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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顿树下

“这事急不得,埃利加。”哥斯伍低声说,“别急。奈格利蒙是块硬骨头……很硬——你以前就知道了……”话语含混不清,他必须先把自己灌醉才能面对老朋友。乌坦邑侯爵觉得跟国王在一起让他很不自在,传达坏消息的感觉更是糟糕。
“你已经打了十四天。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你——军队、攻城器械、所有东西!”国王皱着眉,扯动脸部皮肤。他病恹恹的,憔悴不堪,而且一直没看哥斯伍的眼睛。“我不能再等了。明天就是仲夏之夜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哥斯伍觉得又冷又恶心,转头吐掉嚼了很久已经没有味道的夕萃根。国王的帐篷像井底一般阴冷潮湿。“没人能在两周内攻下这座巨型堡垒,除非城里有人背叛。而且就算防守薄弱,但奈格利蒙人像被逼到绝境的动物,反抗很激烈。耐心点儿,陛下,我们只要有耐心,用不了几个月就能把他们饿出来。”
“几个月?”埃利加发出空洞的笑声,“几个月,听听,派拉兹!”
牧师露出骸骨般的笑容。
国王的笑声突然止住,他低下头,下巴快碰到立在膝盖间灰色长剑的剑柄。这把剑的某些地方,让哥斯伍始终不喜欢,虽然他知道,对区区物品抱有这种念头很愚蠢。然而,这些日子里,埃利加不管到哪儿都随身带着这把剑,好像那是只被宠坏的小狗。“今天是你最后的机会,乌坦邑侯爵。”至高王的声音十分沉重,“要么打开城门,要么,我就……做出其他安排。”
哥斯伍站在那里,身子摇晃。“你疯了吗,埃利加?疯了吗?我们怎么可能……矿工连一半都没挖到……”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颤抖着,不知自己的话是不是太过头了,“明天的仲夏夜到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单膝跪地,恳求道,“告诉我吧,埃利加。”
侯爵担心愤怒的国王会爆发出来,但同时,心底深处也抱着一线希望,盼望他们熟悉的伙伴能回来。但两种想法都落空了。
“你不会理解的,乌坦邑侯爵。”埃利加回答,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帐篷,或是一无所有的虚空,“我还有……其他责任。明天,一切都将改变。”
 
西蒙曾以为对冬天有了深刻的认识。他曾艰难地穿过荒芜空寂的荒原,度过风雪刺眼的白茫茫的无尽日子,以为见识过冬天所有的可怕之处。然而,来到雾沙穆不过几天,他便惊讶地发现,自己以前竟是那么无知。
他们列成纵队,鱼贯穿过细细的冰径,从脚趾到脚跟,踩下每一步都十分小心。与此同时,风越来越猛,他们像树叶般被吹得东倒西歪,只好缩回去,贴在雾沙穆的冰墙后面,等风小下去。其实立足点也不怎么牢靠。西蒙曾以为爬上海霍特最高处的自己算是攀登好手,而现在呢,脚下打滑,攀在离崖壁不过两肘尺的狭窄小道上,和下方地面之间,除了旋转的粉状雪云什么都没有。以前,从绿天使塔往下望,他仿佛站在世界的顶点,现在却觉得当时是那么幼稚又自以为是,不过是站在城堡厨房的梯子上,竟然觉得有多了不起。
在这条山间小径上,他能看到其他山峰,还有绕在峰旁的云朵。奥斯坦·亚德极北的景象在面前铺陈开来,他却因过于遥远的距离不得不转开视线。这样的高度,还是不要盯着下方为好,那会让他呼吸加速,心堵到喉咙口。西蒙满心希望当初能留在城里,而现在,唯一能踏上平地的机会,就是继续往上爬。
他时常祈祷。既然来到这么高的位置,也许祷文能更快上达天听。
险峻的地势,动摇的心,情况已经够糟了,而西蒙腰上还绑着绳子,像条沉重的鱼线。除了希瑟,所有人都拴在一起,因此,要担心的不光是自己犯错。只要有一个人一脚踏空,也许就会让所有人都打着旋掉进无底的深谷。他们的速度非常缓慢,但没人想再提速,至少西蒙完全不想。
在山上,他感受到的并不全是痛苦。虽然空气稀薄又寒冷,有时甚至一次呼吸就能让人冻成冰块,但这冰天雪地也带来了奇异的兴奋。那是一种坦荡缥缈的感觉,像风直接从身体里穿过似的。
冰山表面有种令人痛苦的美丽。西蒙从没想过冰也能是彩色的,以前只知道它单调乏味,比如在海霍特,安东祭时屋顶结的冰,还有朱诺孚月井口的冰,要么仿佛钻石般清澈,要么像牛奶一样白。相比之下,雾沙穆的冰甲起伏不平,被风和看起来异常遥远的太阳轧制成形,形成梦境般奇形怪状的彩色森林。他们头顶上的巨型冰塔掺杂着海绿和紫色的条纹,从开裂的冰崖落下的大块透明冰晶则像宝石,边缘是浓浓的风暴蓝,随着裂纹的扩散逐渐变淡,像巨人建筑师丢下的砖块。
在一道弥漫白雾的裂隙旁,立着两棵早已死去的大树残骸,树身黑黝黝的,被完全冻住,仿佛两个被抛弃的哨兵。它们之间的冰被太阳融成薄薄的冰片,加上木乃伊般的树干,看起来就像天堂的入口。亮晶晶的脆弱扇形冰面上,日光被搅碎,交织映照出缤纷的色彩,一会儿是红色、桃色的光,又旋转变幻成金色、淡紫色和蔷薇色。西蒙肯定,哪怕是塞斯兰·安东尼斯那闻名天下的彩绘玻璃窗,和眼前的一切比起来,也不过是浑浊的池水和蜡油。
然而,即使闪亮的表面能糊弄住人眼,山脉冰冷的心依旧盘算着要赶走这些讨厌的客人。第一天快傍晚时,西蒙和他的人类伙伴们正在努力习惯宾拿比克的钉鞋,习惯奇异又谨慎的步调。希瑟虽对这些装备不屑一顾,但还是跟人类一样缓慢又小心地走着。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了整片天空,就像墨水突然泼到纸面上。
“趴下!”宾拿比克大叫,但西蒙和两个爱克兰士兵却好奇地盯着天空,不久之前,那里还挂着太阳。在黑斯坦和格力姆克身后,施拉迪格已经猛扑在硬硬的雪地上。“躺到地上!”矮怪喝道。黑斯坦赶紧把西蒙拽倒。
这里正好是雾沙穆东南小路的转角,他心想,宾拿比克是不是在前方看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前头的希瑟又怎样了?风声呼啸而来,之前好几个小时,它们都像是低沉、平稳的哨音,现在却变成厉声鸣叫。这时,身子似乎被吹动了,接着,又是一下重重的拖曳,他忙将手指探进雪底,攀着下面的冰块。片刻后,只听一声惊雷爆响,震痛了他的双耳。第一声雷鸣还在下方的山谷中回响,第二声紧跟而来,吓得他像是被坎忒喀逮住的耗子。风像嶙峋的手,一直拉扯着他。他啜泣着贴紧地面。雷声炸响一次又一次,他们依附的这座山仿佛成了巨人的可怕铁砧。
风暴像来时一样,突然结束了。风啸声平息后,西蒙又在原地趴了很久,额头压在冻结的地面上。最后,他终于坐起来,但耳鸣依旧。这时,白亮的太阳又从泼墨般的云里探出头来。黑斯坦坐在旁边,像个迷惑的孩子,鼻子在流血,胡子上沾满雪。
“安东之名啊!”他骂着,“以受苦受难、悲痛流血的安东和上帝之名。”他用手背抹抹鼻子,愣愣地盯着皮手套上的红色印迹,“怎么回事……?”
“我们刚才站在宽阔的路面上,太幸运了。”宾拿比克站起来。虽然他也满身是雪,但看来还算心情愉快,“这里的风暴来得很快。”
“快……”西蒙喃喃说着,垂下目光,发现右靴脚踝被左靴的钉子刺穿了,从穿过的地方看来,他觉得应该出血了。
不一会儿,吉吕岐细瘦的身影出现在小路转弯处。
“有没有少人?”他大声问道。听到宾拿比克回答都安全之后,希瑟嘲弄般行了个礼,又消失了。
“我没看到他身上有雪。”施拉迪格酸溜溜地指出。
“山里的风暴移动很快。”矮怪回答,“希瑟也一样。”
七个旅行者在山东面一个浅浅的冰洞里,靠着洞壁一起度过整个晚上。狭窄的小径边缘离他们不过五六肘尺远,黑暗的深渊就在底下静静等待。他坐着,在刺骨的寒冷中颤抖。吉吕岐和安乃的歌声虽不温暖,但很平静,让他感觉舒服了点儿。他又想起莫吉纳医师曾说过的话。那是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西蒙抱怨佣人间太拥挤,毫无隐私可言。
“永远不要将家固定在同一个地方 。”老人曾这么说。在那暖洋洋的春天里,除了手指,什么都懒得挪动。“在你脑子里为自己建造一个家。你会找到用来布置的家具——记忆、信任的朋友、好学的心,诸如此类 。”莫吉纳当时在笑,“那样,不管你到哪里,它都形影不离。你永远不会无家可归——当然,除非你掉了脑袋 ……”
他还是不太明白医师的话到底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比起其他东西,自己最渴望的还是一个“家”。在奈格利蒙那一周,史坦异神父的简陋小屋已经让他有了家的感觉。虽然说,像哈卡马贩那样的自由生活挺潇洒,以天为盖,以地为庐,不管哪里都是家,但他已经准备好迎接别的生活。他感觉,自己已在旅途中奔波了好多年——到底是多久呢?
他仔细回忆,数着月亮变化的次数,实在记不起时就问宾拿比克,结果却令他傻了眼,从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无法相信,然而却是事实。矮怪肯定了他的猜测,余汶月已经过了三周,而西蒙的旅途是从不祥的凝石之夜,也就是阿弗洛月最后一天开始的。不到七个礼拜,世界竟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而且,他一边入睡一边麻木地想,大部分情况都变糟了。
早晨晚些时候,他们发现一块从山肩滑下来的巨冰,像被丢弃的巨大包裹,横跨在小路上。越过这块巨冰时,雾沙穆又给了他们一次打击。只听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响,楔子般的巨冰突然断裂,由蓝灰色变为白色。格力姆克脚下的冰粉碎了,分裂、弹跳着落下山谷。爱克兰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一脚踏空,掉进冰块砸出的裂缝,消失不见。西蒙来不及思考,也被格力姆克的重量拖了过去。他绝望地伸出一只手,想抓住冰墙。他完全慌了神,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色裂缝离自己越来越近。裂缝下的峭壁足有半里格高。他尖叫着,发觉自己不住地向前滑,手指徒劳地在光滑的路面上乱抓。
绳子最前端的是宾拿比克,经验丰富的他一听到破冰声,就迅速往前一跳,展开四肢,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抓住旁边的冰,斧子和靴钉尽可能深地刺在冰上。黑斯坦伸手拽住西蒙的皮带,但这魁梧的大胡子卫兵也没法阻止他下滑的趋势。格力姆克的重量将他们径直往下拖。他悬在绳上,在雪花飞舞的半空中左右摇摆,发出凄厉的惨叫。绳子末端的是施拉迪格,他扑倒在雪中,暂缓西蒙和黑斯坦下滑的势头,焦急地呼唤希瑟。
安乃和吉吕岐王子沿山路赶回,像雪兔一样轻捷地越过覆满雪末的地面,飞快地将手中的斧子锤进冰里,并将宾拿比克那一端的绳子绑在斧子上。矮怪终于解放了,他和两个希瑟一起,合力靠近裂缝,赶去帮助施拉迪格。
西蒙觉得腰上的拉力更强了,裂缝也慢慢远离。他正在向后退。他不会死了!——至少不是现在。等站稳脚跟,他弯腰抓起一只落下的手套,头还突突直跳。
所有人都用力拉着绳子,终于把已经失去意识的格力姆克拉回裂口,再把他拖到安全地带。兜帽下,他脸色发灰,即使清醒之后,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认出同伴,身子像害了致命的热病,不停颤抖。施拉迪格和黑斯坦用两顶斗篷做成吊索,扛着他一直走到适合扎营的地方。
发现这条一直延伸进山石的深深裂隙时,太阳刚越过天空的最高点,但一行人别无选择,只能早点儿扎营。他们点起一团火,火焰还不及膝盖高。引燃物来自雾沙穆山脚,他们特地带到高山上,就为应付这一类情况。格力姆克颤抖着躺在火边,牙齿不住打架,等待矮怪调药。宾拿比克从包裹中取出草药和粉末,混着融化的雪,忙碌地准备着。当然了,没有人羡慕格力姆克能享受珍贵的热量。
下午过去,纤细的银色阳光射进这条蓝色冰墙中的缝隙,然后消失不见,紧跟而来的是更加刺骨的寒冷。西蒙的肌肉像鲁特琴弦一样颤抖,耳朵捂在毛皮兜帽中,依然冻得生疼。他不知不觉做起了白日梦,仿佛从陡峭的冰面无助地滑下空荡荡的深缝。但和他原以为的不同,梦里并不阴冷,反而有温暖芳香的手臂欢迎他。
又是夏天了——推迟良久的夏天!没关系,四季终将轮换交替,炎热的空气里会有蜜蜂嗡嗡作响,春天开放的花儿没精打采地垂下头,花瓣边缘焦黄发脆,像朱迪丝在城堡炉子里烤熟的羊肉馅饼。海霍特下方的土地上,仿佛是炼金术般,草叶开始泛黄,等入秋就会完全变色,届时地上还会堆满香喷喷的金色草垛,像一间间小屋子。 
西蒙听见牧羊人懒洋洋的歌声,和着整片草原上的蜂鸣,领着咩咩叫的羊群前行。夏天!他知道,节日很快就会来临…… 
圣撒翠日、哈拉夫祭——但首先是他最喜欢的仲夏之夜…… 
仲夏夜,一切都将改变,一切都将装扮起来,戴上面具的朋友和穿上戏服的敌人全都懵懂地在窒息的黑暗中结伴而行…… 
当音乐响彻整个不眠之夜,荆棘园系上银色的丝带,月亮的粉尘下满是欢笑雀跃的影子…… 
“塞奥蒙?”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柔地摇晃,“塞奥蒙,你在哭。醒醒。”
“跳舞的……面具……”
“醒醒!”那只手又摇晃一次,更加用力。他睁开眼睛,看到吉吕岐瘦削的脸庞。暗淡的光斜照在他的前额和颧骨上。
“你好像做了可怕的梦。”希瑟说着,在西蒙身边坐下。
“可……可那不是真的。”他颤抖着,“那是夏、夏天……仲夏夜……”
“啊。”吉吕岐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耸耸肩,“我想,你正在本不该去的领域中徘徊。”
“夏天有什么不好?”
希瑟王子又耸耸肩,接着,他从袍里摸出个雕饰精美的木框,里面有个闪光的物体,就像和善的叔叔从怀里拿出玩具哄哭闹的小孩似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吉吕岐问。
“镜……镜子……”西蒙不懂希瑟要问什么。难道他知道西蒙曾在山洞里见过这面镜子?
吉吕岐露出微笑:“是的。一面非常特别的镜子,历史悠久。你知道这面镜子能用来做什么吗?除了让人类男性照镜刮胡子以外?”他伸出手指,轻轻点着西蒙胡子拉碴的脸庞,“猜猜!”
“看、看、看远处的东西?”他犹豫一会儿回答,心里觉得王子一定会生气,等着他对自己发火。
希瑟盯着他。“你听说过精灵的镜子吗?”终于,他好奇地问,“它们曾在故事和歌谣中被传唱!”
这是个好机会,西蒙本可以顺水推舟、隐藏真相。但他说出的话却让自己大吃一惊,“没有。但我们在你的猎舍时,我看过。”
更令人吃惊的是,坦白只是让吉吕岐微微睁大了眼睛。“你在里面看到了别的地方?不光你自己的倒影?”
“我看到……我看到米、米蕊茉公主——我的朋友。”他点点头,拍拍颈间系着蓝围巾的位置,“就像一个梦。”
希瑟皱眉看着那面镜子,不像生气,更像在池面上搜寻一条明明叉中却又逃脱的鱼。
“你是个意志坚定的年轻人。”吉吕岐慢慢地说,“比你自认为的更坚定不移——或者你被其他力量触发了,用某种方式……”他的目光又从西蒙转回到镜子,沉默了一会儿。
“这面镜子,非常古老。”他总算又开口说,“据说它是巨虫的鳞片。”
“什么意思?”
“那条巨虫,在很多故事里,环绕着整个世界。但我们希瑟认为,这条虫同时围绕着所有世界,包括醒的、睡的……过去的、将来的。他的尾巴衔在嘴里,所以没有头也没有尾。”
“巨虫?你是说勒、勒、龙吗?”
吉吕岐点头,像只鸟突然啄了下麦子。“还有人说,所有龙都是那条巨虫的后裔,每条都比它的上一代小一点儿。哀喀迦屈和刹拉卡不如他们的母亲黑朵荷贝大,同样,黑朵荷贝也不如她上一辈的金龙耿鲁卡玛。如果这是真的,总有一天,龙会彻底灭绝——假如它们现在还没全部消失的话。”
“那很、很好啊。”西蒙说。
“是吗?”吉吕岐又微笑起来,双眼像冰冷闪烁的石头,“人类壮大的同时,巨虫……还有其他种族……都在减少。看来这是世间常理。”他伸展身体,像一只刚睡醒的、身子颤动的、优雅灵巧的猫。“世间常理。”他重复着,“不过,我把巨虫的鳞片拿来,是想让你看些东西。你想看吗,人子?”
西蒙点点头。
“对你来说,这是一段艰难的旅途。”吉吕岐扭头瞟了一眼其他人,他们都围在格力姆克和小火堆旁,只有安乃抬头回望一眼,两个希瑟用眼神传递着别人无法读懂的内容。“看。”过了一会儿,吉吕岐说。
窥镜捧在他手中,像一汪珍贵的泉水,几乎能看到涟漪。黑乎乎的镜面被参差不齐的灰色天光撕开,倒映出裂隙顶上的天空。慢慢地,只见镜子上浮现出点点绿光,像怪异植物形成的星星在夜空中发芽生长。“我会让你看看真正 的夏天。”吉吕岐温柔地说,“比你曾了解的一切更真实。”
点点绿光开始震荡、融合,仿佛闪烁的绿宝石鱼从阴暗的池底浮上水面。西蒙觉得自己沉入镜中,尽管他一直保持着俯瞰的姿势没有动弹。这绿色又幻化成前所未见的各种不同的绿,深浅不一,色泽多变。片刻间,它们分解组合成令人目眩神迷的桥梁、塔楼和树木,城市和森林在草原中心融为一体,茁壮生长——不像大稚照,城市被森林覆盖,在这里是和谐繁荣、相辅相成的混合体,植被交映着各种磨光的石头、大理石、翡翠和碧玉。
“Enki-e-Shao' saye。”吉吕岐轻声说。平原上的草叶随风蔚然摇摆,交错的塔尖上飘扬着红色、白色、天蓝色的旗帜,像绽放的花朵。“最后、最伟大的盛夏之城。”
“它……在……哪儿……?”西蒙倒吸一口气,因它的美丽,既惊讶又着迷。
“不该问在哪儿, 人子,而是曾经 在哪儿。世界不单比你想象的广阔,塞奥蒙,也非常、非常古老。岸韶桑羽早已灰飞烟灭。它本来在大森林的东边。”
“灰飞烟灭?”
“它是支达亚 和贺革达亚 分离之前,最后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它汇聚了精湛的工艺,融合成更加辉煌的城市。穿过塔楼的风声形成乐曲,夜里的灯像星星一样明亮。月光下,奈拿苏在她的森林小池边翩翩起舞,周围的树木纷纷弯腰欣赏观看。”他慢慢地摇头,“都逝去了。那曾是我们一族的夏日,如今我们已进入了深秋……”
“逝去……”西蒙依然不太理解那场悲剧。对他来说,镜中的一切似乎近在咫尺,只要探出指尖就能摸到针一般的高塔。他觉得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家园不再。希瑟失去了他们的家园……他们在这世界上孤独无依。
吉吕岐的手覆上镜面,它暗了下去。“逝去。”他说,“但只要回忆还在,夏日便能永存,即使在冬天里。”他转过头,热切地看着西蒙。年轻人脸上苦闷的神情终于变成一个微弱的、谨慎的笑。
“无需如此哀伤。”他说着,拍拍西蒙的手臂,“世上的光明并未完全抹去——还没有。也不是所有美丽的地方都变成了废墟。角天华仍然还在,那是我的家人和族人的居所。也许有一天,等我们两个都安全下山以后,你会亲眼见到它。”他咧开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奇异笑容,“也许你会的……”
众人继续往雾沙穆攀登。三天来,脚下危险的狭路比冰柱宽不了多少,还要在光亮透明的冰面上费力地凿出手脚落点。两个夜晚都吹着恶毒的瑟瑟寒风,西蒙觉得像痛苦的噩梦。他牢牢记着吉吕岐给他看过的夏天的景象,靠它们挨过极度的疲惫。他清楚那是 份赠礼,深受其安慰,因此,在僵硬的手指挣扎握紧,麻木的脚努力踩实时,心里一直想着还有地方是暖和的,会有床和干净的衣服——还能洗澡!只要他保持谨慎,活着下山,所有这些都会有的。
当你停下来,认真考虑的话,他想,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真正必需 的东西并不多。想得到太多东西比贪婪更糟糕,因为那是愚蠢——白白浪费珍贵的时间和精力。
一行人慢慢绕着山体前行,一直走到每天的太阳都在他们右肩的方向升起。空气越来越稀薄,他们只能时常停下喘口气。即使坚强的吉吕岐和从不抱怨的安乃也慢了下来,像被沉重的甲胄压着,步履维艰。除了矮怪,几个人类明显落在后头。不过,感谢宾拿比克的坎努克药剂,格力姆克总算恢复了,只是爬山时还不住地颤抖、咳嗽。
时不时有狂风刮起,围绕在雾沙穆山肩的云被吹散,仿佛支离破碎的鬼魂。安静的群山山峰也渐渐浮现出来。它们参差不齐,高高耸立在奥斯坦·亚德之上,默默交谈着,对脚下肮脏微小之物不屑一顾。宾拿比克像坐在奈格利蒙的储藏室里一样,自如地呼吸着世界之脊的稀薄空气,为气喘吁吁的伙伴指出东面宽阔崎岖的岷塔霍的位置,还有旁边另外几座伊坎努克矮怪们活动的山脉。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登上半山腰,放眼望去,山峰还伫立在上方。他们挣扎着爬过一片露出山体的岩石,系在腰间的绳子像弓弦一样紧绷,每次呼吸都像在肺里燃烧。希瑟走在前头,看不到人影,却突然听见其中一人发出奇怪的哨子般的叫声。众人慌忙加快速度,往顶部爬去。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悬在他们心里,却没有人问出口。绳子最前端的宾拿比克在山顶停下脚步,摇晃着保持平衡。
“群山之女啊!”矮怪喘着气,一团白雾从嘴里飘出。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动。西蒙小心地爬完最后几步。
面前又是一道白雪皑皑的山坳。刚开始,他什么都没发现,只见白色的崖壁挺立在前方,右手边是天空和一连串白雪皑皑的峭壁,沿着雾沙穆山侧往外绵延,渐渐消失。他朝宾拿比克转头,想问问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惊讶,但最终也没问出口。
左边山谷深深凹进山体,两边峭壁一直向上延伸,最终融为一体。从深深的谷底到蓝灰色的天空之间,乌顿树隐隐若现。
“圣母艾莱西亚啊!”西蒙的声音十分干涩,“圣母啊。”他重复着。
第一眼看到那巨大、疯狂、难以置信的东西,他便觉得那是一棵树——一棵上千尺高的巨型冰树,无数树丫在午后的阳光中闪烁,高得不可思议的树顶上笼罩着一圈雾环。他终于说服自己,在这充满世俗之物——像猪啊、篱笆啊、饭碗啊之类——的现实世界中,那也是千真万确、实实在在的物体。这么一想,他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一道冻结的瀑布。经年累月的冰雪消融又凝结,化为成千上万的冰条,而在晶莹剔透的瀑布中心,锯齿状的岩柱形成了乌顿树的树干。
吉吕岐和安乃站在谷坡下十尺的位置,目光牢牢钉在那棵树上。西蒙跟着宾拿比克挣扎着下坡,朝他们走去,却感到绕在腰间的绳子越来越紧。是格力姆克,他也爬上顶峰,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动弹不得。于是西蒙耐心地等待,看到同样的情形又发生在黑斯坦和施拉迪格身上。终于,所有人都跌跌绊绊、魂不守舍地走下盖着厚厚积雪的谷底。希瑟平静地唱着歌,完全没注意人类同伴走了过来。
久久无人开口。乌顿树的雄伟让他们止住了呼吸。很长一段时间里,众人只是站在那里,盯着它,脑子一片空白。
“我们走过去吧。”宾拿比克终于开口,西蒙只好愤愤然跟上去。矮怪的声音就像粗鲁无礼的干扰。
“就这,这该、该、该死的景象,我还第一次见、见到。”格力姆克结结巴巴地说。
“老独眼从这里爬到星星上。”施拉迪格平静地说,“上帝原谅我的不敬,但我能感到他的存在。”
宾拿比克走下谷地,没多久,其他人迫于矮怪拉拽的绳子,也跟了过去。积雪齐膝,举步维艰。大概走了三十步,西蒙才将目光收回来,转过头,却发现安乃和吉吕岐还是没动,依然肩并肩站在那儿,仿佛在静候什么东西。
他们往前挪去,谷坡斜壁垂得很低,几乎擦到众人的脑袋,像被这些稀奇的旅人吸引住似的。西蒙看到冰树宽阔的底部布满杂乱的山洞,洞口被低处的树枝挡住——不是真的树枝,而是一根根融化后又冻结的冰条,每根都比上面那根略粗一些,最底下的冰条有比武场的一半那么宽,覆盖在碎裂的岩石上。
他们离那根仿佛直通天际的巨大冰柱很近了。他费力地扬着脖子,最后瞥了一眼尖顶几乎被遮住不见的大树,这时,一阵惊慌突然充满全身,眼前发黑。
那座塔!在我梦里,那座长树枝的塔 !他目瞪口呆,不由后退,摔倒在雪地上。黑斯坦伸出宽大的手,一语不发,将他拉起来。西蒙把握机会,又往上看了一眼,这感觉比头晕眼花落到水里还恐怖。
“宾拿比克!”他叫起来。矮怪刚走进乌顿树暗紫色的阴影,闻声飞快地转过身子。
“安静,西蒙!”他嘘了一声,“不知道冰块会不会掉下来,真掉下来就追悔莫及了。”
西蒙穿过黏腿的雪,尽快往前走。
“宾拿比克,这就是我梦见的塔——那座长树枝、像树一样的白塔!就是它!”
阴暗的树下杂乱地布满大石和破碎的小石块,矮怪一边查探一边说:“我想你只是梦到了海霍特的绿天使塔?”
“我是梦到了——我是说,两者兼而有之。但我之前从没见过这个,因此不知道它还带着这棵树的特征!你明白吗?!”
宾拿比克扬起一条杂乱浓密的黑眉毛。“下次有空时,我会再试着扔扔骨头。现在还有没完成的任务。”
他等着大家一个接一个都过来。“我的想法是,”他终于开口,“我们应该尽快扎营。然后用白天的最后几小时,寻找柯尔蒙或荆棘剑的踪迹。”
“他们……”黑斯坦指着走远的希瑟,“……会帮忙吗?”
宾拿比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格力姆克便兴奋地吹了声口哨,指着一堆石头。“看啊,你们!”他说,“我想以前有人来过。看那石头!”
西蒙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往远处的坡道看去,发现一个山洞口有好几排石堆。
“你说得对!”黑斯坦惊叹,“他说得对!就像特纳斯的骨头从北摆向南,那儿肯定有人扎过营。”
“小心!”宾拿比克急切地说,但西蒙已经解开身上的绳索,往岩石堆走去。他小心地走着,每一步都引发一场极微小的雪崩,没多久就上了坡道。他站在山洞旁,伸脚戳着一块松脱的石头。
“这道墙是人工堆砌的,肯定!”他兴奋地回头叫着,“洞口大约十尺宽,有人匆匆忙忙在洞口堆起石头,但不是随便乱堆的——也许是为保暖,或者挡住野兽!”
“最好别嚷嚷,西蒙。”宾拿比克说,“我们马上过去。”
在稀薄的空气和刺骨的寒冷中,西蒙不耐烦地等着,满脑子疑团,看着大家赶过来。然而,黑斯坦已经爬上石堆,两个希瑟依然待在乌顿树的枝条下。他们四下观察一会儿,最后才跟着上来,动作敏捷得像在枝头跳跃的松鼠。
过了一会儿,西蒙的眼睛才适应这黑暗阴森的山洞。当他终于看清时,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
“宾拿比克!他……他们……”
矮怪可以在洞里直起腰,西蒙却只能弯腰半蹲,掌心抵在胸口。
“瑾奇琶啊……!”他说,“他们一直在等我们到来。”
洞里散乱排布着人类的棕色骸骨。骨头靠在洞壁上,血肉全无,只残留些早已锈蚀的黑绿色金属饰件,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冰,就像保存用的玻璃。
“那是柯尔蒙吗?”西蒙问。
“乌瑟斯保佑我们。”施拉迪格在后面呛咳着说,“快出去,空气里肯定有毒!”
“这里没有毒气。”宾拿比克责备道,“要说到底是不是柯尔蒙爵士的队伍——我觉得可能性很大。”
“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死的。”小山洞里,吉吕岐的声音显得异常洪亮,“如果冻死,他们为什么不靠在一起取暖?”他指着洞中分散的尸骸,“如果被动物杀死——或互相争斗而死,为什么骨头排列得这么整齐,像一个个自行躺下似的?”
“这里有很多谜团,值得将来好好讨论。”矮怪回答,“但我们还有任务,而天暗得很快。”
“你们,”施拉迪格说,声音因恐惧而紧张,“到这儿来!这里!”
他站在一具尸骸旁。骨头虽已呈红茜草般的颜色,但从双手伸展、跪在地上的动作来看,他临死前还在祈祷。那对手骨间有块牛奶般的白冰,冰里冻着个腐烂的油布长包裹。
洞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走,紧张而彻底的沉默降临在众人中间。像在模仿这具古老尸骨似的,矮怪和瑞摩加人跪下来,用冰斧削掉冻住的包裹布。油布硬得像木头,一片片、一条条的长碎片被剥开,露出底下漆黑的东西。
“不是金属。”西蒙失望地说。
“荆棘也不是用金属做的。”宾拿比克嘟囔道,“至少不是用你见过的金属。”
施拉迪格挥动斧刃,砍进僵硬的布片,在黑斯坦的帮助下,又扯掉一条。西蒙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宾拿比克是对的。这不是普通的剑,仿佛乌黑的蝴蝶即将破茧而出,西蒙从没见过类似的剑。它有成年人展开双臂、从这头指尖到另一头那么长,通体漆黑。它的剑锋折射出彩光,但剑体黑得如此纯粹,仿佛剑刃的锐利已经超越自然,能将洞里暗淡的光切开,形成彩虹。它的剑柄缠绕着银色的束带——但护手和剑柄圆球却跟其他地方一样也是黑的。如果少了银色握带,它似乎连半点人气都不沾了。从那匀称的形状看来,它更像某种野生的、纯粹的黑暗精华,只是恰好形成如此精致的剑的形状。
“荆棘 。”宾拿比克低声说,满意中带点儿敬畏。
“荆棘。”吉吕岐重复道。西蒙用不着猜,就知道他的语气中蕴含着无限深意。
“这就 完事儿了?”施拉迪格最后说,“真是把好剑。可带着这样一把剑,有什么东西能杀死他们?”
“谁知道柯尔蒙他们发生了什么?”宾拿比克说,“就算有荆棘这样的宝剑,你挨饿时也不能拿它当饭吃。”
所有人依然盯着剑。格力姆克离洞口最近,他伸展身子,站起来,细瘦的双臂抱着身体。
“矮怪说得对,剑不能当饭吃。我生火过夜去。”他走出山洞,站了一会儿,舒展一下筋骨,吹起口哨。调子开始很轻柔,后来愈渐有力。
“石缝里有些灌木,可以用来点火。”施拉迪格在他身后说。
黑斯坦俯下身子,小心地用手指碰碰黑剑。“冷。”他笑了,“没啥奇怪的,对吧?”他转向宾拿比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可以拿着看看不?”
矮怪点点头:“小心。”
黑斯坦伸出手,轻轻握住裹着带子的剑柄,拉了拉,剑一动不动。“冻住了。”他猜测说,又用力拽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冻硬了,这个。”他气喘吁吁,用尽全力还是不成功,喷出的呼吸升腾成一片云。
施拉迪格靠过去帮忙。洞外的格力姆克不再吹口哨,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
瑞摩加人和爱克兰人一起用力,黑剑终于动了,但没从冰里一下子拔出来,只略微往旁边滑了几分,又停下。
“没冻住。”施拉迪格喘着气,“但重得像石碑。我们两个一起也只能勉强动一下!”
“那我们怎么把它弄下山呢,宾拿比克?”西蒙问。他想大笑。此刻,一切都那么愚蠢又诡异——来找一把魔法剑,却没人能拿动!他也伸出手,感觉到这东西冰冷沉重的分量——还有种奇异的感觉。温暖?没错,冰冷的表面似乎有微弱的生命,像条睡着的蛇,正慢慢苏醒过来——或者又是他的想象?
宾拿比克盯着一动不动的剑,抓抓乱糟糟的头发,思考着。接着,格力姆克又出现在山洞里,摇晃着手臂。所有人都转过身,却看到他颓然跪下,倒在地上,仿佛装着食物的麻袋。
另一种荆棘,一支微微颤动的黑箭,刺在他背上。
 
蓝光在银面具上流转,苍白的火光舔过面具轮廓。底下的脸庞曾经就是这张精雕细琢、非人一般美丽的面具的模型。但现在,仍然存活于世的生物中,谁都没见过面具下到底是什么模样。自从乌荼库的脸永远消失在闪亮的线条后,世界已历经了无数次变革。
泛着蓝光的面具转过去,看着布满暗影的巨大石厅,注视着那些正费力完成她交代的任务的匆匆忙忙的仆人们。他们扯开嗓子,唱着赞美和回忆之歌。他们的白发被流琴厅永不止息的风吹动、飘拂。她赞许地听着巫木锤的叮当声,回音穿过冻结的奈琦迦,即北鬼称为泪之面具 的山脉,在迷宫似的无尽廊道里作响。凡人称她的家为风暴之矛,乌荼库知道,它还时常惊扰他们的梦境……就该如此。银色的脸庞轻轻点了点,表示满意。一切已准备就绪。
悬浮的流琴井周围的雾气突然一变,琴音呻吟起来,孤寂的声响仿佛高空的风。北鬼女王知道这不是“他”的声音——“他”能让这流琴歌唱怒吼,那愤怒的曲子令人难以忍受,雷鸣般响彻整个流琴厅。现在絮绕流琴厅的是个更微弱的声音,像迷宫里的虫子,被这里错综的地形困住了。
她抬起裹在银白手套中的手指,指尖离黑色座椅的石扶手不过几寸,打了个小手势。呻吟声更响了,有什么东西颤抖着在井上方的雾气中现出实体——灰剑津锦尊带着痛苦的光,脉动着。有什么东西握着它:一个阴暗的影子,没有形状的手绕在津锦尊的剑柄上。乌荼库对一切了然于胸。她不需要看到乞求者,剑就在那儿,比任何暂时持有它的凡人更真实。
何人来到贺革达亚女王面前 ?她问道。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
埃利加,奥斯坦·亚德的至高王 ,灰暗的影子回答。我决定接受你们主人的条件 。
“主人”这个词惹恼了她。人类 ,她说,话语中带着女王特有的慵懒,你想要的会给你。但你耽搁了很久……似乎太久了 。
有些 ……剑在那灰暗东西的手中摇晃,那人似乎很疲倦。人类是多么臃肿虚弱啊!他们怎么可能造成那样的伤害?我以前以为 ,它继续说……事情的发展会……不一样。现在我改主意了 。
当然。那么,你将收到承诺给你的东西。 
感谢你,女王。作为交换,我也会给你我承诺过的东西…… 
你当然得给我。 
她放下戴着手套的手指,幻象消失了。“他”来了,井底泛起红光。琴完完全全被他占据,响亮地奏起完美的凯旋之歌。
 
“我……不想死……!”格力姆克喘息着,血沫流过下巴和脸颊,歪歪扭扭的牙齿从嘴里露出,像只被猎犬逮住的野兔。“这里……这里太他妈冷了。”他在颤抖。
“谁干的?”西蒙尖声问,震惊和慌乱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不管是谁,”黑斯坦低声说,他面色苍白,俯身看着受重伤的同乡,“他们把我们堵在兔子洞里了。”
“我们得出去!”施拉迪格怒冲冲地说。
“把斗篷绕在手臂上。”宾拿比克说着,把手杖拼成吹管,“没有挡箭的盾牌,这样多少能起点作用。”
吉吕岐一语不发,跨过黑斯坦和倒下的格力姆克,往洞口走去。安乃紧闭双唇,跟在后面。
“吉吕岐王子?”宾拿比克开口问,但希瑟没理睬他。
“一起来吧。”施拉迪格说,“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出去。”他从斗篷里抽出剑。
其他人跟着希瑟往洞口挪动,西蒙则看了一眼那把黑剑荆棘。他们走了那么长的路才找到它——现在又要失去它?万一他们逃离险境,却回不来这个洞穴,那怎么办?他将手放到剑柄上,再次感到那种古怪的震颤,他用力一提,惊愕地发现,它竟被自己的手举了起来。剑确实很重,但双手并用还是能抬起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感到一阵晕眩。两个强壮的男人都举不起,但他却可以。是魔法 ?
西蒙小心地扛着长长的沉重利剑,走到同伴们身边。黑斯坦解开斗篷,却没包在手臂上,而是轻轻盖住格力姆克。受伤的人咳嗽着,流出更多的血。两个爱克兰人都在落泪。
西蒙还来不及提那把剑的事,吉吕岐已经从洞里大步走到堆满石头的洞外,像个自大的杂耍艺人。
“站出来!”他叫道,回音被山谷冰墙反弹回来,“是谁袭击速马奈力之子、岁舞家族后裔、吉吕岐-因-森立王子的同伴?谁要和支达亚开战?”
像是回应他的话,只见一打影子从谷壁后现身,下了谷坡,站在离乌顿树大约三四百尺的位置。他们全都手持武器,还戴着闪烁的面具和白色的兜帽,胸口有风暴之矛的三角标记。
“北鬼?”西蒙喘不上气来,刹那间,连抱在手臂里的怪东西都忘了。
“他们不是贺革达亚。”安乃急促地说,“是听从乌荼库命令行事的人类。”
一个穿斗篷的人迈着摇晃而僵硬的步子走上前来。看那晒黑的皮肤和发白的胡子,西蒙认出了这人。“支达亚,走开。”尹艮·杰戈说,话语冷酷而缓慢,“女王的猎人不打算跟你们起冲突。但躲在后面的人类妨碍了我,他们不能活着离开此地。”
“他们在我的保护之下,人类。”吉吕岐王子拍拍他的剑,“回乌荼库的桌子底下去——这里没有残羹剩饭给你们。”
尹艮·杰戈点点头。“那好吧。”他随手一挥,手下一名猎人立刻搭箭扬弓。吉吕岐迅速拉住背后的施拉迪格,往旁边一跳。箭矢击碎洞口的一块石头。
“发!”王子话音未落,安乃还击的一箭已然出手。那猎人闪开,他的同伙却面朝下倒在雪地上。西蒙一行人在箭雨中飞奔过滑溜溜的石头,跑到冰树底下。短短几分钟内,两边的箭矢都差不多用光。吉吕岐飞箭出手,又快又准,正中奔跑中的一名尹艮手下的眉心,就像射石头上的苹果。在那之前,旁边施拉迪格的大腿中了一箭,好在这支箭先在石头上弹了一下,因此瑞摩加人还有力气咬牙把箭拔掉,一瘸一拐躲到掩体后。
西蒙蹲在形成乌顿树干的一块大石后,暗骂自己竟然把弓和珍贵的箭都落在了山洞里。他看着安乃。渐渐地,希瑟的箭袋空了,便把弓丢到一边,从剑鞘里拔出细细的黑剑,他的表情十分不安,像在努力弥补犯下的过错。西蒙的心狂跳,体内空荡荡,他确信,这份恐惧一定明白地写在了脸上。他低头看着荆棘,感到它脉动的生命。不知怎的,刚才的沉重也不太一样了,竟充满了活力,仿佛群蜂振翅。它像一头被关了很久的野兽,呼吸着诱人的自由空气,骚动不已。
他左手不远处,石树干另一头,黑斯坦和施拉迪格用弯曲的冰枝作掩护,慢慢向前潜行。尹艮知道对方没箭了,便让他的猎人在谷底集合。
“西蒙!”有人轻声叫着。他吓了一跳,转头看见宾拿比克伏在头顶的石头上。
“我们怎么办?”西蒙问,他想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但并不成功。矮怪惊讶地瞪着漆黑的荆棘,它像个乖宝宝,正躺在西蒙怀里。
“怎么会……?”宾拿比克问,圆脸上写满惊讶。
“不知道,我就是拿了起来!我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
矮怪摇摇头。“你先留在这儿。我去看看能帮什么忙。真希望手上有支矛。”他轻巧落地,身子顺势弹开,靴跟踢起一片砂石,飞溅到西蒙身上。
“为了断手约书亚!”黑斯坦大吼,从乌顿树边猛地向白茫茫的谷底跳去。一瘸一拐的施拉迪格果断跟在他后面。他们踏上深深的积雪,速度减慢,像在蜜里奔跑。尹艮的猎人步履维艰地迎上去。双方好像都在跳一曲踌躇的致命舞蹈。
黑斯坦挥舞重剑,还没正面交战,最靠前的白斗篷就捂着喉咙倒下了。
“伊坎努克万岁!”宾拿比克发出胜利的叫喊,伏下身子往吹管里装镖。
第一个尹艮的手下终于和黑斯坦及施拉迪格对上,利剑敲击的声音不断回响。希瑟随后也赶到,在雪地上敏捷地移动。但双方人数差距太大,没一会儿,黑斯坦的头便被剑身打中,倒下,扬起一团雪沫。还好安乃及时跳过去,挡在他面前,才保护他没被当场刺穿。
剑光在微弱的日照中闪烁,痛苦和愤怒的叫声几乎被金铁交击声掩盖。西蒙心情沉重,矮怪射出的飞镖无法伤到裹着厚厚斗篷的猎人,接着,宾拿比克从腰带上抽出长匕首。
他怎么如此勇敢?他个子太小了——没等他的匕首发挥作用,他们就会杀死他! 
“宾拿比克!”他叫道,站了起来,将那把沉重的黑剑高举过头,却被它沉甸甸的重量拖着,身子往前摔去。这时,脚下的大地突然倾斜。他惊慌失措,感到整座山脉都在摇晃,刺耳的隆隆声灌满双耳,像采石场上拖动巨石发出的声音。其他人也都停止厮杀,目瞪口呆地盯着脚下。
隆隆破冰声又一次响起,地面开始往上凸起。谷底中心,离张口结舌、惊恐迷惑的尹艮·杰戈站立的位置只有几肘尺,只见一片巨大的厚冰向上立起,瞬间碎裂变形,伴随大块大块的积雪滑落到地上。
身下大地突如其来的震动,让西蒙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前翻滚,手里还紧紧握住荆棘,最终停在战场中间。但没人注意到他。好像血液被乌顿树冻住似的,所有人都僵在那儿,瞪着破土而出的生物,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冰龙!
一颗跟人差不多高的蛇形脑袋从刚刚形成的地缝中钻出,长满锋利牙齿的大嘴上覆满白鳞,圆瞪的蓝色双眼没有眼白。它长长的脖子左右摇摆,像在好奇地观察着片刻前将自己从长年沉眠中唤醒的生物。接着,快得不可思议,它的大嘴已经叼起一个猎人,将他拦腰生生咬断,把下半身吞进了肚子,鲜血淋漓的上半身被则丢到雪地上,像块废弃的抹布。
“哀喀迦屈 !——是哀喀迦屈!”宾拿比克发出微弱的尖叫。那颗闪着象牙光泽的脑袋又飞快吃掉一个尖叫的白斗篷。剩下的人四散而逃,极度恐慌。冰龙抬起白色脚掌,伸出利爪,抓住裂缝边缘,身子慢慢地从地下钻出。它长长的后背覆盖着古怪的泛白黄色外皮,像张老羊皮纸,长如比武长枪的鞭尾一甩,便把两个哭叫的猎人扫到大洞里去。
西蒙惊愕地坐在雪地上,无法相信面前这头像蜷缩在椅背上的猫一样趴在冰缝边缘的巨型怪物是真的。那颗吻部狭长的脑袋垂下来,正对着他,眨也不眨的浑浊的蓝瞳孔里露出平静又永恒的恶意。他的头突突狂跳,像盯着流动的河水看了太久似的——那对空洞的眼睛真像冰上的缝隙!它看到了他,不知怎的竟像认识他——它跟这座山脉的核心一样古老,又仿佛时光本身那样聪明、残忍又冷漠。
它咧开嘴,吐出带着银色的黑舌头,品尝着空气的味道。大脑袋更靠近了。
“Ske' I,黑朵荷贝之卵!”一个声音叫起来。紧接着,只见安乃跃到那东西紧紧抠住地面的后腿中间。他唱着战歌,将剑用力刺入一条布满鳞片的龙腿上。当龙抬起尾巴,将希瑟拍开时,西蒙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摔倒在地。安乃被甩出五十肘尺远,落在山崖边的雪地上,身旁除了迷雾,什么都没有。吉吕岐愤怒又绝望地叫了一声,冲了过去。
“西蒙!”矮怪大叫,“跑啊 !打不过的!”
当宾拿比克叫喊时,缭绕在西蒙脑子中的迷雾总算散开。他赶紧站起,追着吉吕岐而去。这时,位于裂缝另一边的矮怪猛地往后一跳,险险躲过冰龙的攻击。巨口发出铁门闭合般的声音,咬了个空,矮怪则跳进一道冰隙,消失了。
吉吕岐抱着安乃的身躯,像座雕塑似的一动不动。西蒙向他跑去,扭过头,看到哀喀迦屈正滑下破碎的冰墙,在冰面上迈着短腿,穿过小山谷,如履平地,很快就缩短了它和倒地的猎物间的距离。
西蒙想喊吉吕岐的名字,喉咙却被堵住,只发出仿佛脖子被掐住的咕哝声。这时,希瑟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从族人身边站起,举起那把长长的、刻着如尼文的巫木剑。
“来吧,老东西!”吉吕岐呼喝着,“来尝尝京季株 的滋味,黑朵荷贝的杂种!”
西蒙朝王子走去,满脸痛苦。用不着叫——那条龙本来就往这边来了。
“到后面去……”吉吕岐对走来的西蒙说,突然,他身子往前一斜,脚下的雪地竟在这时塌陷了。吉吕岐朝身后空无一物的悬崖滑去,绝望地伸手抓着旁边的雪,终于停了下来,上半身贴在地面,双脚则在虚空中摇晃。安乃浑身是血,依然安稳地躺在一肘尺外。
“吉吕岐!”西蒙停下脚步。只听身后雷鸣般一声巨响,他转过去,看到哀喀迦屈巨大的白色身躯压碎冰面,继续朝这里扑来,脑袋随着四条腿强有力的步伐左右摇摆。他跳向另一边,远离吉吕岐和安乃,翻滚着,又爬起来。巨龙离西蒙仅有百步之遥,蓝色的圆眼睛随着他移动,也转向跟了过来。
西蒙意识到自己还带着荆棘。他举起它,奇怪的是,这把剑突然变得轻如鸿毛,像随风摇摆的绳子,似乎还在他手中歌唱。他扭头瞟了一眼身后,这里已是悬崖边,几步开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峡谷对面,旋涡般的雾气中浮现出一座远峰——洁白、安静、祥和。
乌瑟斯保佑我, 他想,为什么这条龙不出声呢 ?他的意识似乎飘浮在身体以外。西蒙伸出手,悄悄捏了捏系在脖子上米蕊茉的围巾,再一次紧握裹着银带子的剑柄。哀喀迦屈的头探过来,张开的大嘴犹如黑洞,眼睛仿佛蓝色的灯笼。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最后一刻,他该喊句什么话呢?
当龙嘴里的冰霜气息,带着酸腐冻土和潮湿石头的恶臭,往身上喷来时,他想起有一次,吉吕岐曾说过关于人类的话。
“我在这儿!”他大喊着,荆棘虎虎生风,刺向满含恶意的眼睛,“我是 ……西蒙 !”
不知什么东西卡住剑刃,一团黑血溅到他身上,像火又像冰一样燃烧着,吞噬了他的脸庞。与此同时,庞大的白色东西砸穿地面,带着他一起沉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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