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分布:有形与无形
奶妈在石斯帕尔角下了马车,由弗瑞克斯接回家,回程时,她抱怨了一路。腰痛啊、肾虚啊、足弓下陷啊、牙龈肿痛啊、腰腿酸痛啊……弗瑞克斯想问,还有你的自我膨胀呢?他有一阵子没跟人打过交道,但也知道这句话无礼。奶妈随着马车晃动,兀自生闷气,铁了心要坐稳,就这样,总算到了芦苇浒附近的宅院。
梅兰娜迎接弗瑞克斯的时候有几分扭捏。她喃喃地说:“我的胸甲,我的脊柱。”严冬过后,她更见纤弱,颧骨也更突出,皮肤好像用画家的钢丝刷蹭过——她倒是一直有种蚀刻画的模样。通常她吻他的时候总是毫无保留,这次却有些拘束,他一阵紧张,然后发现阴暗的角落还有一位陌生人。寒暄之后,奶妈和梅兰娜忙着张罗饭菜,弗瑞克斯倒了些燕麦给拉车的可怜的老马,然后才沐浴着春天的夜色坐下,招呼女儿。
艾芙芭有些警惕。他从口袋里摸出削给她的小玩具,是一只尖喙展翅的小麻雀。他低声说:“瞧,芙蓉。”(梅兰娜讨厌这个小名儿,所以他故意要这么叫:这是他们父女俩的秘密纽带,对抗世界的契约。)“瞧我在森林里捡到什么好玩意了。一只小小的枫木鸟儿。”
小孩子接过小鸟,轻轻地抚摸,然后把鸟头含在嘴里。弗瑞克斯硬着头皮等着那声不可避免的咔嚓,努力咽下失望的叹息。不过艾芙芭并没有咬,她吮吸了几口,拿出来瞧了瞧。鸟儿沾湿了,更加鲜活。
弗瑞克斯说:“喜欢吧?”
她点点头,摸着鸟翅膀。弗瑞克斯看她不注意,趁机把她抱到膝头,把长着一把卷胡子的下巴贴在她头发上——她的味道像肥皂、像柴火烟、像烤焦的面包,是健康好闻的味道——他闭上双眼。回家真好。
冬天里,他住在狮鹫首上风坡一间废弃的牧羊人小屋,祈祷、斋戒,深深自省,再神游物外。有何不可?待在家里,他要承受幽闭的疫水谷村民的奚落;他们认为,宙龙演的那个伤风败俗的堕落牧师预言了某个畸形儿的降生,他们自有主张。打那以后,再也没人去参加他的礼拜仪式。隐居生活,至少是偶尔的隐居生活,可以表示出他在忏悔、在为接下来的什么事做准备。究竟是什么事呢?
他清楚,这种生活和梅兰娜嫁给他时的期望天差地别。以弗瑞克斯的背景,很可能当上教士代表,甚至有望升任主教。他曾想象梅兰娜会高兴过上社交女主人的生活,组织节日宴会、慈善舞会、主教茶会。事与愿违——他看到她映着炉火,攥着仅剩的一根过冬的脱水胡萝卜,削到煎鱼锅里。她日益消瘦,陷在不愉快的婚姻里,守着寒冷阴郁的湖畔。弗瑞克斯感觉到,她其实很庆幸他时不时地出门,这样她才能体会团聚的喜悦。
沉思间,他的胡子扎到了艾芙芭的脖颈,她一把掰断了木麻雀的翅膀,塞进嘴里,像口哨一样吮吸。她挣开他的怀抱,跑到屋檐上挂的玻璃片前面,用力拍打。
做父亲的制止道:“别,待会儿该打碎了!”
“她的打不碎。”在水槽前洗漱的奎德林旅人走了过来。
弗瑞克斯指着残缺的小鸟儿说:“她刚才还把玩具弄成残疾了。”
龟心说:“她的喜欢是不完整的东西。我觉得。小女娃的更爱是玩破东西。”
弗瑞克斯没太听懂,但还是点点头。好几个月没听过人说话,他知道最初很不适应。之前旅店的跑堂爬上狮鹫首,跟他说奶妈捎信叫他去石斯帕尔角接人,那小子一开始就以为弗瑞克斯是野人:说话叽里咕噜,还蓬头垢面。弗瑞克斯不得不背了一小段《奥兹亚特》,好证明自己是个人:“无边之绿土,绿叶延绵。”——他当时只想起这一句。
弗瑞克斯问:“为什么打不碎?”
“因为我的不让它打碎做的。”龟心冲弗瑞克斯微笑,并没有挑衅的意味。艾芙芭好像把那块亮闪闪的玻璃当成玩具,举着跑来跑去,看那不完美的表面映着阴影、倒影、光线,几乎像在玩耍。
弗瑞克斯和龟心同时开口,一个问:“你要去哪儿?”另一个问:“你是哪里人?”
弗瑞克斯先回答:“我是蛮支金人。”
“我的以为蛮支金人没有我高和你高。”
“农人和佃户是的,不过祖上有点血统的后来都和贵族人家通婚了。你呢?你是奎德林州来的?”
奎德林人回答“是”。他洗过的红头发这会儿形成了一圈光环。弗瑞克斯看到梅兰娜舍得把水供给路过的旅人洗澡,大感欣慰。可能她终于适应乡下生活了。要知道,老天慈悲,奎德林人是最低贱的种族,再低一点就不属于人类了。
只听这位奎德林人说:“我的知道,坳沃地方很小。离开前,我的不知道有山,山外还有山,这些尖脊梁外还有的广阔世界。模糊的远处让我眼睛疼过,因为我的不能让它看见。请老爷的讲讲知道的世界。”
弗瑞克斯捡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画了一只平放的鸡蛋。他说:“是上学的时候学的,这个圆就是奥兹。中间画个叉。”他一边说,一边把椭圆分成四部分,“笼统说,就是一张馅饼切成四份。上边是吉利金,都是城镇、大学、剧院啊什么的,所谓的文明生活,还有工业。”他按顺时针的方向接着讲,“东边是蛮支金,也就是我们这里。土地广袤,奥兹的面包篮子,除了南边山区——就是我画的这几道,在西哈丁区,你爬的就是这片山。”他画了几条折线,“奥兹正南方就是奎德林州。听说是穷山恶水,全是沼泽,没法耕作,虫灾不断,瘴气弥漫。”龟心有些困惑,但还是点点头。“最后是西边,就是大家口中的‘瘟鸡’州了。只听说那边气候干燥、人烟稀少,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龟心问:“周围呢?”
“都是大漠。西北是砂岩,东南是斑岩。以前都说沙地有毒,能要人命,不过那都是典型的官方口径,为了防止夷兀和窟牛部落侵略。蛮支金土壤肥沃,适合耕作;吉利金也不错。至于格利谷嘛,在上边。”他在东北方向吉利金和蛮支金接壤的地方画了几道,“有翡翠矿和著名的格利谷运河。我知道蛮支金和吉利金为格利谷归谁争执不下,对此我不予置评。”
龟心掌心弯曲,手在图上方移动,仿佛在空中读地图。他问:“那这里呢?这里是哪儿?”
弗瑞克斯不知道他是不是问奥兹上空。“无名神的神域?他国?你是统一教徒?”
“龟心的是吹玻璃匠。”
“我指信仰。”
龟心低下头,避开弗瑞克斯的目光。“龟心的不知道名字叫什么。”
“我不了解奎德林那边,”弗瑞克斯发觉可能发展一个新教徒,热络起来,“不过吉利金和蛮支金主要都是统一教徒。大体取代了洛林异教。奥兹上下的统一教圣祠和礼拜堂都有几百年历史。奎德林州一个信徒都没有吗?”
“龟心的不懂这是什么。”
“时下正派的统一教徒一窝蜂跑去加入什么享乐教,”弗瑞克斯鼻子里哼了一声,“甚至还有什么嘀嗒教,那根本连教派都不能算。那些无知之流,如今只知道追逐热闹。古时候的统一教僧侣和默修女早就认清在宇宙中的位置——生命之源至高无上,无以名之;现在,随便来个老掉牙的术士,大家就跑去吻人家袍子。纵欲分子、无政府分子、诡辩分子!个人自由和感官享受高于一切!好像巫术有一点道德律似的!什么媚术、歪门邪道的魔法、声光特效表演、骗人的变身术!江湖郎中、通灵术士、草药偏方、胡说八道的纵欲派!卖的都是假方子、老巫婆的谶语、小儿科的魔咒!我真想吐。”
龟心说:“龟心的给你倒水,龟心的扶你躺下?”他用小牛皮一样柔软的手指触碰弗瑞克斯的脖子。弗瑞克斯打了个激灵,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吼起来了。奶妈和梅兰娜端着煎鱼锅,默默地站在走廊上。
“是比喻的说法,我不想吐,”对于外乡人表露的关切之情,他心下感动,“我觉着该吃饭了。”
他们开饭了。艾芙芭一口没吃,专心把蒸鱼的鱼眼挖出来,想安在断了翅膀的木头鸟上。奶妈好脾气地唠叨湖上的风、她一阵阵冷、脊梁不舒服、消化不良。她的胀气传到几英里远,弗瑞克斯尽量不动声色地挪到上风处,最后发觉自己坐到了长凳上奎德林人的身边。
弗瑞克斯用叉子指着奥兹地图问:“你都清楚了?”
奎德林人问:“翡翠城的在哪儿?”他一张嘴,露出几根鱼刺。
弗瑞克斯回答:“正中央。”
“奥兹玛的在那儿。”
“奥兹玛,天定的奥兹国女王。他们是这么说,不过在我们心中,无名神主宰一切。”
龟心问道:“无名怎么主宰——”
梅兰娜大声打断他:“饭桌上不谈宗教,这是家规,从我们结婚时就定了的,龟心,人人都得遵守。”
“况且我始终信仰洛林。”奶妈冲弗瑞克斯做了个鬼脸,“我们这种老人家就有这个资格。外乡人,你知道洛林吗?”
龟心摇摇头。
弗瑞克斯说:“既然不谈宗教,那自然也不能谈异端邪说——”但奶妈仗着是客,又擅长装聋作哑,不管不顾地说下去。
“仙女洛林飞越荒漠,看到地上青葱可爱的奥兹国。她留下女儿奥兹玛掌管奥兹国,然后离开了,但许诺会在奥兹最黑暗的时刻再次来临。”
弗瑞克斯不屑地哼了一声。
奶妈嗤之以鼻:“你少哼我,‘虔诚者’弗瑞克斯帕尔,你有你的信仰,我也有我的。至少我的信仰没给我惹那么多麻烦,不像你。”
“奶妈,你消消气。”梅兰娜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弗瑞克斯说:“胡说,奥兹玛在翡翠城,凡是见过她本人或者肖像的人都知道,她是土生土长的吉利金人,宽额头、门牙间有个细缝,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还有情绪起伏不定——爱发火,完全是吉利金个性。梅兰娜,你见过她本人,快告诉他。”
梅兰娜坦白地说:“哦,她自有一股雍容之气。”
龟心问:“是仙女的女儿?”
弗瑞克斯说:“更是胡说。”
奶妈愤愤然:“谁胡说了!”
弗瑞克斯说:“他们相信她会不断重生,像凤凰一样。可笑,可笑!三百年来,历代奥兹玛个性千奇百怪!‘说谎者’奥兹玛是虔诚的默修女,她住在修女院钟楼最顶层,就靠水桶传递命令。她就是个疯子。‘战神’奥兹玛征服了格利谷,虽然是暂时的。她下令调运翡翠,用来装饰翡翠城。‘书呆子’奥兹玛整天埋头谱系学,一辈子没做别的。还有‘乏人爱’奥兹玛,她养了一群白鼬当宠物,就是她向农户征收苛捐杂税,开始铺设黄砖路,现在项目无以为继,要我说,是活该。”
龟心问:“现任奥兹玛呢?”
梅兰娜接口道:“说起来,当年我有幸在社交季见过上一任奥兹玛,那是在翡翠城——我外祖父瑟洛普阁下在城里有一所宅子。十五岁那年冬天,家人带我去见识世面。大家称她为‘胆汁质’奥兹玛,因为她脾胃不好。她身形活像独角湖鲸,但打扮得美艳动人。我在‘奥兹歌以载情音乐节’上见过她和她夫君帕斯托里厄斯。”
龟心一脸困惑:“她的不当女王了?”
弗瑞克斯回答:“她不幸去世了,误食耗子药之类的。”
奶妈说:“可以说去世,也可以说灵魂转到女儿奥兹玛·迪佩塔里厄斯身上。”
梅兰娜说:“现任奥兹玛和艾芙芭差不多大,所以由她父亲帕斯托里厄斯担任摄政奥兹玛,直到奥兹玛公主长大成人后正式继承王位。”
龟心摇头表示不解。弗瑞克斯很生气,他们浪费这么多时间讨论尘世的统治者,却对永恒之国置之不理;另外奶妈又一阵消化不良,一桌人备感同情——为各自的嗅觉器官。
话说回来,弗瑞克斯虽然气恼,但回家来的确很开心。梅兰娜那样美艳动人——落日之后,她整个人都仿佛熠熠生辉,另外,他还结识了身边这个笑吟吟、朴实的龟心。或许是因为龟心在宗教方面是白纸一张,对弗瑞克斯来说既是挑战,也充满吸引,近乎诱惑。
奶妈告诉龟心:“奥兹地下住着一条龙,藏在洞穴里,世界就是这条龙做的梦,等龙醒来,会把世界一把火烧掉——”
弗瑞克斯忍不住吼:“你闭嘴,封建迷信,一派胡言!”
艾芙芭在高低不平的木地板上爬来爬去。她龇着牙吼了一声——好像她知道什么是龙、她正在假扮龙。衬着那身绿皮肤倒像模像样,仿佛她就是龙生的。她又吼了一声——弗瑞克斯呻吟:“哎哟,宝贝,别这样。”——她尿了一地板,凑过头去闻了闻,随即露出又满足又恶心的表情。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梅兰娜迎接弗瑞克斯的时候有几分扭捏。她喃喃地说:“我的胸甲,我的脊柱。”严冬过后,她更见纤弱,颧骨也更突出,皮肤好像用画家的钢丝刷蹭过——她倒是一直有种蚀刻画的模样。通常她吻他的时候总是毫无保留,这次却有些拘束,他一阵紧张,然后发现阴暗的角落还有一位陌生人。寒暄之后,奶妈和梅兰娜忙着张罗饭菜,弗瑞克斯倒了些燕麦给拉车的可怜的老马,然后才沐浴着春天的夜色坐下,招呼女儿。
艾芙芭有些警惕。他从口袋里摸出削给她的小玩具,是一只尖喙展翅的小麻雀。他低声说:“瞧,芙蓉。”(梅兰娜讨厌这个小名儿,所以他故意要这么叫:这是他们父女俩的秘密纽带,对抗世界的契约。)“瞧我在森林里捡到什么好玩意了。一只小小的枫木鸟儿。”
小孩子接过小鸟,轻轻地抚摸,然后把鸟头含在嘴里。弗瑞克斯硬着头皮等着那声不可避免的咔嚓,努力咽下失望的叹息。不过艾芙芭并没有咬,她吮吸了几口,拿出来瞧了瞧。鸟儿沾湿了,更加鲜活。
弗瑞克斯说:“喜欢吧?”
她点点头,摸着鸟翅膀。弗瑞克斯看她不注意,趁机把她抱到膝头,把长着一把卷胡子的下巴贴在她头发上——她的味道像肥皂、像柴火烟、像烤焦的面包,是健康好闻的味道——他闭上双眼。回家真好。
冬天里,他住在狮鹫首上风坡一间废弃的牧羊人小屋,祈祷、斋戒,深深自省,再神游物外。有何不可?待在家里,他要承受幽闭的疫水谷村民的奚落;他们认为,宙龙演的那个伤风败俗的堕落牧师预言了某个畸形儿的降生,他们自有主张。打那以后,再也没人去参加他的礼拜仪式。隐居生活,至少是偶尔的隐居生活,可以表示出他在忏悔、在为接下来的什么事做准备。究竟是什么事呢?
他清楚,这种生活和梅兰娜嫁给他时的期望天差地别。以弗瑞克斯的背景,很可能当上教士代表,甚至有望升任主教。他曾想象梅兰娜会高兴过上社交女主人的生活,组织节日宴会、慈善舞会、主教茶会。事与愿违——他看到她映着炉火,攥着仅剩的一根过冬的脱水胡萝卜,削到煎鱼锅里。她日益消瘦,陷在不愉快的婚姻里,守着寒冷阴郁的湖畔。弗瑞克斯感觉到,她其实很庆幸他时不时地出门,这样她才能体会团聚的喜悦。
沉思间,他的胡子扎到了艾芙芭的脖颈,她一把掰断了木麻雀的翅膀,塞进嘴里,像口哨一样吮吸。她挣开他的怀抱,跑到屋檐上挂的玻璃片前面,用力拍打。
做父亲的制止道:“别,待会儿该打碎了!”
“她的打不碎。”在水槽前洗漱的奎德林旅人走了过来。
弗瑞克斯指着残缺的小鸟儿说:“她刚才还把玩具弄成残疾了。”
龟心说:“她的喜欢是不完整的东西。我觉得。小女娃的更爱是玩破东西。”
弗瑞克斯没太听懂,但还是点点头。好几个月没听过人说话,他知道最初很不适应。之前旅店的跑堂爬上狮鹫首,跟他说奶妈捎信叫他去石斯帕尔角接人,那小子一开始就以为弗瑞克斯是野人:说话叽里咕噜,还蓬头垢面。弗瑞克斯不得不背了一小段《奥兹亚特》,好证明自己是个人:“无边之绿土,绿叶延绵。”——他当时只想起这一句。
弗瑞克斯问:“为什么打不碎?”
“因为我的不让它打碎做的。”龟心冲弗瑞克斯微笑,并没有挑衅的意味。艾芙芭好像把那块亮闪闪的玻璃当成玩具,举着跑来跑去,看那不完美的表面映着阴影、倒影、光线,几乎像在玩耍。
弗瑞克斯和龟心同时开口,一个问:“你要去哪儿?”另一个问:“你是哪里人?”
弗瑞克斯先回答:“我是蛮支金人。”
“我的以为蛮支金人没有我高和你高。”
“农人和佃户是的,不过祖上有点血统的后来都和贵族人家通婚了。你呢?你是奎德林州来的?”
奎德林人回答“是”。他洗过的红头发这会儿形成了一圈光环。弗瑞克斯看到梅兰娜舍得把水供给路过的旅人洗澡,大感欣慰。可能她终于适应乡下生活了。要知道,老天慈悲,奎德林人是最低贱的种族,再低一点就不属于人类了。
只听这位奎德林人说:“我的知道,坳沃地方很小。离开前,我的不知道有山,山外还有山,这些尖脊梁外还有的广阔世界。模糊的远处让我眼睛疼过,因为我的不能让它看见。请老爷的讲讲知道的世界。”
弗瑞克斯捡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画了一只平放的鸡蛋。他说:“是上学的时候学的,这个圆就是奥兹。中间画个叉。”他一边说,一边把椭圆分成四部分,“笼统说,就是一张馅饼切成四份。上边是吉利金,都是城镇、大学、剧院啊什么的,所谓的文明生活,还有工业。”他按顺时针的方向接着讲,“东边是蛮支金,也就是我们这里。土地广袤,奥兹的面包篮子,除了南边山区——就是我画的这几道,在西哈丁区,你爬的就是这片山。”他画了几条折线,“奥兹正南方就是奎德林州。听说是穷山恶水,全是沼泽,没法耕作,虫灾不断,瘴气弥漫。”龟心有些困惑,但还是点点头。“最后是西边,就是大家口中的‘瘟鸡’州了。只听说那边气候干燥、人烟稀少,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龟心问:“周围呢?”
“都是大漠。西北是砂岩,东南是斑岩。以前都说沙地有毒,能要人命,不过那都是典型的官方口径,为了防止夷兀和窟牛部落侵略。蛮支金土壤肥沃,适合耕作;吉利金也不错。至于格利谷嘛,在上边。”他在东北方向吉利金和蛮支金接壤的地方画了几道,“有翡翠矿和著名的格利谷运河。我知道蛮支金和吉利金为格利谷归谁争执不下,对此我不予置评。”
龟心掌心弯曲,手在图上方移动,仿佛在空中读地图。他问:“那这里呢?这里是哪儿?”
弗瑞克斯不知道他是不是问奥兹上空。“无名神的神域?他国?你是统一教徒?”
“龟心的是吹玻璃匠。”
“我指信仰。”
龟心低下头,避开弗瑞克斯的目光。“龟心的不知道名字叫什么。”
“我不了解奎德林那边,”弗瑞克斯发觉可能发展一个新教徒,热络起来,“不过吉利金和蛮支金主要都是统一教徒。大体取代了洛林异教。奥兹上下的统一教圣祠和礼拜堂都有几百年历史。奎德林州一个信徒都没有吗?”
“龟心的不懂这是什么。”
“时下正派的统一教徒一窝蜂跑去加入什么享乐教,”弗瑞克斯鼻子里哼了一声,“甚至还有什么嘀嗒教,那根本连教派都不能算。那些无知之流,如今只知道追逐热闹。古时候的统一教僧侣和默修女早就认清在宇宙中的位置——生命之源至高无上,无以名之;现在,随便来个老掉牙的术士,大家就跑去吻人家袍子。纵欲分子、无政府分子、诡辩分子!个人自由和感官享受高于一切!好像巫术有一点道德律似的!什么媚术、歪门邪道的魔法、声光特效表演、骗人的变身术!江湖郎中、通灵术士、草药偏方、胡说八道的纵欲派!卖的都是假方子、老巫婆的谶语、小儿科的魔咒!我真想吐。”
龟心说:“龟心的给你倒水,龟心的扶你躺下?”他用小牛皮一样柔软的手指触碰弗瑞克斯的脖子。弗瑞克斯打了个激灵,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吼起来了。奶妈和梅兰娜端着煎鱼锅,默默地站在走廊上。
“是比喻的说法,我不想吐,”对于外乡人表露的关切之情,他心下感动,“我觉着该吃饭了。”
他们开饭了。艾芙芭一口没吃,专心把蒸鱼的鱼眼挖出来,想安在断了翅膀的木头鸟上。奶妈好脾气地唠叨湖上的风、她一阵阵冷、脊梁不舒服、消化不良。她的胀气传到几英里远,弗瑞克斯尽量不动声色地挪到上风处,最后发觉自己坐到了长凳上奎德林人的身边。
弗瑞克斯用叉子指着奥兹地图问:“你都清楚了?”
奎德林人问:“翡翠城的在哪儿?”他一张嘴,露出几根鱼刺。
弗瑞克斯回答:“正中央。”
“奥兹玛的在那儿。”
“奥兹玛,天定的奥兹国女王。他们是这么说,不过在我们心中,无名神主宰一切。”
龟心问道:“无名怎么主宰——”
梅兰娜大声打断他:“饭桌上不谈宗教,这是家规,从我们结婚时就定了的,龟心,人人都得遵守。”
“况且我始终信仰洛林。”奶妈冲弗瑞克斯做了个鬼脸,“我们这种老人家就有这个资格。外乡人,你知道洛林吗?”
龟心摇摇头。
弗瑞克斯说:“既然不谈宗教,那自然也不能谈异端邪说——”但奶妈仗着是客,又擅长装聋作哑,不管不顾地说下去。
“仙女洛林飞越荒漠,看到地上青葱可爱的奥兹国。她留下女儿奥兹玛掌管奥兹国,然后离开了,但许诺会在奥兹最黑暗的时刻再次来临。”
弗瑞克斯不屑地哼了一声。
奶妈嗤之以鼻:“你少哼我,‘虔诚者’弗瑞克斯帕尔,你有你的信仰,我也有我的。至少我的信仰没给我惹那么多麻烦,不像你。”
“奶妈,你消消气。”梅兰娜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弗瑞克斯说:“胡说,奥兹玛在翡翠城,凡是见过她本人或者肖像的人都知道,她是土生土长的吉利金人,宽额头、门牙间有个细缝,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还有情绪起伏不定——爱发火,完全是吉利金个性。梅兰娜,你见过她本人,快告诉他。”
梅兰娜坦白地说:“哦,她自有一股雍容之气。”
龟心问:“是仙女的女儿?”
弗瑞克斯说:“更是胡说。”
奶妈愤愤然:“谁胡说了!”
弗瑞克斯说:“他们相信她会不断重生,像凤凰一样。可笑,可笑!三百年来,历代奥兹玛个性千奇百怪!‘说谎者’奥兹玛是虔诚的默修女,她住在修女院钟楼最顶层,就靠水桶传递命令。她就是个疯子。‘战神’奥兹玛征服了格利谷,虽然是暂时的。她下令调运翡翠,用来装饰翡翠城。‘书呆子’奥兹玛整天埋头谱系学,一辈子没做别的。还有‘乏人爱’奥兹玛,她养了一群白鼬当宠物,就是她向农户征收苛捐杂税,开始铺设黄砖路,现在项目无以为继,要我说,是活该。”
龟心问:“现任奥兹玛呢?”
梅兰娜接口道:“说起来,当年我有幸在社交季见过上一任奥兹玛,那是在翡翠城——我外祖父瑟洛普阁下在城里有一所宅子。十五岁那年冬天,家人带我去见识世面。大家称她为‘胆汁质’奥兹玛,因为她脾胃不好。她身形活像独角湖鲸,但打扮得美艳动人。我在‘奥兹歌以载情音乐节’上见过她和她夫君帕斯托里厄斯。”
龟心一脸困惑:“她的不当女王了?”
弗瑞克斯回答:“她不幸去世了,误食耗子药之类的。”
奶妈说:“可以说去世,也可以说灵魂转到女儿奥兹玛·迪佩塔里厄斯身上。”
梅兰娜说:“现任奥兹玛和艾芙芭差不多大,所以由她父亲帕斯托里厄斯担任摄政奥兹玛,直到奥兹玛公主长大成人后正式继承王位。”
龟心摇头表示不解。弗瑞克斯很生气,他们浪费这么多时间讨论尘世的统治者,却对永恒之国置之不理;另外奶妈又一阵消化不良,一桌人备感同情——为各自的嗅觉器官。
话说回来,弗瑞克斯虽然气恼,但回家来的确很开心。梅兰娜那样美艳动人——落日之后,她整个人都仿佛熠熠生辉,另外,他还结识了身边这个笑吟吟、朴实的龟心。或许是因为龟心在宗教方面是白纸一张,对弗瑞克斯来说既是挑战,也充满吸引,近乎诱惑。
奶妈告诉龟心:“奥兹地下住着一条龙,藏在洞穴里,世界就是这条龙做的梦,等龙醒来,会把世界一把火烧掉——”
弗瑞克斯忍不住吼:“你闭嘴,封建迷信,一派胡言!”
艾芙芭在高低不平的木地板上爬来爬去。她龇着牙吼了一声——好像她知道什么是龙、她正在假扮龙。衬着那身绿皮肤倒像模像样,仿佛她就是龙生的。她又吼了一声——弗瑞克斯呻吟:“哎哟,宝贝,别这样。”——她尿了一地板,凑过头去闻了闻,随即露出又满足又恶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