玟窟斯
出发
1
七年默修女动身离开的这天,庶务修女从怀中掏出一把巨大的铁钥匙,打开储藏室,说:“进来吧。”庶务修女从衣橱里拿了三件黑衬衣、六件贴身背心、几副手套和一条披肩,又递过那把扫帚,最后装了一篮子基本药品,以备不时之需:药草、根茎、酊剂、芸香、软膏、止痛膏。另外有些纸,虽然不多,大概十二张,形状厚度各异。如今奥兹的纸张供应愈发紧缺。庶务修女叮嘱道:“省着点,物尽其用。”接着翻出一根笔管。是凤凰毛制成的,素有持久耐用的美名。三罐黑墨水,用蜡疙瘩封口。
奥茨·曼格尔汉德和年迈的住持师傅在回廊里等着。修女院出手慷慨,奥茨很在意这笔钱,但等她见到庶务修女领来的那个面色阴沉的默修女,心下不由一沉。住持说道:“这就是旅客,圣阿尔芙芭修女。她多年来潜心静修、照顾病人,疏于与人交流。不过她是时候离开了,她也决定离开。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奥茨打量着这位旅客。“师傅,草径车队可不能保证谁都能活下来。过去这十来年,我带过二十多次队,很惭愧,不幸丧命的可比想的要多。”
住持答道:“离开是她自愿的。要是她什么时候想回来,修院的大门随时开着。她是我们中的一份子。”
奥茨却觉着她跟什么都不贴边。不像白痴,也不像聪明人。圣阿尔芙芭修女一直盯着地面,年纪在三十岁上下,但有种病恹恹的青春期气质。
住持一指默修院整整齐齐的前院。“行李在那边,你没问题吧?”只见院子中央摆着一小堆东西。她转身对即将离去的默修女说,“无名神的爱子,你要离开我们,踏上这一趟赎罪之旅。你认为不了却罪愆,永远于心不安。默修院毫无条件的沉默,你不再需要了。你要找回自我。因此我们在此为你送行,愿你此行圆满。神风保佑你,好姐妹。”
旅客一直垂眼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住持叹了口气。“我们要回去诵经了。”她从面纱深处的一卷纸币里抽出几张,递给奥茨·曼格尔汉德说:“这些应该足够了,还会有剩余。”
的确不吝啬。要带这个郁郁寡欢的女子穿过凯尔山,奥茨获益不菲——比其他几个乘客加起来还多。她说:“师傅,您太善良啦。”她用有劲儿的那只手接过钱,用没力的那只做了个虔敬礼。
住持和气地答道:“善良哪有太不太呢。”她转眼消失在修女院门后,速度着实惊人。庶务修女说:“从今往后你全靠自己啦,小艾姐妹。愿一路上星辰保佑你!”说着也转身走了。奥茨把行李和杂物拎到大车上,发现箱子后面睡了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胖小子。她嚷嚷:“走开。”但那个男孩咕哝:“我也一起去,她们说的。”圣阿尔芙芭对此不置可否。奥茨这才明白,护送这个绿油油的默修女,修女院出手何以这么阔绰。
圣格琳达修女院位于歇尔浅滩,在翡翠城西南方向,过去要走十二个钟头,归城里的默修院管理。据住持介绍,圣阿尔芙芭修女在城里待了两年,在这儿待了五年。奥茨一扯缰绳,启程了。她问:“你现在逃出了那座圣牢笼,还想顶着‘修女’的名头吗?”
旅客回答说:“叫小艾就行。”
“那个男孩呢,他叫什么?”
小艾耸了耸肩膀。
几英里后,马车赶上了大车队。总共有四辆四轮马车、十五个旅客,加上小艾和那个小子,人就齐了。奥茨·曼格尔汉德给大家说了说计划路线:往南沿着凯尔湖,往西穿过宫布里亚关,往西北跨越千年草原,在其亚莫科打个尖,往大西北再走一段。奥茨解释说,玟窟斯不开化,有些部落得防着:尤纳马拓、斯酷噜、阿姬祁。另外还有野兽,还有幽灵。大家得齐心协力,相互信任。
小艾好像充耳不闻。她摆弄着凤凰羽毛,在脚间的土地上画图案,一圈一圈的,像盘绕的龙身、袅袅的炊烟。小男孩蹲在八九英尺外,一脸警惕。他替她拎行李、跑腿,看起来是她的小跟班,但两个人没有眼神和语言交流。奥茨觉着古怪极了,暗暗希望这不是凶兆。
日落时分,草径车队出发了,只赶了几英里路,最后停在河床边,开始第一晚的露营。一行人——主要是吉利金人——很不踏实地各自感叹胆量过人,居然毅然踏出奥兹中心,到远方涉险!他们目的各异:做生意、家庭需要、还债、报仇。玟窟斯是蛮荒之地,瘟鸡人愚昧残暴,对自来水、道德礼法几乎一无所知;一行人唱歌助兴。奥茨跟着唱了一小会儿。她心里清楚,比起深入玟窟斯,几乎没有谁不想待在原地。或许那个小艾是个例外;她一直闷声不语。
他们背向吉利金的丰饶,跨过州界,踏上了玟窟斯:湿润的棕色土壤,地表散着一层卵石。夜里,有蜥蜴星指明方向:往南,沿着大凯尔山脚,直达宫布里亚关危险的隘口。路堤上长满了松柏和乌黑的星浆木,像参差的牙齿。白天,树木撒下一片阴凉;夜里,高耸的树枝间栖满了攫鸮和蝙蝠。
小艾常常彻夜不眠。思绪渐渐浮现;茫茫旷野中,鸟鸣渐悄,流星在天上划出预言;思绪似乎更加开阔。有时候她试着用凤凰毛笔记下来,有时候只在头脑里组织词句,并不往纸上写。
修女院外的生活如此具体,像一片云雾笼罩,过去这七年已然模糊不清了。那段时间连成一片——整日擦洗赤土地面,手却从不碰水;一间屋子要擦上几个小时,但地面比什么时候都干净。酿酒、照顾病人、在养老院帮忙——克拉厄学院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道袍的好处是不必争着与众不同;无名神或者大自然又能创造出多少份与众不同?每天按部就班,不必再想自我,不必摸索,就有门路。那些细微的变化:红鸟落在窗棂上,春天来了;露台上有叶子要耙了,又是秋天——足矣。三年谨守缄默、两年低语,之后由住持提拔(调用),在绝症病房又是两年。
一连九个月——小艾在星空下思索,想象跟别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她照顾垂死的以及不知如何死去的病人。渐渐地,她习惯了死亡,体会到其中的美。人就像一片叶子,完整地逝去,除非哪里出了毛病:这里,那里,还有这里。护士的身份,她本来可以当到天荒地老;把手腕在浆洗的床单上摆成赏心悦目的形状,朗读所谓安抚人心的经文胡诌。对于死亡,她应付自如。
直到一年前,面无血色、卧病不起的蒂贝特被抬到不治之家。虽然她蒙着头纱、默不出声,神智尚在的他还是认了出来。别看他体弱无力、不能自行排便、大块大块地脱皮,却还是比她懂得生活。他自私地把她当作有个性的人,叫唤她的名字。他插科打诨、回忆往事、抱怨朋友们纷纷背弃;他注意她每天有什么新动作、新念头。他提醒了她,她仍旧是会思考的。他以疲乏的病体审视她,令她不情不愿地获得重生,再次成为有个性的人。即使不彻底。
后来他死了,住持吩咐她:该离开了,去为从前的过错赎罪。至于是什么过错,其实连住持也不清楚。赎过之后呢?——嗯,她还年轻,可以生儿育女。拿好扫帚,记住两件事:逆来顺受、神秘莫测。
这天晚上,小艾又坐在星空下。奥茨凑过来:“你睡不着。”
她一脑子想法,无奈词汇贫乏,只咕哝了两声。奥茨讲了几个笑话,小艾勉强微笑,不过奥茨一个人笑就够了。爽朗的大笑。小艾觉得累。
奥茨说:“厨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她讲了什么无关痛痒的小趣闻,把自己逗笑了。小艾希望能听进去、能笑出来,但头上星斗密布,不像盐粒,更像闪闪发光的鱼卵;赌咒着调转方向,咯吱作响,她真想听见。可是听不清。奥茨喉咙太粗,声音太吵。
世界上值得恨的太多,值得爱的更数不清。
没几天,他们就到了凯尔湖。这摊杀气腾腾的水只有一窄条,仿佛雷雨云上削下来的一角。湖水灰蒙蒙,光也照不亮。奥茨说:“所以马不肯喝,人也是;所以才没建渠引水,供给翡翠城。一潭死水。看谁还自认见多识广。”一行人啧啧称奇。湖西岸矗立着一抹淡紫色的阴影——大凯尔山露了脸,翻过去就是玟窟斯了。从这里看去,群山像气体一样稀薄。
奥茨教大家用迷雾咒,以防尤纳马拓猎人袭击。小艾的那个跟班问:“我们会被袭击?别怕,我早把他们灭了。”这种恐惧感蔓延开来。奥茨回答:“一般没事,有备无患嘛。他们也可以很友好。假如我们友好的话。”
车队颠颠簸簸,白天赶路,四辆马车保持距离,另外跟着九匹马、两头奶牛、一头公牛、一头小母牛和一群鸡,都没有什么个性。厨子带着条狗,叫“煞风景”,不过在小艾看来,小家伙整天吐着舌头东嗅西嗅,该叫“开心果”才对。一开始还有人觉得兴许那是只隐姓埋名的狗。小艾质问:“嘿,你们是不是不怎么跟动物交流,都不记得怎么区分了?”不,它就是条狗,一条威风凛凛、狗性十足的狗,一会儿发怒,一会儿发疯般地忠心耿耿。煞风景是只山地犬,一半林斯特柯利牧羊犬、一半兰克斯,或许还有点狼的血统。狗鼻子翘得像黄油卷儿,鼻梁和四周灰黑色的一圈。它总是跑来跑去逮东西,喝都喝不住,但总不见能逮到什么。夜里,四辆大车围成正方形,中间点起篝火,家畜睡在外面。大伙忍了一天,终于能唱歌了。煞风景躲在马车底下。
奥茨听到小男孩跟狗说话:“我叫里一尔,你可以做我的狗,凑合算吧。”她忍俊不禁。这个胖小子不会交朋友,而孤零零的小孩子都应该有条狗。
凯尔湖被抛在身后,看不见了。一些旅客觉得安心多了。每赶一小时的路,大凯尔山就高一截、密一截,这会儿山峰变成褐色,像黄油蜜瓜的瓜皮。小路始终贴着山谷,弯弯曲曲,玟窟斯河在右手边,山脉绵延无际。奥茨知道有几处水源,但都没有明显的标记。大家找水的时候,煞风景总算逮到一只谷格赖特,结果受伤流血,呜呜哀叫,看来是中毒了。大家给它用了药,里一尔让它睡在自己怀里。小艾心里隐隐泛起一丝醋意。她体味着嫉妒这种夸张过时的感情,几乎感到好笑。
煞风景居然撇下主人跑去跟别人做伴,厨子对此大为光火。他挥舞着长柄勺,仿佛要召唤群星间的厨神降怒于人间。小艾看他毫无顾忌地打兔子、吃兔肉,觉着他就是个屠夫厨子。她质问:“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兔子?”自己一口也不肯碰。
他一点不客气:“别烦我,当心我把那个小子给煮了。”
她想说服奥茨把厨子赶走,奥茨不答应,还解释道:“马上要到宫布里亚关了,我分不开心。”
地势的色情意味让大家心中惴惴。从东边望去,宫布里亚关仿佛一位女子躺在地上,岔开双腿欢迎来客。
山坡上,松柏遮天,野梨树枝杈盘错,扭打成一团。潮气陡生,这是一片私密的新气候:树皮湿漉漉的,空气粘在皮肤上,像没干透的毛巾。一踏进森林,就看不到群山了。空气里弥漫着羊齿和梵婀铃草的味道。林中有一泊小湖,岸边的枯树上住着一窝蜜蜂,忙忙碌碌地歌唱采蜜。
小艾说:“我想带蜜蜂一起走。我去跟它们谈谈,看它们愿不愿意跟来。”
克拉厄学院的菜园子就有一窝蜜蜂,歇尔浅滩的圣格琳达修女院也是。小艾像被迷住了,里一尔却怕得要命;厨子因为在野外熬不出一流的贝夏美酱汁大受打击,扬言不干了。于是集体讨论。一个老头(因为午夜看到幻象决定去西边等死)说,加点蜂蜜,淡而无味的麻雀叶茶会好喝点。格利谷的邮购新娘点头称是。奥茨意想不到地多愁善感起来,也热切地表示同意。于是小艾爬上树去跟蜜蜂说话,一群蜜蜂就这样加入了车队。大部分旅客都躲到别的车里,有一点点土粒儿扬到皮肤上就一阵恐慌。
他们击鼓、施迷雾咒,召唤带队的哈弗齐。车队要通过玟窟斯各支部落的地盘,没有向导代为征求同意、商讨过路费是不行的。一天晚上,大家百无聊赖,又受阴郁气氛感染,开始聊起宫布里克巫婆的传说。是先有仙女洛林,还是先有宫布里克巫婆?
病重的老头伊果引述《奥兹亚特》,叫大家别忘了创世顺序:时间之龙造日月,洛林施诅咒,令子女不认父母;之后才是宫布里克巫婆和大洪水、混战,恶漫延到人间。
奥茨·曼格尔汉德不以为然。她说:“你们这些老糊涂,《奥兹亚特》不过是把远古的残酷传说轻描淡写一番,写成了浪漫诗。别管文艺诗人怎么说,民间记忆才更接近事实呢。在民间记忆里,先有恶,后有善。”
伊果大感兴趣:“这可能吗?”
“有好多童谣都是这么起头的,‘森林里住着一个老巫婆’‘魔鬼出门遇到一个小孩’,诸如此类的。”奥茨借机表示她不止见多识广,也是受过教育的,“对惨淡度日的穷人来说,根本不需要知道恶缘何而生,恶无处不在,永远存在。谁也没听过女巫是怎么变成坏女巫的,她那么做对不对——哪有什么对不对?魔鬼有没有努力弃恶从善?有的话还是魔鬼吗?这些起码是怎么定义的问题。”
伊果说:“宫布里克巫婆的传说多得数不尽,这倒是真的。别的女巫要么是一道影子,要么是她的女儿、姐妹、堕落的后代。宫布里克巫婆的形象,怕是比什么都古老。”
小艾想起“三女王”图书馆里的那幅卷轴、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天,眼前浮现出画里的宫布里克巫婆——是她吧?穿着亮闪闪的鞋子,两脚各踏一片陆地,拯救(或是掐死)一只小兽。
厨子吹嘘道:“管它是宫布里克巫婆还是宫布里亚关,我都不信。”
小艾怒道:“你还不信兔子呢,关键是宫布里克巫婆信不信你?”
奥茨高声劝:“冷静。”接着指挥大家合唱起来。小艾跺着脚走了。这场面就像她小时候跟爸爸和娜瑟萝辩论恶的根本。好像能讨论出来个所以然似的!父亲罗列出一堆理由证明恶的存在,以便劝服大家入教。在史兹那会儿,小艾曾以为男人抖证据就好比女人涂香水,是为了自以为是,进而增添魅力。但恶自然是无从证明的吧?就像历史无从理解宫布里克巫婆。
2
来的这个哈弗齐是个秃顶的瘦子,身上留着征战的伤疤。据他说,今年尤纳马拓部落可能不好对付。他抱怨说:“车队来的不是时候;翡翠城骑兵刚走,一路烧杀抢。围捕瘟鸡。”他说得不清不楚,也不知是因为酒鬼轻薄了某个玟窟斯少女引起的地方冲突,还是因为奴隶贩卖、强制迁徙。他们拆了营帐,把小湖抛在身后,在寂静的森林里赶了半天的路。阳光偶尔透过树冠撒下淡薄的光,像蛋黄一般,而且永远是斜射下来,从来照不亮前头的路。气氛诡异,仿佛宫布里亚不请自来一路尾随,跃过树梢、跳过山石,藏在阴影深处窥伺聆听。体力不支的老头儿鼻子里直哼哼,祈祷自己能活着走出这片神秘林,免得灵魂永无出路。那个胖小子一路抽抽搭搭,像个小姑娘。厨子拧断了一只鸡的脖子。
就连蜜蜂也没了动静。
半夜里,厨子失踪了。除了小艾漠不关心,其他人直犯怵。是被掳走了,还是梦游症,还是自杀?是不是怒气冲冲的尤纳马拓人近了,在暗中窥视?是他们闲言碎语触怒了宫布里亚,她寻仇来了?众说纷纭;早饭的鸡蛋稀得不像样,难以下咽。
煞风景却没发觉厨子不见了。他蜷着身子,昏睡中呲牙咧嘴,往里一尔怀里凑。
蜜蜂躲在树干的结节里头,不可思议地开始冬眠。煞风景中的谷格赖特毒还没退,一天里要睡上二十二个小时。其他旅客怕有人偷听,干脆不说话了。
黄昏时分,松柏总算稀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鹿角橡;隔着粗壮的枝杈,望得到头顶的天空,虽然天色泛着面糊一般的昏黄。接着是一处断崖。不知不觉,他们竟然爬了这么高;脚下仍然是延绵的宫布里亚关,一眼望不到头,还得走上四五天。翻过去就是千年草原了。
天空带来的光亮和开阔让每个人都备感安慰。就连小艾也觉得心里一松,出乎意料。
尤纳马拓人是夜里到的。他们先是奉上干果做礼物,接着唱起了部落歌谣,邀请想跳舞的人起来一起跳。比起预想中的袭击,这种意外的好客反倒叫大家更忐忑。
在小艾看来,尤纳马拓人温柔、顺遂,像女学生一样胆小又无畏。至少从表面看来。他们爱笑爱闹,思想固执,让她想起伴她长大的奎德林人。没准他们是远亲。一样的长睫毛、细手肘,婴儿一样柔软灵活的手腕,椭圆脑袋,薄薄的小嘴,还有听不懂的语言,一切都让她有回家的感觉。
尤纳马拓人吃过早饭就走了,临走还不客气地抱怨鸡蛋稀得要命。哈弗齐说,尤纳马拓人以后不会再来打扰。就连他也透着失望,好像遗憾自己没派上用场。
还是没有厨子的消息。看起来尤纳马拓族也没见过这个人。
车队一路下坡,天空复又开阔,秋高气爽,观之不尽,如绵绵悔意。和群山相比,脚下的草原宛如平坦的湖面,秋风拂过,写出一道道弯、一条条线。远远望去,看不到野生生物,只有一丛丛炊烟。总算越过了宫布里亚关;快了。
一个尤纳马拓人靠皮革般的双脚步履如飞,从后面赶上来送信,说一处陡崖下找到了一具尸体。可能是那个厨子;尸体肿得厉害,特征难辨,不过应该是男性。有人愤愤然:“是蜜蜂。”
小艾平静地接口:“哦,是吗?蜜蜂一直在睡觉。要是半夜蜇人,我们会听不到尖叫声吗?难道蜜蜂先叮咽喉,把声带蜇肿了?那些蜜蜂倒聪明。”
那人喃喃地重复道:“是蜜蜂。”弦外之音很明显:还有你。
小艾凶巴巴地说:“哎,我忽略了人的想象力,惊人地丰富。”
她其实并没有不高兴。煞风景总算痊愈了,蜜蜂也苏醒了。也许是宫布里亚关峰顶海拔太高,才叫它们昏昏欲睡。比起那些旅客,小艾更爱和这些动物做伴。下了山,不仅它们睡醒了,连她也觉得越来越清醒。
哈弗齐发现地平线上有几处袅袅的炊烟,旅客们最初以为是暴风,奥茨叫他们别担心,但也要提高警惕:那是一处大型营地的篝火。是斯酷噜部落。现在是秋天的狩猎季节,虽然大家看到的最大的猎物就是野兔和草狐(淡金色的草丛间,只见毛茸茸的青铜色尾巴一闪;腿上一抹黑,像套着黑袜的女仆)。煞风景乐不可支,晚上睡不着,就连梦里也四蹄乱踢,像在捕猎。
比起尤纳马拓,大家更惧怕斯酷噜。哈弗齐也不太说什么话抚慰人心。他似乎比一开始更加犹豫,或许跟生性多疑的部落讨价还价必须格外小心。几天相处下来,里一尔对他崇拜得无以复加。小艾心说,小孩子就是笨,叫人难堪——他们因为羞耻,因为渴望爱还是什么,总是说变就变。动物就不同,一生下来,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毫不计较。动物比人平和。
想到很快要见到斯酷噜人,她心头翻起一阵憧憬之情。她遗忘了太多,包括憧憬的滋味。夜幕降临,其他人恐惧中夹杂着兴奋,愈发警惕。天空不分昼夜都是一片醉人的松石绿。星光和彗星扫把将无尽的草尖煅烧成银色,像礼拜堂里数千支长蜡烛,吹熄了也泛着微光。
小艾暗想,假如能淹死在草丛里,那才是死而无憾。
3
正午时分,车队驶到斯酷噜营地边上。斯酷噜的一支马队停在地界边缘;再往里,只见一只只淡黄色的帐篷延伸到茫茫的草间。总共七八个人,有男有女,一律骑在马背上,系着蓝丝带、戴着象牙手镯。另有一个体型硕大的老妇人——明显是位长老——乘着轿子一类的东西,四周挂着小鼓、叮当响的护身符,罩着一层薄纱。她先是让哈弗齐和部落武士相互寒暄、冷嘲热讽,之后咕哝两声,吩咐拉开帘幕。只见她的厚嘴唇垂下来,折了一折,像上下颠倒的壶嘴;一抹浓黑的眼圈。她肩膀上站着两只神色阴沉的乌鸦,乌鸦脚上拴着金链子;她装饰性的衣领上镶着圆环,链子就扣在环上。她方才在吃水果,领子上滴满水果渍,肩膀上则落着斑斑点点的乌鸦粪。哈弗齐总算开口了:“娜丝托亚公主。”
这是大家见过的最邋遢、最粗俗的公主了。但她自有一种威严,旅客里最热忱的民主派也不由自主地屈膝行礼。公主粗声粗气地大笑,嫌这里沉闷,吩咐轿夫起驾。
斯酷噜营地布置成同心圆,正中心是公主的营帐,周围铺着褪色的锦缎条,算是装点。这是用丝绸和平纹棉布搭成的小型皇宫,四面透风;最近的一圈营帐住的是各位大臣和驸马后宫(小艾觉着这些驸马一个个瘦得皮包骨,或许这也是被选中的原因:懦弱、瘦小,方能衬托她的气势)。公主帐子之外有四百只帐篷,也就是说大约住着一千个人。这一千个男男女女,生着熟鲑鱼色的皮肤,水润的金鱼眼(但是性格敏感,一直垂着眼帘,避免目光接触),帅气的阔鼻子,丰满的臀部,走起路来屁股摇来晃去。
大部分旅客都紧挨着马车门,只怕最近那座营帐以外就是犯罪的滋生地。但小艾却无论如何坐不住。新事物在召唤。她四处走动,引起一片惊呼,成年男女腼腆地给她让路,才走了十分钟,就吸引了六十个叫喳喳的孩子跑前跑后,像一群牛虻。
哈弗齐提醒她小心,提醒她撤回营地。但艾芙芭从小在奎德林的穷山恶水中长大,不只胆大任性,还事事好奇。生活方式千奇百怪,不止有长辈规定的那一种。
晚饭后,一队斯酷噜长老昂首挺胸来到草径车队和哈弗齐交涉,谈了很久。最后哈弗齐替他们转达了来意:邀请——要求——(命令?)几个人去参拜斯酷噜神龛。骑骆驼要走一个小时。他们点名叫小艾,大概是因为她的肤色,也或许是因为她有胆子独自在斯酷噜帐城中散步;另外还有奥茨、哈弗齐、一把年纪的伊果和一个投机商人——他自称“掐草”,可能是个诨号。
骆驼披着闪闪发光的罩衣,借着黄华柳火炬的亮光,踏上起伏的小道。感觉倒像在走上上下下的台阶。草原在小艾脚下,一片微光闪烁绵延不绝。她想起神话传说中的海,仿佛明白了这种想象缘何而起:小草鹰一飞冲天,像鱼儿在翻滚的泡沫中一跃而起,叼住萤火虫,再“噗通”一声跌回去。蝙蝠飞来飞去,咕咕作响,最后“呼啦”一声一个俯冲。草原似乎披上了夜色,时而黛紫、时而铜绿、时而暗棕,点缀着一条条红色、银色的道道。月亮升起来了,像一位半透明的女神举着弯刀,撒下母性的寒光。让一切静止吧。面对温润的色彩、平和的环境,艾芙芭发觉居然涌起一阵奇异的狂喜,她再无所求。但不行,还得往前、往前。
小艾看到一排树木,在这一片荒芜之中,显然是有人精心照料。最前面是一排矮云杉,被风吹得虬枝盘曲,树皮上道道裂缝,松针张牙舞爪。还有那种异教的树液气味。往后是高一点的树篱,再之后是一排高树。仍然排成斯酷噜营帐的圆圈状。一行人沉默不语,仿佛走进迷宫,沿着轻声细语的灌木排成的蜿蜒走道,走过外环,深入中心;木刻的柱子上安着油灯,照亮了这几圈圆环。
娜丝托亚公主站在正中央。她穿着皮革和草结成的部落服饰,还接了一段紫白相间的毛巾布(准是从过往旅人手里买来的便宜货),气势十足。她拄着粗实的拐杖,心不在焉,呼吸沉重;周围一块块砂岩围成一只石头笼子,像稀疏的牙齿,以她的体型很难挤出去。
主客一同用饭、饮酒,拿一只雕成乌鸦头形状的烟斗吸烟。一群乌鸦立在砂岩顶上,有二十、三十、四十只?小艾觉得头晕目眩;明月当空,夜幕下的草原隔在绿迷宫的秘密花园之外,像小孩子的头顶转来转去。她仿佛能听见天旋地转。斯酷噜长老开始吟唱。
歌声消散,娜丝托亚公主抬起头。
她窄下巴下一层层褶皱的皮肤不断颤抖。毛巾布掉到地上,她浑身赤裸,老当益壮。那种看似无聊的表情,其实是忍耐、记忆、克己。她摇散头发,头发散在背上,消失了。她步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要踩得稳稳当当,像梁子、像石柱。她双臂着地,后背如穹顶,头一直昂着,双目更加熠熠生辉,鼻子不断翕动:她是一头象。
小艾想:是象之神,恐惧夹杂着喜悦同时袭来。娜丝托亚公主却说:“错了。”她还是通过哈弗齐说话;他显然见过这一幕,但在酒精的作用下,却口齿不清,努力搜寻字句。
她挨个询问各位旅客的心愿。
掐草吓得说了实话:“赚钱、做生意。”赚钱、做生意、明抢、暗夺,不惜一切代价。
伊果壮着胆子说:“找个地方终老,灵魂解脱。”
奥茨态度傲然:“平安、自由,远离麻烦。”意思很明显:远离男人。
哈弗齐提醒小艾还没回答。
在这样一头动物面前,小艾不能无动于衷。她努力组织词句:“先确保我爱人的家人平安,去找他的遗孀飒芮玛,坦白我的愧疚和责任,然后从这个愈加黑暗的世界上消失。”
大象叫其他人离开,只留下小艾和哈弗齐。
大象扬起鼻子,嗅着风的味道。她缓缓眨动迷蒙的双眼,耳朵前后扑扇,捕捉空气中微小的变化。她溺了一大泡尿,一派不卑不亢、若无其事,眼睛始终盯紧艾芙芭。
大象通过哈弗齐说:“龙的女儿,我也同样被人施了咒语。我知道怎么打破咒语,但我选择保持人形。如今大象成了猎物,斯酷噜族人欢迎我,他们一向崇拜大象,在语言形成之前,在历史写成之前。他们知道我不是神。他们知道我是一头野兽,放弃了强大的原形和危险的自由,选择用魔法保持人形。
“当时代化成熔炉,空气中危机四伏,忠于本心的人是最不幸的受害者。”
小艾说不出话。
娜丝托亚公主接着说:“但选择拯救自我,反而可能搭上性命。”
小艾点头,别转目光,又转回来。
公主说:“我送你三只乌鸦,做你的使魔。从此以后,你就是隐姓埋名的女巫,这是你的伪装身份。”她冲乌鸦说了一句话,三只神情邪恶的癞皮乌鸦飞过来,在近旁候着。
艾芙芭不解:“女巫?”父亲该如何做想!“为什么要隐姓埋名?”
公主回答:“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我们都有危险。需要帮忙的时候就派乌鸦过来。只要我还活着,不管是女王族长还是自由的大象,我一定赶去。”
“为什么?”
“因为你的面孔说明一切,无论你消失到哪里都掩盖不住。”
公主又说了些别的。和动物说话,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止十年。小艾问她,施法术的人是谁?娜丝托亚公主不肯说,一半是出于自保:法师一死,魔力或许就会消失,而她的魔咒正是她的护身符。
小艾问:“活在虚假的躯壳里,值得吗?”
她答道:“内心不会变,除非顺其自然的变化。不必害怕,但也要留心。”
艾芙芭说:“我没有内心。”
娜丝托亚公主眼神闪烁:“有什么东西命令蜜蜂去杀掉厨子。”
艾芙芭大惊失色,辩解道:“不是我!不对,不可能是我!而且你怎么会知道?”
“的确是你,某种程度上说。你的意志十分强大。况且我能听见蜜蜂,我听觉灵敏。”
艾芙芭说:“我想留在这儿,跟你一起。日子很苦,要是你能听懂我,连我自己也听不懂——修女院住持就做不到——你可以帮助我,免得我在世上伤害到别人。我只有这个心愿——不要伤害别人。”
公主说:“你亲口说有任务在身。”她用鼻子贴着艾芙芭的脸,丈量轮廓和真情。“去把事情做完。”
小艾问:“我可以回来找你吗?”
公主没有回答。她累了——以大象的年纪算来,她也很老很老了。她的长鼻子前后摆动,像一只钟摆。接着,鼻子兼手伸出来,那神奇的重量准确地压在艾芙芭的肩膀上,鼻子尖儿绕着她一边脖颈。她说:“听我说,姐妹。记住:没有什么是天注定的。不是天,也不是什么人。你的命运不受谁的掌控。”
艾芙芭说不出话来;肢体接触让她猝不及防。等公主吩咐她离开后,她转身便走,脑子里一片空白。
接着骑上骆驼,穿过夜间草原颤抖的色彩:迷醉、模糊、压抑。
但这天夜里也有祝福。艾芙芭同样忘了祝福的滋味,连同很多其他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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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告别了斯酷噜营地和娜丝托亚公主。草径车队划了一个大圆弧,继续北上。伊果死了,埋在一座沙冢里。小艾在葬礼上说:“愿他的魂魄自由飞翔。”
哈弗齐事后坦白说,他以为娜丝托亚公主会选一个人杀来祭祀。以前就有这种情况。公主虽然想办法摆脱了困境,但并非不存报复之心。掐草因为说了实话,救了自己一命,因为明显该是他。要么也可能是大限将至的伊果;人类虽看不透彻,但大象心生怜悯。
乌鸦搅得大家不安。它们骚扰蜜蜂,粪便撒得满车都是,还爱挑逗煞风景。那个格利谷姑娘若芮内在一口井旁边下了车,她丧偶的未婚夫在那儿接应。这个没牙的新郎带着六个没妈的孩子,他们乖乖跟在若芮内身后,像流浪的小鸭子跟着牧羊犬。现在只剩下十个旅客了。
哈弗齐说:“要进入阿姬祁族的地盘了。”
几天后,他们遇到了第一支阿姬祁牧民商队。他们的蓝色文身远远不如费耶罗那般夺目——这些不过是牧民、羊倌,在大凯尔山脉西面的丘陵点数羊群,似乎要卖到东面去。但那一张张英俊的面孔就叫小艾心碎。那种桀骜不驯。那种遗世独立。她想,这或许是她的惩罚,到死为止。
草径车队现在只剩下两辆马车了。哈弗齐、奥茨、小男孩里一尔、商人掐草和一个叫叩普的吉利金手艺人坐一辆,小艾带着蜜蜂、乌鸦和煞风景坐另一辆。似乎大家已然把她当成女巫看待。这个伪装并非一点也不招人喜欢。
再有一个礼拜,就到其亚莫科了。
草径车队转而向东,驶入险峻的大凯尔山脉铁灰色的隘口。快入冬了,雪迟迟未下,仅剩的几位旅客深感庆幸。奥茨打算在二十英里外的阿姬祁营地过冬,春天再动身回翡翠城,这次走北边的路线,取道乌迦布和吉利金珀莎山。小艾琢磨给格琳达捎个信,只是不知道这些年来她是不是还住在那儿,最终不确定“是”,所以选了否。
奥茨说:“明天就能看到其亚莫科了,那是阿姬祁部落王室的大本营。准备好了,小艾修女?”
奥茨在取笑她,小艾不高兴了。“我现在不是修女,是巫女。”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对奥茨想着歹念。奥茨一笑置之;她大概比厨子厉害。
草径车队在一泊小冰斗湖岸边停下,大家纷纷说湖水清甜,但嫌冷冽,小艾自然不清楚,也无所谓。湖心有座小岛,只有床垫子大小,上面立着一棵脱光了叶子的树,像伞骨架。
还没等艾芙芭看仔细——这个季节天黑得早,在山间就更是如此——煞风景已经发疯似的冲进湖里,扑着水花游到岛上,看起来是捕捉到了什么影子还是气味。他在莎草丛里嗅来嗅去,最后啊呜一声——这个动作最像狼了——在草丛里轻轻叼起了什么小动物的脑袋。
小艾看不清楚,只觉得那是个婴儿。
奥茨纵声尖叫,里一尔哆哆嗦嗦,像一坨果冻;煞风景松了口,只为咬得更稳当;它的口水滴到那只小生物的头皮上。
无论如何也蹚不过去——死路一条——
但她毅然迈开步子——
双脚狠狠地踩进水里,水也狠狠地回击——
她冲小岛奔去,水结冰了——一寸一寸,步履匆匆,一寸一寸,踏上坚冰。瞬间,水面形成一只银盘,像悬臂、像一座安全的冰桥,通向小岛——
训斥煞风景,救下那只小兽——她只怕太迟了。她掰开煞风景的嘴,抱起那个小家伙。它又冷又怕,瑟瑟发抖,那双明亮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写着警惕,随时准备责骂、诅咒或爱,和大人一样爱憎分明。
和看到湖水结冰一样(或许是某个路过的巫师还是女巫对冰斗湖施了魔法),大伙大感讶异:那是一只小猴子,确切地说,是一只雪猴。是被母猴和猴群抛弃,还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小猴子不大待见煞风景,但很喜欢温暖的马车。
车队停在通往其亚莫科的陡坡上露营。黑岩间,幽暗的城堡以危险的角度矗立其中。在小艾看来,头上的城堡仿佛一只收敛翅膀的老鹰;锥形的塔楼顶、城垛、望台、吊门和射箭孔,种种布置都表明最初是一项水利工程。城堡下,玟窟斯河的支流奔涌而过,蜿蜒咆哮;旱情最严峻的时候,摄政奥兹玛曾打算修筑水坝,向奥兹中心供水;费耶罗的父王包围了这座根据地,一举攻破,将城堡定为阿姬祁部落历代王子的行宫,并把王位传给独生子——如果艾芙芭记得不错。
寥寥几件行李收好了,蜜蜂嗡嗡歌唱(几周以来,她越听越入迷),煞风景因为猎杀不成还在生闷气,乌鸦感觉到要生变故,不肯吃东西。小猴子齐天理(按他的叫声取的名字)又暖和又放松,不停地啾啾吱吱。
大家围着篝火一一作别,祝酒、甚至依依不舍。天空比之前还晦暗,或许是皑皑的雪峰衬托所至。里一尔拎着一包衣服和一把乐器之类的东西,也跑来告别。
小艾问:“哦,你也要留下,是吗?”
他回答:“是啊,跟你一起。”
她问:“跟着乌鸦、猴子、蜜蜂、小狗还有女巫?跟我?”
他反问:“不然我还能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
他平平静静地说:“我可以照顾煞风景,可以替你采蜂蜜。”
她说:“我无所谓。”
“那好。”里一尔准备妥当,要踏进父亲的家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