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绝人寰
知更鸟橘色的胸脯像即将熄灭的余烬，在低低的榆枝上泛着光。它慢慢地将头从一边挪到另一边，打量着花园，不耐烦地叽叽喳喳，好像是因这里的杂乱无章而生气。
约书亚看着它飞起来，落在园子的墙头，又朝上划出一道陡峭的弧线，越过内城城垛，很快成了黎明灰色天空中的小黑点。
“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知更鸟。这么阴暗的余汶月，也许是个好兆头吧。”
王子转过身，惊讶地发现亚拿嘉正站在小路上，双眼盯着鸟儿消失的方向。老人显然不怕冷，只穿一条马裤和一件薄上衣，苍白的双脚裸露在外。
“早上好啊，亚拿嘉。”约书亚说着，将斗篷领子裹紧些，看到瑞摩加人不惧寒冷的模样，反倒让他更冷，“大清早的，什么风把你吹到园子来了？”
“约书亚王子，我这把老骨头只要睡一会儿就够了。”他微笑着，“我本该问您同样的问题，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约书亚忧郁地点点头：“自从落入哥哥的地牢，我就没好好睡过一觉。相比那时，虽然环境得到了改善，忧愁却代替了锁链，还是休息不好。”
“监牢有各种不同的形式。”亚拿嘉点头。
他们在迷宫般的通道里安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座花园曾是渥莎娃夫人的骄傲，她还亲自指点打理。连王子的侍从都悄悄说，对于一个在马车上长大的女孩而言，这份对优雅的执着实在令人惊叹。然而最终，花园还是因糟糕的天气、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和忧愁而荒废了。
“亚拿嘉，有些事不对劲儿。”约书亚终于说，“我有种预感，而我相信这种感觉，就像渔民能感知天气变化。我哥哥到底在干什么？”
“在我看来，他正尽全力把我们都杀掉。”老人回答，粗糙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这就是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不。”王子严肃地回答，“不，这只是个难题。我们已经抵抗了一个月，损失惨重——奥德迈男爵、格林泰德爵士、凯德隧的伍多申，还有几百勇敢的民兵。但他上一次组织像样的进攻还是两周前的事，之后的攻击都很……匆忙，只是做出围攻的样子。为什么呢？”他坐在一张低矮的长凳上，亚拿嘉跟着坐到旁边，“为什么？”他重复道。
“围攻不单是蛮力破城。也许他打算把我们饿到投降。”
“那又何必进攻呢？我们让他们损耗了许多兵力。为什么不干脆坐等？感觉他只是想把我们堵在城里，自己好留在外头。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人耸耸肩。“就像之前告诉你的，我能看到很多东西，但人心却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们能挺这么久，应该庆幸了。”
“确实庆幸。但我了解我哥哥。他不是会耐心坐等的人。气氛很怪，他肯定有什么计划正在进行……”他的声音轻下来，静静地坐着，盯着荒废的伪茜地。伪茜一直没开花，杂草在缠绕的藤蔓间无礼地冒出来，好像食腐者虎视眈眈地盯着一头快死的牲口。
“他本可以成为英明的国王，你知道的。”约书亚突然说，像在回答某个没问出口的问题，“有段时期，他发育很快，但从不欺凌弱小。以前，我们年纪还小，他表现出的只是平常的、大孩子对小孩子那种因无知产生的残酷。他甚至还教我一些事——剑术、摔跤。我却从没教过他任何东西。我了解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
王子哀伤地笑了，一瞬间，一丝孩童般的脆弱浮现在他木然的脸上。
“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王子拢起长长的手指，往里面哈气，“要是海黎莎活下来的话。”
“米蕊茉的母亲？”亚拿嘉轻声问。
“你知道，她是个南方人，长得非常漂亮——发似乌木，齿如编贝。她很害羞，但笑起来容光焕发。她爱我哥哥——全心全意爱他。但他把她吓坏了。他嗓门高，个子大。她却很娇小……像柳树一般细瘦。哪怕有人拍拍她的肩，都能把她吓得跳起来……”
王子没有说下去，只是坐在那儿，陷入沉思。流淌的阳光穿过地平线的云层，给单调的花园抹上几分色彩。
“听起来，你也很想念她。”老人温和地说。
“哦，我爱过她。”约书亚的声音不带感情，双眼还是盯着纠缠的伪茜，“我一直被这份爱煎熬。我向上帝祈祷，把她从我心里拿走，虽然我清楚，那样的话，真正的我也会被一并取出，只剩下一具空壳。祈祷完全不起作用。而且，我想她也爱我。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经常这样说。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她。”
“埃利加起过疑心？”
“当然起过。如果宫里举行庆典，任何一个站在她旁边的人他都怀疑。我总跟她在一起，但我一直很守规矩。”他匆匆忙忙地加了一句，停了半晌，“为什么到现在，我还要慌慌张张地解释呢？乌瑟斯饶恕我，真希望我们曾经背叛过他！”约书亚咬紧牙关，“我希望她是我去世的爱人，而不是哥哥死去的妻子。”他苛责地看着从右袖口凸出来的满是疤痕的手腕，“她的死像块大石头般压着我，让我内疚——是我的错啊！上帝啊，我们这厄运缠身的家族。”
小路上传来脚步声，他赶紧闭上嘴。
“约书亚王子！约书亚王子，你在哪儿？”
“这里。”王子心不在焉地回答。不一会儿，一名卫兵跌跌撞撞绕过篱笆墙，进入视野。
“我的王子，”他喘着气，单膝跪下，“戴奥诺斯爵士说您必须马上过去！”
“他们又登墙了？”约书亚问道，站起来抖落羊毛斗篷上的水珠。声音还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殿下。”卫兵说，那张留着小胡子的嘴巴像长触须的鱼，兴奋地一开一合，“是您的哥哥——我是说国王，殿下。他退兵了。围城结束了。”
王子疑惑又担忧地看了亚拿嘉一眼。二人跟着兴冲冲的卫兵，沿小路一同赶往城墙。
“至高王放弃了！”约书亚还在楼梯上，戴奥诺斯就叫起来，斗篷随风飘动，“看！他逃走了！”
戴奥诺斯转身，热切地拍拍艾索恩的肩膀。公爵之子咧嘴笑了，旁边的爱因司凯迪却狠狠瞪了年轻的爱克兰人一眼，以防他也对自己做出愚蠢的动作。
“什么情况？”约书亚说着，挤上幕墙，站到戴奥诺斯身边。他们正下方乱七八糟地散落着矿工器具，显示出想要通过挖洞来越墙的徒劳尝试。城墙下沉了几尺，但依然挺立。丹德尼斯的建筑禁住了时间的考验。放火烧掉支撑地道的木柱时，一些掘地工人被坠落的石头砸死了。
远处，埃利加的营地里，蚂蚁般的人群正在忙碌。剩余的攻城器械被推倒、砸碎，防止被人拿去利用。一排又一排的帐篷不见了，像被狂风拔起、吹走。至高王的马车装得满满的，远远传来马夫的吆喝、鞭子的脆响，声音虚无缥缈。
“他撤了！”戴奥诺斯欢喜地说，“我们赢了！”
约书亚摇摇头。“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走？他兵力庞大，我们仅仅消灭掉很小一部分。”
“也许他终于明白奈格利蒙有多坚固了。”艾索恩斜乜着眼说。
“那他干吗不等我们出去？”王子质疑，“安东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相信埃利加本人也许会回海霍特——可为什么不留下起码的攻城人手？”
“引诱我们出去。”爱因司凯迪平静地说，“到开阔地。”他皱着眉头，粗糙的拇指擦过匕首刀刃。
“这有可能。”王子说，“但是他了解我的个性。”
“约书亚……”亚拿嘉的目光越过拔营而走的军队，眺望着晨雾笼罩的北方地平线，“北面远处有奇怪的云。”
其他人也望过去，却除了霜冻边境模糊的影子，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样的云？”王子问。
“雨云。样子很怪。我在群山以南从没见过这样的云。”
王子站在窗边，额头靠在冷冰冰的石框上，听着风沉闷的呢喃。月光照着窗下空荡荡的庭院，树影摇曳。
渥莎娃从毛皮被子下伸出一条白皙的胳膊。
“约书亚，怎么了？天很冷。关上窗子，到床上来吧。”
他没转头。“风来去自由。”他平静地说，“没有办法阻挡，也无法留住。”
“约书亚，这么晚了，不适合猜谜语。”她说着，打了个哈欠，手指梳理乌黑的秀发，它们散在床上，像黑色的翅膀。
“也许很多事都已经太晚了。”他回答，坐到床边，挨着她。他用手轻柔地抚摸她修长的脖子，但眼睛还是看着窗户外。“我很抱歉，渥莎娃。我有点儿……困惑。我知道，我一直都不称职——不管对我的老师、我哥哥、我父亲……还是对你。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生不逢时。”他抬起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掌心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看着仿佛是给自己的礼物般的世界，我心里却只有无比的孤独。”
“孤独？”渥莎娃坐起来，毛皮袍子滑落，月光照在她象牙般的光滑皮肤上，明暗交错，“以我部落的名义，约书亚，你真残酷！你肯定还在为我帮公主出逃那件事惩罚我。你怎能和我同床共枕又自称孤独？走开，你这阴郁的小孩，去找个冷冰冰的北方女孩睡觉吧，或者干脆待在修士的小房间里。走！”
她朝他挥舞着小拳头。他抓住她的手臂。虽然身材苗条，她还是很有力气的。在他制服她之前，已经被她的另一只手扇了两个耳光。
“别闹，夫人，别闹！”他说着，笑了起来，只是脸颊还在发痛。渥莎娃一脸怒容，挣扎着。“你说得对。”他说，“我侮辱了你，请你原谅。也请你别闹了。”他俯下身子，亲吻她的脖子，又亲亲她因怒火涨红的脸。
“再靠近我就咬你。”她嘶声说，紧挨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你去打仗时，我一直为你担心，约书亚。以为你会死。”
“我也一样害怕，夫人。这世界上有许多令人恐惧的事。”
“现在你又觉得自己孤单。”
“即使位高权重，又有最好的伙伴，”王子说着，任由她咬住自己的嘴唇，“人也会感觉孤独。”
她的双臂一经放开便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些。月光在他们交缠的四肢上镀了一层银色。
约书亚把骨勺丢回汤碗，生气地看着来回荡漾的小旋涡。晚宴厅里顿时响起许多人轻轻说话的嗡嗡声。
“我吃不下。我必须先弄清事实！”
渥莎娃一贯好胃口，在旁边安静地用餐，这时也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王子，不管发生什么，”戴奥诺斯小心翼翼地说，“你都需要体力。”
“你要对你的人民讲话啊，约书亚王子。”艾索恩满嘴面包，“他们既低落又困惑。国王离开了，干吗不庆祝一下呢？”
“难道你也不明白？”约书亚怒气冲冲地说，举起手揉着疼痛的额角，“你肯定看出那是个陷阱了吧？埃利加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也许吧。”艾索恩说，但看起来不太信服，“可这也意味着，人们不用再像牛一样挤在城里了……”他的大手朝王子桌边的人挥了挥，他们大多坐在地板上，或靠着大餐厅的墙，数量稀少的椅子要提供给达官显贵，“他们 会理解的。如果你也在大雪封门的艾弗沙度过地狱般冬天，自然会明白。”艾索恩又咬了一大口面包。
约书亚叹口气，转向亚拿嘉。老人的蛇文身在灯光下尤其栩栩如生，他正在跟史坦异神父交谈。
“亚拿嘉，”王子平静地说，“你说过想跟我谈谈你做的一个梦。”
老瑞摩加人先向牧师致歉，然后转过来。“是的，约书亚。”他答道，又靠近些，“不过，我们最好私下谈。”他竖起耳朵听着餐厅里的喧闹声，“当然，没人能在这里偷听到我们的谈话，哪怕躲在你椅子底下也没用。”他露出冷淡的笑容。
“我又做梦了。”终于，他说道，眉毛下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我没有主动梦见的能力，但它们有时不请自来。在梦里，去雾沙穆的小队发生了些事故。”
“什么事故？”约书亚的脸慢慢沉下来。
“只是个梦。”亚拿嘉解释说，“但我能感到一股巨大的破坏力——疼痛又恐惧，还有那个男孩西蒙的叫声……又怕又怒的叫声……以及别的……”
“会不会就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引起了今早你看到的暴风雨？”王子阴郁地问，像听到了预料之中的坏消息。
“我想不是。雾沙穆在远远的东面，要越过铎尔漱汶湖，穿过荒原才能到。”
“他们还活着吗？”
“这我没法子知道。只是个梦，而且是很短的怪梦。”
稍晚，他们一起安静地走在高高的城墙上。风起云涌，月色肃杀，镇子惨白泛黄。约书亚北望黑漆漆的天空，呼出一片白雾。“关于荆棘，哪怕最微弱的希望也落空了？”
“我可没有那么说。”
“你不用说出来。而且我猜，你和史坦异也没发现芬吉尔的剑米奈亚的线索？”
“很遗憾，没有。”
“那么，还需要其他理由来证明我们的一败涂地吗？上帝给我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突然，老人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打断了约书亚的话。
“约书亚王子。”他眯着眼，盯着地平线，“您曾劝我不要讥讽诸神，即便那些神不是您所信仰的。”他颤抖着，声音头一回那么苍老。
“什么意思？”
“您问我是否需要其他理由？”老人轻蔑的鼻息里带点苦涩的幽默，“雨云。北方的黑色风暴算不算？它正朝我们涌来——而且，速度非常快。”
从朗彻斯特来的年轻人欧斯泰颤抖着站在城墙上，回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
“跟则王子不错的。当兵见见四面，孩子。”芬福慕曾这样对他说，干农活的粗糙手掌搭在儿子肩上，母亲则红着眼，静静地看着他们，“也许他们去南方小岛，或似纳班，离则边该死的酸冻边境远点，不崔冷风。” [1]
父亲已经去世。他是在上个冬天不见的，在冰冷的岱萨德月，被狼吃掉了……狼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反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芬福慕的儿子呢，至今不知南方生活是啥样子。站在城墙上，还在吹冷风，寒意直刺到心里。
欧斯泰的母亲和姐妹们在城下挤作一团，和其他数百无依无靠的人一起，躲进奈格利蒙沉重的石堡，待在临时搭起的棚屋里。墙里确实比欧斯泰所在的高台更能挡风，但就算石墙，不管多厚，也无法拦住越来越近的风暴的恐怖乐章。
他眼睛酸涩，心里发慌，但还是无法抵抗地看着地平线上汹涌蔓延的黑渍，那就像倒进水里的灰蒙蒙的墨。那是片污迹，是虚无，仿佛现实之物已被擦去。它是块被掀掉的天空下的黑点。大团的云慢慢旋转流泻，仿佛旋涡的尾巴。时不时，刺眼的闪电划过风暴顶端，持续的、可怕的击鼓声远远传来，像雨点敲打在厚屋顶上，经久不停，应和着欧斯泰颤抖打架的牙齿。
对芬福慕的儿子来说，天气炎热、山坡洒满阳光的美丽纳班越来越像牧师口中的圣书故事，只是一点虚构的安慰，好将不可避免的对死亡的恐惧隐藏起来。
风暴降临，随着鼓声而悸动，仿佛一窝马蜂。
戴奥诺斯的提灯被狂风掀起，差点熄灭。他用斗篷护着，直到火光再次亮起。艾奎纳之子艾索恩在他身边，双眼盯着雷电交加的寒冷黑暗。
“上帝之树啊！黑得跟晚上一样。”戴奥诺斯抱怨，“才过中午，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艾索恩张张嘴，灯光下，苍白的面容现出一道黑黑的缝隙，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会好的。”戴奥诺斯发现年轻强壮的瑞摩加人竟如此恐慌，吓了一跳，赶忙安慰说，“就一风暴——派拉兹的邪恶把戏……”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开始确信，就是那个牧师搞的鬼。黑云遮蔽太阳，夜晚降临在奈格利蒙门前，随之而来的，是可怕又沉重的压力，像盖在篮子上的石头。他究竟用魔法召唤了什么，这巫术竟能将恐惧的冰矛直刺他的身体？
大片黑暗自远处往城墙两边、往最高的城垛涌来，其间夹杂着蓝白电光。下方的镇子和乡野刚脱出阴影，立刻又被黑暗笼罩。雷声在幕墙上不断回响。
又一道闪电，瞬间造出白昼恢复的假象。戴奥诺斯似乎看到了什么，转身抓住艾索恩粗壮的胳膊，抓得那么紧，让瑞摩加人不由缩了一下。
“叫王子来。”戴奥诺斯的声音冰冷空洞。
艾索恩抬起头，对戴奥诺斯古怪举止的恐惧压过了对风暴的迷信。年轻骑士的脸耷拉下来，仿佛是只空袋子，指甲竟然挠破了艾索恩的皮肤，血流下来。
“怎么……怎么了？”
“叫约书亚王子来。”戴奥诺斯重复一遍。“快去！”
瑞摩加人瞟了一眼他的朋友，画了个圣树标记，跌跌撞撞地朝城垛楼梯走去。
戴奥诺斯站在原地，身体麻木，沉重得像块铅。他真希望自己当初死在牛背山上，虽说那样死去毫无荣誉可言，但总比眼前这一幕强。
当艾索恩带着王子和亚拿嘉回来时，戴奥诺斯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无需再问他看到了什么，电光已经把一切照亮。
一支大军朝奈格利蒙扑来。混沌的风暴涡流中，隐约立着一片长矛，仿佛重重森林一般。黑暗中还闪烁着无数明亮的眼睛。隆隆鼓声又响起来，像是打雷。城堡和镇子上空，盘旋的风暴中，雨水、黑云和冰雾汹涌翻滚。
那些眼睛注视着城墙——成千上万闪烁的眼睛，全都饱含狂热的期待。缕缕白发在风中飘扬，瘦长惨白的脸被黑头盔盖住，眼睛注视奈格利蒙的城墙。天火再次亮起，矛尖反射出点点蓝光。入侵者静静仰头，像一支幽魂大军，苍白仿佛盲鱼，飘渺犹似月光。鼓声震动。雾气中，又有其他更高大的影子站了起来——是巨人的身影，披着甲胄，拿着扭曲的木棍。鼓声又震动一次，接着安静下来。
“慈悲的安东，让我安息吧 。”艾索恩祈祷着，“在你臂中，我当入眠，在你宽广的胸怀中 ……”
“约书亚，他们是谁？”戴奥诺斯平静地问道，仿佛只是出于好奇。
“是白狐——北鬼。”王子回答，“他们是埃利加的援军。”他无力地举起手，像要挡住眼前的一切，“他们是风暴之王的子民。”
“主教大人，快进屋去！”史坦异神父抓住老人的手臂，一开始很轻，接着越来越用力。老人却贴着长凳，像一颗海螺，也像花园暗处的一道影子。
“我们必须祈祷，史坦异。”安诺迪斯主教顽固地重复着，“你要跪下来。”
风暴令人胆战心惊的震动越来越响。文书官一阵慌乱，想逃走——逃去别处，随便哪里。
“这……这不是普通的黄昏，主教。您必须回屋里去，请进去。”
“我早知道不该留下。我告诉过约书亚王子，不要抵抗公正的国王。”安诺迪斯哀怨地说，“上帝很生气。我们必须祷告以求公义——我们必须记得他在圣树上受难……”他痉挛般地挥着手，像在赶苍蝇。
“你说这个？这不是上帝行的事。”史坦异回答，怒容浮现在总是和蔼可亲的脸上，“这就是你那‘公正的国王’干的好事——他和他的宠物术士。”
主教完全不理会他，“神圣的乌瑟斯。”他含混地说着，从牧师身边向阴影中的伪茜圃爬去，“您谦卑的仆人知罪悔改了。我们违背了您的意愿，因此您降下正义的怒火……”
“安诺迪斯主教！”史坦异又急又恼地叫着，跟着他迈出一步，又惊讶地停下来。似乎有阵凝重的寒意打着旋儿落进花园。片刻后，文书官便在急剧降低的冷空气中不停打颤。鼓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寒风吹掉史坦异盖在脸上的兜帽。
“哦，是的，我们因傲慢犯下了大、大、大罪，我们太渺小了！”安诺迪斯大声呼喊，在伪茜丛中发抖，“我们祷、祷告……我们……祷、祷、祷告……”他的声音渐渐轻了，语气奇怪地上扬。
“主教？”
伪茜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史坦异看到老人的嘴张得大大的，一闪就不见了，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泥土四下飞溅。在阴暗植被的掩盖下，主教尖叫起来，发出尖细的哭号。
“安诺迪斯！”史坦异大叫起来，跳进伪茜丛，“主教！”
尖叫声停止。史坦异也停下脚步，呆立在主教缩成一团的身子旁。慢慢地，就像揭露复杂戏法的秘密一样，主教的身子朝侧面滚去。
他的半张脸被鲜血染红。旁边露出了一颗黝黑的头，仿佛健忘的孩子不小心丢下的娃娃。那颗头正快速地咀嚼着什么，朝史坦异转过脸，咧开嘴，细小的牙齿像漂白的葡萄干，凹凸不平的齿缝间染着主教的血。它从洞里伸出长长的手指，把主教拉近些，接着，左右两边的地里又冒出两颗头颅。文书官后退了一步。尖叫声堵在喉咙口，仿佛沉重的石头。地面又震颤起来——这里，那里，四面八方。细细扭曲的黑手像鼹鼠的鼻子，推开泥土，钻了出来。
史坦异颤抖着后退、摔倒，奋力往小路挪去，任何一刻，那些湿冷的手都有可能抓住他的脚踝。恐惧让他大张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不管落在灌木丛中的凉鞋，赤着脚，没有发出脚步声，蹒跚经过小路，往礼拜堂跑去。整个世界似乎被潮湿的毯子闷着，静得可怕，窒息般挤压他的心。身后礼拜堂的关门声也被盖住，模糊不清。他摸索着回到自己的房间，插上门，一道灰色的幕帘落在眼前，他满心感激地钻进去，好像那是张柔软的床。
北鬼群中燃起无数火光，像一片盛开的罂粟，映照着一张张可怕又美丽的面容，勾勒出绯红色的剪影，也让潜在后头穿着战甲的宏瘟变得更加丑恶。士兵们攀上城墙，盯着下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五个骑着马、像蛛丝般苍白的身影来到幕墙前的空地。火光在他们拉起兜帽的白斗篷上跃动，风暴之矛的红色角锥在矩形长盾上闪烁。恐惧如云，围绕在这些遮着脸的身影旁，直探入每个看到他们的人的心里。城墙上的哨兵被一阵可怕的、无助的虚弱侵袭着。
为首的骑士举起矛，后面四个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鼓响了三次。
“乌棘大桓 ——作茧自缚之地，你们的领主在哪儿 ？”为首骑士的声音带着嘲弄，回荡怨叹，像风吹下一道长长的峡谷，“千钉之城的领主在哪儿 ？”
风暴徘徊呼啸良久，终于有人回答。
“我在这儿。”城门塔上出现一条细长的影子，约书亚站了出来，“这么一群奇怪的旅客到我门口来，想要干什么？”他声音平静，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理由 ……我们的力量日渐强大 ，专程来看腐朽的钉子 。”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在嘶嘶作响的风里，骑手似乎还不太习惯说话，“我们来了，人类，来取回我们自己的东西。这一次，是时候让人类血洒奥斯坦·亚德了。我们要在你们眼前，摧毁你们的家园 。”
空洞的声音里充满不可磨灭的憎恨，不少士兵尖叫着爬下城墙，逃回下方的城堡中。约书亚站在城门顶端，沉默不语。这时，在奈格利蒙的呻吟和惊慌低语中，传出一声尖厉的惨叫。
“掘地怪！城里有掘地怪！”
王子朝近处的响动转过身去。是戴奥诺斯，他摇摇晃晃登上城墙，站到旁边。
“城堡园里都是贝肯。”年轻的骑士说。他看到底下那些白色的骑兵，不由瞪圆了眼睛。
王子向前迈了一步。“你们自称是来复仇。”他对那群苍白的生物叫道，“但那是个谎言！你们听从至高王埃利加的命令——一个凡人。你们为一个凡人卖命，像牙签鸟帮助鳄鱼。来吧。使出你们最恶毒的手段！你们会发现奈格利蒙的钉子还没被完全锈蚀，剩余的铁足以将希瑟置之死地！”
留在城墙上的士兵发出参差不齐的喝彩声。第一名骑手驱马往前踏出一步。
“我们是红手 ！”他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死亡，“除了风暴之王伊奈那岐，我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我们自有真理——而你们，必将自取灭亡 ！”
他把长矛挥过头顶，鼓声再次迸发，号角声刺耳地回响。
“把马车拉出来！”约书亚在城门顶上高喊，“堵住路口！他们想把大门推倒！”
但北鬼们没有推出攻城锤来打破由沉重的铁和结实的木头组成的城门，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五名骑手不紧不慢地策马向前。城墙上一名守卫放出一箭。跟着，又有二十多箭射了过去，但即使射中，箭矢也只是毫发无损地穿过他们的身体——苍白的骑手还在匀速前行。
鼓声大作，风管和奇怪的军号发出叹息般的尖叫。骑手们下马，随着电光闪烁，一下子消失，一下子又被照亮。他们迈出最后几步，走到门边。
头领动作优雅地慢慢掀开斗篷兜帽，底下能看到缓缓流淌的红光。兜帽落下，仿佛向外翻转，里面竟是一片被耀眼红光填满的空虚。跟在后面的四个身影也如法炮制。五条影子形态转变，轮廓闪烁，蔓延开来——体型扩大到大概两人高，他们面目模糊，像燃烧的赤色丝绸一般翻腾滚动。
头领冲大门抬起手臂，燃烧的手掌按着门，模糊的面容上，咧开一张黑洞洞的嘴。
“死亡 ！”他大吼起来，城墙地基似乎都为之震动，铁铰链开始泛出黯淡的橙色光芒。
“Hei ma' akajao-zha！”高大的圆木发黑冒烟。戴奥诺斯被吓蒙了，约书亚拼命拽着他的手臂，三步并作两步，从城墙上往下跑去。
“T' si anh pra INELUKI！”
王子的士兵们纷纷尖叫着往楼梯涌去。一道强光亮起，与此同时，还响起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连雷鸣般的鼓点都被盖过，巨大的城门竟冒出蒸气和火花。两边的城墙轰然倒塌，碎石嘶嘶作响，化作一场致命的石雨，将正在逃跑的人们压在下面。
全副武装的北鬼从冒烟的城墙缺口跳进来，有一些举着用木头或骨头制成的长管。他们用某种燃烧物接触管底，管口便喷出烈焰，将逃窜的士兵们烧成号哭的火炬。庞大的黑影挤过废墟，宏瘟长毛的手里挥舞镶长钉的木棍，像发疯的熊一般咆哮着，把一切挡在路上的东西彻底摧毁。破碎的尸体在它们面前飞了出去，仿佛九柱戏的球柱。
有些勇敢的士兵压下恐惧，奋力抵抗。一个巨人被两支长矛刺中肚子，倒下了，但紧跟着，矛手就被北鬼的白色羽箭射死。惨白的北鬼如蛆虫一般，呼喝着从墙上冒烟的缺口攻进来。
戴奥诺斯拉着跌跌撞撞的约书亚往内城逃去。王子被烟火熏黑的脸上淌着泪水和鲜血。
“埃利加种下了龙牙。”约书亚咳嗽着说。戴奥诺斯拉着他，越过一个汩汩淌血的士兵，他认出那是年轻的矛手欧斯泰，跟国王谈判时，他曾放过哨。而现在，他的身躯上却扑着一大群蠕动的黑乎乎的掘地怪。“我哥哥给所有人类埋下了死亡的种子！”约书亚痛斥道，“他疯了！”
该如何回答呢？戴奥诺斯心里刚转过这个念头，来不及开口，就看到两个北鬼士兵。他们的眼睛在头盔细缝里发出火焰般的闪光，拖着一个尖叫的女孩，从内城墙角绕过来。火一样的目光落在戴奥诺斯身上，其中一个嘶声说了句什么，抽出细长的黑剑，利刃毫不犹豫扫过女孩的喉咙。她身子抽搐，倒在他们身后的地上。
戴奥诺斯举剑冲了上去，胆汁涌到喉咙口。王子冲在他前面，南黛儿闪烁着，像闪电刺穿黑暗的天空——下午，现在只是下午啊！
末日降临了， 他狂乱地想。钢铁敲在磨光的巫木上。一定还有希望， 但脑子里全是绝望。即便没人看到 ……上帝也会看到的 ……
汗水落进眼中，令人憎恶且满是恨意的惨白脸庞在旋转、摇晃。
不管是地狱的噩梦，还是许许多多书本里的版画，甚至任何一名安东导师的警告，都无法让史坦异神父接受现实——奈格利蒙竟成了一片咆哮的地狱火海。天空中闪电嘶嘶，雷声隆隆，屠夫们和受难者发出同样的语焉不详的诅咒声，响彻天际。虽然风雨交加，大火仍在黑暗中蔓延，烧死了许多藏在厚厚的门后、想躲避外面疯狂暴行的人。
他沿着内廊的阴影，一瘸一拐地走着，却发现北鬼从破碎的玻璃窗爬进礼拜堂。他无助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抓住跪在圣坛前祈祷的艾格拉夫弟兄。史坦异既无法帮助他的教友，也不敢待在这里，看着即将上演的恐怖一幕。他溜走了，往内城王子的房间赶去。泪水模糊双眼，胸腔中的心脏像铅一样沉重。
藏在树篱深处的阴影中，他看到汀赛特的矮胖厄斯菲斯，他和手下两个卫兵一起，死在一个大吼的巨人的棍棒下，混成一摊血泥。
他浑身颤抖，看着卫队长俄加木大人被一群尖叫的挖地怪团团围住，流血而死，犹自站立。
他看到一头浑身长毛的宏瘟将一个贵妇的四肢一条一条扯下，旁边另一个蜷在地上的妇人，脸上已满是癫狂的神情。
整座摇摇欲坠的城堡里，到处都在上演这样的惨剧，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
他哭泣着，对乌瑟斯祈祷，但上帝显然转过脸，不愿正视奈格利蒙痛苦的垂死挣扎。然而不管多么绝望，他还是习惯性地拼命祈祷。他蹒跚绕过内城城门，只见两个没戴头盔、被浓烟熏黑的骑士站在一片扭曲的尸体中，眼里一片空白，仿佛被猎杀的动物。花了很久，他才认出那是戴奥诺斯和王子。这一刻，心脏仿佛被冻住，他过了一会儿才上前，拉着他们跟自己走。
居住区迷宫般的走廊比其他地方安静一些。北鬼已经来过，几具扭曲的尸体躺在墙边，还有一些瘫在石板上，但大多数人已往礼拜堂或餐厅逃去，北鬼也没留下，他们稍后才会回来搜索。
听到约书亚的嘶声喝令，艾索恩打开门。房里有他和爱因司凯迪，为数不多的爱克兰和瑞摩加士兵保护着渥莎娃夫人和桂棠公爵夫人。另外还有几个侍臣，淘儿和琴师桑弗戈也在这群人中间。
王子冷淡地推开哭哭啼啼的渥莎娃的拥抱，史坦异则发现亚拿嘉躺在角落的一张小床上，头上乱七八糟地缠着被血浸透的绷带。
“文书馆的屋顶塌了。”老瑞摩加人露出苦笑，“恐怕这火会把一切都烧光。”
对史坦异神父来说，在某种程度上，这才是最大的打击。他忍不住又哭了，甚至连眼罩下都淌着泪。
“还……还不算太糟。”他终于哽咽着说，“好在你没跟那些书一起被烧掉，我的朋友。”
亚拿嘉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脸抽搐一下。“没有，还没有。不过快了。我抢救出一样东西。”他从袍子下拉出破损的莫吉纳的手稿，第一页染上了血，“好好带着它。希望将来还能派上用场。”
史坦异小心接过，拿起约书亚桌上的绳子绑好，轻轻放进教袍内袋。“你站得起来吗？”他问亚拿嘉。
老人小心地点点头，牧师帮他站起来。
“约书亚王子。”史坦异扶着亚拿嘉的手臂说，“我想到一件事。”
王子正跟戴奥诺斯等人商量对策，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盯着文书官。
“什么事？”约书亚竖起眉毛，前额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突出，在短发下就像鼓胀的苍白圆月，“你希望我再建一座文书馆吗？”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王子无力地靠在墙上，“对不起，史坦异。我不该说蠢话。你想到了什么？”
“有条出路。”
好几张蒙着尘土、带着绝望的脸转了过来。
“什么？”约书亚身子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你不是要我们列队穿过城门吧？我早知道那道门已特地为我们打开了。”
紧迫感使得史坦异竟敢俯视王子。“有一条密道由卫兵营通往东门外。”他说，“我知道的——你让我研究丹德尼斯的城堡设计图好几个月，以备围攻。”他想起那一卷卷绝无仅有的棕色羊皮纸，想起纸上丹德尼斯小心写就的褪色字迹，但它们全都成了焦黑的灰烬，埋在文书馆的瓦砾下。他努力忍住眼泪。“如果……如果我们可、可以到那里，说不定就能从长阶逃到巍轮山里去。”
“然后又能怎样？”淘儿抱怨似的反问，“在山里饿死？被古老之心的森林狼吃掉？”
“那你宁愿现在、就在这里、被更可怕的东西吃掉？”戴奥诺斯回嘴。他的心因牧师的话语跳得飞快，重新点燃的微弱希望几乎让他感到疼痛。只要他的王子能安全脱逃，做什么都行。
“我们必须杀出去。”艾索恩说，“我已经听见北鬼往居住区来了。我们这儿有女人，还有几个孩子。”
约书亚环视房间内约摸二十张疲倦、惊惶的脸。
“哪怕死在外面，也比在这儿被活活烧死强。”他最后说，举起手，做了个不知是祝福还是放弃的手势，“我们快走吧。”
“约书亚王子，还有一点。”听到这话，王子靠近扶着苦苦挣扎的亚拿嘉的牧师，“假如我们能走到隧道口，”史坦异轻声说，“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它是为防御而建的，不是为了逃跑，因此，通道很难封闭。”
约书亚抹掉眉毛上的灰。“你是说，我们必须想个办法，把身后的路堵起来？”
“这是我们能逃脱的唯一希望。”
王子叹口气。他的嘴唇受了伤，血滴在下巴上。“我们先到城门，然后再考虑怎么办。”
他们一起撞破门，把两个守在走廊里的北鬼吓了一跳。爱因司凯迪利落地一斧砍死最近的那个，斧刃击穿头盔，黑暗的走廊里，甚至可见火花飞溅。第二个刚举起手中的短剑，就被艾索恩和一个奈格利蒙守卫刺穿。戴奥诺斯和王子迅速指挥侍臣们出门。
大部分屠戮的声音已经静下来。偶尔才能听到痛苦的尖叫或胜利的欢歌，穿过空荡荡的走廊飘来。刺眼的烟、跳动的火舌，还有北鬼嘲弄的歌声，将居住区渲染成可怕的地狱，仿佛尸坑旁的迷宫。
城堡花园荒凉的废墟中，一群脏兮兮的掘地怪袭击了他们。一名士兵被贝肯刀子般的利齿咬中背脊，死去了。其他人奋力抵抗时，渥莎娃的一个女仆尖叫着，被拖下黑土地一道大裂缝中。戴奥诺斯前跳一步，用剑尖刺向蠕动的、发出哨声般尖叫的黑色身躯，想把她救回来，但还是太迟了。被雨水拍打的泥地上只剩一只精美的拖鞋，表明她曾经存在过。
内城卫兵营门口，两个高大的宏瘟发现了酒窖，这时正醉醺醺地抡着棍棒，又抓又挠，狂怒地吼叫着，为最后一桶酒大打出手。其中一个巨人的手臂软软地垂在身侧，而另一个的脑袋受了重伤，连头皮都挂了下来，脸上满是鲜血。但他们还是在满地木桶碎片和砸烂的奈格利蒙守卫尸体中，互相撕扯不休，用令人费解的语言大吼。
众人伏在花园边的泥地上，约书亚和史坦异眯起眼睛，目光穿过倾盆大雨。
“卫兵营的门关着。”约书亚说，“我们也许能穿过空地，但门要是从里面锁上就完了。我们根本来不及把门打开。”
史坦异颤抖着：“即使我们打开门，之后也不能……不能再上锁了。”
约书亚看看戴奥诺斯，后者什么都没说。
“不过，”王子轻声说，“我们就是为它才来的。应当搏一搏。”
队伍稍作整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宏瘟还在咆哮、缠斗，在地上打滚，像一对搏斗的远古神明，丝毫没注意到人类的存在。其中一个张开嘴，用大牙咬住同胞的咽喉，另一个吃痛，蹬起巨腿，把琴师桑弗戈撞倒在地。
艾索恩和老淘儿赶紧扶他起来，正在这时，庭院对面传来尖利又兴奋的喊声。
远处有一打北鬼，其中两名骑在白马上，一听到同伴的呼唤便迅速转身，发现了王子一行人。他们也高声喊叫，踢马越过已毫无知觉的巨人，径直冲了过来。
艾索恩伸手一拉，门开了。心惊胆战的人们开始往门里挤，第一个骑手也同时来到他们面前。他头戴高高的头盔，手里稳稳抓着一柄长矛。
黑胡子爱因司凯迪发出困兽般的吼声，迎上前去，避开了毒蛇般刺来的长矛，纵身跳起，身子狠狠撞在北鬼体侧，接着抓住北鬼飘动的斗篷一扯，自己摔倒在地的同时，敌人也被拉下马来。失去骑手的马在潮湿的卵石上四蹄打滑，一下子跪倒在北鬼身上。爱因司凯迪操起斧头用力劈砍，一下又一下。他盲目地砍着，却忽视了周边状况，差点被第二个北鬼骑手的矛刺穿。说时迟那时快，戴奥诺斯举起一只破木桶丢了过去，把骑手从马背砸到一丛树篱中。当戴奥诺斯将口吐白沫的爱因司凯迪从死透的北鬼尸体上拽起来时，那些尖声叫喊的步兵也快撵上来了。
他们只比追兵早一步通过营门，艾索恩赶在两名北鬼到来前关上门。长矛敲打着沉重的木头，没多久，一个北鬼发出高亢的咔哒咔哒的叫声。
“斧子！”亚拿嘉说，“我只懂一点点贺革达亚语。他们打算拿斧子劈。”
“史坦异！”约书亚高叫，“该死的通道在哪儿？”
“这……这里太黑了。”牧师颤抖着说。确实，房间里唯一发亮的，只有刚蔓延到屋梁上的摇晃的橙色火焰。烟聚集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我……我觉得应该在南面……”他话音刚落，爱因司凯迪和另外几人就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墙边，扯下沉重的挂毯。
“是门！”爱因司凯迪叫起来，“但锁住了。”他又补上一句。
沉重木门上的钥匙孔是空的。约书亚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与此同时，银色的斧刃已从庭院砍穿了大门。“撞开它。”他说，“其他人，把拿得动的东西都堵到门口去。”
爱因司凯迪和艾索恩用力撞击卡在门框上的门闩，戴奥诺斯则举起一支没点着的火把，凑近正在闷烧的天花板。片刻后，门的合叶被撞开，众人急忙进入通道，往斜上的走廊逃去。身后的门又被劈开一块。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跑了好几弗隆，一名侍臣支持不住，瘫在地上哭泣，不肯再往前走。艾索恩想把他扶起来，但他的母亲、疲惫地摇晃身子的桂棠挥手让他放下。
“让他躺着。”她说，“要走自己走。”
艾索恩委屈地看她一眼，耸耸肩，继续沿石径往上走。后面传来那人挣扎起身，一边诅咒他们，一边跟上来的声音。
在孤零零的火光照耀下，前头隐隐出现一道漆黑又坚实的门，从通道地板直立到天花板。追兵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回响。约书亚担心最坏的情况出现，伸手拉住一个铁环。铰链轻轻地吱嘎作响，门应声而开。
“赞美乌瑟斯。”艾索恩说。
“让女人和伤者先走。”约书亚命令道。不一会儿，两名士兵便领着那些人沿门外的廊道走远了。
“现在我们该解决这个问题了。”约书亚说，“要么想办法把门封上，要么就得留下足够人手拖住追兵。”
“我留下。”爱因思凯迪吼道，“我今晚已经尝过精灵血了，不介意再多来点儿。”说着，他拍拍剑柄。
“不。这是我的责任，而且我一个人就够了。”亚拿嘉咳嗽不止，靠着史坦异的手臂站直。高个牧师转头看着老人，突然明白过来。“我快死了。”亚拿嘉说，“我注定不能离开奈格利蒙，我早就知道。你们只要给我一把剑。”
“你没那力气！”爱因司凯迪生气地说，好像很失望。
“我有足够力气关上这 扇门。”老人轻声说，“看到了吗？”他指着巨大的铰链，“这东西打造得很精细。门一关，把剑卡进铰链里，再把剑弄断，就能拦住追兵。快走吧。”
王子转头看着铰链。这时，追兵发出的咔哒叫喊声已沿通道传到了这里。“很好。”他轻声说，“老人家，愿上帝保佑你。”
“不需要。”亚拿嘉说。他从脖子上扯下一个发亮的东西，塞进史坦异手里，“真稀罕，最后还能交个朋友。”亚拿嘉说。牧师双眼噙着泪水，亲吻瑞摩加人的脸颊。
“我的朋友。”他小声说着，走过打开的门。
他们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亚拿嘉的肩膀靠在门上，明亮的双眼凝视他们，反射着火光。门关上了，追兵的声音减轻，门闩稳稳地合上。
爬上一段长长的阶梯，他们终于来到夜空下。风还在刮，树枝如鞭子一般抽动。风暴已经减弱，众人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高处是植被繁茂的长阶，下方就能看到奈格利蒙废墟上闪烁的火光。一片烈焰中，非人的黑影正在跳舞。
约书亚站了很久，盯着下方的景象，熏黑的脸被雨水冲花。其他人在他身后颤抖着挤成一团，等着再次上路。
王子举起左拳。
“埃利加！”他大叫着，风卷走了回荡的余音，“你将死亡和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带到我们父亲的国土！你唤醒了古老的邪恶，玷污了至高王的权柄！你将我赶出家园，摧毁了我的所爱！”他停下来，强忍泪水，“如今你不再是国王！我会夺走你的皇冠。我会夺走它，我 发誓！”
戴奥诺斯拉着他的手臂，扶他离开小径。巍轮山野中，幸存者们站在一旁等待，又冷又怕，无家可归。约书亚垂下头，疲倦地祈祷一阵子，领着众人走进黑暗。 [1] 老人说话带口音。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约书亚看着它飞起来，落在园子的墙头，又朝上划出一道陡峭的弧线，越过内城城垛，很快成了黎明灰色天空中的小黑点。
“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知更鸟。这么阴暗的余汶月，也许是个好兆头吧。”
王子转过身，惊讶地发现亚拿嘉正站在小路上，双眼盯着鸟儿消失的方向。老人显然不怕冷，只穿一条马裤和一件薄上衣，苍白的双脚裸露在外。
“早上好啊，亚拿嘉。”约书亚说着，将斗篷领子裹紧些，看到瑞摩加人不惧寒冷的模样，反倒让他更冷，“大清早的，什么风把你吹到园子来了？”
“约书亚王子，我这把老骨头只要睡一会儿就够了。”他微笑着，“我本该问您同样的问题，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约书亚忧郁地点点头：“自从落入哥哥的地牢，我就没好好睡过一觉。相比那时，虽然环境得到了改善，忧愁却代替了锁链，还是休息不好。”
“监牢有各种不同的形式。”亚拿嘉点头。
他们在迷宫般的通道里安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座花园曾是渥莎娃夫人的骄傲，她还亲自指点打理。连王子的侍从都悄悄说，对于一个在马车上长大的女孩而言，这份对优雅的执着实在令人惊叹。然而最终，花园还是因糟糕的天气、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和忧愁而荒废了。
“亚拿嘉，有些事不对劲儿。”约书亚终于说，“我有种预感，而我相信这种感觉，就像渔民能感知天气变化。我哥哥到底在干什么？”
“在我看来，他正尽全力把我们都杀掉。”老人回答，粗糙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这就是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不。”王子严肃地回答，“不，这只是个难题。我们已经抵抗了一个月，损失惨重——奥德迈男爵、格林泰德爵士、凯德隧的伍多申，还有几百勇敢的民兵。但他上一次组织像样的进攻还是两周前的事，之后的攻击都很……匆忙，只是做出围攻的样子。为什么呢？”他坐在一张低矮的长凳上，亚拿嘉跟着坐到旁边，“为什么？”他重复道。
“围攻不单是蛮力破城。也许他打算把我们饿到投降。”
“那又何必进攻呢？我们让他们损耗了许多兵力。为什么不干脆坐等？感觉他只是想把我们堵在城里，自己好留在外头。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人耸耸肩。“就像之前告诉你的，我能看到很多东西，但人心却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们能挺这么久，应该庆幸了。”
“确实庆幸。但我了解我哥哥。他不是会耐心坐等的人。气氛很怪，他肯定有什么计划正在进行……”他的声音轻下来，静静地坐着，盯着荒废的伪茜地。伪茜一直没开花，杂草在缠绕的藤蔓间无礼地冒出来，好像食腐者虎视眈眈地盯着一头快死的牲口。
“他本可以成为英明的国王，你知道的。”约书亚突然说，像在回答某个没问出口的问题，“有段时期，他发育很快，但从不欺凌弱小。以前，我们年纪还小，他表现出的只是平常的、大孩子对小孩子那种因无知产生的残酷。他甚至还教我一些事——剑术、摔跤。我却从没教过他任何东西。我了解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
王子哀伤地笑了，一瞬间，一丝孩童般的脆弱浮现在他木然的脸上。
“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王子拢起长长的手指，往里面哈气，“要是海黎莎活下来的话。”
“米蕊茉的母亲？”亚拿嘉轻声问。
“你知道，她是个南方人，长得非常漂亮——发似乌木，齿如编贝。她很害羞，但笑起来容光焕发。她爱我哥哥——全心全意爱他。但他把她吓坏了。他嗓门高，个子大。她却很娇小……像柳树一般细瘦。哪怕有人拍拍她的肩，都能把她吓得跳起来……”
王子没有说下去，只是坐在那儿，陷入沉思。流淌的阳光穿过地平线的云层，给单调的花园抹上几分色彩。
“听起来，你也很想念她。”老人温和地说。
“哦，我爱过她。”约书亚的声音不带感情，双眼还是盯着纠缠的伪茜，“我一直被这份爱煎熬。我向上帝祈祷，把她从我心里拿走，虽然我清楚，那样的话，真正的我也会被一并取出，只剩下一具空壳。祈祷完全不起作用。而且，我想她也爱我。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经常这样说。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她。”
“埃利加起过疑心？”
“当然起过。如果宫里举行庆典，任何一个站在她旁边的人他都怀疑。我总跟她在一起，但我一直很守规矩。”他匆匆忙忙地加了一句，停了半晌，“为什么到现在，我还要慌慌张张地解释呢？乌瑟斯饶恕我，真希望我们曾经背叛过他！”约书亚咬紧牙关，“我希望她是我去世的爱人，而不是哥哥死去的妻子。”他苛责地看着从右袖口凸出来的满是疤痕的手腕，“她的死像块大石头般压着我，让我内疚——是我的错啊！上帝啊，我们这厄运缠身的家族。”
小路上传来脚步声，他赶紧闭上嘴。
“约书亚王子！约书亚王子，你在哪儿？”
“这里。”王子心不在焉地回答。不一会儿，一名卫兵跌跌撞撞绕过篱笆墙，进入视野。
“我的王子，”他喘着气，单膝跪下，“戴奥诺斯爵士说您必须马上过去！”
“他们又登墙了？”约书亚问道，站起来抖落羊毛斗篷上的水珠。声音还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殿下。”卫兵说，那张留着小胡子的嘴巴像长触须的鱼，兴奋地一开一合，“是您的哥哥——我是说国王，殿下。他退兵了。围城结束了。”
王子疑惑又担忧地看了亚拿嘉一眼。二人跟着兴冲冲的卫兵，沿小路一同赶往城墙。
“至高王放弃了！”约书亚还在楼梯上，戴奥诺斯就叫起来，斗篷随风飘动，“看！他逃走了！”
戴奥诺斯转身，热切地拍拍艾索恩的肩膀。公爵之子咧嘴笑了，旁边的爱因司凯迪却狠狠瞪了年轻的爱克兰人一眼，以防他也对自己做出愚蠢的动作。
“什么情况？”约书亚说着，挤上幕墙，站到戴奥诺斯身边。他们正下方乱七八糟地散落着矿工器具，显示出想要通过挖洞来越墙的徒劳尝试。城墙下沉了几尺，但依然挺立。丹德尼斯的建筑禁住了时间的考验。放火烧掉支撑地道的木柱时，一些掘地工人被坠落的石头砸死了。
远处，埃利加的营地里，蚂蚁般的人群正在忙碌。剩余的攻城器械被推倒、砸碎，防止被人拿去利用。一排又一排的帐篷不见了，像被狂风拔起、吹走。至高王的马车装得满满的，远远传来马夫的吆喝、鞭子的脆响，声音虚无缥缈。
“他撤了！”戴奥诺斯欢喜地说，“我们赢了！”
约书亚摇摇头。“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走？他兵力庞大，我们仅仅消灭掉很小一部分。”
“也许他终于明白奈格利蒙有多坚固了。”艾索恩斜乜着眼说。
“那他干吗不等我们出去？”王子质疑，“安东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相信埃利加本人也许会回海霍特——可为什么不留下起码的攻城人手？”
“引诱我们出去。”爱因司凯迪平静地说，“到开阔地。”他皱着眉头，粗糙的拇指擦过匕首刀刃。
“这有可能。”王子说，“但是他了解我的个性。”
“约书亚……”亚拿嘉的目光越过拔营而走的军队，眺望着晨雾笼罩的北方地平线，“北面远处有奇怪的云。”
其他人也望过去，却除了霜冻边境模糊的影子，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样的云？”王子问。
“雨云。样子很怪。我在群山以南从没见过这样的云。”
王子站在窗边，额头靠在冷冰冰的石框上，听着风沉闷的呢喃。月光照着窗下空荡荡的庭院，树影摇曳。
渥莎娃从毛皮被子下伸出一条白皙的胳膊。
“约书亚，怎么了？天很冷。关上窗子，到床上来吧。”
他没转头。“风来去自由。”他平静地说，“没有办法阻挡，也无法留住。”
“约书亚，这么晚了，不适合猜谜语。”她说着，打了个哈欠，手指梳理乌黑的秀发，它们散在床上，像黑色的翅膀。
“也许很多事都已经太晚了。”他回答，坐到床边，挨着她。他用手轻柔地抚摸她修长的脖子，但眼睛还是看着窗户外。“我很抱歉，渥莎娃。我有点儿……困惑。我知道，我一直都不称职——不管对我的老师、我哥哥、我父亲……还是对你。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生不逢时。”他抬起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掌心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看着仿佛是给自己的礼物般的世界，我心里却只有无比的孤独。”
“孤独？”渥莎娃坐起来，毛皮袍子滑落，月光照在她象牙般的光滑皮肤上，明暗交错，“以我部落的名义，约书亚，你真残酷！你肯定还在为我帮公主出逃那件事惩罚我。你怎能和我同床共枕又自称孤独？走开，你这阴郁的小孩，去找个冷冰冰的北方女孩睡觉吧，或者干脆待在修士的小房间里。走！”
她朝他挥舞着小拳头。他抓住她的手臂。虽然身材苗条，她还是很有力气的。在他制服她之前，已经被她的另一只手扇了两个耳光。
“别闹，夫人，别闹！”他说着，笑了起来，只是脸颊还在发痛。渥莎娃一脸怒容，挣扎着。“你说得对。”他说，“我侮辱了你，请你原谅。也请你别闹了。”他俯下身子，亲吻她的脖子，又亲亲她因怒火涨红的脸。
“再靠近我就咬你。”她嘶声说，紧挨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你去打仗时，我一直为你担心，约书亚。以为你会死。”
“我也一样害怕，夫人。这世界上有许多令人恐惧的事。”
“现在你又觉得自己孤单。”
“即使位高权重，又有最好的伙伴，”王子说着，任由她咬住自己的嘴唇，“人也会感觉孤独。”
她的双臂一经放开便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些。月光在他们交缠的四肢上镀了一层银色。
约书亚把骨勺丢回汤碗，生气地看着来回荡漾的小旋涡。晚宴厅里顿时响起许多人轻轻说话的嗡嗡声。
“我吃不下。我必须先弄清事实！”
渥莎娃一贯好胃口，在旁边安静地用餐，这时也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王子，不管发生什么，”戴奥诺斯小心翼翼地说，“你都需要体力。”
“你要对你的人民讲话啊，约书亚王子。”艾索恩满嘴面包，“他们既低落又困惑。国王离开了，干吗不庆祝一下呢？”
“难道你也不明白？”约书亚怒气冲冲地说，举起手揉着疼痛的额角，“你肯定看出那是个陷阱了吧？埃利加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也许吧。”艾索恩说，但看起来不太信服，“可这也意味着，人们不用再像牛一样挤在城里了……”他的大手朝王子桌边的人挥了挥，他们大多坐在地板上，或靠着大餐厅的墙，数量稀少的椅子要提供给达官显贵，“他们 会理解的。如果你也在大雪封门的艾弗沙度过地狱般冬天，自然会明白。”艾索恩又咬了一大口面包。
约书亚叹口气，转向亚拿嘉。老人的蛇文身在灯光下尤其栩栩如生，他正在跟史坦异神父交谈。
“亚拿嘉，”王子平静地说，“你说过想跟我谈谈你做的一个梦。”
老瑞摩加人先向牧师致歉，然后转过来。“是的，约书亚。”他答道，又靠近些，“不过，我们最好私下谈。”他竖起耳朵听着餐厅里的喧闹声，“当然，没人能在这里偷听到我们的谈话，哪怕躲在你椅子底下也没用。”他露出冷淡的笑容。
“我又做梦了。”终于，他说道，眉毛下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我没有主动梦见的能力，但它们有时不请自来。在梦里，去雾沙穆的小队发生了些事故。”
“什么事故？”约书亚的脸慢慢沉下来。
“只是个梦。”亚拿嘉解释说，“但我能感到一股巨大的破坏力——疼痛又恐惧，还有那个男孩西蒙的叫声……又怕又怒的叫声……以及别的……”
“会不会就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引起了今早你看到的暴风雨？”王子阴郁地问，像听到了预料之中的坏消息。
“我想不是。雾沙穆在远远的东面，要越过铎尔漱汶湖，穿过荒原才能到。”
“他们还活着吗？”
“这我没法子知道。只是个梦，而且是很短的怪梦。”
稍晚，他们一起安静地走在高高的城墙上。风起云涌，月色肃杀，镇子惨白泛黄。约书亚北望黑漆漆的天空，呼出一片白雾。“关于荆棘，哪怕最微弱的希望也落空了？”
“我可没有那么说。”
“你不用说出来。而且我猜，你和史坦异也没发现芬吉尔的剑米奈亚的线索？”
“很遗憾，没有。”
“那么，还需要其他理由来证明我们的一败涂地吗？上帝给我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突然，老人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打断了约书亚的话。
“约书亚王子。”他眯着眼，盯着地平线，“您曾劝我不要讥讽诸神，即便那些神不是您所信仰的。”他颤抖着，声音头一回那么苍老。
“什么意思？”
“您问我是否需要其他理由？”老人轻蔑的鼻息里带点苦涩的幽默，“雨云。北方的黑色风暴算不算？它正朝我们涌来——而且，速度非常快。”
从朗彻斯特来的年轻人欧斯泰颤抖着站在城墙上，回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
“跟则王子不错的。当兵见见四面，孩子。”芬福慕曾这样对他说，干农活的粗糙手掌搭在儿子肩上，母亲则红着眼，静静地看着他们，“也许他们去南方小岛，或似纳班，离则边该死的酸冻边境远点，不崔冷风。” [1]
父亲已经去世。他是在上个冬天不见的，在冰冷的岱萨德月，被狼吃掉了……狼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反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芬福慕的儿子呢，至今不知南方生活是啥样子。站在城墙上，还在吹冷风，寒意直刺到心里。
欧斯泰的母亲和姐妹们在城下挤作一团，和其他数百无依无靠的人一起，躲进奈格利蒙沉重的石堡，待在临时搭起的棚屋里。墙里确实比欧斯泰所在的高台更能挡风，但就算石墙，不管多厚，也无法拦住越来越近的风暴的恐怖乐章。
他眼睛酸涩，心里发慌，但还是无法抵抗地看着地平线上汹涌蔓延的黑渍，那就像倒进水里的灰蒙蒙的墨。那是片污迹，是虚无，仿佛现实之物已被擦去。它是块被掀掉的天空下的黑点。大团的云慢慢旋转流泻，仿佛旋涡的尾巴。时不时，刺眼的闪电划过风暴顶端，持续的、可怕的击鼓声远远传来，像雨点敲打在厚屋顶上，经久不停，应和着欧斯泰颤抖打架的牙齿。
对芬福慕的儿子来说，天气炎热、山坡洒满阳光的美丽纳班越来越像牧师口中的圣书故事，只是一点虚构的安慰，好将不可避免的对死亡的恐惧隐藏起来。
风暴降临，随着鼓声而悸动，仿佛一窝马蜂。
戴奥诺斯的提灯被狂风掀起，差点熄灭。他用斗篷护着，直到火光再次亮起。艾奎纳之子艾索恩在他身边，双眼盯着雷电交加的寒冷黑暗。
“上帝之树啊！黑得跟晚上一样。”戴奥诺斯抱怨，“才过中午，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艾索恩张张嘴，灯光下，苍白的面容现出一道黑黑的缝隙，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会好的。”戴奥诺斯发现年轻强壮的瑞摩加人竟如此恐慌，吓了一跳，赶忙安慰说，“就一风暴——派拉兹的邪恶把戏……”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开始确信，就是那个牧师搞的鬼。黑云遮蔽太阳，夜晚降临在奈格利蒙门前，随之而来的，是可怕又沉重的压力，像盖在篮子上的石头。他究竟用魔法召唤了什么，这巫术竟能将恐惧的冰矛直刺他的身体？
大片黑暗自远处往城墙两边、往最高的城垛涌来，其间夹杂着蓝白电光。下方的镇子和乡野刚脱出阴影，立刻又被黑暗笼罩。雷声在幕墙上不断回响。
又一道闪电，瞬间造出白昼恢复的假象。戴奥诺斯似乎看到了什么，转身抓住艾索恩粗壮的胳膊，抓得那么紧，让瑞摩加人不由缩了一下。
“叫王子来。”戴奥诺斯的声音冰冷空洞。
艾索恩抬起头，对戴奥诺斯古怪举止的恐惧压过了对风暴的迷信。年轻骑士的脸耷拉下来，仿佛是只空袋子，指甲竟然挠破了艾索恩的皮肤，血流下来。
“怎么……怎么了？”
“叫约书亚王子来。”戴奥诺斯重复一遍。“快去！”
瑞摩加人瞟了一眼他的朋友，画了个圣树标记，跌跌撞撞地朝城垛楼梯走去。
戴奥诺斯站在原地，身体麻木，沉重得像块铅。他真希望自己当初死在牛背山上，虽说那样死去毫无荣誉可言，但总比眼前这一幕强。
当艾索恩带着王子和亚拿嘉回来时，戴奥诺斯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无需再问他看到了什么，电光已经把一切照亮。
一支大军朝奈格利蒙扑来。混沌的风暴涡流中，隐约立着一片长矛，仿佛重重森林一般。黑暗中还闪烁着无数明亮的眼睛。隆隆鼓声又响起来，像是打雷。城堡和镇子上空，盘旋的风暴中，雨水、黑云和冰雾汹涌翻滚。
那些眼睛注视着城墙——成千上万闪烁的眼睛，全都饱含狂热的期待。缕缕白发在风中飘扬，瘦长惨白的脸被黑头盔盖住，眼睛注视奈格利蒙的城墙。天火再次亮起，矛尖反射出点点蓝光。入侵者静静仰头，像一支幽魂大军，苍白仿佛盲鱼，飘渺犹似月光。鼓声震动。雾气中，又有其他更高大的影子站了起来——是巨人的身影，披着甲胄，拿着扭曲的木棍。鼓声又震动一次，接着安静下来。
“慈悲的安东，让我安息吧 。”艾索恩祈祷着，“在你臂中，我当入眠，在你宽广的胸怀中 ……”
“约书亚，他们是谁？”戴奥诺斯平静地问道，仿佛只是出于好奇。
“是白狐——北鬼。”王子回答，“他们是埃利加的援军。”他无力地举起手，像要挡住眼前的一切，“他们是风暴之王的子民。”
“主教大人，快进屋去！”史坦异神父抓住老人的手臂，一开始很轻，接着越来越用力。老人却贴着长凳，像一颗海螺，也像花园暗处的一道影子。
“我们必须祈祷，史坦异。”安诺迪斯主教顽固地重复着，“你要跪下来。”
风暴令人胆战心惊的震动越来越响。文书官一阵慌乱，想逃走——逃去别处，随便哪里。
“这……这不是普通的黄昏，主教。您必须回屋里去，请进去。”
“我早知道不该留下。我告诉过约书亚王子，不要抵抗公正的国王。”安诺迪斯哀怨地说，“上帝很生气。我们必须祷告以求公义——我们必须记得他在圣树上受难……”他痉挛般地挥着手，像在赶苍蝇。
“你说这个？这不是上帝行的事。”史坦异回答，怒容浮现在总是和蔼可亲的脸上，“这就是你那‘公正的国王’干的好事——他和他的宠物术士。”
主教完全不理会他，“神圣的乌瑟斯。”他含混地说着，从牧师身边向阴影中的伪茜圃爬去，“您谦卑的仆人知罪悔改了。我们违背了您的意愿，因此您降下正义的怒火……”
“安诺迪斯主教！”史坦异又急又恼地叫着，跟着他迈出一步，又惊讶地停下来。似乎有阵凝重的寒意打着旋儿落进花园。片刻后，文书官便在急剧降低的冷空气中不停打颤。鼓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寒风吹掉史坦异盖在脸上的兜帽。
“哦，是的，我们因傲慢犯下了大、大、大罪，我们太渺小了！”安诺迪斯大声呼喊，在伪茜丛中发抖，“我们祷、祷告……我们……祷、祷、祷告……”他的声音渐渐轻了，语气奇怪地上扬。
“主教？”
伪茜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史坦异看到老人的嘴张得大大的，一闪就不见了，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泥土四下飞溅。在阴暗植被的掩盖下，主教尖叫起来，发出尖细的哭号。
“安诺迪斯！”史坦异大叫起来，跳进伪茜丛，“主教！”
尖叫声停止。史坦异也停下脚步，呆立在主教缩成一团的身子旁。慢慢地，就像揭露复杂戏法的秘密一样，主教的身子朝侧面滚去。
他的半张脸被鲜血染红。旁边露出了一颗黝黑的头，仿佛健忘的孩子不小心丢下的娃娃。那颗头正快速地咀嚼着什么，朝史坦异转过脸，咧开嘴，细小的牙齿像漂白的葡萄干，凹凸不平的齿缝间染着主教的血。它从洞里伸出长长的手指，把主教拉近些，接着，左右两边的地里又冒出两颗头颅。文书官后退了一步。尖叫声堵在喉咙口，仿佛沉重的石头。地面又震颤起来——这里，那里，四面八方。细细扭曲的黑手像鼹鼠的鼻子，推开泥土，钻了出来。
史坦异颤抖着后退、摔倒，奋力往小路挪去，任何一刻，那些湿冷的手都有可能抓住他的脚踝。恐惧让他大张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不管落在灌木丛中的凉鞋，赤着脚，没有发出脚步声，蹒跚经过小路，往礼拜堂跑去。整个世界似乎被潮湿的毯子闷着，静得可怕，窒息般挤压他的心。身后礼拜堂的关门声也被盖住，模糊不清。他摸索着回到自己的房间，插上门，一道灰色的幕帘落在眼前，他满心感激地钻进去，好像那是张柔软的床。
北鬼群中燃起无数火光，像一片盛开的罂粟，映照着一张张可怕又美丽的面容，勾勒出绯红色的剪影，也让潜在后头穿着战甲的宏瘟变得更加丑恶。士兵们攀上城墙，盯着下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五个骑着马、像蛛丝般苍白的身影来到幕墙前的空地。火光在他们拉起兜帽的白斗篷上跃动，风暴之矛的红色角锥在矩形长盾上闪烁。恐惧如云，围绕在这些遮着脸的身影旁，直探入每个看到他们的人的心里。城墙上的哨兵被一阵可怕的、无助的虚弱侵袭着。
为首的骑士举起矛，后面四个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鼓响了三次。
“乌棘大桓 ——作茧自缚之地，你们的领主在哪儿 ？”为首骑士的声音带着嘲弄，回荡怨叹，像风吹下一道长长的峡谷，“千钉之城的领主在哪儿 ？”
风暴徘徊呼啸良久，终于有人回答。
“我在这儿。”城门塔上出现一条细长的影子，约书亚站了出来，“这么一群奇怪的旅客到我门口来，想要干什么？”他声音平静，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理由 ……我们的力量日渐强大 ，专程来看腐朽的钉子 。”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在嘶嘶作响的风里，骑手似乎还不太习惯说话，“我们来了，人类，来取回我们自己的东西。这一次，是时候让人类血洒奥斯坦·亚德了。我们要在你们眼前，摧毁你们的家园 。”
空洞的声音里充满不可磨灭的憎恨，不少士兵尖叫着爬下城墙，逃回下方的城堡中。约书亚站在城门顶端，沉默不语。这时，在奈格利蒙的呻吟和惊慌低语中，传出一声尖厉的惨叫。
“掘地怪！城里有掘地怪！”
王子朝近处的响动转过身去。是戴奥诺斯，他摇摇晃晃登上城墙，站到旁边。
“城堡园里都是贝肯。”年轻的骑士说。他看到底下那些白色的骑兵，不由瞪圆了眼睛。
王子向前迈了一步。“你们自称是来复仇。”他对那群苍白的生物叫道，“但那是个谎言！你们听从至高王埃利加的命令——一个凡人。你们为一个凡人卖命，像牙签鸟帮助鳄鱼。来吧。使出你们最恶毒的手段！你们会发现奈格利蒙的钉子还没被完全锈蚀，剩余的铁足以将希瑟置之死地！”
留在城墙上的士兵发出参差不齐的喝彩声。第一名骑手驱马往前踏出一步。
“我们是红手 ！”他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死亡，“除了风暴之王伊奈那岐，我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我们自有真理——而你们，必将自取灭亡 ！”
他把长矛挥过头顶，鼓声再次迸发，号角声刺耳地回响。
“把马车拉出来！”约书亚在城门顶上高喊，“堵住路口！他们想把大门推倒！”
但北鬼们没有推出攻城锤来打破由沉重的铁和结实的木头组成的城门，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五名骑手不紧不慢地策马向前。城墙上一名守卫放出一箭。跟着，又有二十多箭射了过去，但即使射中，箭矢也只是毫发无损地穿过他们的身体——苍白的骑手还在匀速前行。
鼓声大作，风管和奇怪的军号发出叹息般的尖叫。骑手们下马，随着电光闪烁，一下子消失，一下子又被照亮。他们迈出最后几步，走到门边。
头领动作优雅地慢慢掀开斗篷兜帽，底下能看到缓缓流淌的红光。兜帽落下，仿佛向外翻转，里面竟是一片被耀眼红光填满的空虚。跟在后面的四个身影也如法炮制。五条影子形态转变，轮廓闪烁，蔓延开来——体型扩大到大概两人高，他们面目模糊，像燃烧的赤色丝绸一般翻腾滚动。
头领冲大门抬起手臂，燃烧的手掌按着门，模糊的面容上，咧开一张黑洞洞的嘴。
“死亡 ！”他大吼起来，城墙地基似乎都为之震动，铁铰链开始泛出黯淡的橙色光芒。
“Hei ma' akajao-zha！”高大的圆木发黑冒烟。戴奥诺斯被吓蒙了，约书亚拼命拽着他的手臂，三步并作两步，从城墙上往下跑去。
“T' si anh pra INELUKI！”
王子的士兵们纷纷尖叫着往楼梯涌去。一道强光亮起，与此同时，还响起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连雷鸣般的鼓点都被盖过，巨大的城门竟冒出蒸气和火花。两边的城墙轰然倒塌，碎石嘶嘶作响，化作一场致命的石雨，将正在逃跑的人们压在下面。
全副武装的北鬼从冒烟的城墙缺口跳进来，有一些举着用木头或骨头制成的长管。他们用某种燃烧物接触管底，管口便喷出烈焰，将逃窜的士兵们烧成号哭的火炬。庞大的黑影挤过废墟，宏瘟长毛的手里挥舞镶长钉的木棍，像发疯的熊一般咆哮着，把一切挡在路上的东西彻底摧毁。破碎的尸体在它们面前飞了出去，仿佛九柱戏的球柱。
有些勇敢的士兵压下恐惧，奋力抵抗。一个巨人被两支长矛刺中肚子，倒下了，但紧跟着，矛手就被北鬼的白色羽箭射死。惨白的北鬼如蛆虫一般，呼喝着从墙上冒烟的缺口攻进来。
戴奥诺斯拉着跌跌撞撞的约书亚往内城逃去。王子被烟火熏黑的脸上淌着泪水和鲜血。
“埃利加种下了龙牙。”约书亚咳嗽着说。戴奥诺斯拉着他，越过一个汩汩淌血的士兵，他认出那是年轻的矛手欧斯泰，跟国王谈判时，他曾放过哨。而现在，他的身躯上却扑着一大群蠕动的黑乎乎的掘地怪。“我哥哥给所有人类埋下了死亡的种子！”约书亚痛斥道，“他疯了！”
该如何回答呢？戴奥诺斯心里刚转过这个念头，来不及开口，就看到两个北鬼士兵。他们的眼睛在头盔细缝里发出火焰般的闪光，拖着一个尖叫的女孩，从内城墙角绕过来。火一样的目光落在戴奥诺斯身上，其中一个嘶声说了句什么，抽出细长的黑剑，利刃毫不犹豫扫过女孩的喉咙。她身子抽搐，倒在他们身后的地上。
戴奥诺斯举剑冲了上去，胆汁涌到喉咙口。王子冲在他前面，南黛儿闪烁着，像闪电刺穿黑暗的天空——下午，现在只是下午啊！
末日降临了， 他狂乱地想。钢铁敲在磨光的巫木上。一定还有希望， 但脑子里全是绝望。即便没人看到 ……上帝也会看到的 ……
汗水落进眼中，令人憎恶且满是恨意的惨白脸庞在旋转、摇晃。
不管是地狱的噩梦，还是许许多多书本里的版画，甚至任何一名安东导师的警告，都无法让史坦异神父接受现实——奈格利蒙竟成了一片咆哮的地狱火海。天空中闪电嘶嘶，雷声隆隆，屠夫们和受难者发出同样的语焉不详的诅咒声，响彻天际。虽然风雨交加，大火仍在黑暗中蔓延，烧死了许多藏在厚厚的门后、想躲避外面疯狂暴行的人。
他沿着内廊的阴影，一瘸一拐地走着，却发现北鬼从破碎的玻璃窗爬进礼拜堂。他无助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抓住跪在圣坛前祈祷的艾格拉夫弟兄。史坦异既无法帮助他的教友，也不敢待在这里，看着即将上演的恐怖一幕。他溜走了，往内城王子的房间赶去。泪水模糊双眼，胸腔中的心脏像铅一样沉重。
藏在树篱深处的阴影中，他看到汀赛特的矮胖厄斯菲斯，他和手下两个卫兵一起，死在一个大吼的巨人的棍棒下，混成一摊血泥。
他浑身颤抖，看着卫队长俄加木大人被一群尖叫的挖地怪团团围住，流血而死，犹自站立。
他看到一头浑身长毛的宏瘟将一个贵妇的四肢一条一条扯下，旁边另一个蜷在地上的妇人，脸上已满是癫狂的神情。
整座摇摇欲坠的城堡里，到处都在上演这样的惨剧，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
他哭泣着，对乌瑟斯祈祷，但上帝显然转过脸，不愿正视奈格利蒙痛苦的垂死挣扎。然而不管多么绝望，他还是习惯性地拼命祈祷。他蹒跚绕过内城城门，只见两个没戴头盔、被浓烟熏黑的骑士站在一片扭曲的尸体中，眼里一片空白，仿佛被猎杀的动物。花了很久，他才认出那是戴奥诺斯和王子。这一刻，心脏仿佛被冻住，他过了一会儿才上前，拉着他们跟自己走。
居住区迷宫般的走廊比其他地方安静一些。北鬼已经来过，几具扭曲的尸体躺在墙边，还有一些瘫在石板上，但大多数人已往礼拜堂或餐厅逃去，北鬼也没留下，他们稍后才会回来搜索。
听到约书亚的嘶声喝令，艾索恩打开门。房里有他和爱因司凯迪，为数不多的爱克兰和瑞摩加士兵保护着渥莎娃夫人和桂棠公爵夫人。另外还有几个侍臣，淘儿和琴师桑弗戈也在这群人中间。
王子冷淡地推开哭哭啼啼的渥莎娃的拥抱，史坦异则发现亚拿嘉躺在角落的一张小床上，头上乱七八糟地缠着被血浸透的绷带。
“文书馆的屋顶塌了。”老瑞摩加人露出苦笑，“恐怕这火会把一切都烧光。”
对史坦异神父来说，在某种程度上，这才是最大的打击。他忍不住又哭了，甚至连眼罩下都淌着泪。
“还……还不算太糟。”他终于哽咽着说，“好在你没跟那些书一起被烧掉，我的朋友。”
亚拿嘉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脸抽搐一下。“没有，还没有。不过快了。我抢救出一样东西。”他从袍子下拉出破损的莫吉纳的手稿，第一页染上了血，“好好带着它。希望将来还能派上用场。”
史坦异小心接过，拿起约书亚桌上的绳子绑好，轻轻放进教袍内袋。“你站得起来吗？”他问亚拿嘉。
老人小心地点点头，牧师帮他站起来。
“约书亚王子。”史坦异扶着亚拿嘉的手臂说，“我想到一件事。”
王子正跟戴奥诺斯等人商量对策，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盯着文书官。
“什么事？”约书亚竖起眉毛，前额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突出，在短发下就像鼓胀的苍白圆月，“你希望我再建一座文书馆吗？”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王子无力地靠在墙上，“对不起，史坦异。我不该说蠢话。你想到了什么？”
“有条出路。”
好几张蒙着尘土、带着绝望的脸转了过来。
“什么？”约书亚身子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你不是要我们列队穿过城门吧？我早知道那道门已特地为我们打开了。”
紧迫感使得史坦异竟敢俯视王子。“有一条密道由卫兵营通往东门外。”他说，“我知道的——你让我研究丹德尼斯的城堡设计图好几个月，以备围攻。”他想起那一卷卷绝无仅有的棕色羊皮纸，想起纸上丹德尼斯小心写就的褪色字迹，但它们全都成了焦黑的灰烬，埋在文书馆的瓦砾下。他努力忍住眼泪。“如果……如果我们可、可以到那里，说不定就能从长阶逃到巍轮山里去。”
“然后又能怎样？”淘儿抱怨似的反问，“在山里饿死？被古老之心的森林狼吃掉？”
“那你宁愿现在、就在这里、被更可怕的东西吃掉？”戴奥诺斯回嘴。他的心因牧师的话语跳得飞快，重新点燃的微弱希望几乎让他感到疼痛。只要他的王子能安全脱逃，做什么都行。
“我们必须杀出去。”艾索恩说，“我已经听见北鬼往居住区来了。我们这儿有女人，还有几个孩子。”
约书亚环视房间内约摸二十张疲倦、惊惶的脸。
“哪怕死在外面，也比在这儿被活活烧死强。”他最后说，举起手，做了个不知是祝福还是放弃的手势，“我们快走吧。”
“约书亚王子，还有一点。”听到这话，王子靠近扶着苦苦挣扎的亚拿嘉的牧师，“假如我们能走到隧道口，”史坦异轻声说，“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它是为防御而建的，不是为了逃跑，因此，通道很难封闭。”
约书亚抹掉眉毛上的灰。“你是说，我们必须想个办法，把身后的路堵起来？”
“这是我们能逃脱的唯一希望。”
王子叹口气。他的嘴唇受了伤，血滴在下巴上。“我们先到城门，然后再考虑怎么办。”
他们一起撞破门，把两个守在走廊里的北鬼吓了一跳。爱因司凯迪利落地一斧砍死最近的那个，斧刃击穿头盔，黑暗的走廊里，甚至可见火花飞溅。第二个刚举起手中的短剑，就被艾索恩和一个奈格利蒙守卫刺穿。戴奥诺斯和王子迅速指挥侍臣们出门。
大部分屠戮的声音已经静下来。偶尔才能听到痛苦的尖叫或胜利的欢歌，穿过空荡荡的走廊飘来。刺眼的烟、跳动的火舌，还有北鬼嘲弄的歌声，将居住区渲染成可怕的地狱，仿佛尸坑旁的迷宫。
城堡花园荒凉的废墟中，一群脏兮兮的掘地怪袭击了他们。一名士兵被贝肯刀子般的利齿咬中背脊，死去了。其他人奋力抵抗时，渥莎娃的一个女仆尖叫着，被拖下黑土地一道大裂缝中。戴奥诺斯前跳一步，用剑尖刺向蠕动的、发出哨声般尖叫的黑色身躯，想把她救回来，但还是太迟了。被雨水拍打的泥地上只剩一只精美的拖鞋，表明她曾经存在过。
内城卫兵营门口，两个高大的宏瘟发现了酒窖，这时正醉醺醺地抡着棍棒，又抓又挠，狂怒地吼叫着，为最后一桶酒大打出手。其中一个巨人的手臂软软地垂在身侧，而另一个的脑袋受了重伤，连头皮都挂了下来，脸上满是鲜血。但他们还是在满地木桶碎片和砸烂的奈格利蒙守卫尸体中，互相撕扯不休，用令人费解的语言大吼。
众人伏在花园边的泥地上，约书亚和史坦异眯起眼睛，目光穿过倾盆大雨。
“卫兵营的门关着。”约书亚说，“我们也许能穿过空地，但门要是从里面锁上就完了。我们根本来不及把门打开。”
史坦异颤抖着：“即使我们打开门，之后也不能……不能再上锁了。”
约书亚看看戴奥诺斯，后者什么都没说。
“不过，”王子轻声说，“我们就是为它才来的。应当搏一搏。”
队伍稍作整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宏瘟还在咆哮、缠斗，在地上打滚，像一对搏斗的远古神明，丝毫没注意到人类的存在。其中一个张开嘴，用大牙咬住同胞的咽喉，另一个吃痛，蹬起巨腿，把琴师桑弗戈撞倒在地。
艾索恩和老淘儿赶紧扶他起来，正在这时，庭院对面传来尖利又兴奋的喊声。
远处有一打北鬼，其中两名骑在白马上，一听到同伴的呼唤便迅速转身，发现了王子一行人。他们也高声喊叫，踢马越过已毫无知觉的巨人，径直冲了过来。
艾索恩伸手一拉，门开了。心惊胆战的人们开始往门里挤，第一个骑手也同时来到他们面前。他头戴高高的头盔，手里稳稳抓着一柄长矛。
黑胡子爱因司凯迪发出困兽般的吼声，迎上前去，避开了毒蛇般刺来的长矛，纵身跳起，身子狠狠撞在北鬼体侧，接着抓住北鬼飘动的斗篷一扯，自己摔倒在地的同时，敌人也被拉下马来。失去骑手的马在潮湿的卵石上四蹄打滑，一下子跪倒在北鬼身上。爱因司凯迪操起斧头用力劈砍，一下又一下。他盲目地砍着，却忽视了周边状况，差点被第二个北鬼骑手的矛刺穿。说时迟那时快，戴奥诺斯举起一只破木桶丢了过去，把骑手从马背砸到一丛树篱中。当戴奥诺斯将口吐白沫的爱因司凯迪从死透的北鬼尸体上拽起来时，那些尖声叫喊的步兵也快撵上来了。
他们只比追兵早一步通过营门，艾索恩赶在两名北鬼到来前关上门。长矛敲打着沉重的木头，没多久，一个北鬼发出高亢的咔哒咔哒的叫声。
“斧子！”亚拿嘉说，“我只懂一点点贺革达亚语。他们打算拿斧子劈。”
“史坦异！”约书亚高叫，“该死的通道在哪儿？”
“这……这里太黑了。”牧师颤抖着说。确实，房间里唯一发亮的，只有刚蔓延到屋梁上的摇晃的橙色火焰。烟聚集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我……我觉得应该在南面……”他话音刚落，爱因司凯迪和另外几人就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墙边，扯下沉重的挂毯。
“是门！”爱因司凯迪叫起来，“但锁住了。”他又补上一句。
沉重木门上的钥匙孔是空的。约书亚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与此同时，银色的斧刃已从庭院砍穿了大门。“撞开它。”他说，“其他人，把拿得动的东西都堵到门口去。”
爱因司凯迪和艾索恩用力撞击卡在门框上的门闩，戴奥诺斯则举起一支没点着的火把，凑近正在闷烧的天花板。片刻后，门的合叶被撞开，众人急忙进入通道，往斜上的走廊逃去。身后的门又被劈开一块。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跑了好几弗隆，一名侍臣支持不住，瘫在地上哭泣，不肯再往前走。艾索恩想把他扶起来，但他的母亲、疲惫地摇晃身子的桂棠挥手让他放下。
“让他躺着。”她说，“要走自己走。”
艾索恩委屈地看她一眼，耸耸肩，继续沿石径往上走。后面传来那人挣扎起身，一边诅咒他们，一边跟上来的声音。
在孤零零的火光照耀下，前头隐隐出现一道漆黑又坚实的门，从通道地板直立到天花板。追兵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回响。约书亚担心最坏的情况出现，伸手拉住一个铁环。铰链轻轻地吱嘎作响，门应声而开。
“赞美乌瑟斯。”艾索恩说。
“让女人和伤者先走。”约书亚命令道。不一会儿，两名士兵便领着那些人沿门外的廊道走远了。
“现在我们该解决这个问题了。”约书亚说，“要么想办法把门封上，要么就得留下足够人手拖住追兵。”
“我留下。”爱因思凯迪吼道，“我今晚已经尝过精灵血了，不介意再多来点儿。”说着，他拍拍剑柄。
“不。这是我的责任，而且我一个人就够了。”亚拿嘉咳嗽不止，靠着史坦异的手臂站直。高个牧师转头看着老人，突然明白过来。“我快死了。”亚拿嘉说，“我注定不能离开奈格利蒙，我早就知道。你们只要给我一把剑。”
“你没那力气！”爱因司凯迪生气地说，好像很失望。
“我有足够力气关上这 扇门。”老人轻声说，“看到了吗？”他指着巨大的铰链，“这东西打造得很精细。门一关，把剑卡进铰链里，再把剑弄断，就能拦住追兵。快走吧。”
王子转头看着铰链。这时，追兵发出的咔哒叫喊声已沿通道传到了这里。“很好。”他轻声说，“老人家，愿上帝保佑你。”
“不需要。”亚拿嘉说。他从脖子上扯下一个发亮的东西，塞进史坦异手里，“真稀罕，最后还能交个朋友。”亚拿嘉说。牧师双眼噙着泪水，亲吻瑞摩加人的脸颊。
“我的朋友。”他小声说着，走过打开的门。
他们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亚拿嘉的肩膀靠在门上，明亮的双眼凝视他们，反射着火光。门关上了，追兵的声音减轻，门闩稳稳地合上。
爬上一段长长的阶梯，他们终于来到夜空下。风还在刮，树枝如鞭子一般抽动。风暴已经减弱，众人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高处是植被繁茂的长阶，下方就能看到奈格利蒙废墟上闪烁的火光。一片烈焰中，非人的黑影正在跳舞。
约书亚站了很久，盯着下方的景象，熏黑的脸被雨水冲花。其他人在他身后颤抖着挤成一团，等着再次上路。
王子举起左拳。
“埃利加！”他大叫着，风卷走了回荡的余音，“你将死亡和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带到我们父亲的国土！你唤醒了古老的邪恶，玷污了至高王的权柄！你将我赶出家园，摧毁了我的所爱！”他停下来，强忍泪水，“如今你不再是国王！我会夺走你的皇冠。我会夺走它，我 发誓！”
戴奥诺斯拉着他的手臂，扶他离开小径。巍轮山野中，幸存者们站在一旁等待，又冷又怕，无家可归。约书亚垂下头，疲倦地祈祷一阵子，领着众人走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