴们沿着长长的湖岸和长满大树的半岛走着，左边是冻结的镜子般的铎尔漱汶湖，右边则有北巍轮山若隐若现。狂风呼啸，盖住谈话声，只有大声吼叫才听得到。西蒙骑在马上，看着前面黑斯坦那黑乎乎的宽阔背脊上下起伏，所有人都像冰冷大海里孤独的小岛，彼此遥望，中间却永远隔着一段无法缩短的距离。在马儿平静单调的步伐中，他的思绪又回到自己身上。
奇怪的是，在他脑子里，虽然刚离开奈格利蒙不久，城堡的模样却如孩提时代的记忆般虚无缥缈。他甚至很难想起米蕊茉和约书亚的长相，感觉就像是很久以前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现在却要努力回忆他们的面容。与之相反，他觉得记忆中的海霍特仍然栩栩如生……大院的长夏之夜，皮肤因收割来的草叶和上面的虫子而痒痒的；微风拂面的春日午后，他爬上城墙，感受围绕着院落的醉人蔷薇香，仿佛温暖的手拉着自己；想起小床周围，墙面散发的微潮气息，他难过得就像自己的王国被外来者夺走一般——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
在绕铎尔漱汶湖前行的这段时间里，其他人也陷入沉思，一言不发，只有格力姆克吹着口哨——在风中，那细细的颤音断断续续，但他似乎一直在吹。
好几次，他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隐约看到坎忒喀的身影。每次她都停在一旁，扬起脑袋，似乎在聆听什么。晚上，他们终于扎营时，湖的大部分已被抛到身后的西南边。他问宾拿比克：
“她听到什么动静吗，宾拿比克？是不是有人在追赶我们？”
矮怪摇摇头，在小火旁伸展脱掉手套的双手。“也许吧。如果前头有东西，即使在这种天气里，坎忒喀也能闻到——风会把味道吹过来。所以，她很可能听到了后面或旁边发出的声音。”
西蒙琢磨了一会儿。显然，没有人会从荒芜的宏尔涅一路跟过来，那地方连只鸟都没有。
“有人在我们后头？”他问。
“我也怀疑。不过是谁呢？又是为什么？”
连殿后的施拉迪格也发现了大狼的异样。虽然他每晚都裹着斗篷睡在营地另一头，显然是还不能完全接受宾拿比克，更别提坎忒喀了。但他相信灰狼的直觉，于是，在其他人吃着硬面包和鹿肉干时，他拿出磨石，动手磨起斧子来。
“这里，在我们北面的狄莫斯冦森林和铎尔漱汶湖之间，”施拉迪格皱着眉头说，“一直挺混乱。即使艾奎纳和他父亲统治艾弗沙，冬天也有它自己的领地。这种日子，谁知道白色荒原或远处的矮怪落上，到底会有什么东西出没？”他抑扬顿挫地说道。
“第一，有矮怪。”宾拿比克讽刺地说，“但我向你保证，用不着担心矮怪会趁夜色突袭，杀人抢劫。”
施拉迪格酸溜溜地笑了，继续磨斧子。
“瑞摩加人说得有理。”黑斯坦说着，丢给宾拿比克一个不快的眼神，“但我本来就不担心矮怪。”
“宾拿比克，我们靠近你的家乡了吗？”西蒙问，“伊坎努克？”
“等我们上了山，就离那里越来越近了。不过我出生的地方，我觉得，应该在我们要走的方向的东边。”
“你觉得？”
“别忘了，我们还不确定到底要往哪儿走。诗之树到底是什么——一棵写满诗的树？我知道那座叫雾沙穆的山，柯尔蒙应该是往那儿走的。它在瑞摩加和伊坎努克中间，一座挺大的山。”矮怪耸耸肩，“那棵树在山上？还是在山前？或者那周围随便哪个地方？我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西蒙和其他人阴郁地盯着营火。保证完成领主危险的任务是一回事，在白色荒原上盲目搜寻则是另一回事了。
火焰在潮湿的木头上燃烧，发出嗞嗞声。他们选择低坡上一片松林间的空地扎营，坎忒喀在光秃秃的雪里伸展腿脚，突然站起，昂起脑袋，径直往空地外走去。过了一段令人心焦的时间，她又回来躺下了。谁都没说一个字，但紧张的气氛在片刻间过去，他们又能放下心了。
所有人都吃完饭，又往篝火中添了柴，火苗愉快地报复着雪花，把它们捏碎、蒸发。正当宾拿比克和黑斯坦轻声说话，西蒙则借用厄斯奔的磨石打磨自己的佩剑时，一个旋律轻轻响了起来。西蒙转过头，只见格力姆克又吹起口哨。他撅着嘴，双眼看着舞动的火焰，抬头发现西蒙正盯着自己，精干的爱克兰人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这能让我想点儿别的。”他说，“这是冬天的老歌。”
“有啥不好意思的？”厄斯奔反问，“唱吧。安静的歌，没事。”
“对，唱吧。”西蒙附和道。
格力姆克望着另一边的黑斯坦和矮怪，好像怕他们会反对似的，但那两人继续专心谈话。“好吧。”他说，清清嗓子开始唱起来，声音沙哑，但没走调。
“冰啊茅屋顶上厚厚堆，
雪啊窗台边上密密遮。
有人啊敲起了门，
外头冰天又雪地。
唱呀嘿——嗬，会是谁？
火啊壁炉里旺旺烧，
影子啊墙上墨墨黑。
躲在上锁小屋里，
美人爱尔达回应。
唱呀嘿——嗬，会是谁？
冬夜中啊有声音说：
‘开门吧！
让我烤烤你的火，
让我暖暖我的手。’
唱呀嘿——嗬，会是谁？
爱尔达啊纯洁又聪明。
她说：‘先生啊告诉我，
伸手都不见五指，
什么人在夜里行？’
唱呀嘿——嗬，会是谁？
‘只是个修士。’他回答，
‘没有吃也没住。’
这话说得真可怜，
哪怕寒冰也融化。
唱呀嘿——嗬，会是谁？
‘神父啊请你进屋来，
暖和暖和您的老骨头。
侍奉神的当可信，
肯定不会伤害人。’
唱呀嘿——嗬，会是谁？
开了门哟谁在外？
那人啊绝不侍奉神，
老独眼大笑手舞蹈。
‘冰霜为家爱浪游，
少女啊正合我胃口’。
……”
“圣乌瑟斯啊，你们疯了吗？！”施拉迪格跳起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他的眼里充满恐惧，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圣树标记，像要躲开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你们疯了吗？”他又问了一遍，盯着目瞪口呆的格力姆克。爱克兰人转头看看其他伙伴，他们都不明所以地耸耸肩。
“矮怪，这个瑞摩加人怎么了？”他问道。
宾拿比克斜眼看着站在那儿的男人：“施拉迪格，出了什么问题？我们都不明白。”
北方人环视周围迷茫的脸。“你们难道没有常识吗？”他问，“你们不知道唱的是谁吗？”
“老独眼？”格力姆克说，眉毛疑惑地拧成一团，“北方人，就一首歌啊。我爸教的。”
“你唱的是独眼乌顿——乌顿·瑞摩尔，瑞摩加神话里的黑暗旧神。以前我们还很无知，相信异教，整个瑞摩加都敬拜他。你现在走在他的国度中，不能提起天空之父乌顿的名讳，否则他会降临的——还会带来厄运。”
“乌顿·瑞摩尔……”宾拿比克奇道。
“既然你已经不再信奉他了，”西蒙问，“为什么还怕提起他呢？”
施拉迪格瞪着他，仍然因担忧而抿着嘴唇。“我没说我不再信奉他……安东饶恕我……我是说，我们瑞摩加人不再敬拜他。”他停了一会儿，坐回地上，“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很蠢。可总比把那些善妒的旧神召来要好。我们现在正在他的 国度里。”
“就一首歌啊。”格力姆克抗议，“我又没要召谁，就一烂歌。”
“宾拿比克，这就是‘乌顿日’的由来吗？”西蒙开口问，却发现矮怪没在听，只好闭上嘴。只见小个子面露喜色，欢乐得就像刚吞下令人狂喜的烈酒。
“就是这个，没错！”小个子说着，转向苍白、肃穆的施拉迪格，“你想出来了，我的朋友。”
“你在说什么？”金胡子北方人有点恼火地问，“我不明白。”
“我们一直寻找的东西。柯尔蒙去的地方叫诗之树，我一直以为‘诗’是诗歌的意思。可是你刚刚说了，‘乌顿·瑞摩尔’——瑞摩尔乌顿，‘瑞摩’就是‘冰霜’的意思。我们要找的是瑞摩 之树。” [1]
施拉迪格先是面无表情，然后才慢慢点头。“艾莱西亚保佑，矮怪——是乌顿 之树。之前我怎么没想到？是乌顿之树！”
“你知道宾拿比克说的地方？”西蒙慢慢也明白了。
“当然。那是我们非常非常古老的传说——一棵由冰形成的大树。传说中，乌顿把它养大，这样他就可以顺着树爬到天上，成为众神之王。”
“这故事说明了啥？”西蒙听到黑斯坦问。话语传进耳里，他感到一阵古怪而沉重的寒意，像被一条冰冷的毯子裹住。冰形成的白树……他又看到了：白色树干刺入黑暗……它就挡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不知怎的，他很清楚没办法绕过去……没有办法绕过那纤细的白色手指——它在诱惑，在警告，在等待。
那棵白树。
“传说也告诉了我们它的位置。”一个声音说，听着就像在长廊中回荡，“即使它并非真实存在，我们也知道，柯尔蒙爵士肯定是往传说中指向的地方去了——雾沙穆北面。”
“施拉迪格说得对。”有人说补充道，是宾拿比克，“我们只要找到柯尔蒙带荆棘去的地方就行——其他都不重要。”矮怪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我想我……要去睡了。”西蒙说，感觉舌头肿大。他站起来，蹒跚着离开火堆，几乎没人注意他，那些人还在积极谈论各条山路的距离。他蜷缩在自己厚厚的斗篷中，感觉整个白雪皑皑的世界在周围不停旋转。西蒙闭上眼睛，眩晕感仍然挥之不去，紧接着他被拖入了沉重的梦境。
第二天一整天，他们继续沿着湖和大山中间的林间雪路前进，希望在入夜之前赶到湖最北端的黑斯沓。一行人决定，要是那里的居民没有因严冬撤离村庄逃到西面去，施拉迪格就可以单独进村，帮大家补充一些必需品。反之要是那里已被遗弃，他们说不定能找间大厅避一避，过一夜，把衣服等东西晾干，然后再踏上穿越荒原的漫长旅程。他们心中带着些许期待，沿湖行进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黑斯沓是个小村子，共有大概两打长屋，位于一片只比村子稍大些的狭窄半岛上。从高处山坡往下看，村子就像从冻湖间长出来似的。
他们走在通往山谷的坡道上，只瞟一眼，雀跃的心情便瞬间冷却。虽然建筑物依然挺立，却只剩下些焚烧后的残躯。
“该死的。”施拉迪格怒气冲冲，“村子被遗弃了，矮怪，村人也被赶走了。”
“如果他们有时间跑的话。”黑斯坦咕哝着。
“我同意你的看法，施拉迪格。”宾拿比克说，“但我们还得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时候被烧掉的。”
他们骑马下到谷底，西蒙看着黑斯沓的焦土，不由想起在圣宏德朗修道院看到的烧黑的骷髅。
海霍特的牧师经常说到火焰净化， 他想。如果是真的，为什么火焰会吓坏所有人呢？好吧，以安东之名，我想没人会愿意被这样净化 。
“哦，不。”黑斯坦说。高大的卫兵勒马停下，害得西蒙差点儿撞上他。“哦，上帝啊。”他又说了一句。
西蒙环视四周。村子边的树林间有排黑乎乎的影子，正慢慢沿着白雪覆盖的小路，走到离他们不到四百尺的地方——是骑在马背上的人。西蒙数着这队乍然出现的骑兵……七，八，九。全都穿着铠甲，首领还戴着一顶黑铁打造的猎狗头盔。他像在发号施令，偏过头，露出头盔上咆哮猎犬皱起的鼻梁。九个人继续走来。
“那个——戴狗头那个。”施拉迪格抽出斧子，指着靠过来的人，“就是在宏德朗指挥伏击我们的人。他欠荷伍还有修士们一条命！”
“我们打不过。”黑斯坦平静地说，“他们会把我们撕碎——九对六，我们这儿还有一矮怪、一男孩。”
宾拿比克什么都没说。他平静地旋开一直插在坎忒喀鞍带下的手杖，只用一瞬间就组装好，然后开口说：“我们得跑。”
施拉迪格催马上前，但黑斯坦和厄斯奔及时拽住了他的手臂。瑞摩加人连头盔都没戴，试着用力摆脱他们，蓝眼睛里闪着冷冷的光。“真该死。”黑斯坦说，“快！在树林里我们还有点儿机会！”
渐渐逼近的骑手首领喊了句什么，接着，他们也踢马小跑起来。马蹄旁泛起白色的雾，像在海面泡沫上奔跑。
“转身！”黑斯坦对厄斯奔大吼，一把抓住施拉迪格的马缰，带着他跟自己一起转向。厄斯奔灵巧地用剑柄在瑞摩加人的坐骑侧腹上拍了一下。他们偏离追击者的方向，那些人在后头策马狂奔，手中挥舞着斧子和剑。西蒙的身子颤抖得厉害，他真怕自己直接摔下马鞍。
“宾拿比克，哪里？”他大叫着，声音都变了。
“树林！”宾拿比克叫道，坎忒喀向前跳跃，“回到路上就是死。快，西蒙，到我身边来！”
所有人都已远离黑斯沓焦黑的废墟，各自冲出小路。急转弯时，马儿人立起来。西蒙设法将背在肩上的弓滑到手中，头伏在马脖子旁，双脚踩稳马刺。随着一下连骨头都要震碎的响动，他越过了雪地，进入一片茂密的森林。
西蒙看到宾拿比克小小的背脊、坎忒喀上下摆动的灰影，还有四周影影绰绰的树木。后面传来叫声，他回过头，看到另外四个伙伴跟在不远处。稍远一些，追来的黑乎乎的身影在林子里散开。他听到仿佛羊皮纸撕裂的声音，接着，一支箭射中他面前的树干，箭身还在不住抖动。
到处都是低沉的马蹄声，即使在他拼命抓住马鞍奋力求生时，声音也还不停地灌进他的耳朵。突然，一丝黑影险险掠过面前，接着又是一丝——追捕者正在包抄他们，同时箭如雨下。西蒙听见自己对身旁树木间闪过的影子叫喊，又看到几支飞镖呼啸飞过。他一手抓着马鞍，另一只手握着弓，从晃动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当他将这支箭拿到眼前时，却发现它在马背的映衬下闪着白光。是白翎箭——他该怎么办？
感觉似乎很长，实际只有短短一瞬，他将它塞回背后的箭囊，又拉出另一支。在他脑中某处，有个声音嘲笑他在这时居然还挑来拣去。马儿在一棵好像突然凭空出现的树根旁踉跄一下，雪块飞溅，西蒙的弓箭差点脱手。接着，他听到有匹马倒下，发出一声极其骇人的痛苦嘶鸣。他扭头张望一眼，看到扑打的纠缠手臂和乱踢的马腿，搅起团团白雪，现在身后只剩三个同伴，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每一刻都在拉远。追捕者径直朝倒下的骑手围了过去。
是谁 ？他脑子里只闪过这一个念头。
“上山，上山！”宾拿比克在西蒙右边什么地方嘶吼着。他看到坎忒喀旗帜般的尾巴一挥，大狼跳上一道斜坡，进入更茂密的树林。这片密集的松树就像冷漠的哨兵，完全不在意迎面而来的混乱叫喊声。西蒙用力拉扯右手缰绳，不知这匹马还会不会听他的指挥。过了一会儿，他才把马拉向侧面，跟着跳跃的大狼蹿上斜坡。另外三个伙伴从他身边掠过，勒住浑身冒着热气的马，躲在一圈稀疏的笔直树干后面。
施拉迪格还是没戴头盔，瘦瘦的那个肯定是格力姆克，还有一个，身子魁梧，戴着头盔，又往山坡跑了一段才停住马。在西蒙转头去看那到底是谁之前，就又听到一阵嘶哑的欢呼。骑手已经逼近。
过了仿佛凝结的一刻，他弯弓搭弦，但嗬嗬乱叫的追捕者在林间迅速地来回穿梭，他的箭飞过最近那人的头顶，落了个空。西蒙又射出第二支箭，这一次似乎射中一个穿铠甲的骑手的腿。有人痛苦地叫喊起来。施拉迪格回以一声怒号，踢着白马冲了上去，还戴上了头盔。两个袭击者脱离团队，迎了上去。西蒙看到他躲开了第一剑，接着转身一挥，斧刃咬进那人的肋骨，鲜血从铠甲裂缝中涌出。施拉迪格转向第二人，差点就被伤到，只来得及用另一把斧子挡开挥来的剑，但还是锵的一声被打中头盔。西蒙看到瑞摩加人身子晃了晃，差点倒在那人抡来的利刃下。
当他们再次厮杀起来之前，西蒙又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扭头看到另一匹马载着骑手跌跌撞撞往这边冲来。坎忒喀背上没有矮怪，牙齿狠狠咬住那人没有防护的腿，爪子抓挠着那匹嘶叫的马的身侧。西蒙从鞘里拔出剑。骑手绝望地击打大狼时，那匹惨叫的马撞上西蒙的坐骑。剑飞旋着离手，西蒙的身子也暂时脱离马背，被抛了出去。漫长的瞬间之后，空气重重地将他捶到地上，就像一只巨人的拳头。没滑出多远，他就面朝下停住，他的马惊慌地嘶叫着，奋力挣脱另一匹马。虽然脸上沾了不少雪，西蒙还是看到坎忒喀从两匹马身下一跃而出，飞快地跑开。那人尖叫着，被压在最底下，已经不可能逃脱了。
他忍痛爬起，吐出一口冰碴，抓起落在旁边的弓和箭囊。西蒙听到打斗的声音渐渐往山上移，转身跟了过去。
有人笑了。
他下方不到二十步之处，跨坐在一动不动的灰马上，便是那个穿黑色铠甲、戴饿狗头盔的人。他黑色的外衣上绘着一个光秃秃的白色角锥。
“你在这儿啊，孩子。”狗脸说，低沉的声音从头盔里发出，“我一直在找你。”
西蒙转身，拼命向覆盖白雪的山上跑去。他深一脚浅一脚，陷进齐膝高的积雪中。黑衣人愉快地大笑着，跟在后面。
他又一次倒在雪地中，挣扎着撑起。他能尝到从撕裂的口鼻处流下的鲜血味道。西蒙终于停下脚步，背靠云杉站着。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离他约莫二十尺远，黑衣男人也停下来，头盔保护的脑袋偏了偏，像在模仿猎狗的动作。
“杀我呀，孩子，只要你杀得了的话。”他嘲笑着，“射啊！”他策马上了山坡，朝颤抖的西蒙走去。
先是嘶的一声，然后是啪的一声，声音尖利而饱满。灰马突然一个暴跳，马蹄落地又人立起来，长满鬃毛的脑袋往后甩去。只见一支箭正中它的胸口。狗脸骑手被狠狠摔在雪地里。他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即使抽搐的马跪下来，沉重的身子翻倒在他身上，他还是一动不动。西蒙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儿，他更惊讶地看到，自己伸展的手臂前，箭还没离弦。
“黑、黑斯坦……？”他说着，转身往山坡高处看去。只见三个人影站在林间的空隙中。
但哪个都不是黑斯坦。哪个都不可能是人类。他们长着发亮的、猫一样的眼睛，嘴唇绷得紧紧的。
之前射出一箭的希瑟又弯弓搭箭，垂下精致、轻颤的箭尖，瞄准西蒙的眼睛。
“T' si im t' si', Sudhoda' ya'。”他说，嘴唇弯出一丝笑容，冷若冰霜，“正如你们所说……血债……血偿。”
[1] 在英语里，诗歌（Rhymer）、瑞摩尔（Rimer）和瑞摩（Rime）读音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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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月亮躲进云编织成的网里，他们缓慢又小心地走着。平稳的小跑节奏、温暖的宽阔马背，让西蒙好几次差点睡过去，但又被低垂细枝的拍打惊醒。几乎没人说话。只偶尔轻声鼓励自己的坐骑几句，宾拿比克有时会转头提醒他们前方有障碍物。只字片语和沉闷的马蹄声，让他们仿佛是群漫游的迷路鬼魂。
当月光终于从云顶缝隙探照下来，已经快到凌晨。一行人停下来扎营，将坐骑和两匹驮马拴上，他们呼出的雾气在模糊的月光下泛着光，犹如在银蓝色的云。他们没点火。厄斯奔站第一班哨，其他人裹在厚厚的斗篷里，蜷缩在潮湿的地面上，抓紧时间能睡则睡。
西蒙醒来时，眼前清晨的天空仿佛稀粥似的，他的鼻子和耳朵似乎在夜里被施了魔法，冻成了冰块。他蜷缩在篝火旁，咀嚼宾拿比克给的面包和硬奶酪。施拉迪格坐在旁边，年轻的瑞摩加人被凛冽寒风吹得双颊通红。
“在我家乡，这会儿就像早春。”他露齿而笑，用长匕首挑着一块面包，放在火上烤，“挨过寒冷，你会发现，自己很快就成了男子汉。”
“我希望，除了把人冻死，还有别的成为男子汉的方式。”西蒙嘟囔着，搓着双手。
“也可以杀头熊。”施拉迪格说，“也是个办法。”
西蒙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宾拿比克放坎忒喀出去打猎，走过来盘腿坐下。“好吧，你们两个，准备好今天的艰苦行程了吗？”他问。西蒙嘴里塞满面包，没法回答，施拉迪格也什么都没说。西蒙抬起头，看到瑞摩加人正直勾勾地盯着篝火，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阵安静，令人难受。
西蒙咽下食物。“大概吧，宾拿比克。”他飞快地说，“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吗？”
宾拿比克快活地微笑，并不把瑞摩加人的沉默当回事。“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今天天空晴朗，很适合远足。好好利用时间，说不定雨雪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那你知道该往哪儿走吗？”
“大概知道，西蒙吾友。”宾拿比克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树枝，在潮湿的地面上画着线条。“这儿是奈格利蒙。”他说着，画个毛糙的圆，又在圆圈右面画了一个很大的扇形，“这是巍轮山。叉是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他在圆圈不远处打个叉，又在远处的山脉旁画个巨大的椭圆，添上几个小圆圈，似乎是另一片山脉。
“然后，”他说着，向地上沟沟道道的图案俯下身子，“很快我们会走到这个湖。”他指着那个大椭圆，“它叫铎尔漱汶。”
施拉迪格不由自主地靠过来看了眼，又摆正坐姿，“铎尔漱汶——铎尔神锤之湖。”他皱着眉头，又侧身靠过来，用手指在湖的西岸戳出一个点，“这里就是韦斯万——叛徒斯道夫的领地。但愿可以趁着夜色到那儿。”他抹掉小刀上的面包屑，将刀身凑近微弱的篝火。
“我们不经过那里。”宾拿比克坚决地说，“你的复仇只能延后了。我们走另一边，先到宏尔涅，再到黑斯沓，那儿离圣司肯蒂修道院很近，然后可能往上穿过北方荒原，最后上山。我们不会在中途停下来割断谁的喉咙。”他用手中的木棍划向湖另一头的几个小圆圈。
“那是因为，你们矮怪不懂什么叫荣誉。”施拉迪格恨恨地说，双眼在浓密的金眉毛下瞪着宾拿比克。
“施拉迪格。”西蒙诚恳地唤了一声，但宾拿比克没被他的话激怒。
“我们有任务在身。”矮怪平静地回答，“你的公爵艾奎纳希望我们完成任务。带着荣誉完成任务，不包括趁夜色爬到斯道夫身边，割断他的喉咙。这并不代表矮怪没有荣誉心，施拉迪格。”
瑞摩加人狠狠地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摇摇头。“你说得对。”让西蒙惊讶的是，他的话不像是赌气，“我太生气了，有点儿口不择言。”他站起来，往格力姆克和黑斯坦的方向走去，那两人正把东西重新装上马背。他一边走，一边活动肌肉虬结的柔韧肩膀，像在放松筋骨。西蒙和矮怪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他道歉了。”西蒙说。
“不是所有瑞摩加人都像冷冰冰的爱因司凯迪。”他的朋友回答，“同样，也不是所有矮怪都像宾拿比克。”
长长一整天，他们沿着山侧，在树林掩护下骑行。停下来吃晚餐时，西蒙终于明白黑斯坦早先的提醒多有先见之明。马走得并不快，也没经过险峻的地形，但他的双腿内侧和胯部却像被可怕的刑具折磨了一整天。黑斯坦咧嘴笑着，语气和善地补充说，等过了今晚才是最痛苦的时刻，然后慷慨地拿出自己的酒囊，让他随便喝。那一夜，西蒙蜷缩在一棵几乎掉光叶片的橡树下，躺在长着青苔的凸起根须间，觉得稍微好了些。葡萄酒的醉意让他觉得从风里听到了某种古怪的歌声。
等到早晨醒来，他发现，事实比黑斯坦的形容还要糟糕十倍。天上下起了雪，巍轮山和旅人们像被一大片冰冷贴身的白被单盖住。在余汶月黯淡的天光下，他打着冷战，耳边仍然传来风的低语。风声在夸耀，说它们瞒过了日历，讥讽着在冬天的新国度中前行的旅人，嘲笑他们竟以为自己能安然无恙。
米蕊茉公主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天一大早，他们刚上马，便看到明亮鲜艳的地平线上升起黑烟。现在，她和柯扎哈在山坡上俯瞰茵尼斯葵。战火已经停歇，留下一幅名为死亡的挂毯，用血肉、金属和破碎的大地织就。
“慈悲的艾莱西亚！”她屏住呼吸，稳住慌乱的坐骑，“这里发生了什么！是我父亲干的吗？”
矮胖男人眯起眼睛，嘴巴蠕动一会儿，公主觉得他应该在默祷。“小姐，多数死者是赫尼斯第人。”他终于开口，“从其他人的样子看，我猜应该是瑞摩加人。”他皱着眉头，看着脚下一大群乌鸦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同时跳开，就像苍蝇似的，盘旋一会儿又落下，“看起来，这场仗，准确地说是溃退，已经移往西边了。”
米蕊茉眼里满含震惊的泪水。她伸出一只拳头，把眼泪擦干。“幸存者肯定撤往赫尼塞哈的神堂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所有人 都疯了吗？”
“我的小姐，所有人早就疯了。”柯扎哈说，脸上带着古怪、悲哀的笑容，“这个时代只是将疯狂从人们内心激发出来而已。”
他们马不停蹄地骑了一天半，在把渥莎娃夫人的马累死前，终于到了绿渭河。他们从上游的支流过河，再往奈格利蒙西南方走了大约二十五里格，才放慢速度，让马稍事休息，以备下次的疾驰。
米蕊茉以男人的方式骑马，骑术相当不错。与之相对，她的装扮也跟男人一样，马裤和上衣正是当初从海霍特逃出来时穿的，黑色短发几乎全盖在兜帽下，既为抵御寒冷，也为隐藏身份。旁边的柯扎哈修士着平时那件风尘仆仆的灰袍，和她一样毫不起眼。不管怎么说，时局险恶，外加天气恶劣，没多少旅人会走河道。公主甚至自信地认为，他们已经成功逃脱了。
还没到晌午，他们走在堤坝上，脚下的宽阔河流水位上涨、汹涌澎湃，耳边传来远处刺耳的军号和尖锐的铜鸣，甚至盖过风雨的呜咽。声音非常吓人，她不由怀疑，是不是叔叔或父亲的复仇之军快要追上。但没过多久，她便发现声音并非从后面传来，她和柯扎哈其实正朝那一片喧闹的方向前进。接着，这天早上，他们又看到了一个战争的迹象：一缕墨一般的黑烟出现在宁静的天空之上。
“难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米蕊茉跳下马鞍，站在呼吸渐渐平稳的坐骑旁。除了那些鸟，整个场景都是静止的，像用灰色和红色石头刻成的雕像。
“我的小姐，你觉得还能做什么？”柯扎哈反问。他仍然跨在马上，从酒囊里喝了一大口酒。
“我不知道。你是牧师！难道不该为他们的灵魂做弥撒 吗？”
“公主，为谁的灵魂？为异教的同胞？还是为瑞摩加来的好安东教徒？他们专程从北方来到这里，制造了这场惨祸。”他尖刻的言语像烟一样，缭绕不去。
米蕊茉转头盯着小个子，这一刻，他不再像前几天那个爱说笑的旅伴。当他讲故事，或唱赫尼斯第骑马饮酒歌时，全身都散发着快乐的光芒。而现在，他却在品尝成真的可怕预言。
“不是每个赫尼斯第人都是异教徒！”看到他的古怪表情，她很生气，“你自己就是个安东修士！”
“所以我该到下面去，问问谁是或谁不是异教徒？”他朝屠杀后的惨景挥挥肥厚的手掌，“不，小姐，食腐动物会完成剩下的工作。”他踢了踢马，往前骑了一小段路。
米蕊茉站在原地，脸颊贴在马脖子上。“任何一个虔诚的教士都不该对着这番景象无动于衷。”她在他身后叫道，“哪怕是派拉兹那个红衣怪物！”听到国王参事的名字，柯扎哈的身子不由一缩，像被人从背后打了一下。他走了几步，停下来，沉默一段时间。
“走吧，小姐。”最后，他回头道，“我们必须下山，这里太显眼了。不是所有食腐动物都长着羽毛，有些是用双腿走路的。”
公主止住流泪，一语不发地耸耸肩，又爬到马鞍上，跟着修士走下山坡，走进血腥的茵尼斯葵旁的林子里。
那天晚上，他们在铎尔漱汶湖岸旁的山坡扎营。这里平坦、广阔、白茫茫、光秃秃。睡梦中，西蒙又见到了那只轮子。
再一次，他发现自己无助地被轮子带动，像小孩的破布娃娃般被反复折腾，高高挂在轮子宽阔的轮边，融入冻结般的黑暗，寒风拍打身体，碎冰划伤脸庞。
轮子带着他转到最高点，他被狂风撕扯，血流不止。然后，黑暗中出现一道闪光，光线在均匀浓厚的黑暗中垂直向下延伸。是棵白树，树干和树丫都闪烁着光斑，像被星星填满。他想奋力挣脱，往那片诱人的白色跳去，可轮子实在卡得太紧。最后一次全力挣扎，他终于成功脱身，跳了起来。
西蒙落入一片亮晶晶的叶子世界，仿佛在群星间飞翔。他大叫着感谢乌瑟斯救了自己，感谢上帝帮助，可在这片冰冷的天空中，没有任何东西接住他急坠的身子……
宏尔涅在渐渐冻结的湖东岸，镇子半埋在雪里，屋顶被狂风和冰雹吹落打坏。整个地方空空荡荡，连鬼影都没有，像饿死的麋鹿尸骸，静静躺在昏暗冷漠的天空之下。
“难道司卡利和他的渡鸦这么快就把北方的生命肃清了？”施拉迪格睁大眼睛，问道。
“更像是天寒地冻，把他们冷跑了。”格力姆克说着，把斗篷紧紧裹在窄下巴周围，“太冷了。离路也太远。”
“很可能黑斯沓也一样。”宾拿比克一边说，一边催促坎忒喀回到山坡上去，“好在我们没打算在路上补充物资。”
湖这一边的山势渐渐平缓，北阿德席特伸出一条巨大的手臂，盖住最后一段低坡。这里和西蒙见过的南面森林很不一样，不光因为林地铺了一层白雪，雪又吸收了周遭的响动，显得如此安静；更重要的是，此地树林又高又直，墨绿的松树和云杉像柱子一样，挺立在白色的树冠下，分隔出一条条宽敞但阴暗的走廊。骑手们就像在惨白的墓穴中移动，雪花从头顶一片片落下，仿佛古老的灰烬。
“柯扎哈修士，那儿有个人！”米蕊茉指着那头，轻声说，“那儿！看到闪光了吗——是金属！”
柯扎哈的嘴角已被染成紫红色，闻言放下酒囊，沉着脸盯着那头，像只是为了配合她的幻想似的。过了一会，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上帝啊，你说得对，公主。”他低声说，退了几步，“那儿肯定有什么，没错。”他把缰绳递给她，滑到厚厚的绿草地上，打个手势让她别出声，然后往前爬去，躲到一根粗粗的树干后面，藏住敦实的身躯。就这样，他来到发亮的东西百步之内，伸长脖子，像玩躲猫猫的孩子一样探头看去。过了会儿，他转身招呼米蕊茉。她拉着柯扎哈的坐骑，策马跟上前去。
那是一个男人，半靠着纠结的橡树根须，铠甲在经历了刚才的恶战之后只留下几处完整的地方。他身边的草地上有把断剑的剑柄，还有根折断的杆子。杆上的绿色三角旗绘着赫尼斯第的白鹿纹章。
“圣母艾莱西亚啊！”米蕊茉快步上前，“他还活着吗？”
柯扎哈将两匹马迅速拴在一根凸起的橡树树根上，走到她身边。“看着不像。”
“可他确实活着！”公主说，“听……他在呼吸！”
修士跪下来检查，从那人半开的头盔中，确实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柯扎哈掀开两边翘起的面甲，露出一张留着小胡子的脸，面容几乎被干涸的血渍盖住。
“天堂的猎犬啊。”柯扎哈叹道，“是阿斯倍亚——库禾伯爵。”
“你认识他？”米蕊茉在自己的鞍囊里翻找水袋，找到后，将水倒在一块布上。
“认识，的确认识。”柯扎哈朝骑士破烂外套上绣的双子鸟打了个手势，“他的领土是库禾，就在穆拉沼泽旁，纹章是一对草地鹨。”
米蕊茉轻轻拍打阿斯倍亚的脸，修士小心地检查满是血污的铠甲上哪里有裂口。骑士的眼皮动了动。
“他醒了！”公主呼吸急促，“柯扎哈，我想他能活下来！”
“这很难，小姐。”小个子轻声说，“他肚子上有道伤口，有我的手那么宽。让他交代临终遗言吧，免得死而留憾。”
伯爵呻吟着，一丝鲜血从嘴里流出。米蕊茉温柔地擦掉滴在下巴上的血。他颤抖着睁开眼睛。
“E gundhain sluith, ma connalbehn……”骑士用赫尼斯第语低声说了句，轻轻咳嗽着，嘴里又有血涌出来，“那个好……小伙。他们有没有……抢走牡鹿？”
“他在说什么？”米蕊茉轻声问。柯扎哈指着伯爵胳膊下的草丛间，那片撕裂的旗帜。
“你保护了它，阿斯倍亚伯爵。”她说着脸庞又挨近他一些，“它安全了。发生了什么？”
“司卡利的渡鸦兵……都是他们的人。”咳嗽了很久，骑士的眼睛又睁大些，“啊，我勇敢的孩子们……死了，都死了……被劈开，就像，像……”阿斯倍亚发出一声痛苦、干涩的呜咽，双眼盯着天空，慢慢转动，像在观察移动的云。
“国王在哪里？”他最后说，“我们勇敢的老国王在哪里？那些goirach的北方人把他围在中间，布雷赫诅咒他们都去死，Brynioch na ferth ub……ub strocinh……”
“国王？”米蕊茉轻声说，“他肯定是指路萨。”
伯爵的目光突然撞上柯扎哈，一瞬间，他的身体就像迸发出火花似的。“派德瑞克？”他说着，摇摇晃晃抬起沾满血的手，想搭在修士臂膀上。柯扎哈退缩着，一副要躲开的模样，但目光却没移开，还发出奇异的光。“是你吗，派德瑞克feir？是你……回来了吗……”
骑士身子抽搐，饱受折磨般咳了很久，血如泉涌。没过多久，他浓黑睫毛下的双眼失去了神色。
“死了。”过了一会儿，柯扎哈带着变调的声音低沉地说，“愿乌瑟斯拯救他，愿上帝安慰他的灵魂。”他在阿斯倍亚不再起伏的胸膛上画了个圣树标记，然后站起身来。
“他叫你派德瑞克。”米蕊茉茫然地盯着手中已被彻底染红的布。
“他认错人了。”修士说，“把我当成了一个老朋友。来吧，没有掘墓的铲子，至少可以找些石头盖住他。他是……我听说他是个好人。”
柯扎哈走过空地，米蕊茉小心地脱下阿斯倍亚的手甲，包在撕裂的绿色旗帜里。
“请过来帮帮我，小姐。”柯扎哈唤道，“我们不能在这里浪费太长时间。”
“这就来。”她将包裹塞进鞍囊，“这点时间我们还是有的。”
天上还在飘雪，西蒙和同伴们沿着长长的湖岸和长满大树的半岛走着，左边是冻结的镜子般的铎尔漱汶湖，右边则有北巍轮山若隐若现。狂风呼啸，盖住谈话声，只有大声吼叫才听得到。西蒙骑在马上，看着前面黑斯坦那黑乎乎的宽阔背脊上下起伏，所有人都像冰冷大海里孤独的小岛，彼此遥望，中间却永远隔着一段无法缩短的距离。在马儿平静单调的步伐中，他的思绪又回到自己身上。
奇怪的是，在他脑子里，虽然刚离开奈格利蒙不久，城堡的模样却如孩提时代的记忆般虚无缥缈。他甚至很难想起米蕊茉和约书亚的长相，感觉就像是很久以前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现在却要努力回忆他们的面容。与之相反，他觉得记忆中的海霍特仍然栩栩如生……大院的长夏之夜，皮肤因收割来的草叶和上面的虫子而痒痒的；微风拂面的春日午后，他爬上城墙，感受围绕着院落的醉人蔷薇香，仿佛温暖的手拉着自己；想起小床周围，墙面散发的微潮气息，他难过得就像自己的王国被外来者夺走一般——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
在绕铎尔漱汶湖前行的这段时间里，其他人也陷入沉思，一言不发，只有格力姆克吹着口哨——在风中，那细细的颤音断断续续，但他似乎一直在吹。
好几次，他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隐约看到坎忒喀的身影。每次她都停在一旁，扬起脑袋，似乎在聆听什么。晚上，他们终于扎营时，湖的大部分已被抛到身后的西南边。他问宾拿比克：
“她听到什么动静吗，宾拿比克？是不是有人在追赶我们？”
矮怪摇摇头，在小火旁伸展脱掉手套的双手。“也许吧。如果前头有东西，即使在这种天气里，坎忒喀也能闻到——风会把味道吹过来。所以，她很可能听到了后面或旁边发出的声音。”
西蒙琢磨了一会儿。显然，没有人会从荒芜的宏尔涅一路跟过来，那地方连只鸟都没有。
“有人在我们后头？”他问。
“我也怀疑。不过是谁呢？又是为什么？”
连殿后的施拉迪格也发现了大狼的异样。虽然他每晚都裹着斗篷睡在营地另一头，显然是还不能完全接受宾拿比克，更别提坎忒喀了。但他相信灰狼的直觉，于是，在其他人吃着硬面包和鹿肉干时，他拿出磨石，动手磨起斧子来。
“这里，在我们北面的狄莫斯冦森林和铎尔漱汶湖之间，”施拉迪格皱着眉头说，“一直挺混乱。即使艾奎纳和他父亲统治艾弗沙，冬天也有它自己的领地。这种日子，谁知道白色荒原或远处的矮怪落上，到底会有什么东西出没？”他抑扬顿挫地说道。
“第一，有矮怪。”宾拿比克讽刺地说，“但我向你保证，用不着担心矮怪会趁夜色突袭，杀人抢劫。”
施拉迪格酸溜溜地笑了，继续磨斧子。
“瑞摩加人说得有理。”黑斯坦说着，丢给宾拿比克一个不快的眼神，“但我本来就不担心矮怪。”
“宾拿比克，我们靠近你的家乡了吗？”西蒙问，“伊坎努克？”
“等我们上了山，就离那里越来越近了。不过我出生的地方，我觉得，应该在我们要走的方向的东边。”
“你觉得？”
“别忘了，我们还不确定到底要往哪儿走。诗之树到底是什么——一棵写满诗的树？我知道那座叫雾沙穆的山，柯尔蒙应该是往那儿走的。它在瑞摩加和伊坎努克中间，一座挺大的山。”矮怪耸耸肩，“那棵树在山上？还是在山前？或者那周围随便哪个地方？我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西蒙和其他人阴郁地盯着营火。保证完成领主危险的任务是一回事，在白色荒原上盲目搜寻则是另一回事了。
火焰在潮湿的木头上燃烧，发出嗞嗞声。他们选择低坡上一片松林间的空地扎营，坎忒喀在光秃秃的雪里伸展腿脚，突然站起，昂起脑袋，径直往空地外走去。过了一段令人心焦的时间，她又回来躺下了。谁都没说一个字，但紧张的气氛在片刻间过去，他们又能放下心了。
所有人都吃完饭，又往篝火中添了柴，火苗愉快地报复着雪花，把它们捏碎、蒸发。正当宾拿比克和黑斯坦轻声说话，西蒙则借用厄斯奔的磨石打磨自己的佩剑时，一个旋律轻轻响了起来。西蒙转过头，只见格力姆克又吹起口哨。他撅着嘴，双眼看着舞动的火焰，抬头发现西蒙正盯着自己，精干的爱克兰人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这能让我想点儿别的。”他说，“这是冬天的老歌。”
“有啥不好意思的？”厄斯奔反问，“唱吧。安静的歌，没事。”
“对，唱吧。”西蒙附和道。
格力姆克望着另一边的黑斯坦和矮怪，好像怕他们会反对似的，但那两人继续专心谈话。“好吧。”他说，清清嗓子开始唱起来，声音沙哑，但没走调。
“冰啊茅屋顶上厚厚堆，
雪啊窗台边上密密遮。
有人啊敲起了门，
外头冰天又雪地。
唱呀嘿——嗬，会是谁？
火啊壁炉里旺旺烧，
影子啊墙上墨墨黑。
躲在上锁小屋里，
美人爱尔达回应。
唱呀嘿——嗬，会是谁？
冬夜中啊有声音说：
‘开门吧！
让我烤烤你的火，
让我暖暖我的手。’
唱呀嘿——嗬，会是谁？
爱尔达啊纯洁又聪明。
她说：‘先生啊告诉我，
伸手都不见五指，
什么人在夜里行？’
唱呀嘿——嗬，会是谁？
‘只是个修士。’他回答，
‘没有吃也没住。’
这话说得真可怜，
哪怕寒冰也融化。
唱呀嘿——嗬，会是谁？
‘神父啊请你进屋来，
暖和暖和您的老骨头。
侍奉神的当可信，
肯定不会伤害人。’
唱呀嘿——嗬，会是谁？
开了门哟谁在外？
那人啊绝不侍奉神，
老独眼大笑手舞蹈。
‘冰霜为家爱浪游，
少女啊正合我胃口’。
……”
“圣乌瑟斯啊，你们疯了吗？！”施拉迪格跳起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他的眼里充满恐惧，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圣树标记，像要躲开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你们疯了吗？”他又问了一遍，盯着目瞪口呆的格力姆克。爱克兰人转头看看其他伙伴，他们都不明所以地耸耸肩。
“矮怪，这个瑞摩加人怎么了？”他问道。
宾拿比克斜眼看着站在那儿的男人：“施拉迪格，出了什么问题？我们都不明白。”
北方人环视周围迷茫的脸。“你们难道没有常识吗？”他问，“你们不知道唱的是谁吗？”
“老独眼？”格力姆克说，眉毛疑惑地拧成一团，“北方人，就一首歌啊。我爸教的。”
“你唱的是独眼乌顿——乌顿·瑞摩尔，瑞摩加神话里的黑暗旧神。以前我们还很无知，相信异教，整个瑞摩加都敬拜他。你现在走在他的国度中，不能提起天空之父乌顿的名讳，否则他会降临的——还会带来厄运。”
“乌顿·瑞摩尔……”宾拿比克奇道。
“既然你已经不再信奉他了，”西蒙问，“为什么还怕提起他呢？”
施拉迪格瞪着他，仍然因担忧而抿着嘴唇。“我没说我不再信奉他……安东饶恕我……我是说，我们瑞摩加人不再敬拜他。”他停了一会儿，坐回地上，“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很蠢。可总比把那些善妒的旧神召来要好。我们现在正在他的 国度里。”
“就一首歌啊。”格力姆克抗议，“我又没要召谁，就一烂歌。”
“宾拿比克，这就是‘乌顿日’的由来吗？”西蒙开口问，却发现矮怪没在听，只好闭上嘴。只见小个子面露喜色，欢乐得就像刚吞下令人狂喜的烈酒。
“就是这个，没错！”小个子说着，转向苍白、肃穆的施拉迪格，“你想出来了，我的朋友。”
“你在说什么？”金胡子北方人有点恼火地问，“我不明白。”
“我们一直寻找的东西。柯尔蒙去的地方叫诗之树，我一直以为‘诗’是诗歌的意思。可是你刚刚说了，‘乌顿·瑞摩尔’——瑞摩尔乌顿，‘瑞摩’就是‘冰霜’的意思。我们要找的是瑞摩 之树。” [1]
施拉迪格先是面无表情，然后才慢慢点头。“艾莱西亚保佑，矮怪——是乌顿 之树。之前我怎么没想到？是乌顿之树！”
“你知道宾拿比克说的地方？”西蒙慢慢也明白了。
“当然。那是我们非常非常古老的传说——一棵由冰形成的大树。传说中，乌顿把它养大，这样他就可以顺着树爬到天上，成为众神之王。”
“这故事说明了啥？”西蒙听到黑斯坦问。话语传进耳里，他感到一阵古怪而沉重的寒意，像被一条冰冷的毯子裹住。冰形成的白树……他又看到了：白色树干刺入黑暗……它就挡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不知怎的，他很清楚没办法绕过去……没有办法绕过那纤细的白色手指——它在诱惑，在警告，在等待。
那棵白树。
“传说也告诉了我们它的位置。”一个声音说，听着就像在长廊中回荡，“即使它并非真实存在，我们也知道，柯尔蒙爵士肯定是往传说中指向的地方去了——雾沙穆北面。”
“施拉迪格说得对。”有人说补充道，是宾拿比克，“我们只要找到柯尔蒙带荆棘去的地方就行——其他都不重要。”矮怪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我想我……要去睡了。”西蒙说，感觉舌头肿大。他站起来，蹒跚着离开火堆，几乎没人注意他，那些人还在积极谈论各条山路的距离。他蜷缩在自己厚厚的斗篷中，感觉整个白雪皑皑的世界在周围不停旋转。西蒙闭上眼睛，眩晕感仍然挥之不去，紧接着他被拖入了沉重的梦境。
第二天一整天，他们继续沿着湖和大山中间的林间雪路前进，希望在入夜之前赶到湖最北端的黑斯沓。一行人决定，要是那里的居民没有因严冬撤离村庄逃到西面去，施拉迪格就可以单独进村，帮大家补充一些必需品。反之要是那里已被遗弃，他们说不定能找间大厅避一避，过一夜，把衣服等东西晾干，然后再踏上穿越荒原的漫长旅程。他们心中带着些许期待，沿湖行进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黑斯沓是个小村子，共有大概两打长屋，位于一片只比村子稍大些的狭窄半岛上。从高处山坡往下看，村子就像从冻湖间长出来似的。
他们走在通往山谷的坡道上，只瞟一眼，雀跃的心情便瞬间冷却。虽然建筑物依然挺立，却只剩下些焚烧后的残躯。
“该死的。”施拉迪格怒气冲冲，“村子被遗弃了，矮怪，村人也被赶走了。”
“如果他们有时间跑的话。”黑斯坦咕哝着。
“我同意你的看法，施拉迪格。”宾拿比克说，“但我们还得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时候被烧掉的。”
他们骑马下到谷底，西蒙看着黑斯沓的焦土，不由想起在圣宏德朗修道院看到的烧黑的骷髅。
海霍特的牧师经常说到火焰净化， 他想。如果是真的，为什么火焰会吓坏所有人呢？好吧，以安东之名，我想没人会愿意被这样净化 。
“哦，不。”黑斯坦说。高大的卫兵勒马停下，害得西蒙差点儿撞上他。“哦，上帝啊。”他又说了一句。
西蒙环视四周。村子边的树林间有排黑乎乎的影子，正慢慢沿着白雪覆盖的小路，走到离他们不到四百尺的地方——是骑在马背上的人。西蒙数着这队乍然出现的骑兵……七，八，九。全都穿着铠甲，首领还戴着一顶黑铁打造的猎狗头盔。他像在发号施令，偏过头，露出头盔上咆哮猎犬皱起的鼻梁。九个人继续走来。
“那个——戴狗头那个。”施拉迪格抽出斧子，指着靠过来的人，“就是在宏德朗指挥伏击我们的人。他欠荷伍还有修士们一条命！”
“我们打不过。”黑斯坦平静地说，“他们会把我们撕碎——九对六，我们这儿还有一矮怪、一男孩。”
宾拿比克什么都没说。他平静地旋开一直插在坎忒喀鞍带下的手杖，只用一瞬间就组装好，然后开口说：“我们得跑。”
施拉迪格催马上前，但黑斯坦和厄斯奔及时拽住了他的手臂。瑞摩加人连头盔都没戴，试着用力摆脱他们，蓝眼睛里闪着冷冷的光。“真该死。”黑斯坦说，“快！在树林里我们还有点儿机会！”
渐渐逼近的骑手首领喊了句什么，接着，他们也踢马小跑起来。马蹄旁泛起白色的雾，像在海面泡沫上奔跑。
“转身！”黑斯坦对厄斯奔大吼，一把抓住施拉迪格的马缰，带着他跟自己一起转向。厄斯奔灵巧地用剑柄在瑞摩加人的坐骑侧腹上拍了一下。他们偏离追击者的方向，那些人在后头策马狂奔，手中挥舞着斧子和剑。西蒙的身子颤抖得厉害，他真怕自己直接摔下马鞍。
“宾拿比克，哪里？”他大叫着，声音都变了。
“树林！”宾拿比克叫道，坎忒喀向前跳跃，“回到路上就是死。快，西蒙，到我身边来！”
所有人都已远离黑斯沓焦黑的废墟，各自冲出小路。急转弯时，马儿人立起来。西蒙设法将背在肩上的弓滑到手中，头伏在马脖子旁，双脚踩稳马刺。随着一下连骨头都要震碎的响动，他越过了雪地，进入一片茂密的森林。
西蒙看到宾拿比克小小的背脊、坎忒喀上下摆动的灰影，还有四周影影绰绰的树木。后面传来叫声，他回过头，看到另外四个伙伴跟在不远处。稍远一些，追来的黑乎乎的身影在林子里散开。他听到仿佛羊皮纸撕裂的声音，接着，一支箭射中他面前的树干，箭身还在不住抖动。
到处都是低沉的马蹄声，即使在他拼命抓住马鞍奋力求生时，声音也还不停地灌进他的耳朵。突然，一丝黑影险险掠过面前，接着又是一丝——追捕者正在包抄他们，同时箭如雨下。西蒙听见自己对身旁树木间闪过的影子叫喊，又看到几支飞镖呼啸飞过。他一手抓着马鞍，另一只手握着弓，从晃动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当他将这支箭拿到眼前时，却发现它在马背的映衬下闪着白光。是白翎箭——他该怎么办？
感觉似乎很长，实际只有短短一瞬，他将它塞回背后的箭囊，又拉出另一支。在他脑中某处，有个声音嘲笑他在这时居然还挑来拣去。马儿在一棵好像突然凭空出现的树根旁踉跄一下，雪块飞溅，西蒙的弓箭差点脱手。接着，他听到有匹马倒下，发出一声极其骇人的痛苦嘶鸣。他扭头张望一眼，看到扑打的纠缠手臂和乱踢的马腿，搅起团团白雪，现在身后只剩三个同伴，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每一刻都在拉远。追捕者径直朝倒下的骑手围了过去。
是谁 ？他脑子里只闪过这一个念头。
“上山，上山！”宾拿比克在西蒙右边什么地方嘶吼着。他看到坎忒喀旗帜般的尾巴一挥，大狼跳上一道斜坡，进入更茂密的树林。这片密集的松树就像冷漠的哨兵，完全不在意迎面而来的混乱叫喊声。西蒙用力拉扯右手缰绳，不知这匹马还会不会听他的指挥。过了一会儿，他才把马拉向侧面，跟着跳跃的大狼蹿上斜坡。另外三个伙伴从他身边掠过，勒住浑身冒着热气的马，躲在一圈稀疏的笔直树干后面。
施拉迪格还是没戴头盔，瘦瘦的那个肯定是格力姆克，还有一个，身子魁梧，戴着头盔，又往山坡跑了一段才停住马。在西蒙转头去看那到底是谁之前，就又听到一阵嘶哑的欢呼。骑手已经逼近。
过了仿佛凝结的一刻，他弯弓搭弦，但嗬嗬乱叫的追捕者在林间迅速地来回穿梭，他的箭飞过最近那人的头顶，落了个空。西蒙又射出第二支箭，这一次似乎射中一个穿铠甲的骑手的腿。有人痛苦地叫喊起来。施拉迪格回以一声怒号，踢着白马冲了上去，还戴上了头盔。两个袭击者脱离团队，迎了上去。西蒙看到他躲开了第一剑，接着转身一挥，斧刃咬进那人的肋骨，鲜血从铠甲裂缝中涌出。施拉迪格转向第二人，差点就被伤到，只来得及用另一把斧子挡开挥来的剑，但还是锵的一声被打中头盔。西蒙看到瑞摩加人身子晃了晃，差点倒在那人抡来的利刃下。
当他们再次厮杀起来之前，西蒙又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扭头看到另一匹马载着骑手跌跌撞撞往这边冲来。坎忒喀背上没有矮怪，牙齿狠狠咬住那人没有防护的腿，爪子抓挠着那匹嘶叫的马的身侧。西蒙从鞘里拔出剑。骑手绝望地击打大狼时，那匹惨叫的马撞上西蒙的坐骑。剑飞旋着离手，西蒙的身子也暂时脱离马背，被抛了出去。漫长的瞬间之后，空气重重地将他捶到地上，就像一只巨人的拳头。没滑出多远，他就面朝下停住，他的马惊慌地嘶叫着，奋力挣脱另一匹马。虽然脸上沾了不少雪，西蒙还是看到坎忒喀从两匹马身下一跃而出，飞快地跑开。那人尖叫着，被压在最底下，已经不可能逃脱了。
他忍痛爬起，吐出一口冰碴，抓起落在旁边的弓和箭囊。西蒙听到打斗的声音渐渐往山上移，转身跟了过去。
有人笑了。
他下方不到二十步之处，跨坐在一动不动的灰马上，便是那个穿黑色铠甲、戴饿狗头盔的人。他黑色的外衣上绘着一个光秃秃的白色角锥。
“你在这儿啊，孩子。”狗脸说，低沉的声音从头盔里发出，“我一直在找你。”
西蒙转身，拼命向覆盖白雪的山上跑去。他深一脚浅一脚，陷进齐膝高的积雪中。黑衣人愉快地大笑着，跟在后面。
他又一次倒在雪地中，挣扎着撑起。他能尝到从撕裂的口鼻处流下的鲜血味道。西蒙终于停下脚步，背靠云杉站着。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离他约莫二十尺远，黑衣男人也停下来，头盔保护的脑袋偏了偏，像在模仿猎狗的动作。
“杀我呀，孩子，只要你杀得了的话。”他嘲笑着，“射啊！”他策马上了山坡，朝颤抖的西蒙走去。
先是嘶的一声，然后是啪的一声，声音尖利而饱满。灰马突然一个暴跳，马蹄落地又人立起来，长满鬃毛的脑袋往后甩去。只见一支箭正中它的胸口。狗脸骑手被狠狠摔在雪地里。他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即使抽搐的马跪下来，沉重的身子翻倒在他身上，他还是一动不动。西蒙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儿，他更惊讶地看到，自己伸展的手臂前，箭还没离弦。
“黑、黑斯坦……？”他说着，转身往山坡高处看去。只见三个人影站在林间的空隙中。
但哪个都不是黑斯坦。哪个都不可能是人类。他们长着发亮的、猫一样的眼睛，嘴唇绷得紧紧的。
之前射出一箭的希瑟又弯弓搭箭，垂下精致、轻颤的箭尖，瞄准西蒙的眼睛。
“T' si im t' si', Sudhoda' ya'。”他说，嘴唇弯出一丝笑容，冷若冰霜，“正如你们所说……血债……血偿。”
[1] 在英语里，诗歌（Rhymer）、瑞摩尔（Rimer）和瑞摩（Rime）读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