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之城
夏末一个湿热的黄昏，费耶罗经过圣格琳达广场，在统一教礼拜堂前停下脚步。他约了一位同乡在歌剧院见面，还有时间要打发。
他从史兹大学毕业大概三年了。念书的时候，他没成为教徒，倒是爱上了古代礼拜堂小室常见的装饰湿壁画。他想去找找圣格琳达的画像。自格琳达（阿普兰亚朵恩纳氏）毕业——比他早一年，他们就再没见过。他想在跟格琳达同名的圣人肖像前点一根许愿蜡烛，作为对她的想念，希望这不算亵渎神灵。
礼拜仪式刚刚结束，一群教众缓步走出教堂，都是敏感的青春期少年和围着黑头巾的祖母。费耶罗耐心等里拉琴师播完一段高难度的渐弱小调，这才趋前开口。“请见谅——我是打西边来的。”这不言自明，他深赭色的肌肤和部落文身再明显不过，“我没见到司事——司仪——还是叫司铎，也没见到宣传册，请问这里有圣格琳达圣象吗？”
女乐师神色严肃。“要是没糊上‘我们光荣的大巫师’张贴画，就算你运气。我是巡游乐师，偶尔才路过一次。你不妨去紧里头的侧廊看看，那是圣格琳达祈祷室，至少从前是。祝你好运啦。”
费耶罗找到了。只见一间坟墓般的小屋，没有窗户，只开了一个射箭孔。借着粉红色的圣光，费耶罗瞧见圣人模糊的画像，身子微微向右倾斜。这幅作品显然是后人仿造，透着怀旧情绪，并非笔触质朴的古作。总之令人失望。圣袍上滴着大白水点子，像肥皂渍。他想不起她具体的圣迹，也记不得她如何慷慨激昂地陈述死亡，为自己的灵魂救赎、为信徒的改过从善。
在水底般的幽暗中，费耶罗发现祈祷室中有一位忏悔者，正低头祈祷。他正要走开，电光火石般，发觉自己认得那个人。
他喊道：“艾芙芭！”
她缓缓转过头，头上的披巾滑落到肩膀上。她的头发盘成髻子，插着象牙发簪。她缓缓眨了一两下睫毛，仿佛从远处向他走来。他打断她祈祷了——他不记得她是教徒啊——八成是她没认出来。
“艾芙芭，我是费耶罗。”他说着走到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也挡住了光源。他突然看不见她的脸了，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是不是问：“您说什么，这位先生？”
“小艾——我是费耶罗——我们是史兹的同学。聪明过人的小艾——你好吗？”
她说：“先生，我想您是认错人了。”声音是艾芙芭，错不了。
“艾芙芭，瑟洛普第三代传人，名头我没记错吧？”他干笑一声，“我绝对没认错。我是阿姬祁的费耶罗——你认得我，你记得我！我们一起上过尼基迪克博士的生命科学课！”
她说：“您糊涂了，先生。”最后那两个字带着一丝怒气，不是艾芙芭还是谁？“请不要打扰我清清静静的祈祷。”她把披巾重新围在头上，盖到额头，在额角掖好。侧面看来，那下颌尖得能切萨拉米肠。就算光线幽暗，他也知道绝对没看错。
“怎么回事？小艾——好吧，艾芙芭小姐，你是为这个？休想这样就把我打发了。不是你是谁。你瞒不了人。你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她没言语，专心转念珠，也就是叫他快滚。
他说：“我不走。”
她轻声说：“您打扰我清修了，先生。难道要我请司事来把您撵走？”
“我在外头等你。你要祈祷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我等着。”
“那么一个小时吧，到街对面；那儿有一座小喷泉，周围有椅子。我给您五分钟，不超过五分钟，好让您清楚是自己弄错了。虽然不是什么大错，但越发惹人烦。”
“抱歉，打扰了。那么一个小时后见——艾芙芭。”不管她玩的是什么把戏，他绝不会让她溜走。他走回中殿，又去最里头找那位乐师；她正专心练琶音。费耶罗问：“除了正门，这里还有别的出口吗？”对方专心弹完那一段，才开口回答，“从侧门出去，连着默修女院，外人不能进；从那儿出去，是下人进出送货用的小巷。”
他在檐柱的阴影里徘徊。约莫四十分钟后，只见一个裹着斗篷、拄着拐杖的人影进了教堂，直奔小艾所在的祈祷室。费耶罗离得太远，听不清里面有没有对话，或者手势动作。（可能来的只是圣格琳达信徒，想独自祈祷。）来者没久留，勉强挪动僵硬的关节，匆匆离开了。
费耶罗往布施箱投了一点施舍；他故意投了纸币，免得硬币弄得叮当响。这片城区是贫民区，他情况相对优渥，也该奉献一点以示忏悔，虽然此举并非出于仁慈，而是愧疚。捐完后，他就偷偷闪进侧门，进了一片杂草丛生的修女院花园。园子尽头，几个老妇人坐在轮椅上，笑得正开心，没留意他。他想，或许艾芙芭也是其中一位修女——确切地说，叫默修女。他这会儿想起来，这些女子选择的生活方式再矛盾不过：一群人隐居在一处。不过看起来步入晚年后，缄口誓言也就不了了之。他打定主意，短短五年，艾芙芭不可能变化这么大。他穿过下人用的进出口，拐进了里弄。
三分钟后，艾芙芭从同一个进出口现身了。他料想的不错：她铁了心要躲开他！为什么，为什么？他最后一次见她——他记得可是清清楚楚！——是在克拉掣阿妈葬礼那天，在酒馆大醉那次。她偷偷去了翡翠城，为了什么神秘任务，从此一去不返；他则被大伙拉着去了哲学俱乐部大开眼界，经历了欣喜若狂和惊心动魄。传闻艾芙芭的曾外祖父瑟洛普阁下曾派人到史兹和翡翠城打探她的下落。艾芙芭却音讯全无，一张明信片、一声口信也没有。娜瑟萝最初伤心欲绝，接着开始恨她姐姐狠心抛下她一走了之，结果在宗教里陷得更深了，一群朋友只好对她敬而远之。
费耶罗决定晚上干脆爽约，第二天再跟生意伙伴赔礼道歉；今天他决不能让艾芙芭跑掉。她在街上步履匆匆，不止一次回头察看，他想：要是你想甩开什么人，或者相信的确有人跟踪，那就该挑在这个时候：不是借着暮色，而是借着日光。艾芙芭不断迎着西斜的夏日转弯，那炫目的光芒铺满大街小巷、穿过拱门、掠过花园墙。
不过他多年来都在类似的光线下跟踪猎物，可谓驾轻就熟，况且奥兹日头再毒，也没法和千年草原相提并论。他晓得眯起眼睛，跟着不断移动的影子，不去理会身形。他也晓得躲进小巷，不会摇晃、跌倒。他还晓得突然俯身，观察猎物又开始移动的各种线索——鸟群惊飞、声音异样、风儿骤停。她休想甩掉他，她甚至察觉不到有人盯梢。
就这样，他穿过了半个城市，从优雅繁华的市中心一路跟到廉租收容区；一扇扇黑咕隆咚的大门，散发出种种腥臭，供穷困潦倒的人安家。紧挨着军营的是一座废弃的谷物交易仓，艾芙芭在门口停下脚步，从衣服里面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他走近了，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艾芙芭”。她转头的同时就明白自己暴露了，连忙调整表情。可惜为时已晚。她的样子已经出卖了自己，她也意识到了。她猛地推上沉重的门，但他伸出一只脚挡住了。
他问：“你惹了麻烦？”
她说：“别缠着我，求你，求你了。”
“你的确惹了麻烦。让我进去。”
“你就是麻烦。不许进来。”是艾芙芭，如假包换。他最后的疑虑也消失了。他用肩膀撞开门。
“你非逼我做坏人。”他累得气喘吁吁——她力气很大，“我非奸非盗，只是——不能让你这么视而不见。怎么回事？”
她松了手，他一下栽在楼梯井裸露的砖墙上，傻乎乎的，像杂耍表演里摔个屁股蹲儿的小丑。她说：“我记得你一向风度翩翩。你是不小心染上了什么病，还是后来主修了‘呆傻课’？”
他答道：“得了，分明是你逼的，叫人非耍点粗鄙的手段不可。何必大惊小怪。风度翩翩我自然也会。等我半分钟。”
她嘲弄地扬起眉毛：“是史兹把你带坏了。”并没有大惊小怪，“听听，全是毕业生的装腔作势。那个散发着天真怡人气息的土著男孩儿哪去了？”
他被这句话刺伤了。“你气色也不错。你就住在楼梯井，还是我们换个惬意一点的地方？”
她赌咒了一句，开始上楼梯；两个人沾了一身老鼠屎和稻草秆儿。灰蒙蒙的玻璃窗透着黯淡的暮色。楼梯拐角卧着一只白猫，冷傲、疏离，尽显猫的本色。她从猫身边走过，召唤两声：“阿猫阿猫，喵喵。”但猫却懒得动。两人走完楼梯，来到尖尖的拱门口。
费耶罗问：“你的使魔？”
艾芙芭说：“哟，真风趣。不过被人当作巫婆总比别的强。何乐不为呢。过来，阿猫，有牛奶喝。”
房间很大，摆设随随便便。这本来是一间仓库，双重门上装着门闩，可以向外大开，方便用绞盘从街面上装卸粮食。屋里唯一的自然光源是天窗上的玻璃口子，有四五英尺宽。正对着玻璃缝的地面上散落着鸽毛和斑驳的红白点子。十来只板条箱围成一圈，大概是充当凳子。一张铺盖卷。衣物叠放在箱子上。几片羽毛，几根骨头，穿成串儿的牙齿，一只干枯的渡渡鸟爪，像扭曲的牛肉干：这些东西都挂在墙钉子上，不知是艺术装饰还是符咒。一张黄华柳木桌子——这件家具倒是有档次！——三只桌腿上粗下细，弯成弧状，桌脚雕成母鹿蹄子，精巧美观。几只白铁盘子，红底带白点；一些吃的，用布包着系好。床头有一摞书。一个逗猫的玩具，用绳子拴着。最引人注意的，也是最叫人毛骨悚然的，是椽子上挂的一只大象骷髅头，头颅正中央的窟窿里插着一束嫩粉色的玫瑰干花，像垂死的动物脑浆炸裂开来。他不由得想起艾芙芭早年的执着。或许这是对传说中大象的天生魔力表示敬意？
骷髅头下面挂了一块椭圆玻璃，质地粗糙，上面划痕累累，缺了角，或许是拿来当梳妆镜，虽然表面看来并不能照人。
艾芙芭张罗喂猫，费耶罗说：“看来这就是家啦。”对方继续不理他。
她说：“什么也别问，也省得我编谎话。”
“我能坐下吗？”
她咧嘴笑了：“这也是个问题。哎，好吧，就让你坐十分钟，跟我讲讲你自己。这么多人里头，怎么偏偏你变得这么世故老道？”
他答道：“知人知面。我买得起这身衣服，也懂得装腔作势，但内心深处，我还是阿姬祁部落的小子。”
“日子过得怎么样？”
“有喝的吗？我不是说酒——我渴了。”
“这儿没有自来水。我从来不用。还剩点牛奶，不知坏了没有，反正阿猫还肯喝，不然架子上还有一瓶麦芽酒。你自便。”
她用小瓦罐倒了一点酒，剩下的给了他。
他略略讲了讲这些年的经历。关于他夫人飒芮玛，也就是他的娃娃新娘，早已长大成人；关于他们的三个孩子。关于其亚莫科市政工程办公室的供水系统中心；早在摄政奥兹玛的年代，他父亲打伏击战夺下了其亚莫科，之后改为族长大本营、部落据点。一年之中，春夏两季，举族迁到千年草原狩猎放牧，到了秋冬两季再迁回其亚莫科；就这样，生活四分五裂，令人疲于应对。艾芙芭问：“阿姬祁王子跟翡翠城有什么生意往来？银行业务的话会去史兹。这里只有军事利益，我的老朋友。你究竟来做什么？”
他说：“我说得够多了。吊人胃口、虚虚实实的把戏我也会玩，虽然我这都是花架子，根本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猜想，贸易协定这么平淡的事务大概没法令这位老朋友对自己另眼相看；他要忙的事既不大胆也不刺激，他居然有些窘迫，“瞧我又说开了。你怎么样，小艾？”
起先几分钟，她沉默不语，忙着解开布包，拿出干香肠和灰扑扑的面包，又找出两只橘子和一只柠檬，随意地扔在桌子上。在暗沉沉的屋子里，她不像一个人，反而像一道影子；她那身绿皮肤似乎惊人地柔软，像春天的嫩芽，同时又像经过千锤百炼，像铜片。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别再动来动去——即便不能叫她开口，至少让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让自己好好看看她。
她总算说话了。“吃吧，我不饿，你吃吧，别客气。”
他语气恳切：“告诉我，你扔下我们，离开史兹，像晨雾一样消失不见了。为什么，去了哪儿，之后如何？”
“你真是一肚子诗情画意，我以为诗歌是自欺欺人的最佳形式。”
“别顾左右而言他。”
她烦躁起来。她手指抖了抖；她把猫叫到身边，却把它惹毛了，又把它放走。最终她说：“哎，好吧，不妨透露一点吧。但你再也不许来这儿。我不想再换地方，这里太好了，我可舍不得。你答不答应？”
“我可以考虑答应，我只能说到这。你还能叫我怎么答应？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她急急地说：“好吧，我当时受够了史兹，迪拉蒙德博士的死让我寝食难安，大家都很伤心，但没人在乎。况且史兹根本不适合我，净是些愚蠢无知的小姐。当然我挺喜欢格琳达。对了，她还好吗？”
“我们断了联系。我总以为能在皇宫宴饮之类的地方碰见她。听小道消息，她嫁了帕尔托从男爵。”
艾芙芭好像不大高兴，后背挺直了。“才从男爵？至少得是个男爵或者子爵嘛。真叫人扫兴。这么说，她当年的大好前程不了了之了。”她在开玩笑，但语气僵硬，一点也不可笑，“她做了母亲没有？”
“不知道。提问题的是我，记得吗？”
“是，可皇宫宴饮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和‘我们光荣的大巫师’沆瀣一气了？”
费耶罗说：“我听说他现在几乎避不见人。我是从来没见过他。他偶尔去听歌剧，也要竖一道屏风；举办国宴，也要待在隔壁独自用餐，隔着大理石雕栅栏。我只瞧见过一个威风凛凛的侧影，沿着林荫道散步。而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巫师。就这么多。现在说你，你：你。你为什么要抛下大伙儿？”
“我就是因为太爱你们，所以才销声匿迹。”
“这是什么意思？”
“别问我。”说着，她冲着夏季淡蓝的暮色扬起两只手，像划桨似的。
“不，我偏要问。你之后一直住在这儿？这么过了五年？你在学习，还是做什么营生？”他一边猜测她的心思，一边摩挲露在外面的胳膊：她能做什么呢？“你是不是加入了‘动物救援联盟’？还是什么对抗权威的人道主义小组织？”
“我从来不说‘人文’、‘人道主义’这种词，在我看来，最令人发指的暴行，也只有人类做得出。”
“你又在答非所问。”
她说：“职责所在。瞧，亲爱的费耶罗，这就是一个线索。”
“仔细说来听听。”
她轻声说：“我转到地下了，现在还是地下。自从我跟格琳达道别以来，五年了，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别的我一概不能透露，你也不能再来找我，现在你该知道原因了。谁知道你会不会跟烈风队通风报信呢。”
“哼！那些傀儡兵！你未免太瞧不起我了！要是你以为我会——”
“我怎么知道？怎么可能知道？”她扭着手指，像错综复杂的绿树枝，“他们跺着军靴，专门欺凌贫弱。凌晨三点抄家，拉走异见分子，举着斧子把印刷机砸个稀烂，大半夜装模作样地开庭审判，黎明就行刑。这座美丽而虚假的城市，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每个月都要收割一批受害者。这根本是恐怖政府。说话的这会儿他们就可能在大街上抓人。他们从来没跟踪过我，但有可能跟踪了你。”
“跟踪你哪有那么困难，你高估自己了，你是不错，但算不得厉害。我倒可以教你几手。”
她承认：“估计是，但免了，因为我们后会无期。这个险冒不得，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之前我说是因为太爱你们才销声匿迹，就是这个意思。烈风队要想从一个人那儿获得敏感信息，会不屑折磨他的亲朋好友吗？你有妻子儿女，我不过是你偶遇的大学同窗。你能跟踪到我，算你聪明。但下不为例，你听明白没有？要是叫我发现你还在跟踪我，我二话不说就走人。我可以立马收拾，三十秒就消失。我训练有素。”
他恳求道：“别这么对我。”
她说：“我们是老朋友，不过还算不上什么好朋友。别自作多情，以为这是什么浪漫邂逅。我很高兴见到你，但以后永远不想再见。你多保重，多留心结交有权有势的混蛋，因为等到革命来临那天，没人会对卑躬屈膝的马屁精心慈手软。”
“你这把岁数——二十三了吧？——怎么突然扮演起‘叛逆女’来了？不伦不类。”
她赞同道：“不伦不类，用来形容我的新生活恰到好处。不伦不类。我自小到大跟人就是不伦不类，现在又以类聚了。不过我也要说一句，你还不是和我一般年纪，还整天摆着王子的臭架子，趾高气扬。行了，你吃饱了没有？我们该说再见了。”
他坚决地说：“不。”他想握住她的手；他不记得当时跟她有没有过肢体接触。他随即纠正自己——他确定没有。
她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你了解自己，但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也没有办法了解，一是我不能容许，二是你也没这个本事。愿神风保佑你——不知道玟窟斯有没有这个说法，希望不是句诅咒吧。愿神风保佑你，费耶罗。”
她拿起他的晚礼服斗篷递给他，又跟他握手作别。他攥着她的手，抬眼望着她的脸。一瞬间，她摘下了面具。他捕捉到了，觉得浑身冰冷刺骨又燥热难耐；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迫切让他觉得头晕目眩。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问：“你有巴克的消息吗？”
他反问：“不管我问你什么事你都不肯回答，是不是？”他这会儿正把脚搭在桌子上，懒洋洋地，“既然你铁了心像囚犯似的严守秘密，那最后干嘛答应让我回来？”
她咧嘴一笑。“我挺喜欢巴克的，仅此而已。我答应让你回来，目的就是要打探他的消息，还有别人的。”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巴克后来娶了米拉小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米拉不情不愿地搬到东哈丁，百般不顺心，动不动就自杀。“他年年仙诞节都来信，内容一律歇斯底里，详细叙述她如何多次自杀未遂，弄得跟年度家庭汇报似的。”
艾芙芭说：“这倒让我想起母亲来。她们境况大同小异，想来也是一样吧。堂堂的大小姐，从小养尊处优，后来跑到穷乡僻壤吃苦。不过我妈是从科尔文庄搬到芦苇浒，再跋涉到奎德林沼泽地。最严苛的苦修其实莫过于此。”
费耶罗评价道：“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不也放弃了荣华富贵，跑到这儿过起蜗牛的日子？与世隔绝？”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她一边说一边准备晚饭，往块茎和菜叶子上点醋汁，“是在讲堂，听谁来着，什么博士——”
“尼基迪克博士。”费耶罗说着脸一红。
“你脸上的文身漂亮极了，我从来都没见过。那次入场是你有意安排的？为了俘获大家的心？”
“我发誓，要是我有第二个选择，肯定选第二个。我当时吓得魂都没了。知道吗，我真心觉得那对魔法鹿角会杀了我。多亏啰里啰唆克罗普和欢天喜地蒂贝特救了我一命。”
“克罗普和蒂贝特！蒂贝特和克罗普！我都把他俩给忘了。他们还好吗？”
“蒂贝特自从那次去哲学俱乐部之后，精神一直很差。克罗普好像去了艺术拍卖行做事，也还跟着戏剧团走南闯北地折腾。我在活动场合偶尔能见到他。我们没说过话。”
“哟，你这么瞧不起人！”她哈哈大笑，“当然啦，同为饮食男女，我也总好奇哲学俱乐部究竟是什么样的。知道吗，假使有下辈子，我还想再跟他们做朋友。还有格琳达，亲爱的格琳达。甚至包括烦人精艾弗里克。他怎么样？”
“我跟艾弗里克倒是还说话。他大半时间都住在侯爵府，在史兹也有住处。在翡翠城，我们住同一间俱乐部。”
“他还是那么自以为是、粗鲁无礼？”
“哟，看是谁瞧不起人。”
“可能你说的不错。”他们开始吃晚饭。费耶罗等她开口问他的家人。不过显然，两个人都对各自的家庭避而不谈。他远在玟窟斯的妻子儿女，她那群捣乱造反分子。
他心里想，下次来得挑一件宽领口的衬衫，这样她就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蓝钻石一直延续到胸口……既然她好像很喜欢。
秋意袭来。她问：“你不会在翡翠城待上一整个秋天吧？”
“我给飒芮玛捎了信，说业务关系，归期不定。反正她无所谓。她能有什么所谓？摆脱了脏兮兮的商队，从小许给阿姬祁王子？她家人又不笨。她衣食无忧，有人伺候，住在其亚莫科坚固的石头墙里，又不怕外族来犯。生下老三之后，她有点发福了。我在不在家，在她眼里没什么区别——哦，对了，她还有五个妹妹，都一块搬来住。我娶了个后宫。”
“不是吧！”艾芙芭听到这个词忍不住好奇，也有点犯窘。
“你说的对，其实没有。飒芮玛提过那么一两次，说她妹妹们可以并且愿意承欢。过了大凯尔山，那边不像奥兹其他地方，对这事儿没那么禁忌。你不用那么大惊小怪。”
“我不由自主嘛。那你做了没有？”
他故意逗她：“我‘做了’没有？”
“你和小姨子睡了没有？”
他坦白道：“没有。并不是我道德标准格外崇高，或者不感兴趣什么的。飒芮玛心里可精明着，婚姻里头步步都在算计。不然我更要对她言听计从了。”
“真有那么糟糕？”
“你没结婚，不会明白的：不错，就有这么糟糕。”
她说：“我也结婚了，不过不是嫁给男人。”
他挑起眉毛。她双手捂着脸。他还没见过她这副表情——她被自己的话震惊了。她扭过头，清清嗓子，又揩揩鼻涕。“嗯，该死的眼泪，像着了火似的。”她突然生气起来，跑过去抓起一张旧毯子，趁着咸咸的泪水还没顺着脸颊流下去，赶紧擦干。
她一只手搭在柜子上，弓着腰，像个老妇人，毯子摊开了，一直垂到地板。他悚然一惊，唤道：“小艾，小艾。”赶忙奔到她身边，伸手搂住她。毯子隔在他们中间，从下颌挡到脚腕，仿佛也要烧起来，化成玫瑰，变成一泓喷洒美酒和焚香的泉。说来也怪，身体最警醒的时候，脑海里却能显现出最瑰丽的画面……
她喊道：“不，不，我不是后宫，我不是女人，我连人也不是。”但她的手臂却不由自主，像风车的轮叶，像那对中了魔法的鹿角，却不是来杀他，而是饱含深情地钉住他，把他挂到墙上去。
阿猫这次难得地识趣。它跳上窗台，扭过了头。
他们私会的房间就在废弃的谷物交易所上层。秋天踱着方步，从东边不紧不慢地走来，天气时而暖和，时而阳光普照，时而一连四天的冷风细雨。
有时候他们一连好几天都不能碰面。她说：“我有事，我有任务，你得信任我，不然我就从你身边消失。我要给格琳达写信，问她什么咒语能叫人化成一缕烟。这是开玩笑，不过费耶罗，我说到做到。”
她做饼皮的时候，他就在撒出来的面粉里写：费耶罗+菲。她曾经说，菲是她的代号；说话的时候她压低声音，似乎连猫都不能听见。组织里谁也不知道彼此的真名实姓。
她不许他看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不过既然也不许他白天上门，这并不成问题。约定的晚上，她事先脱了衣服，盖着毯子坐着，边等他边看书，看的要么是政治理论，要么是道德哲学。她有一次坦白道：“我觉得我看不懂，只是当成诗来读读。我喜欢这些字的韵律，不过我对世界的偏狭观念已经养成，我看读什么书也没法改变。”
“那你的生活方式呢，会让你改变吗？”他说着关了灯，开始脱衣服。
她叹口气。“你以为我是个新手，你以为我还纯洁无瑕。”
“你第一次又没见红，你说我该怎么想？”
“我知道你怎么想，不过你又有多少经验？尊贵的费耶罗殿下，其亚莫科的阿姬祁王子，千年草原最出神入化的跟踪能手，大凯尔山的万王之王？”
他老老实实地说：“我任你摆布。我娶了个童妻，为了握住权力，我从来没有背着她出轨。直到现在。你不像她。是一种感觉，感觉不一样。你更不可捉摸。”
她说：“我不存在，所以你现在也不算背着她出轨。”
“那么我们立刻开始不出轨吧，我等不及了。”他双手顺着她两肋，一直摸到她紧致的小腹。她总是把他的手拉回她小而多情的胸脯，不许他的手碰到腰以下。他们翻滚起来，像青翠的田野里点缀着点点蓝宝石。
他白天基本无所事事。阿姬祁全族的政治利益使然，无论如何要和翡翠城的贸易中心处好关系，他这个族长心知肚明。不过，所谓的业务也不过就是要费耶罗在交际应酬、董事会议和金融会所露露脸而已。其余的时间，他就漫无目的，寻找圣格琳达和其他圣人的湿壁画。艾芙芭·芙蓉·小艾·菲永远不会告诉他，他们相遇的那天，她究竟在圣格琳达广场连通默修女院的圣格琳达礼拜堂做什么。
这天他主动约了艾弗里克午餐。艾弗里克提议去看场女子表演，费耶罗借故推脱了。艾弗里克自以为是、玩世不恭、奢靡无度，并且和从前一般风流倜傥。没什么值得说给艾芙芭听的。
秋风卷掉树上的残叶。烈风队继续绑了动物和叛乱分子抬出城。吉利金银行利率飞涨，投资商喜闻乐见，可调利率贷款者忧心忡忡。大批值钱的城中心房产被没收拍卖。仙诞节还早，但各大商家已经挂起绿金两色的彩灯，招揽心存疑虑满面愁容的顾客进店。
他念兹在兹，想带着艾芙芭一起踏遍翡翠城的大街小巷。这里是最适合恋爱的地方，尤其是暮色四合，橱窗里亮起灯光，映着蓝紫色的夜空。他过去从没有恋爱过，他如今懂了。这种感觉让他自愧渺小，让他惊疑不定。有时候他们一别就是四五天，他痛苦难耐。
每周给飒芮玛的信末他会写：“吻伊尔姬、玛涅克和诺尔。”对方从不回信，其中一个原因是她两种文字都不会写。她沉默以对，似乎是对这场违背誓言的出轨表示心照不宣。他没有写吻她，希望巧克力足以代替。
他翻过身，拽走了毯子；她又拽回来。房间里极冷，仿佛带着潮气。阿猫为了取暖，只好忍受他们的腿踢来踢去，挨在他们身边，默默给予猫的温情。
费耶罗说：“亲爱的菲，你可能也听说了，而且我也不会变成同谋，不管你倡议的是什么——降低借书罚款、废除猫项圈还是什么。我一直留心各种消息。民兵又进驻奎德林了。反正俱乐部休息间、大报小报都是这么传的。听说有一支师一直深入到寇野，一路烧杀抢。你父亲、弟弟和娜瑟萝，他们还在那边吗？”
艾芙芭好一阵子没说话，看起来除了不知该怎么回答，还在努力回忆。她脸上写着困惑，甚至是不耐烦。最终她说：“我们在寇野住过一段日子，我当时有十岁吧。是个怪趣的小镇子，地势低洼，房子建在沼泽地上，街道一半都是运河。屋顶低低的，窗户上装着栅栏或者百叶窗，好让人有点隐私，也方便通风，因为天气湿热，植物繁茂——手掌般的大圆叶子，简直像薄薄的棉枕头，在风里摇摆作响——的啦的啦。”
费耶罗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寇野可能没剩下什么了，要是那些传闻属实。”
艾芙芭接着说：“爸爸不在那儿，感谢——不管是谁、是什么，感谢虚无。除非又出了什么事。寇野的老实人对传教并不积极，他们请爸爸带我上门做客，端出潮乎乎的小点心和不冷不热的红薄荷茶。大家都坐在发霉的矮垫子上，吓得壁虎蜘蛛逃到更阴暗的角落。爸爸喋喋不休地讲述无名神如何宽大仁慈，拿出那套看家的媚外态度。他把我当成证明。我亮出可怕的灿烂微笑，唱一支赞美诗——爸爸只允许唱这个。我怕人怕得要命，以皮肤为耻，但爸爸苦口婆心地给我解释这件事意义重大。心地善良的寇野人一般都会出于热情好客向爸爸屈服。他们跟着念无名神祈祷词，但并不虔诚。我们根本徒劳无功，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比爸爸更清醒——也更灰心。”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你爸爸、娜瑟萝还有弟弟——他叫什么？”
“甲儿是他的名字。嗯，爸爸觉得他的使命在奎德林最南边，那才是真正的穷乡僻壤。我们在坳沃搬来搬去，挤在狭窄的房子里，我们管那些房子叫‘坳沃小窝’；那是片贫瘠惨淡的村落，充满血腥之美。”
看他满脸不解，她解释道：“十五、二十年前，翡翠城的投机商发现那里有红宝石矿藏。不论是摄政奥兹玛还是政变之后的大巫师，手段一般卑鄙。不同的是，摄政奥兹玛时期，开采是开采，并没有谋杀和暴行。工程师用大象拖运碎石，筑坝堵泉，在地表咸水下三英里，挖了一套复杂的露天采矿系统。爸爸以为，他们那片小小的水乡出了这茬，简直是现成的传教机会。他料得不错。奎德林人反对大巫师，也只有靠站不住脚的抗议声明、祭拜图腾，可只有弹弓一件武器。爸爸去的正是时候，他们入了教，以洗清罪孽的热情重新投入抗争。他们最终一无所有，销声匿迹了。当然都带着统一教的恩典。”
“哟，瞧你这酸味儿。”
“我就是个工具。我亲爱的父亲利用了我，还有娜瑟萝——她比较少，因为行动不方便——他用我来上实物教学课。我这个模样，还有歌声；爸爸赢得他们的信任，部分原因就是让他们看到我是多么反常。既然无名神能爱我，那么对纯洁无瑕的他们，自然要更加负责了。”
“这么说，亲爱的，他在哪儿，或者有什么事，你现在都不在乎了？”
她坐起身，激动起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爱那个不可理喻目光短浅的混蛋。他坚信那套教义。他甚至认为，仰面朝天浮尸在咸水塘上——当然要能看到一个教徒文身——也胜过苟且度日。他认为那就是传道有功。”
“你不同意？”费耶罗的精神生命白纸一张，他感觉没有资格贸然评判她父亲的职业。
她幽幽地说：“或许是传道有功吧，我哪儿知道？总之我不能认同。我们整村整村地收获教徒，土木工程师队伍浩浩荡荡，整村整村地毁掉村民的命脉。正统奥兹国民事不关己不闻不问，谁会在乎那些奎德林人？”
“那他最初怎么会去那儿？”
“他和妈妈从前有个奎德林来的朋友，他死在我们老家宅邸；是个奎德林流浪手艺人，吹玻璃匠。”艾芙芭眉头一皱，闭上双眼，不再说话了。费耶罗吻她的指甲，吻她的虎口，像吮吸一瓣柠檬。她躺下身子，任他攻城略地。
后来他说：“小艾·芙蓉·菲，你就真的不担心你父亲、娜瑟萝和那个谁？”
“父亲就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他的一生一事无成就有了借口。有一阵子他自称预言家，口口声声说奥兹玛最后的血脉会重新得势。那段狂热已经消退了。至于我弟弟甲儿，他现在应该十五岁了。费耶罗，你瞧，我哪能一边担心他们，一边担心眼下的行动任务？我又不能在奥兹来去自如——难道叫我骑着那根扫帚，像童话书里的巫婆？我当初选择转入地下，就是免得有朝一日为他们担心。况且娜瑟萝的情形我至少有数。早晚的事。”
“是什么？”
“等我曾外祖父仙逝，她就是下一任瑟洛普阁下。”
“我以为该传给你呢。你不是长女吗？”
“我不在了，亲爱的。我中了魔法，早化成一缕青烟。算了吧。而且这对娜瑟萝也更好。她准会成为东哈丁一代女王之类的。”
“听说她后来学了巫术课，你知道吗？在史兹？”
“不知道。嗯，妙得很。要是她哪天真的迈下王座，用金线描着‘道德无上崇高’的像座——要是她哪天真的露出贱人的真面目，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东方虔婆。奶妈和科尔文庄忠心耿耿的下人会把她扶上宝座。”
“我以为你爱她！”
艾芙芭嘲讽道：“你是没体验过亲情吗？我爱娜娜。她能气得你牙痒痒，一本正经到叫你吃不消，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她会成为瑟洛普阁下。”
艾芙芭干巴巴地说：“她做总好过我做。至少她挑鞋子的眼光好。”
月圆之夜，月光透过天窗撒下来，笼罩着熟睡的艾芙芭。费耶罗醒了，起身去便盆边小解。阿猫在楼梯上捉老鼠。费耶罗回到床边，凝望他的爱人。今夜，她绿色的肌肤呈现出珍珠白。他送了她一条玟窟斯传统的流苏丝巾——黑底上印着玫瑰图案——他当时把丝巾系在她腰间，从那以后，这条丝巾就成了他们爱的礼服。她睡梦中，丝巾从腰间蹿了上去，他爱慕地凝视她的腰线、柔弱的膝盖、纤细的脚踝骨。空气里还飘着香气，一种树脂般的动物气息，一种神秘海洋的味道，欢愉时毛发散发的浓浓甜腥味。他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耻毛不像黑色，倒像偏紫色，细密卷曲，和飒芮玛不同。胯下有一道奇怪的阴影——他迷迷糊糊，一瞬间以为是他身上的蓝宝石在热情中化到了她身上——或许是一道疤？
她刚巧在这时候醒了。月光下，她拉起毯子，睡眼迷蒙地冲他微笑，叫他“耶罗，我的夜魔”，他整颗心都融化了。
但她有时候却怒气冲冲！
她有一回冲他发牢骚：“你这么狼吞虎咽地塞猪肉卷，明显是衣食无忧没心没肺，我看说不定吃的就是猪肉。”
他不温不火地抗议说：“你自己吃过就算了，不用毁了我的胃口吧。”他在家乡那一带很少见到独立生存的动物，史兹的有灵生物也寥寥无几，除了那天晚上在哲学俱乐部遇见的，给他的印象都很淡。对动物的窘境，他并没有切肤之痛。
“所以你不该恋爱，爱叫人盲目。爱是邪恶，引你不务正业。”
“这下我彻底没胃口了。”他把没吃完的猪肉卷喂给阿猫，“你哪儿知道什么叫邪恶？你在那群反叛分子里头不过是个小卒子，不是吗？你不过是个新手。”
“我知道一点：男人的邪恶在于权力导致愚蠢盲目。”
“那女人呢？”
“女人天生弱势，不过也诡计多端，道德僵化跟男人不相上下。但女人活动范围窄，所以造成切实危害的能力要弱得多。不过跟她们越亲近，就越容易被出卖。”
费耶罗觉得被牵扯其中，很不自在。“那我的作恶能力呢？还有你？”
“费耶罗的作恶能力是太相信人心向善。”
“那你自己呢？”
“爱说格言警句。”
他一下子有点愤愤不平。“你倒是宽于律己。你在秘密组织里就负责这个？编写格言警句？”
她一反常态地说：“啊，山雨欲来。不过我接触不到核心，只是在边边角角帮点小忙，相信我。”
“到底什么事？政变？”
“你别操心了，这样你才清清白白。正符合你的期望。”她语气不善。
“暗杀？即便你杀掉某个屠夫将军又能怎么样？你能当圣人？革命圣人？要是你被杀了，能当烈士？”
她不言语。她生气了，窄窄的脑袋一摇，一把撇开那条玫瑰丝巾，仿佛是丝巾把她惹恼了。
“要是你刺杀宰猪将军的时候误杀了某个无辜的路人，又怎么说？”
她答道：“我不知道什么叫烈士，也不在乎，听着像什么上天注定的玩意儿，宇宙——总之我不信那一套。要是我们连手头的计划都没法理解，那上天的计划会有什么更宏大的意义吗？假如我相信烈士那一套，那我大概会想：只有清楚为什么而死，并且选择了这条路，那才能叫烈士。”
“啊，这么说，里面的确涉及无辜的受害者。他们没有选择死，只是挡了路。”
“我想，免不了……意外。”
“你们那个崇高的小圈子里会为之伤心、为之抱憾吗？你们还懂不懂什么叫错、什么叫悲剧？”
“费耶罗，你这个好高骛远的笨蛋，悲剧就在我们周围，无处不在。担心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只会分心。这场斗争中要是伤及无辜，也是他们的错，和我们无关。我们不赞成暴力，但也不否认暴力的存在——暴力的影响就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怎么否认得了？否认根本是罪孽，假如真的有——”
“哈——真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个词。”
“否认？罪孽？”
“不，‘我们’。”
“什么意思？”
“克拉厄学院独来独往叛逆女学生现在走体制路线了？团伙？团队？我们从前的独行侠小姐？”
“你误会了。这场斗争中没有特工，这场游戏中也没有选手。我没有同伙。我也没有自我。其实从来都没有，不过这无关紧要。我只是一个有机体的肌肉抽动。”
“哟！你最独特、最与众不同、最真实……”
“你和别人一样，说的是我的样子。你在取笑我。”
“我崇拜你的样子，认可你的样子。菲！”
他们分手的时候谁也没说话。他去了赌场，连输了一整晚。
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带了六支蜡烛，绿金两色各三支，给她装点仙诞节。她说：“我不信宗教节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于是改口说，“不过确实很漂亮。”
他嘲笑她：“你没有灵魂。”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说对了，我以为外人看不出来呢。”
“你就会做文字游戏。”
“才不是。说我有灵魂，有什么证据吗？”
他忍不住质问：“要是你没有灵魂，那意识是怎么来的？”其实上次因为探讨道德针锋相对，僵持不下，他希望这次气氛能轻轻松松，算是弥补隔阂。
“要是小鸟没有时间意识，怎么能记得给雏鸟喂食？耶罗，我的夜魔，意识不过是相对的，相对于时间。你所说的意识，我看叫本能更贴切。鸟儿给雏鸟喂食，但并不理解原因，也不会哭哭啼啼，想着一切生命都将终于死亡，呜呜呜。我执行任务，动机也类似：本能地寻找食物、公平、安全。我不过是一头驮兽，夹在牛群里一起走罢了。我是树上一片不起眼的叶子。”
“既然你的任务是恐怖袭击，那这个犯罪理由也太极端了，闻所未闻。你这样就把个人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这和那些放弃个人意志，效忠什么莫可名状的神明难以捉摸的意愿一样糟糕。要是你罔顾人的观念，那就等于罔顾个人过失的概念。”
“费耶罗，你看究竟哪种更糟糕？是罔顾人的观念，还是用折磨、监禁、饥饿等等手段罔顾活生生的人？你瞧，要是整个城市都烧着了，活生生的人在火海里挣扎，你还会惦记去艺术博物馆抢救一幅有纪念价值的名画吗？你得分辨轻重缓急！”
“即便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就说一个惹人烦的交际花吧——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幅画。你打的这个比方不仅离题万里，而且观点偏狭，根本是给盲目犯罪找借口。”
“交际花愿意把自己扮成活肖像，既然她选了这条路，那就是活该。按你上一次的说法，否认就是你的恶。要是你救得了这个无辜路人，那你尽管去救，不管是交际花也好，还是借着打压政策风生水起的企业巨头也罢，但前提是，决不能为此牺牲比他们更加活生生的人。要是你救不了他们，那就不行。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才不信什么‘活生生的’还是‘更加活生生的’人呢。”
“是吗？”她笑得别有用心，“等我再次消失，亲爱的，我准没现在这么活生生的。”她冲他做了个挑逗的手势，他别过头，心里一阵反感，着实出乎意料。
当天夜里，他们和好之后，她突然一阵剧痛难忍，疼得冷汗直冒。她不许他碰自己。她呻吟道：“你走吧，我配不上你。”等她过后好了一些，入睡前又喃喃地说：“我好爱你，费耶罗，你只是不懂：天性善良，就算本性向善，那才是有悖常理。”
她说得不错。他的确不懂。他用干毛巾拭去她额角的冷汗，紧紧挨在她身边。天窗上结满了霜，为了御寒，两个人睡觉时捂上了棉衣。
这天下午秋高气爽，他给家里寄了一个包裹，只为自己好受些。里面有给孩子们的木头玩具，还有给飒芮玛的一只宝石项圈。驼队要取道北边的路，绕过大凯尔山，所以等这些仙诞节礼物送到其亚莫科，也得明年开春了。尽管如此，他总可以佯称东西早就寄出了。要是雪停了，他那时候应该在家里，待在山间堡垒又高又窄的房间，坐立不安、心烦气躁，不过或许家人会感激他无微不至。或许是他应得的，不是吗？诚然，飒芮玛会沉湎于冬之忧郁（相对的还有春之暴躁、夏之倦怠和秋之习气）。项圈总能让她开心起来，至少能起一点作用。
他在附近找了一间咖啡馆，这里相对偏僻，兼具波希米亚风情和高昂的收费。老板首先致歉：冬景花园平常点着火盆，装点着昂贵的暖房鲜花，但前一天晚上被炸了。老板抱怨道：“这一片有人闹事，谁想得到呢？”一面说，一面碰碰费耶罗的手肘，“按理说我们光荣的大巫师应该消灭了民间动乱，不然搞宵禁、搞隔离，不就是这个用意吗？”
费耶罗不想发表意见，老板当他是心照不宣。他说：“小的在自家客厅里摆了几张桌子，希望客官不介意，在我们家庭纪念品中间凑合一下。”说着就在前面带路，“这年头，会干活的蛮支金修补匠也越来越难找啦。蛮支金人干活像嘀嗒人，没得比呀。我们干这行的不少朋友都回东边务农去了。被暴力吓破了胆——哎，他们中间那么多小个子，客官您说说，是不是那模样就招人欺负？——那群孬种。”他又连忙补充道，“看得出，客官您没有蛮支金亲戚，不然小的哪儿能说这话呀。”
费耶罗扯了个谎：“贱内出身东哈丁。”虽然骗不了谁，但言外之意对方懂了。
老板立刻收敛，正色道：“客官，小的跟您推荐樱桃巧克力刨冰，爽口美味。”说着在靠大窗的桌子前替他拉椅子。费耶罗坐下了，向窗外张望。窗户是旧式的，有一扇回纹窗板年久翘曲，已经不能按照最初设计的式样折起来贴着外墙，不过视野倒也开阔。屋顶轮廓线、装饰性的烟囱管帽、窗台上种满深色冬堇的古怪花盆、倏忽来去像空中领主的鸽子，一一映入眼帘。
老板是那类特殊人种：祖祖辈辈在翡翠城定居、传宗接代，颇有自成一族的样子。从墙上的肖像画看来，他们一家一律生着淡褐色眼珠，目光又明亮又敏锐；不论男女发际线都很高，一副富贵相（小孩子的头发也沿着头皮梳得紧紧的，翡翠城盼望挤入上流社会的中产阶级都是这个发式）。一脸不高兴的小男孩罩着粉缎衣裳，怀抱毛发蓬松的小狗；小囡囡套着成熟女性才穿的深红色裙子，低低的鸡心领（露出天真的尚未发育的胸脯）；费耶罗望着这些小孩子，突然又想念起自己的孩子来。他们关系一向疏远不亲近。虽然孩子们的心灵备受家庭生活的蹂躏——谁不是呢？——但在他的记忆里，伊尔姬、玛涅克和诺尔比这些温室里过早成熟的奇花异草正派多了。
这样想未免残忍，他眼前的不过是艺术传统，并不是真真正正的孩子。饮品端上来的时候，他又把目光转向窗外，不去看丑陋的艺术，不去看其他的客人。
在楼下的冬景花园喝咖啡，通常只能见到爬满藤蔓的砖墙、一丛丛灌木，偶尔还能见到一座大理石雕像，是一位美得不可思议的少年，浑身赤裸，显得异常脆弱。在楼上另有一番风景：能跳过院墙，看见一处马厩改造的住宅。一部分仍是马厩，另一部分看来是公厕；视线最远处就是炸坏的院墙。残破的地方已经竖起一道扭曲的铁丝网，墙那边是学校操场。
他看到学校的门从里面推开了，一小群人走了出来，在阳光下打哆嗦、活动腿脚。费耶罗定睛细看，看到其中有两个奎德林老妇人，几个十几岁的奎德林少年，唇上一抹淡淡的茸毛，衬着锈粉色的皮肤，泛着蓝色。五、六、七个奎德林人；另外有两个身材结实的男人，可能有吉利金血统，不过也不好说；还有一家子熊。不对，是熊。小个子的棕熊，父亲、母亲和刚会走路的宝宝。
小熊直奔台阶跑去，果然找了几只球和圆环出来。奎德林人围成一圈，载歌载舞。年长的腿脚不灵便，但也跟几个少年手牵着手，身子一直往左晃，好像逆时针转动对抗时间的流逝。那两个吉利金壮汉点了一支烟轮着抽两口，目光越过那道铁丝障，望向缺口的墙那边。那两只棕熊则沮丧得多。公熊坐在沙地的木沿上，揉眼睛、梳理下巴上的皮毛。母熊来回踱步，时不时地踢一下球，让小熊有的玩，又抚摸公熊低垂的头。
费耶罗喝了一口饮料，又往窗前凑。既然有——是十二个吧——犯人，自由前只横着一道铁丝网，干嘛不冲出去？怎么还要区分人种和物种？
十分钟后，门再次推开，一个烈风兵走了出来，打扮又利落又——不错，费耶罗不得不承认——骇人。一身砖红色制服，脚蹬绿靴，上衣胸口画着一个翡翠十字，竖道从腰间到高高的硬领，横道从胸口连接两边腋窝。他年纪不大，一头淡金色卷发，在冬日下照得发白。他站在学校阳台的台阶上，两脚岔开。
窗户关着，费耶罗什么也听不到，不过看来是那个士兵下了什么命令。两头大熊身子一僵，小熊开始哭闹，抓着球不放。那几个吉利金男人围拢过去，一语不发。那群奎德林人则不理不睬，继续跳舞。他们摆着臀部，胳膊举到肩膀，双手好像在打旗语，至于是什么意思，费耶罗只能瞎猜。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奎德林人。
烈风兵提高嗓门。他腰间的皮带圈里插着一根警棍。小熊躲在父亲身后，母熊嚎叫起来。
费耶罗不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联合起来。你们联手，十二个对他一个。你们是囿于彼此的不同，才这么逆来顺受吗？还是因为你们有亲人关在里头，逃跑会连累他们？
这些全是猜测，费耶罗不明就里，只瞧得目不转睛。他发觉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到了玻璃窗上。楼下院子里，两头熊不肯过去站队，士兵扬起警棍，冲着小熊的脑袋就是一击。费耶罗浑身一颤，碰洒了饮料，瓷杯子掉在鲱骨形图案的淡黄色橡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老板从绿粗呢门后赶过来，啧啧两声，一把拉起窗帘，但费耶罗还是瞧了最后一眼。他像从来没在千年草原上猎杀过的人，身子向后缩，别开目光，向上看去，一时瞥见好多张脸，像一枚枚淡金色的硬币——学校楼上窗户前，挤着二三十个学生，他们着迷地望着操场上的情景，嘴也合不拢。
老板怒冲冲地说：“真是一点也不体谅四邻街坊，我们还要做生意、交费用、养活一家老小呢。客官，您只管享受咖啡，别理会那群疯子。”
费耶罗说：“你家冬景花园被炸，是有人想从这面墙闯入那间院子，把他们救出来。”
老板压低声音制止道：“客官千万别提，这屋子里不止我俩，耳目多着呢。小的怎么知道谁有什么打算，有什么目的？小的不过是一介草民，闲事一概不理。”
费耶罗没吩咐再来一杯樱桃巧克力。楼下传来熊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号，接着，厚重的锦缎窗帘外，世界一片寂静。费耶罗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老板，心里犯寻思：是我碰巧目睹这场意外，还是一旦你准备以新的视角观察世界，就会看到一幕幕不同以往的景象为你展开？
他想跟小艾讲讲这一幕，但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最终没有开口。他隐隐觉得，为了维系这份感情，她需要他保持另一种身份。倘若他也转而投入她的使命，她或许会渐行渐远。他不敢冒这个险。只是小熊被打的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把小艾抱得更紧了，想要通过言语以外的东西传达一种更深刻的感情。
他同样发觉，每当她激动不安，欢爱时就愈加放纵。他渐渐猜得出她什么时候要开口说“下周前都不行”。她似乎更加肆意狂野，就像一种净化仪式，准备一连消失几天。一天早上，他偷了些给猫准备的牛奶泡咖啡，她正往皮肤上抹什么油，一边涂一边疼得皱眉。她侧着头，贴着温柔的绿色大理石般的肩膀，对他说：“亲爱的，要两个礼拜。我的乖宝贝，用我爸爸的叫法。这次两个礼拜不能见你。”
他心里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要离开他了。她要两周时间准备。他说：“不！不行，菲菲。这行不通，太久了。”
她解释道：“我们必须这样。不是我和你，我是说另一个‘我们’。自然，我不能透露细节，总之是秋天计划终于成型了。到时候会有一个情况——我只能说到这儿，我必须时刻待命。”
他不依不饶：“是政变？暗杀？炸弹？绑架？到底是什么？只要说个大概，不需要细节。是什么？”
“首先，我不能告诉你；其次，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该完成的那一小部分，做好就是了。我只知道这个局错综复杂，一环套一环。”
“你是飞镖？还是匕首？或是引线？”
她说（他并不信）：“我的爱人，我的宝贝，我这么绿油油的，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坏事呢。也太容易被识破了。守卫盯我盯得像猫头鹰见了老鼠。我人往那儿一站，他们就要提高警惕、加紧防守。不，我不过是个女仆的角色，在幕后帮帮小忙罢了。”
他恳求道：“别去。”
她嘲讽道：“你这个自私鬼、懦夫。我爱你，亲爱的，但你根本是瞎反对，胡搅蛮缠。你只想保住我这条微不足道的小命，我是对是错，你根本连青红皂白都不分。自然我不需要你分，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只是想挑明了，你这些反对理由不堪一击。这件事不容讨价还价。两周之后你再来。”
“那时候——行动——就结束了？谁说了算？”
“我连是什么事都不清楚，更加不清楚谁说了算。问我也没用。”
“菲——”他突然讨厌起这个代号来了，“艾芙芭。你是真的不清楚是谁在背后牵线操纵你？那你怎么知道幕后主使不是大巫师呢？”
她不屑道：“你真是涉世未深，亏你还是部落王子呢！我要是大巫师的一枚棋子，怎么会不知道？当初被那个母夜叉摩瑞宝院长摆布，我就一清二楚。早在克拉厄学院，我就知道了什么叫口蜜腹剑，什么叫诚实不欺。费耶罗，别小看我，我至少也有几年经验。”
“你说不准谁是幕后主使、谁不是。”
“爸爸就不知道他的无名神叫什么。”她开始往腹部和腿间抹油，不好意思地背过身，“是谁从来无关紧要，不是吗？自始至终都在于‘为什么’。”
“你怎么接收消息？他们怎么吩咐你该做什么？”
“听着，你明知道我不能说。”
“我明知道你能说。”
她转过身。“帮我涂胸前，好不好？”
“我才不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艾芙芭。”
“你就是。”她哈哈大笑，透着亲昵，“来嘛。”
太阳当头，秋风咆哮，连地板都为之颤抖。天窗外寒冷的天空呈现出罕见的粉蓝色。她褪去羞涩，像褪去睡袍，如水的阳光倾泻在古旧的木板上，她抬起双手——仿佛面对即将到来的战役，在恐惧中，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美丽。一种独特的美。
她的矜持分崩离析，反倒叫他比什么都害怕。
他抹了些椰子油，在掌心暖一暖，两只手像皮光顺滑的动物，滑过她敏感的薄薄的胸脯。乳头凸起，乳晕泛红。他已经穿戴整齐，还是没头没脑地贴近她欲拒还迎的身躯。一只手顺着她后背往下滑，她弓起身子，轻轻呻吟。或许，这次不是因为需要？
他的手没停，移到她的臀部，沿着臀沟，感觉到那一块肌肉，弯曲地、亲昵地扯进去，感觉到交叉阴影前端细弱的毛发，那个漩涡之眼。他用灵活的手感知她的抗拒。
她突然蹦出一句话：“我有四个同伴。”接着温柔地扭开身子，不是制止，而是委婉地劝阻。“我的爱人，我有四位同志，他们也不知道谁是头目，聚会的时候总是在黑暗里，还用伪装咒语掩盖了声音和样貌。要是我知道内情，万一落在烈风队手里，就会被拷问出来，你还不明白？”
“你们的目标是什么？”他喘着粗气，探头吻她，又松开裤子，仿佛这是第一次；他用舌尖勾勒她耳蜗的轮廓。
她用腿夹住他。“杀掉大巫师。我不是箭头、不是飞镖，我只是箭杆，是箭囊——”他们躺下身子，沐浴在阳光下，她又往手里抹了些油，给他光明、给他痛苦，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投入。
过后她说：“到现在谁也拿不准，你可能是皇宫的探子呢。”
他答道：“我不是。我是好人。”
这周天上飘起了小雪，第二周又下了一场。仙诞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古老异教信仰最明显的那些内容被统一教挪为己用，并改头换面；礼拜堂恬不知耻地装饰成绿金两色，摆出绿蜡烛，挂起金铃铛、绿莓花环和镀金水果。商业街的各家商店也铆足了劲（还有教堂），展示高档服饰和又贵又没用的小摆设。橱窗里摆着纸糊的人偶，好仙女洛林坐在带翅膀的战车中，她的使女小仙普蕊涅拉则提着魔法篮子，分撒包装精美的糖果；篮子里面的礼物取之不尽。
他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他究竟爱不爱艾芙芭。
他也问自己，为什么在这段热恋持续了两个月后才想到这个问题；他又懂不懂那个字的含义；这重不重要。
他挑了一堆礼物给三个孩子，给郁郁不乐的飒芮玛，那个衣食无忧却满腹牢骚的女人，那个夜叉。他有点想念她；这与他对艾芙芭的感情似乎并没有相互较量，反而相互补充。这两个女人天差地别。艾芙芭像阿姬祁山区女性一般独立，而飒芮玛因为早早嫁人，反而没有形成那种性格。而且小艾不能以与众不同的（更不要说特立独行的）外省习气概括，她像是另一种性别，甚至是另一种类别。他想起上一次的情形，发觉下身不知不觉翘然挺立，只好在商店的女士围巾区后躲一躲。
他给飒芮玛买了三条、四条、六条围巾，虽然她从来不围。他又给艾芙芭买了六条，她倒是围。
售货员是个呆板的蛮支金矮人，踩着凳子才够得到柜台。她冲着他身后招呼：“请稍等，夫人。”他转身给另一位客人腾地方。
客人惊呼：“天呀，费耶罗学士！”
他大吃一惊：“格琳达小姐，真想不到。”
格琳达说：“一打围巾呐。克罗普，快看，看这是谁！”
可不就是克罗普？隐隐的双下巴，虽然才不过二十五岁吧？他正欣赏一堆羽毛装饰品，听到声音不好意思地抬起头。
格琳达说：“我们一定得一起喝个茶，必须的。走吧，快跟这位可爱的小女士结了账，我们就撤咯。”她的大蓬裙子簌簌作响，像一群芭蕾舞女。
他不记得她是这么轻浮的性子；或许这就是嫁做人妇的生活吧。他瞥了一眼克罗普，见他在她身后翻白眼。
格琳达往柜台上摞东西：“这个记到查福瑞爵士账上，还有这个、这个。把这些直接送到弗洛林新地俱乐部给我们，我晚宴就要用，麻烦你马上就派人跑一趟。太好了，真贴心。回见咯。先生们，走吧。”
她一把钳住费耶罗，把他拖走了，克罗普乖乖跟在后面，像条哈巴狗。弗洛林新地俱乐部只隔一两条街，他们完全可以自己把东西提过去。格琳达轻快地爬上大楼梯，直奔橡木厅，一路上踩得咚咚响，心满意足地收获了每一个女士谴责的目光。
“行，克罗普，你坐那儿，你来招待，待会儿给我们倒茶；亲爱的费耶罗，你就挨着我坐，前提是你还不是婚姻高手。”
他们点了茶，格琳达对他有点习惯了，平静了许多。
“真的，谁能想到呢？”她边说边挑饼干，挑了一块又放下，如是挑了八块，“我们是史兹的骄傲，真的。瞧你呀，费耶罗——堂堂的王子，是吧？要不要称呼‘殿下’？我可叫不出。你太太还是那个小丫头？”
费耶罗小心翼翼地说：“她早长大成人了，我们成了家，有三个孩子。”
“她也来了。我一定得会会她。”
“没有，她待在大凯尔山的家里过冬。”
格琳达说：“那么你一定是在会情人，因为你一脸幸福。是谁？我认不认得？”
他搪塞道：“我只是看到你很高兴。”其实这话不假。她气色好极了。她比从前丰满了些，那种飘忽不定的美熠熠生辉，却不艳俗；褪去了稚气，更有女人味，但首先是一副贤妻模样。她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小男生，衬得她格外动人，那头卷发上还扣着一顶冠冕样的饰物。“你现在做了女术士啦。”
“哎，差得远呢。我有本事让那个可恶丫头赶紧把司康饼和果酱端上来吗？没有。不错，过节的时候我倒是能一下子签一百张贺卡。不过这都是雕虫小技，实话告诉你，街头小报把巫术吹得天花乱坠；不然怎么不见大巫师一施法术，把政敌一气送到地狱？我给我家那位查福瑞做个好太太，就心满意足了。他今天去了交易所，搞那些金融玩意儿。呀，你猜还有谁来了城里？了不得，克罗普你说。”
克罗普想不到轮到自己发言，一惊之下呛了口茶。格琳达连忙抢上：“是娜瑟萝！难以置信吧？她住在门宁品南街那边的祖宅里，顺便说一句，过去十年里，这个地址曝光率可是蛮高的。我们在哪儿碰见她来着，克罗普，哪儿来着？是咖啡商场——”
“是冰雪花园——”
“不对，想起来了，是‘星光镇卡巴雷’！费耶罗，知道吗，我们跑去看那个老西里庇德，你记不记得她？看来是不记得，看那副表情就知道。当年‘我们光荣的大巫师’乘着热气球从天而降策划政变，那天她正在‘奥兹歌以载情音乐节’唱歌来着。她又在搞第无数次复出巡演。她现在挺俗气的，不过那又怎么样，大家高兴啊。然后呢，有张桌子比我们还气派，坐的可不就是娜娜！她是陪她外祖父还是太外祖父一起去的，就是瑟洛普阁下，他准有一百一十高龄了。我见到她大吃一惊，后来才想到她只是给老人家作伴来的。她对音乐不以为然，中场休息一直愁眉苦脸地祈祷。奶妈也去了。当初谁也想不到吧？费耶罗你成了堂堂王子；娜瑟萝很快要承袭瑟洛普阁下的位子；还有艾弗里克，当然啦，‘十里茵’侯爵；还有不起眼的本姑娘，嫁给了查福瑞爵士，他顶着珀莎山最一无是处的头衔，握着最多的股权。”格琳达仿佛要喘口气，但还是亲切地继续道，“还有克罗普，当然啦，亲爱的克罗普。克罗普，你自己跟费耶罗说吧，他迫不及待呢，我看得出来。”
费耶罗的确很有兴趣，不过是因为听烦了断断续续的唠叨，想让耳朵清静一下。
格琳达接着说：“他就是太腼腆，腼腆得不得了，当年也是。”费耶罗和克罗普对望一眼，努力绷紧嘴角。“他住在一家诊所顶层的阁楼公寓里，豪华得像座宫殿，太前卫啦，想不到吧？风景如画，翡翠城风景最好的地方就属他家，而且还是在这个季节！他没事还搞点油画，没错吧，亲爱的？油画啊，到处给轻歌剧弄点舞台设计什么的。年轻的时候，我们还以为史兹就是世界中心呢。听说没有？现在这儿真的建了一座剧场，大巫师把这里打造成了真正的大都会，你们说呢？”
克罗普说：“见到你真好，费耶罗。快讲讲自己，赶快，不然来不及了。”
格琳达大声说：“你真无赖，老是没心没肺地开我玩笑，当心我把你那点风流韵事抖出来——唔，算了。我没那么小心眼。”
费耶罗说：“乏善可陈。”他觉得比初到史兹更加拘谨，更像个格格不入的玟窟斯人，“我日子过得不赖，部落需要的时候尽力而为，不过大部分时间都相安无事。孩子们都健康，贱内——嗯，怎么说呢……”
格琳达接口道：“传宗接代。”
费耶罗咧嘴一笑：“是啊，她替我传宗接代，我很爱她；我得走了，我约了人在城那头谈生意。”
格琳达说：“我们得再约一次。”她突然语气哀婉，神色落寞，“哎，费耶罗，我们还没那么老，不能叫做‘老朋友’，是不是？瞧，我说个没完，像初入社会的姑娘忘了喷‘娴静香水’。很对不起。我只是想到那段美好的日子，虽然有好多怪事、伤心事——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在虽然也很美好，但到底不一样了。”
费耶罗说：“我明白，但我可能没法赴约。我行程很紧，而且很快就要动身回其亚莫科。我从夏末离开就一直没回去。”
“看，我们人都齐了，我和查福瑞、克罗普、娜瑟萝、你——艾弗里克在不在？还可以叫上他，在楼上包间安安静静地吃顿饭。我保证，不会这么乐不可支的。求你了，费耶罗，求你，殿下。赏个脸吧。”格琳达侧过头，一根手指按在下巴上，一派温文尔雅；他看得出，她正努力挣脱阶级客套，想说句真心话。
他说：“要是行的话，我再通知你，不过你可别抱太大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我一般不会在城里待到这个季节——这次是例外。家里孩子们都盼着我——格琳达，你有孩子吗？”
格琳达答道：“查福瑞像两枚干巴巴的烤核桃。”克罗普又呛了一口茶。“你走之前——看来你准备要撤了——亲爱的费耶罗——你有艾芙芭的消息吗？”
他早有准备，因此摆出一脸木然，嘴里说：“呀，这个名字我可不是天天听到。她后来现身没有？娜瑟萝肯定跟你说起了吧？”
“娜瑟萝说，要是她姐姐哪天现身了，她准要啐她一口，因此我们都得祈祷娜瑟萝千万别丧失信仰，不然这种宽容善良就要消失不见啦。我看她巴不得杀了艾芙芭。小娜被抛弃了，就剩她一个人照顾疯疯癫癫的父亲、外祖父那个老爷子、弟弟、奶妈，还要打理家务、下人——而且还不能说她赤手空拳，因为她根本没有手！”
克罗普插嘴说：“我好像见过艾芙芭。”
“什么？”费耶罗和格琳达异口同声。格琳达接着说：“克罗普，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我不确定嘛，我那天乘电车，经过皇宫旁边的倒影池，当时下着雨——好几年前的事了——我看见一个人影，举着一把大雨伞，看样子要被风吹跑了。一阵大风掀翻了雨伞，伞底下的人脸色发绿，所以我才留意。那人猛地一弯腰，免得被雨水淋到。你们也知道，艾芙芭最讨厌被弄湿。”
格琳达肯定地说：“她对水过敏。我从来不知道她怎么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枉我还是她室友呢。”
费耶罗说：“用油吧。”另外两个人一齐望着他。他支支吾吾：“我是想说，在我们玟窟斯，老人家用油擦拭身体，从不用水，所以我一直想小艾就是这么做的。我也不知道。格琳达，要是我有空，什么时候聚会合适？”
格琳达在手提袋里摸索日程本。克罗普借机探过身子对费耶罗说：“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你知道的。”
费耶罗答道：“我也是。”这是真心话，他自己都诧异，“要是你哪天到了凯尔山中部，一定来其亚莫科找我们。不过要提前送个信，因为我们只有半年时间住在那。”
格琳达说：“正是你的菜，克罗普，桀骜不驯的玟窟斯野兽，我看有无穷无尽的时尚元素，什么皮带啦流苏啦，你说不定会感兴趣；不过我总想象不出你做了‘山里娃’先生。”
克罗普表示同意。“省了，还是别了，除非每隔四五户就有一间像样的咖啡馆，不然依我看都是不宜人类居住。”
费耶罗跟克罗普握手道别，突然想起可怜的蒂贝特，听说他每况愈下，便又吻了吻他。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格琳达。她挽起他的胳膊，陪他走到门口。
她压低声音说：“我故意甩掉克罗普，想单独跟你说句话。”语气不再轻佻，变得严肃起来，“我说不清楚，亲爱的费耶罗。你就这么在我眼前，让我觉得过去又神秘又明朗。我感觉到还有东西要我去学习。我不是多愁善感，亲爱的朋友，那不是我的性子！不过我们毕竟是老交情啦。”她握起他两只手，“你遇到了什么事。我只是装装傻而已。这件事喜忧参半，没准我能帮上忙。”
费耶罗答道：“你过去也是这么贴心。”说着示意门童替他拦一辆双轮马车，“可惜我无缘见到查福瑞爵士了。”
他走到门口，迈过大理石门阶，转身碰碰帽子跟她道别。她站在门里面（门童开着门，让他看得清清楚楚），宛然是个安静柔顺的女子，但不会让人轻易忽略、视而不见。甚至可以说，是一位雍容娴雅的女士。格琳达轻快地说：“要是你见到她，告诉她，我一直很想她。”
他没再去见格琳达。他没去弗洛林新地俱乐部。他也没去门宁品南街，从瑟洛普祖宅前踱过（这是个强烈的诱惑）。他没拦下票贩子买一张西里庇德的演唱会门票；这是她第四届年度复出巡回歌会，一票难求。他不知不觉去了圣格琳达广场的圣格琳达礼拜堂，里面偶尔能听到隔壁默修院诵经和低语的嗡嗡声，像一窝蜜蜂。
两周总算过去了。大街小巷都是一片浓浓的节庆气氛，他如约去找艾芙芭，半心半意地以为人去楼空。
但她还在，面容肃穆，饱含爱意，正在给他做素馅饼。她的宝贝阿猫脚上沾满面粉，踩了一屋子脚印。他们拘谨地聊天，最后阿猫打翻了蔬菜汤碗，两个人忍俊不禁，这才打破尴尬。
他没提格琳达。他怎么忍心？艾芙芭千方百计躲着他们所有人，如今正为她一生奋斗的目标全力以赴，她已经付出了五年的心血。他不赞成暴乱（其实呢，他知道自己对一切都抱持慵懒的怀疑态度；怀疑比信仰省心省力），即便目睹那头小熊惨死，他也要小心和王权维系稳定的关系——为了全部落。
另外，费耶罗也不想让小艾的生活雪上加霜。出于私心，他需要和她和和气气地相处，这种需要压倒了传闲话的冲动。因此他也没提起娜瑟萝和奶妈也在城里，或者来过。（他暗暗说服自己，说不定她们已经走了呢。）
晚上，星光透过天窗上杂乱的霜花图案撒进来，她说：“我在想，或许仙诞前夜你应该出城去。”
“地狱之门要开了？”
“我跟你说了，我也不知道全局计划；这事儿不能让我知道，不应该让我知道。不过，没准是地狱之门要开了，没准你避一避最好。”
“我不走，你也没办法硬要我走。”
“我空余时间一直在学巫术函授课，我会化成一缕烟，把你变成石头。”
“你是说把我变硬？我已经硬了。”
“别闹，别闹。”
“啊，你这个坏女人，你又对我施了法术，瞧，它活了——”
“费耶罗，别闹，别闹了。认真听着，我不是开玩笑。我要知道你仙诞前夜待在哪儿，好确保你不会受伤。快告诉我。”
“你是说我们不能一起过？”
她闷闷不乐地说：“我要加班，第二天再见面。”
“我在这儿等你。”
“不行。我们的行踪一向很隐秘，不过就算过了这么久，也还是有可能被人跟到这儿。不行——你还是待在俱乐部泡澡好了。泡个长长的冷水澡。懂了没有？别出门。反正听说到时候有雪。”
“那可是仙诞节！我才不要孤零零地躺在浴盆里过节。”
“那你叫几个女伴好了，好像我在乎似的。”
“好像你不在乎似的。”
“反正你得避开人多的地方，剧院、人群，连饭馆也不行，求你了，答应我好不好？”
“要是你能再具体点，我就更有数。”
“你要想彻底有数，就干脆出城去。”
“你要想彻底有数，就告诉我——”
“别得寸进尺，算了。我其实根本不想知道你在哪儿。我只想你别出事。答应我不会出事。答应我别出门，别掺和那些醉醺醺的异教庆祝。”
“我去礼拜堂为你祈祷行吗？”
“不行。”她样子凶得很，他不敢继续开玩笑了。
“我干嘛不能出事？”他问她，但主要是在问自己。我这条命有什么值得活的？家有贤妻？她住在遥远的山间，像只旧勺子般供使唤，打六岁起就为结婚担惊受怕，心早就死了。三个子女？他们自小害怕父王、阿姬祁王子，甚至不敢接近他。他的部落？牧民一年年疲于奔命，迁移不定，老一套的争端、一成不变的牛羊群、一字不差的祷告，延续了五百年。我自己？思想浅薄、毫无远见，不善言辞、没有嗜好，对世界也没有特别强烈的热情。我这条命，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艾芙芭答道：“我爱你。”
“原来如此，这就是答案。”他回答她，也回答自己，“我也爱你。我答应你会保护自己。”
他心里想，保护我俩。
他又开始跟踪她。每个爱人都是猎手。她裹着黑长裙，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头戴一顶宽檐的高帽子，形状像个圆锥，头发都卷在帽子里。她脖子上围着一条黑围巾，点缀着紫色和金色，盖住了嘴，不过要想遮住那挺可爱的鹰钩鼻，围巾可是不够的。她手上还套着一副精美的手套，十分贴合，按说她一向不屑这种衣物，只怕是为了动手时更灵活。她脚上蹬着钢头的大靴子，像格利谷矿工穿的那种。
要是不知道她有一身绿皮肤，倒着实不容易看出来，尤其在这个昏暗的午后，在这漫天飞舞的大雪里。
她没有回头，或许她并不在乎有人跟踪。她绕过几处大广场，闪进了连接默修院的那座圣格琳达礼拜堂，也就是他那回又见到她的地方。或许她去接受最后一道指示，但她并没有想要甩掉他（或别人）。一两分钟后，她走出礼拜堂。
或许——这不可思议——她真的是去祈祷获得指引和力量？
她穿过法庭桥，沿着奥兹玛堤岸漫步，斜穿过皇家广场废弃的玫瑰园。大雪对她死缠烂打，她把斗篷裹得越来越紧；在白雪如盖的奥兹鹿园（如今当然不再有鹿和鹿），她穿着黑长袜的细腿露了出来，裹在那双大靴子里，显得滑稽可笑。她低着头，路过一座座方碑、尖塔、牌位，纪念这种或者那种闹剧的“英烈”。费耶罗想——因为爱她，或者是为她担惊受怕而产生爱的错觉——数十年的岁月伫立在侧，却对她视而不见。它们在各自岿然不动的衣冠冢上彼此对望，却不见革命迈开大步，走向她的命运。
可她的目标不会是大巫师。她说自己经验不足，过于招摇，没办法去刺杀大巫师，这一定是实话。她准是调虎离山的诱饵，要么就是负责干掉某个继承人、高层副手。当天晚上，大巫师要莅临皇宫附近的“人民艺术机械学院”，为反复辟、修正主义的《奋斗与美德展》开幕。到了史兹路口，艾芙芭拐进小巷，没往皇宫区的方向去，而是穿过金港湾区，一片面积不大的高档住宅区。朱门外有雇佣兵把守，她走在人行路上，橐橐地踩着靴子在他们面前走过；马童拿着扫帚清扫各自门前的积雪。她没有左右张望，也没有回头。费耶罗跟她保持了一百步的距离，觉得自己才更引人侧目：雪中一个披着晚礼服斗篷的身影。
金港湾区一角矗立着“魔女”，一座规模不大的青石剧院。剧场前是一处浅陋但不乏雅致的广场，照得灯火通明，路灯间挂着金色、绿色的彩灯桥。过会儿有一场节日清唱剧之类的演出，他只瞥到门前招贴板上“票已售罄”的字样；此时剧院还没开门。观众纷纷到了；小贩在人群中穿梭，叫卖高瓷杯装的热巧克力；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到处找乐子，堵着一位老人家高唱改编的统一教赞美诗。大雪铺天盖地，落在彩灯上、剧院上、人群上；飘进热巧克力里；落在砖地上，化成水结成冰。
费耶罗勇敢地、愚蠢地——似乎想也没想——登上了附近私人藏书馆的台阶，好搜寻隐没在人群中的艾芙芭。剧场里会有人丧命？还是会起火，让那些耽于享乐的无辜观众变成烤栗子？是某一个目标、指定的受害者，还是一桩破坏、一场灾难，牵扯越多、后果越坏越好？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留在那儿。是为了阻止她下手，还是尽量救下什么人，或者照顾无辜的伤者，抑或只是为了更了解她。爱她还是不爱她，就此分个清楚。
她在人群里穿梭，似乎在找什么人。他相信她根本不知道他也在——难以置信。她难道一心要锁定一个恰当的受害人，而他不合标准？在这漫天飞雪中，她真的感应不到露天广场里的爱人？
剧院和临街学校的巷子里走出一队烈风兵，在玻璃门前各就各位。艾芙芭走近旧时的羊毛市场，一座石头露台似的建筑，登上台阶。费耶罗发现她斗篷下面藏着什么东西。是炸药？还是什么魔法工具？
广场里有没有她的同伙？他们是不是准备一齐行动？清唱剧要开始了，人也越来越多。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工作人员正忙着用支柱和丝绒细绳拦出通道，以便有序入场。最爱在公共区推搡争抢的，莫过于这些有钱人。费耶罗清楚得很。
广场尽头，一辆四轮马车拐过街角，冲剧场驶来。人太多，因此马车只能尽量靠近门口。人群感觉来的是位要人，安静了些许。莫非是行踪不定的大巫师突然驾到？一个戴特克毛帽的车夫拉开车门，伸手扶里面的乘客下车。
费耶罗屏住呼吸；艾芙芭动也不动，像根腐木。这就是目标了。
只见一片黑丝绸银手镯的巨浪涌到飘雪的街道上；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女士。盛气凌人，令人望而生畏：正是摩瑞宝院长，绝无仅有。费耶罗只见过她一面，居然也认出来了。
他看出艾芙芭知道这就是她的目标，她早就知道。他如醍醐灌顶：万一她失手被抓，接受拷问，她的动机再合理不过：她出身克拉厄学院，是摩瑞宝院长的学生，因为积怨已久耿耿于怀，做出疯狂之举。完美得不得了。
难道摩瑞宝院长和大巫师暗中勾结？还是声东击西，分散当局的视线，便于向更重要的目标下手？
艾芙芭斗篷一抖，手在里面上下移动，仿佛在做准备。摩瑞宝院长对人群寒暄，声如雷鸣；大家未必认得她，即便不为她的气派折服，也为这戏剧化的入场眼前一亮。
克拉厄学院院长由一个嘀嗒仆人扶着，向剧院迈了四步；艾芙芭在羊毛市场底下微微探过身子，围巾里的尖下巴一清二楚，鼻子直指前方，仿佛能把摩瑞宝院长剪成碎片；或者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就是天然武器。她的手仍然在斗篷下面动个不停。
摩瑞宝院长正从建筑前走过——不是剧院，而是毗邻的苔丝泰夫人女子学校——校门突然开了，一群贵族女学生一窝蜂地拥出来。仙诞节前夜，她们来学校做什么？费耶罗看到艾芙芭大惊失色。那帮六七岁的小女孩像一团团没凝固的奶油，一个个粉妆玉琢，戴着毛茸茸的手筒，裹着毛茸茸的围巾，靴子边儿也是毛茸茸的。她们又笑又唱，聒噪又粗鲁，已初现长大后的模样。学生们簇拥着一个扮成仙女普蕊涅拉的哑剧演员。这自然是一个男演员，这是传统；他脸上涂着傻乎乎的小丑油彩，胸前塞得鼓鼓囊囊，顶着假发，戴着草帽，身穿奢华的长裙，手提一只大篮子，里面的小玩意小宝贝不断掉出来。他冲摩瑞宝院长唱：“哎哟哟，贵妇人，仙女普蕊涅拉给幸运的路人准备了礼物。”
费耶罗一时觉得这个乾旦马上要抽出匕首，当着这群孩子杀死摩瑞宝院长。他想错了。刺杀虽然有组织，但也有个限度；这的确是个意外，一个小插曲。他们料想不到晚上学校还有活动，想不到一群疯狂尖叫的女学生贪婪地撕扯演员的裙子和假声。
费耶罗转头去看艾芙芭。她脸上写着不置信。不管她要做什么，都被那群孩子挡了路。这群没规没矩的小流氓追着院长，戏弄普蕊涅拉，在两个大人眼前跳来蹦去抢礼物。这群吵闹又天真的女孩成了偶然的背景，她们的父亲正是大亨、暴君、屠夫将军。
他看得出艾芙芭在挣扎，双手不停，是依计行动还是放弃——不管是什么任务。
摩瑞宝院长脚下不停，像纪念日游行的大花车，剧院大门为她敞开。她仪态万方地进了剧院，再无隐忧。门外，孩子们冒着大雪载歌载舞；人头攒动。艾芙芭支持不住，倚着柱子瘫倒，对自己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费耶罗隔着五十码也看得一清二楚。他不顾一切地冲进人群，向她走去，可等他走到台阶前，却发现被甩掉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观众开始入场。孩子们在街上扯着嗓子唱歌，满心贪婪和喜悦。摩瑞宝院长的马车总算停在剧院门前，开始漫长的等待。费耶罗不知如何是好，担心万一有什么后备计划，万一艾芙芭还有别的任务，万一剧院爆炸。
一连几分钟，她人影也不见，费耶罗又开始担心她是不是被烈风队抓走了。他们能一眨眼就把人掳走吗？要是她也成了失踪人口，他该怎么办？
他快步折返。谢天谢地，他拦到一辆空车，吩咐车夫直接驶到第九区军营旁边那条仓库街。
他一路上心急如焚，总算赶回艾芙芭在谷物交易所顶层的小窝。爬楼梯的当儿，他肚子里突然一阵绞痛，强撑着挪到便盆前。肚子里一阵咕噜乱叫，翻江倒海，他汗涔涔的脸埋在双手里。白猫蹲在衣橱顶上，俯视着他。他一阵虚脱，马马虎虎地洗了洗，倒了一碗牛奶逗弄阿猫。它不肯靠近。
他找到几块干巴巴的饼干，痛苦地咽下肚，拉开窗帘，开了天窗，给屋子通通风。几片雪花飘进来，落在地上却没有融化，这该死的屋子竟有这么冷。他走过去生火，拉开火炉的铁门。
火星一闪，跟着火苗一蹿，阴影随之移动，像阴影该有的样子；但这些阴影动得飞快，从屋子对面冲他而来。他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人。他只见到有三个、四个、五个人，一袭黑衣，脸上抹着黑炭，头上裹着彩色围巾，像他给艾芙芭、给飒芮玛买的那种。他瞥见其中一个人的镀金肩章一闪：是烈风队的高层头目。警棍扬起，打在他身上，像被马踢了一脚，像被闪电击落的树枝。一定很疼，但他错愕之下竟来不及理会。一定是他的血：白猫身上溅了一个朱红的印子，往后一缩。他看到两只圆溜溜的猫眼，像一对金绿色的满月，恰恰是这个季节的色彩。白猫蹿上敞开的天窗，随即消失在飘雪的夜色中。
用餐时间听见铃声，按规矩是年纪最小的默修女负责应门。她正在收拾吃剩的南瓜汤、黑麦小脆饼；别的默修女已经纷纷起身，神清气爽地踱到楼上的礼拜堂。她应门前犹豫了一下——再过三分钟，她就要潜心念经，到时候就没人应门了。她其实更想先把盘碗拿去浸泡，但想到过节的气氛，她心生慈悲。
她拉开厚重的大门，看到石头门廊阴暗的角落里蜷着一个人影，像只猴子似的。对面的圣格琳达教堂被雪模糊了，像是水中的倒影，不过是竖起来的。街上空空荡荡，烛光闪闪的教堂里隐隐传出圣歌声。
见习生开口问：“什么事？”紧接着又补充道，“仙诞节快乐，我的朋友。”
她瞧见来人古怪的绿手腕上沾着血迹，眼神飘忽；在节日的感召下，她立刻决定把这个可怜人扶进来。她听见众位姐妹聚在默修院礼拜堂，听到院长亮开清脆的女低音，开始领唱。这是见习默修女加入这间默修院后的第一场重要礼拜仪式，她一刻也不想错过。
她说道：“跟我来，姑娘。”那个可怜人——是个年轻女子，比她自己只年长一两岁的样子——勉强撑起身子，挪着步子，一瘸一拐，像是严重营养不良导致肌肉不能伸展，四肢仿佛随时要折断。
见习默修女领她来到盥洗室，帮她清洗手腕上的血迹，也好搞清楚那确实是准备聚餐时溅上的鸡血，并非是可叹的自杀未遂。陌生女子一见到水，立刻一缩，一副疯狂不安的表情，见习生只好住手，拿了一条干毛巾。
楼上的默修女开始轮唱赞美诗了！好叫人心焦！见习生选了最畅通无阻的道路。她拖着失魂落魄的女子朝暖房走去；那是安顿退休老妇人的地方，她们在健忘和一丛丛不起眼的金盏花之间度过余生。金盏花是为了遮掩腐朽和失禁的秽气。这群老太婆生活在不同的时间领域，而且没法把她们架到楼上神圣的礼拜堂。
她对陌生女子说：“看，你就坐在这儿，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是避难所、吃喝、清洁还是宽恕，无论如何，你待在这儿就好，暖和干燥，安全清净。午夜后我再来看你。瞧，今天是仙诞节，我们得守夜。静待希望。”
她把惊慌失措、魂不守舍的女子推到软椅子里坐下，找了一条毯子。大部分的老太婆都扯着鼾睡着了，脑袋垂到胸骨，口水无声无息地流到围嘴上，上面绣着绿金两色的莓子果和叶子。只有少数几个在转念珠。院子夏天敞开，冬天则镶上玻璃墙，看起来像一只正方形鱼缸；落雪的时候，她们尤为祥和。
见习生想起所受的精神训诫：“瞧，这儿能看到雪景，洁白无瑕，一如无名神的恩典。念着这一点，好好休息，睡一会儿。这有枕头，还有垫脚凳。我们会在楼上歌颂无名神。我会为你祈祷。”
那个幽魂般的绿客人说道：“不要——”脑袋歪在枕头上。
见习生口气有点凶：“是我的荣幸。”说完她立刻飞奔而去，正好赶上进堂咏。
暖房里悄无声息，像鱼缸里刚投了一条新买的鱼。雪花井然有序地落下，轻柔地，催眠般地，扑簌簌地响。金盏花耐不住寒意，微微合拢起花瓣；油灯在空气里抽出一道道丧绸。花园对面——隔着大雪和两层窗户很难看得清——一个比众姐妹头脑清楚的年迈默修女哼唱起来，是一首轻快的异教洛林颂歌。
一个老妇人摇着轮椅，来到这个瑟瑟发抖的陌生人前。她探过身子，嗅了两下，接着从蓝白相间的格子呢毯子下面伸出手，抓住椅子扶手。她碰了碰艾芙芭的手。
老妇人说道：“哎，苦命的姑娘病了，苦命的姑娘累啦。”她也像见习生那样，查看手腕上有没有伤口。没有。“虽然没受伤，但苦命的姑娘很痛。”她仿佛在表示赞许。毯子露出一点缝隙，看得见她头皮上几乎掉光了头发。她接着说：“苦命的姑娘很虚弱，苦命的姑娘撑不住啦。”她轻轻摇晃身子，握起艾芙芭的双手，似乎想给她暖手；以她贫血又衰老的循环系统，连给自己保暖都困难，更别说暖和别人了。但她没放手。她喃喃地说：“苦命的丫头一事无成。节日快乐，祝福每个人。来吧，亲爱的，靠在大娘怀里。默修女大娘来照顾你。”艾芙芭陷在无梦无眠的悲哀里，不肯被唤醒。她只有一直紧紧抓着艾芙芭的双手，像花萼裹着待放的骨朵。“来吧，我的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靠在疯娅可大娘怀里。娅可大娘送你回家。”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从史兹大学毕业大概三年了。念书的时候，他没成为教徒，倒是爱上了古代礼拜堂小室常见的装饰湿壁画。他想去找找圣格琳达的画像。自格琳达（阿普兰亚朵恩纳氏）毕业——比他早一年，他们就再没见过。他想在跟格琳达同名的圣人肖像前点一根许愿蜡烛，作为对她的想念，希望这不算亵渎神灵。
礼拜仪式刚刚结束，一群教众缓步走出教堂，都是敏感的青春期少年和围着黑头巾的祖母。费耶罗耐心等里拉琴师播完一段高难度的渐弱小调，这才趋前开口。“请见谅——我是打西边来的。”这不言自明，他深赭色的肌肤和部落文身再明显不过，“我没见到司事——司仪——还是叫司铎，也没见到宣传册，请问这里有圣格琳达圣象吗？”
女乐师神色严肃。“要是没糊上‘我们光荣的大巫师’张贴画，就算你运气。我是巡游乐师，偶尔才路过一次。你不妨去紧里头的侧廊看看，那是圣格琳达祈祷室，至少从前是。祝你好运啦。”
费耶罗找到了。只见一间坟墓般的小屋，没有窗户，只开了一个射箭孔。借着粉红色的圣光，费耶罗瞧见圣人模糊的画像，身子微微向右倾斜。这幅作品显然是后人仿造，透着怀旧情绪，并非笔触质朴的古作。总之令人失望。圣袍上滴着大白水点子，像肥皂渍。他想不起她具体的圣迹，也记不得她如何慷慨激昂地陈述死亡，为自己的灵魂救赎、为信徒的改过从善。
在水底般的幽暗中，费耶罗发现祈祷室中有一位忏悔者，正低头祈祷。他正要走开，电光火石般，发觉自己认得那个人。
他喊道：“艾芙芭！”
她缓缓转过头，头上的披巾滑落到肩膀上。她的头发盘成髻子，插着象牙发簪。她缓缓眨了一两下睫毛，仿佛从远处向他走来。他打断她祈祷了——他不记得她是教徒啊——八成是她没认出来。
“艾芙芭，我是费耶罗。”他说着走到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也挡住了光源。他突然看不见她的脸了，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是不是问：“您说什么，这位先生？”
“小艾——我是费耶罗——我们是史兹的同学。聪明过人的小艾——你好吗？”
她说：“先生，我想您是认错人了。”声音是艾芙芭，错不了。
“艾芙芭，瑟洛普第三代传人，名头我没记错吧？”他干笑一声，“我绝对没认错。我是阿姬祁的费耶罗——你认得我，你记得我！我们一起上过尼基迪克博士的生命科学课！”
她说：“您糊涂了，先生。”最后那两个字带着一丝怒气，不是艾芙芭还是谁？“请不要打扰我清清静静的祈祷。”她把披巾重新围在头上，盖到额头，在额角掖好。侧面看来，那下颌尖得能切萨拉米肠。就算光线幽暗，他也知道绝对没看错。
“怎么回事？小艾——好吧，艾芙芭小姐，你是为这个？休想这样就把我打发了。不是你是谁。你瞒不了人。你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她没言语，专心转念珠，也就是叫他快滚。
他说：“我不走。”
她轻声说：“您打扰我清修了，先生。难道要我请司事来把您撵走？”
“我在外头等你。你要祈祷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我等着。”
“那么一个小时吧，到街对面；那儿有一座小喷泉，周围有椅子。我给您五分钟，不超过五分钟，好让您清楚是自己弄错了。虽然不是什么大错，但越发惹人烦。”
“抱歉，打扰了。那么一个小时后见——艾芙芭。”不管她玩的是什么把戏，他绝不会让她溜走。他走回中殿，又去最里头找那位乐师；她正专心练琶音。费耶罗问：“除了正门，这里还有别的出口吗？”对方专心弹完那一段，才开口回答，“从侧门出去，连着默修女院，外人不能进；从那儿出去，是下人进出送货用的小巷。”
他在檐柱的阴影里徘徊。约莫四十分钟后，只见一个裹着斗篷、拄着拐杖的人影进了教堂，直奔小艾所在的祈祷室。费耶罗离得太远，听不清里面有没有对话，或者手势动作。（可能来的只是圣格琳达信徒，想独自祈祷。）来者没久留，勉强挪动僵硬的关节，匆匆离开了。
费耶罗往布施箱投了一点施舍；他故意投了纸币，免得硬币弄得叮当响。这片城区是贫民区，他情况相对优渥，也该奉献一点以示忏悔，虽然此举并非出于仁慈，而是愧疚。捐完后，他就偷偷闪进侧门，进了一片杂草丛生的修女院花园。园子尽头，几个老妇人坐在轮椅上，笑得正开心，没留意他。他想，或许艾芙芭也是其中一位修女——确切地说，叫默修女。他这会儿想起来，这些女子选择的生活方式再矛盾不过：一群人隐居在一处。不过看起来步入晚年后，缄口誓言也就不了了之。他打定主意，短短五年，艾芙芭不可能变化这么大。他穿过下人用的进出口，拐进了里弄。
三分钟后，艾芙芭从同一个进出口现身了。他料想的不错：她铁了心要躲开他！为什么，为什么？他最后一次见她——他记得可是清清楚楚！——是在克拉掣阿妈葬礼那天，在酒馆大醉那次。她偷偷去了翡翠城，为了什么神秘任务，从此一去不返；他则被大伙拉着去了哲学俱乐部大开眼界，经历了欣喜若狂和惊心动魄。传闻艾芙芭的曾外祖父瑟洛普阁下曾派人到史兹和翡翠城打探她的下落。艾芙芭却音讯全无，一张明信片、一声口信也没有。娜瑟萝最初伤心欲绝，接着开始恨她姐姐狠心抛下她一走了之，结果在宗教里陷得更深了，一群朋友只好对她敬而远之。
费耶罗决定晚上干脆爽约，第二天再跟生意伙伴赔礼道歉；今天他决不能让艾芙芭跑掉。她在街上步履匆匆，不止一次回头察看，他想：要是你想甩开什么人，或者相信的确有人跟踪，那就该挑在这个时候：不是借着暮色，而是借着日光。艾芙芭不断迎着西斜的夏日转弯，那炫目的光芒铺满大街小巷、穿过拱门、掠过花园墙。
不过他多年来都在类似的光线下跟踪猎物，可谓驾轻就熟，况且奥兹日头再毒，也没法和千年草原相提并论。他晓得眯起眼睛，跟着不断移动的影子，不去理会身形。他也晓得躲进小巷，不会摇晃、跌倒。他还晓得突然俯身，观察猎物又开始移动的各种线索——鸟群惊飞、声音异样、风儿骤停。她休想甩掉他，她甚至察觉不到有人盯梢。
就这样，他穿过了半个城市，从优雅繁华的市中心一路跟到廉租收容区；一扇扇黑咕隆咚的大门，散发出种种腥臭，供穷困潦倒的人安家。紧挨着军营的是一座废弃的谷物交易仓，艾芙芭在门口停下脚步，从衣服里面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他走近了，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艾芙芭”。她转头的同时就明白自己暴露了，连忙调整表情。可惜为时已晚。她的样子已经出卖了自己，她也意识到了。她猛地推上沉重的门，但他伸出一只脚挡住了。
他问：“你惹了麻烦？”
她说：“别缠着我，求你，求你了。”
“你的确惹了麻烦。让我进去。”
“你就是麻烦。不许进来。”是艾芙芭，如假包换。他最后的疑虑也消失了。他用肩膀撞开门。
“你非逼我做坏人。”他累得气喘吁吁——她力气很大，“我非奸非盗，只是——不能让你这么视而不见。怎么回事？”
她松了手，他一下栽在楼梯井裸露的砖墙上，傻乎乎的，像杂耍表演里摔个屁股蹲儿的小丑。她说：“我记得你一向风度翩翩。你是不小心染上了什么病，还是后来主修了‘呆傻课’？”
他答道：“得了，分明是你逼的，叫人非耍点粗鄙的手段不可。何必大惊小怪。风度翩翩我自然也会。等我半分钟。”
她嘲弄地扬起眉毛：“是史兹把你带坏了。”并没有大惊小怪，“听听，全是毕业生的装腔作势。那个散发着天真怡人气息的土著男孩儿哪去了？”
他被这句话刺伤了。“你气色也不错。你就住在楼梯井，还是我们换个惬意一点的地方？”
她赌咒了一句，开始上楼梯；两个人沾了一身老鼠屎和稻草秆儿。灰蒙蒙的玻璃窗透着黯淡的暮色。楼梯拐角卧着一只白猫，冷傲、疏离，尽显猫的本色。她从猫身边走过，召唤两声：“阿猫阿猫，喵喵。”但猫却懒得动。两人走完楼梯，来到尖尖的拱门口。
费耶罗问：“你的使魔？”
艾芙芭说：“哟，真风趣。不过被人当作巫婆总比别的强。何乐不为呢。过来，阿猫，有牛奶喝。”
房间很大，摆设随随便便。这本来是一间仓库，双重门上装着门闩，可以向外大开，方便用绞盘从街面上装卸粮食。屋里唯一的自然光源是天窗上的玻璃口子，有四五英尺宽。正对着玻璃缝的地面上散落着鸽毛和斑驳的红白点子。十来只板条箱围成一圈，大概是充当凳子。一张铺盖卷。衣物叠放在箱子上。几片羽毛，几根骨头，穿成串儿的牙齿，一只干枯的渡渡鸟爪，像扭曲的牛肉干：这些东西都挂在墙钉子上，不知是艺术装饰还是符咒。一张黄华柳木桌子——这件家具倒是有档次！——三只桌腿上粗下细，弯成弧状，桌脚雕成母鹿蹄子，精巧美观。几只白铁盘子，红底带白点；一些吃的，用布包着系好。床头有一摞书。一个逗猫的玩具，用绳子拴着。最引人注意的，也是最叫人毛骨悚然的，是椽子上挂的一只大象骷髅头，头颅正中央的窟窿里插着一束嫩粉色的玫瑰干花，像垂死的动物脑浆炸裂开来。他不由得想起艾芙芭早年的执着。或许这是对传说中大象的天生魔力表示敬意？
骷髅头下面挂了一块椭圆玻璃，质地粗糙，上面划痕累累，缺了角，或许是拿来当梳妆镜，虽然表面看来并不能照人。
艾芙芭张罗喂猫，费耶罗说：“看来这就是家啦。”对方继续不理他。
她说：“什么也别问，也省得我编谎话。”
“我能坐下吗？”
她咧嘴笑了：“这也是个问题。哎，好吧，就让你坐十分钟，跟我讲讲你自己。这么多人里头，怎么偏偏你变得这么世故老道？”
他答道：“知人知面。我买得起这身衣服，也懂得装腔作势，但内心深处，我还是阿姬祁部落的小子。”
“日子过得怎么样？”
“有喝的吗？我不是说酒——我渴了。”
“这儿没有自来水。我从来不用。还剩点牛奶，不知坏了没有，反正阿猫还肯喝，不然架子上还有一瓶麦芽酒。你自便。”
她用小瓦罐倒了一点酒，剩下的给了他。
他略略讲了讲这些年的经历。关于他夫人飒芮玛，也就是他的娃娃新娘，早已长大成人；关于他们的三个孩子。关于其亚莫科市政工程办公室的供水系统中心；早在摄政奥兹玛的年代，他父亲打伏击战夺下了其亚莫科，之后改为族长大本营、部落据点。一年之中，春夏两季，举族迁到千年草原狩猎放牧，到了秋冬两季再迁回其亚莫科；就这样，生活四分五裂，令人疲于应对。艾芙芭问：“阿姬祁王子跟翡翠城有什么生意往来？银行业务的话会去史兹。这里只有军事利益，我的老朋友。你究竟来做什么？”
他说：“我说得够多了。吊人胃口、虚虚实实的把戏我也会玩，虽然我这都是花架子，根本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猜想，贸易协定这么平淡的事务大概没法令这位老朋友对自己另眼相看；他要忙的事既不大胆也不刺激，他居然有些窘迫，“瞧我又说开了。你怎么样，小艾？”
起先几分钟，她沉默不语，忙着解开布包，拿出干香肠和灰扑扑的面包，又找出两只橘子和一只柠檬，随意地扔在桌子上。在暗沉沉的屋子里，她不像一个人，反而像一道影子；她那身绿皮肤似乎惊人地柔软，像春天的嫩芽，同时又像经过千锤百炼，像铜片。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别再动来动去——即便不能叫她开口，至少让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让自己好好看看她。
她总算说话了。“吃吧，我不饿，你吃吧，别客气。”
他语气恳切：“告诉我，你扔下我们，离开史兹，像晨雾一样消失不见了。为什么，去了哪儿，之后如何？”
“你真是一肚子诗情画意，我以为诗歌是自欺欺人的最佳形式。”
“别顾左右而言他。”
她烦躁起来。她手指抖了抖；她把猫叫到身边，却把它惹毛了，又把它放走。最终她说：“哎，好吧，不妨透露一点吧。但你再也不许来这儿。我不想再换地方，这里太好了，我可舍不得。你答不答应？”
“我可以考虑答应，我只能说到这。你还能叫我怎么答应？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她急急地说：“好吧，我当时受够了史兹，迪拉蒙德博士的死让我寝食难安，大家都很伤心，但没人在乎。况且史兹根本不适合我，净是些愚蠢无知的小姐。当然我挺喜欢格琳达。对了，她还好吗？”
“我们断了联系。我总以为能在皇宫宴饮之类的地方碰见她。听小道消息，她嫁了帕尔托从男爵。”
艾芙芭好像不大高兴，后背挺直了。“才从男爵？至少得是个男爵或者子爵嘛。真叫人扫兴。这么说，她当年的大好前程不了了之了。”她在开玩笑，但语气僵硬，一点也不可笑，“她做了母亲没有？”
“不知道。提问题的是我，记得吗？”
“是，可皇宫宴饮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和‘我们光荣的大巫师’沆瀣一气了？”
费耶罗说：“我听说他现在几乎避不见人。我是从来没见过他。他偶尔去听歌剧，也要竖一道屏风；举办国宴，也要待在隔壁独自用餐，隔着大理石雕栅栏。我只瞧见过一个威风凛凛的侧影，沿着林荫道散步。而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巫师。就这么多。现在说你，你：你。你为什么要抛下大伙儿？”
“我就是因为太爱你们，所以才销声匿迹。”
“这是什么意思？”
“别问我。”说着，她冲着夏季淡蓝的暮色扬起两只手，像划桨似的。
“不，我偏要问。你之后一直住在这儿？这么过了五年？你在学习，还是做什么营生？”他一边猜测她的心思，一边摩挲露在外面的胳膊：她能做什么呢？“你是不是加入了‘动物救援联盟’？还是什么对抗权威的人道主义小组织？”
“我从来不说‘人文’、‘人道主义’这种词，在我看来，最令人发指的暴行，也只有人类做得出。”
“你又在答非所问。”
她说：“职责所在。瞧，亲爱的费耶罗，这就是一个线索。”
“仔细说来听听。”
她轻声说：“我转到地下了，现在还是地下。自从我跟格琳达道别以来，五年了，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别的我一概不能透露，你也不能再来找我，现在你该知道原因了。谁知道你会不会跟烈风队通风报信呢。”
“哼！那些傀儡兵！你未免太瞧不起我了！要是你以为我会——”
“我怎么知道？怎么可能知道？”她扭着手指，像错综复杂的绿树枝，“他们跺着军靴，专门欺凌贫弱。凌晨三点抄家，拉走异见分子，举着斧子把印刷机砸个稀烂，大半夜装模作样地开庭审判，黎明就行刑。这座美丽而虚假的城市，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每个月都要收割一批受害者。这根本是恐怖政府。说话的这会儿他们就可能在大街上抓人。他们从来没跟踪过我，但有可能跟踪了你。”
“跟踪你哪有那么困难，你高估自己了，你是不错，但算不得厉害。我倒可以教你几手。”
她承认：“估计是，但免了，因为我们后会无期。这个险冒不得，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之前我说是因为太爱你们才销声匿迹，就是这个意思。烈风队要想从一个人那儿获得敏感信息，会不屑折磨他的亲朋好友吗？你有妻子儿女，我不过是你偶遇的大学同窗。你能跟踪到我，算你聪明。但下不为例，你听明白没有？要是叫我发现你还在跟踪我，我二话不说就走人。我可以立马收拾，三十秒就消失。我训练有素。”
他恳求道：“别这么对我。”
她说：“我们是老朋友，不过还算不上什么好朋友。别自作多情，以为这是什么浪漫邂逅。我很高兴见到你，但以后永远不想再见。你多保重，多留心结交有权有势的混蛋，因为等到革命来临那天，没人会对卑躬屈膝的马屁精心慈手软。”
“你这把岁数——二十三了吧？——怎么突然扮演起‘叛逆女’来了？不伦不类。”
她赞同道：“不伦不类，用来形容我的新生活恰到好处。不伦不类。我自小到大跟人就是不伦不类，现在又以类聚了。不过我也要说一句，你还不是和我一般年纪，还整天摆着王子的臭架子，趾高气扬。行了，你吃饱了没有？我们该说再见了。”
他坚决地说：“不。”他想握住她的手；他不记得当时跟她有没有过肢体接触。他随即纠正自己——他确定没有。
她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你了解自己，但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也没有办法了解，一是我不能容许，二是你也没这个本事。愿神风保佑你——不知道玟窟斯有没有这个说法，希望不是句诅咒吧。愿神风保佑你，费耶罗。”
她拿起他的晚礼服斗篷递给他，又跟他握手作别。他攥着她的手，抬眼望着她的脸。一瞬间，她摘下了面具。他捕捉到了，觉得浑身冰冷刺骨又燥热难耐；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迫切让他觉得头晕目眩。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问：“你有巴克的消息吗？”
他反问：“不管我问你什么事你都不肯回答，是不是？”他这会儿正把脚搭在桌子上，懒洋洋地，“既然你铁了心像囚犯似的严守秘密，那最后干嘛答应让我回来？”
她咧嘴一笑。“我挺喜欢巴克的，仅此而已。我答应让你回来，目的就是要打探他的消息，还有别人的。”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巴克后来娶了米拉小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米拉不情不愿地搬到东哈丁，百般不顺心，动不动就自杀。“他年年仙诞节都来信，内容一律歇斯底里，详细叙述她如何多次自杀未遂，弄得跟年度家庭汇报似的。”
艾芙芭说：“这倒让我想起母亲来。她们境况大同小异，想来也是一样吧。堂堂的大小姐，从小养尊处优，后来跑到穷乡僻壤吃苦。不过我妈是从科尔文庄搬到芦苇浒，再跋涉到奎德林沼泽地。最严苛的苦修其实莫过于此。”
费耶罗评价道：“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不也放弃了荣华富贵，跑到这儿过起蜗牛的日子？与世隔绝？”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她一边说一边准备晚饭，往块茎和菜叶子上点醋汁，“是在讲堂，听谁来着，什么博士——”
“尼基迪克博士。”费耶罗说着脸一红。
“你脸上的文身漂亮极了，我从来都没见过。那次入场是你有意安排的？为了俘获大家的心？”
“我发誓，要是我有第二个选择，肯定选第二个。我当时吓得魂都没了。知道吗，我真心觉得那对魔法鹿角会杀了我。多亏啰里啰唆克罗普和欢天喜地蒂贝特救了我一命。”
“克罗普和蒂贝特！蒂贝特和克罗普！我都把他俩给忘了。他们还好吗？”
“蒂贝特自从那次去哲学俱乐部之后，精神一直很差。克罗普好像去了艺术拍卖行做事，也还跟着戏剧团走南闯北地折腾。我在活动场合偶尔能见到他。我们没说过话。”
“哟，你这么瞧不起人！”她哈哈大笑，“当然啦，同为饮食男女，我也总好奇哲学俱乐部究竟是什么样的。知道吗，假使有下辈子，我还想再跟他们做朋友。还有格琳达，亲爱的格琳达。甚至包括烦人精艾弗里克。他怎么样？”
“我跟艾弗里克倒是还说话。他大半时间都住在侯爵府，在史兹也有住处。在翡翠城，我们住同一间俱乐部。”
“他还是那么自以为是、粗鲁无礼？”
“哟，看是谁瞧不起人。”
“可能你说的不错。”他们开始吃晚饭。费耶罗等她开口问他的家人。不过显然，两个人都对各自的家庭避而不谈。他远在玟窟斯的妻子儿女，她那群捣乱造反分子。
他心里想，下次来得挑一件宽领口的衬衫，这样她就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蓝钻石一直延续到胸口……既然她好像很喜欢。
秋意袭来。她问：“你不会在翡翠城待上一整个秋天吧？”
“我给飒芮玛捎了信，说业务关系，归期不定。反正她无所谓。她能有什么所谓？摆脱了脏兮兮的商队，从小许给阿姬祁王子？她家人又不笨。她衣食无忧，有人伺候，住在其亚莫科坚固的石头墙里，又不怕外族来犯。生下老三之后，她有点发福了。我在不在家，在她眼里没什么区别——哦，对了，她还有五个妹妹，都一块搬来住。我娶了个后宫。”
“不是吧！”艾芙芭听到这个词忍不住好奇，也有点犯窘。
“你说的对，其实没有。飒芮玛提过那么一两次，说她妹妹们可以并且愿意承欢。过了大凯尔山，那边不像奥兹其他地方，对这事儿没那么禁忌。你不用那么大惊小怪。”
“我不由自主嘛。那你做了没有？”
他故意逗她：“我‘做了’没有？”
“你和小姨子睡了没有？”
他坦白道：“没有。并不是我道德标准格外崇高，或者不感兴趣什么的。飒芮玛心里可精明着，婚姻里头步步都在算计。不然我更要对她言听计从了。”
“真有那么糟糕？”
“你没结婚，不会明白的：不错，就有这么糟糕。”
她说：“我也结婚了，不过不是嫁给男人。”
他挑起眉毛。她双手捂着脸。他还没见过她这副表情——她被自己的话震惊了。她扭过头，清清嗓子，又揩揩鼻涕。“嗯，该死的眼泪，像着了火似的。”她突然生气起来，跑过去抓起一张旧毯子，趁着咸咸的泪水还没顺着脸颊流下去，赶紧擦干。
她一只手搭在柜子上，弓着腰，像个老妇人，毯子摊开了，一直垂到地板。他悚然一惊，唤道：“小艾，小艾。”赶忙奔到她身边，伸手搂住她。毯子隔在他们中间，从下颌挡到脚腕，仿佛也要烧起来，化成玫瑰，变成一泓喷洒美酒和焚香的泉。说来也怪，身体最警醒的时候，脑海里却能显现出最瑰丽的画面……
她喊道：“不，不，我不是后宫，我不是女人，我连人也不是。”但她的手臂却不由自主，像风车的轮叶，像那对中了魔法的鹿角，却不是来杀他，而是饱含深情地钉住他，把他挂到墙上去。
阿猫这次难得地识趣。它跳上窗台，扭过了头。
他们私会的房间就在废弃的谷物交易所上层。秋天踱着方步，从东边不紧不慢地走来，天气时而暖和，时而阳光普照，时而一连四天的冷风细雨。
有时候他们一连好几天都不能碰面。她说：“我有事，我有任务，你得信任我，不然我就从你身边消失。我要给格琳达写信，问她什么咒语能叫人化成一缕烟。这是开玩笑，不过费耶罗，我说到做到。”
她做饼皮的时候，他就在撒出来的面粉里写：费耶罗+菲。她曾经说，菲是她的代号；说话的时候她压低声音，似乎连猫都不能听见。组织里谁也不知道彼此的真名实姓。
她不许他看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不过既然也不许他白天上门，这并不成问题。约定的晚上，她事先脱了衣服，盖着毯子坐着，边等他边看书，看的要么是政治理论，要么是道德哲学。她有一次坦白道：“我觉得我看不懂，只是当成诗来读读。我喜欢这些字的韵律，不过我对世界的偏狭观念已经养成，我看读什么书也没法改变。”
“那你的生活方式呢，会让你改变吗？”他说着关了灯，开始脱衣服。
她叹口气。“你以为我是个新手，你以为我还纯洁无瑕。”
“你第一次又没见红，你说我该怎么想？”
“我知道你怎么想，不过你又有多少经验？尊贵的费耶罗殿下，其亚莫科的阿姬祁王子，千年草原最出神入化的跟踪能手，大凯尔山的万王之王？”
他老老实实地说：“我任你摆布。我娶了个童妻，为了握住权力，我从来没有背着她出轨。直到现在。你不像她。是一种感觉，感觉不一样。你更不可捉摸。”
她说：“我不存在，所以你现在也不算背着她出轨。”
“那么我们立刻开始不出轨吧，我等不及了。”他双手顺着她两肋，一直摸到她紧致的小腹。她总是把他的手拉回她小而多情的胸脯，不许他的手碰到腰以下。他们翻滚起来，像青翠的田野里点缀着点点蓝宝石。
他白天基本无所事事。阿姬祁全族的政治利益使然，无论如何要和翡翠城的贸易中心处好关系，他这个族长心知肚明。不过，所谓的业务也不过就是要费耶罗在交际应酬、董事会议和金融会所露露脸而已。其余的时间，他就漫无目的，寻找圣格琳达和其他圣人的湿壁画。艾芙芭·芙蓉·小艾·菲永远不会告诉他，他们相遇的那天，她究竟在圣格琳达广场连通默修女院的圣格琳达礼拜堂做什么。
这天他主动约了艾弗里克午餐。艾弗里克提议去看场女子表演，费耶罗借故推脱了。艾弗里克自以为是、玩世不恭、奢靡无度，并且和从前一般风流倜傥。没什么值得说给艾芙芭听的。
秋风卷掉树上的残叶。烈风队继续绑了动物和叛乱分子抬出城。吉利金银行利率飞涨，投资商喜闻乐见，可调利率贷款者忧心忡忡。大批值钱的城中心房产被没收拍卖。仙诞节还早，但各大商家已经挂起绿金两色的彩灯，招揽心存疑虑满面愁容的顾客进店。
他念兹在兹，想带着艾芙芭一起踏遍翡翠城的大街小巷。这里是最适合恋爱的地方，尤其是暮色四合，橱窗里亮起灯光，映着蓝紫色的夜空。他过去从没有恋爱过，他如今懂了。这种感觉让他自愧渺小，让他惊疑不定。有时候他们一别就是四五天，他痛苦难耐。
每周给飒芮玛的信末他会写：“吻伊尔姬、玛涅克和诺尔。”对方从不回信，其中一个原因是她两种文字都不会写。她沉默以对，似乎是对这场违背誓言的出轨表示心照不宣。他没有写吻她，希望巧克力足以代替。
他翻过身，拽走了毯子；她又拽回来。房间里极冷，仿佛带着潮气。阿猫为了取暖，只好忍受他们的腿踢来踢去，挨在他们身边，默默给予猫的温情。
费耶罗说：“亲爱的菲，你可能也听说了，而且我也不会变成同谋，不管你倡议的是什么——降低借书罚款、废除猫项圈还是什么。我一直留心各种消息。民兵又进驻奎德林了。反正俱乐部休息间、大报小报都是这么传的。听说有一支师一直深入到寇野，一路烧杀抢。你父亲、弟弟和娜瑟萝，他们还在那边吗？”
艾芙芭好一阵子没说话，看起来除了不知该怎么回答，还在努力回忆。她脸上写着困惑，甚至是不耐烦。最终她说：“我们在寇野住过一段日子，我当时有十岁吧。是个怪趣的小镇子，地势低洼，房子建在沼泽地上，街道一半都是运河。屋顶低低的，窗户上装着栅栏或者百叶窗，好让人有点隐私，也方便通风，因为天气湿热，植物繁茂——手掌般的大圆叶子，简直像薄薄的棉枕头，在风里摇摆作响——的啦的啦。”
费耶罗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寇野可能没剩下什么了，要是那些传闻属实。”
艾芙芭接着说：“爸爸不在那儿，感谢——不管是谁、是什么，感谢虚无。除非又出了什么事。寇野的老实人对传教并不积极，他们请爸爸带我上门做客，端出潮乎乎的小点心和不冷不热的红薄荷茶。大家都坐在发霉的矮垫子上，吓得壁虎蜘蛛逃到更阴暗的角落。爸爸喋喋不休地讲述无名神如何宽大仁慈，拿出那套看家的媚外态度。他把我当成证明。我亮出可怕的灿烂微笑，唱一支赞美诗——爸爸只允许唱这个。我怕人怕得要命，以皮肤为耻，但爸爸苦口婆心地给我解释这件事意义重大。心地善良的寇野人一般都会出于热情好客向爸爸屈服。他们跟着念无名神祈祷词，但并不虔诚。我们根本徒劳无功，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比爸爸更清醒——也更灰心。”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你爸爸、娜瑟萝还有弟弟——他叫什么？”
“甲儿是他的名字。嗯，爸爸觉得他的使命在奎德林最南边，那才是真正的穷乡僻壤。我们在坳沃搬来搬去，挤在狭窄的房子里，我们管那些房子叫‘坳沃小窝’；那是片贫瘠惨淡的村落，充满血腥之美。”
看他满脸不解，她解释道：“十五、二十年前，翡翠城的投机商发现那里有红宝石矿藏。不论是摄政奥兹玛还是政变之后的大巫师，手段一般卑鄙。不同的是，摄政奥兹玛时期，开采是开采，并没有谋杀和暴行。工程师用大象拖运碎石，筑坝堵泉，在地表咸水下三英里，挖了一套复杂的露天采矿系统。爸爸以为，他们那片小小的水乡出了这茬，简直是现成的传教机会。他料得不错。奎德林人反对大巫师，也只有靠站不住脚的抗议声明、祭拜图腾，可只有弹弓一件武器。爸爸去的正是时候，他们入了教，以洗清罪孽的热情重新投入抗争。他们最终一无所有，销声匿迹了。当然都带着统一教的恩典。”
“哟，瞧你这酸味儿。”
“我就是个工具。我亲爱的父亲利用了我，还有娜瑟萝——她比较少，因为行动不方便——他用我来上实物教学课。我这个模样，还有歌声；爸爸赢得他们的信任，部分原因就是让他们看到我是多么反常。既然无名神能爱我，那么对纯洁无瑕的他们，自然要更加负责了。”
“这么说，亲爱的，他在哪儿，或者有什么事，你现在都不在乎了？”
她坐起身，激动起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爱那个不可理喻目光短浅的混蛋。他坚信那套教义。他甚至认为，仰面朝天浮尸在咸水塘上——当然要能看到一个教徒文身——也胜过苟且度日。他认为那就是传道有功。”
“你不同意？”费耶罗的精神生命白纸一张，他感觉没有资格贸然评判她父亲的职业。
她幽幽地说：“或许是传道有功吧，我哪儿知道？总之我不能认同。我们整村整村地收获教徒，土木工程师队伍浩浩荡荡，整村整村地毁掉村民的命脉。正统奥兹国民事不关己不闻不问，谁会在乎那些奎德林人？”
“那他最初怎么会去那儿？”
“他和妈妈从前有个奎德林来的朋友，他死在我们老家宅邸；是个奎德林流浪手艺人，吹玻璃匠。”艾芙芭眉头一皱，闭上双眼，不再说话了。费耶罗吻她的指甲，吻她的虎口，像吮吸一瓣柠檬。她躺下身子，任他攻城略地。
后来他说：“小艾·芙蓉·菲，你就真的不担心你父亲、娜瑟萝和那个谁？”
“父亲就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他的一生一事无成就有了借口。有一阵子他自称预言家，口口声声说奥兹玛最后的血脉会重新得势。那段狂热已经消退了。至于我弟弟甲儿，他现在应该十五岁了。费耶罗，你瞧，我哪能一边担心他们，一边担心眼下的行动任务？我又不能在奥兹来去自如——难道叫我骑着那根扫帚，像童话书里的巫婆？我当初选择转入地下，就是免得有朝一日为他们担心。况且娜瑟萝的情形我至少有数。早晚的事。”
“是什么？”
“等我曾外祖父仙逝，她就是下一任瑟洛普阁下。”
“我以为该传给你呢。你不是长女吗？”
“我不在了，亲爱的。我中了魔法，早化成一缕青烟。算了吧。而且这对娜瑟萝也更好。她准会成为东哈丁一代女王之类的。”
“听说她后来学了巫术课，你知道吗？在史兹？”
“不知道。嗯，妙得很。要是她哪天真的迈下王座，用金线描着‘道德无上崇高’的像座——要是她哪天真的露出贱人的真面目，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东方虔婆。奶妈和科尔文庄忠心耿耿的下人会把她扶上宝座。”
“我以为你爱她！”
艾芙芭嘲讽道：“你是没体验过亲情吗？我爱娜娜。她能气得你牙痒痒，一本正经到叫你吃不消，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她会成为瑟洛普阁下。”
艾芙芭干巴巴地说：“她做总好过我做。至少她挑鞋子的眼光好。”
月圆之夜，月光透过天窗撒下来，笼罩着熟睡的艾芙芭。费耶罗醒了，起身去便盆边小解。阿猫在楼梯上捉老鼠。费耶罗回到床边，凝望他的爱人。今夜，她绿色的肌肤呈现出珍珠白。他送了她一条玟窟斯传统的流苏丝巾——黑底上印着玫瑰图案——他当时把丝巾系在她腰间，从那以后，这条丝巾就成了他们爱的礼服。她睡梦中，丝巾从腰间蹿了上去，他爱慕地凝视她的腰线、柔弱的膝盖、纤细的脚踝骨。空气里还飘着香气，一种树脂般的动物气息，一种神秘海洋的味道，欢愉时毛发散发的浓浓甜腥味。他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耻毛不像黑色，倒像偏紫色，细密卷曲，和飒芮玛不同。胯下有一道奇怪的阴影——他迷迷糊糊，一瞬间以为是他身上的蓝宝石在热情中化到了她身上——或许是一道疤？
她刚巧在这时候醒了。月光下，她拉起毯子，睡眼迷蒙地冲他微笑，叫他“耶罗，我的夜魔”，他整颗心都融化了。
但她有时候却怒气冲冲！
她有一回冲他发牢骚：“你这么狼吞虎咽地塞猪肉卷，明显是衣食无忧没心没肺，我看说不定吃的就是猪肉。”
他不温不火地抗议说：“你自己吃过就算了，不用毁了我的胃口吧。”他在家乡那一带很少见到独立生存的动物，史兹的有灵生物也寥寥无几，除了那天晚上在哲学俱乐部遇见的，给他的印象都很淡。对动物的窘境，他并没有切肤之痛。
“所以你不该恋爱，爱叫人盲目。爱是邪恶，引你不务正业。”
“这下我彻底没胃口了。”他把没吃完的猪肉卷喂给阿猫，“你哪儿知道什么叫邪恶？你在那群反叛分子里头不过是个小卒子，不是吗？你不过是个新手。”
“我知道一点：男人的邪恶在于权力导致愚蠢盲目。”
“那女人呢？”
“女人天生弱势，不过也诡计多端，道德僵化跟男人不相上下。但女人活动范围窄，所以造成切实危害的能力要弱得多。不过跟她们越亲近，就越容易被出卖。”
费耶罗觉得被牵扯其中，很不自在。“那我的作恶能力呢？还有你？”
“费耶罗的作恶能力是太相信人心向善。”
“那你自己呢？”
“爱说格言警句。”
他一下子有点愤愤不平。“你倒是宽于律己。你在秘密组织里就负责这个？编写格言警句？”
她一反常态地说：“啊，山雨欲来。不过我接触不到核心，只是在边边角角帮点小忙，相信我。”
“到底什么事？政变？”
“你别操心了，这样你才清清白白。正符合你的期望。”她语气不善。
“暗杀？即便你杀掉某个屠夫将军又能怎么样？你能当圣人？革命圣人？要是你被杀了，能当烈士？”
她不言语。她生气了，窄窄的脑袋一摇，一把撇开那条玫瑰丝巾，仿佛是丝巾把她惹恼了。
“要是你刺杀宰猪将军的时候误杀了某个无辜的路人，又怎么说？”
她答道：“我不知道什么叫烈士，也不在乎，听着像什么上天注定的玩意儿，宇宙——总之我不信那一套。要是我们连手头的计划都没法理解，那上天的计划会有什么更宏大的意义吗？假如我相信烈士那一套，那我大概会想：只有清楚为什么而死，并且选择了这条路，那才能叫烈士。”
“啊，这么说，里面的确涉及无辜的受害者。他们没有选择死，只是挡了路。”
“我想，免不了……意外。”
“你们那个崇高的小圈子里会为之伤心、为之抱憾吗？你们还懂不懂什么叫错、什么叫悲剧？”
“费耶罗，你这个好高骛远的笨蛋，悲剧就在我们周围，无处不在。担心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只会分心。这场斗争中要是伤及无辜，也是他们的错，和我们无关。我们不赞成暴力，但也不否认暴力的存在——暴力的影响就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怎么否认得了？否认根本是罪孽，假如真的有——”
“哈——真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个词。”
“否认？罪孽？”
“不，‘我们’。”
“什么意思？”
“克拉厄学院独来独往叛逆女学生现在走体制路线了？团伙？团队？我们从前的独行侠小姐？”
“你误会了。这场斗争中没有特工，这场游戏中也没有选手。我没有同伙。我也没有自我。其实从来都没有，不过这无关紧要。我只是一个有机体的肌肉抽动。”
“哟！你最独特、最与众不同、最真实……”
“你和别人一样，说的是我的样子。你在取笑我。”
“我崇拜你的样子，认可你的样子。菲！”
他们分手的时候谁也没说话。他去了赌场，连输了一整晚。
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带了六支蜡烛，绿金两色各三支，给她装点仙诞节。她说：“我不信宗教节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于是改口说，“不过确实很漂亮。”
他嘲笑她：“你没有灵魂。”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说对了，我以为外人看不出来呢。”
“你就会做文字游戏。”
“才不是。说我有灵魂，有什么证据吗？”
他忍不住质问：“要是你没有灵魂，那意识是怎么来的？”其实上次因为探讨道德针锋相对，僵持不下，他希望这次气氛能轻轻松松，算是弥补隔阂。
“要是小鸟没有时间意识，怎么能记得给雏鸟喂食？耶罗，我的夜魔，意识不过是相对的，相对于时间。你所说的意识，我看叫本能更贴切。鸟儿给雏鸟喂食，但并不理解原因，也不会哭哭啼啼，想着一切生命都将终于死亡，呜呜呜。我执行任务，动机也类似：本能地寻找食物、公平、安全。我不过是一头驮兽，夹在牛群里一起走罢了。我是树上一片不起眼的叶子。”
“既然你的任务是恐怖袭击，那这个犯罪理由也太极端了，闻所未闻。你这样就把个人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这和那些放弃个人意志，效忠什么莫可名状的神明难以捉摸的意愿一样糟糕。要是你罔顾人的观念，那就等于罔顾个人过失的概念。”
“费耶罗，你看究竟哪种更糟糕？是罔顾人的观念，还是用折磨、监禁、饥饿等等手段罔顾活生生的人？你瞧，要是整个城市都烧着了，活生生的人在火海里挣扎，你还会惦记去艺术博物馆抢救一幅有纪念价值的名画吗？你得分辨轻重缓急！”
“即便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就说一个惹人烦的交际花吧——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幅画。你打的这个比方不仅离题万里，而且观点偏狭，根本是给盲目犯罪找借口。”
“交际花愿意把自己扮成活肖像，既然她选了这条路，那就是活该。按你上一次的说法，否认就是你的恶。要是你救得了这个无辜路人，那你尽管去救，不管是交际花也好，还是借着打压政策风生水起的企业巨头也罢，但前提是，决不能为此牺牲比他们更加活生生的人。要是你救不了他们，那就不行。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才不信什么‘活生生的’还是‘更加活生生的’人呢。”
“是吗？”她笑得别有用心，“等我再次消失，亲爱的，我准没现在这么活生生的。”她冲他做了个挑逗的手势，他别过头，心里一阵反感，着实出乎意料。
当天夜里，他们和好之后，她突然一阵剧痛难忍，疼得冷汗直冒。她不许他碰自己。她呻吟道：“你走吧，我配不上你。”等她过后好了一些，入睡前又喃喃地说：“我好爱你，费耶罗，你只是不懂：天性善良，就算本性向善，那才是有悖常理。”
她说得不错。他的确不懂。他用干毛巾拭去她额角的冷汗，紧紧挨在她身边。天窗上结满了霜，为了御寒，两个人睡觉时捂上了棉衣。
这天下午秋高气爽，他给家里寄了一个包裹，只为自己好受些。里面有给孩子们的木头玩具，还有给飒芮玛的一只宝石项圈。驼队要取道北边的路，绕过大凯尔山，所以等这些仙诞节礼物送到其亚莫科，也得明年开春了。尽管如此，他总可以佯称东西早就寄出了。要是雪停了，他那时候应该在家里，待在山间堡垒又高又窄的房间，坐立不安、心烦气躁，不过或许家人会感激他无微不至。或许是他应得的，不是吗？诚然，飒芮玛会沉湎于冬之忧郁（相对的还有春之暴躁、夏之倦怠和秋之习气）。项圈总能让她开心起来，至少能起一点作用。
他在附近找了一间咖啡馆，这里相对偏僻，兼具波希米亚风情和高昂的收费。老板首先致歉：冬景花园平常点着火盆，装点着昂贵的暖房鲜花，但前一天晚上被炸了。老板抱怨道：“这一片有人闹事，谁想得到呢？”一面说，一面碰碰费耶罗的手肘，“按理说我们光荣的大巫师应该消灭了民间动乱，不然搞宵禁、搞隔离，不就是这个用意吗？”
费耶罗不想发表意见，老板当他是心照不宣。他说：“小的在自家客厅里摆了几张桌子，希望客官不介意，在我们家庭纪念品中间凑合一下。”说着就在前面带路，“这年头，会干活的蛮支金修补匠也越来越难找啦。蛮支金人干活像嘀嗒人，没得比呀。我们干这行的不少朋友都回东边务农去了。被暴力吓破了胆——哎，他们中间那么多小个子，客官您说说，是不是那模样就招人欺负？——那群孬种。”他又连忙补充道，“看得出，客官您没有蛮支金亲戚，不然小的哪儿能说这话呀。”
费耶罗扯了个谎：“贱内出身东哈丁。”虽然骗不了谁，但言外之意对方懂了。
老板立刻收敛，正色道：“客官，小的跟您推荐樱桃巧克力刨冰，爽口美味。”说着在靠大窗的桌子前替他拉椅子。费耶罗坐下了，向窗外张望。窗户是旧式的，有一扇回纹窗板年久翘曲，已经不能按照最初设计的式样折起来贴着外墙，不过视野倒也开阔。屋顶轮廓线、装饰性的烟囱管帽、窗台上种满深色冬堇的古怪花盆、倏忽来去像空中领主的鸽子，一一映入眼帘。
老板是那类特殊人种：祖祖辈辈在翡翠城定居、传宗接代，颇有自成一族的样子。从墙上的肖像画看来，他们一家一律生着淡褐色眼珠，目光又明亮又敏锐；不论男女发际线都很高，一副富贵相（小孩子的头发也沿着头皮梳得紧紧的，翡翠城盼望挤入上流社会的中产阶级都是这个发式）。一脸不高兴的小男孩罩着粉缎衣裳，怀抱毛发蓬松的小狗；小囡囡套着成熟女性才穿的深红色裙子，低低的鸡心领（露出天真的尚未发育的胸脯）；费耶罗望着这些小孩子，突然又想念起自己的孩子来。他们关系一向疏远不亲近。虽然孩子们的心灵备受家庭生活的蹂躏——谁不是呢？——但在他的记忆里，伊尔姬、玛涅克和诺尔比这些温室里过早成熟的奇花异草正派多了。
这样想未免残忍，他眼前的不过是艺术传统，并不是真真正正的孩子。饮品端上来的时候，他又把目光转向窗外，不去看丑陋的艺术，不去看其他的客人。
在楼下的冬景花园喝咖啡，通常只能见到爬满藤蔓的砖墙、一丛丛灌木，偶尔还能见到一座大理石雕像，是一位美得不可思议的少年，浑身赤裸，显得异常脆弱。在楼上另有一番风景：能跳过院墙，看见一处马厩改造的住宅。一部分仍是马厩，另一部分看来是公厕；视线最远处就是炸坏的院墙。残破的地方已经竖起一道扭曲的铁丝网，墙那边是学校操场。
他看到学校的门从里面推开了，一小群人走了出来，在阳光下打哆嗦、活动腿脚。费耶罗定睛细看，看到其中有两个奎德林老妇人，几个十几岁的奎德林少年，唇上一抹淡淡的茸毛，衬着锈粉色的皮肤，泛着蓝色。五、六、七个奎德林人；另外有两个身材结实的男人，可能有吉利金血统，不过也不好说；还有一家子熊。不对，是熊。小个子的棕熊，父亲、母亲和刚会走路的宝宝。
小熊直奔台阶跑去，果然找了几只球和圆环出来。奎德林人围成一圈，载歌载舞。年长的腿脚不灵便，但也跟几个少年手牵着手，身子一直往左晃，好像逆时针转动对抗时间的流逝。那两个吉利金壮汉点了一支烟轮着抽两口，目光越过那道铁丝障，望向缺口的墙那边。那两只棕熊则沮丧得多。公熊坐在沙地的木沿上，揉眼睛、梳理下巴上的皮毛。母熊来回踱步，时不时地踢一下球，让小熊有的玩，又抚摸公熊低垂的头。
费耶罗喝了一口饮料，又往窗前凑。既然有——是十二个吧——犯人，自由前只横着一道铁丝网，干嘛不冲出去？怎么还要区分人种和物种？
十分钟后，门再次推开，一个烈风兵走了出来，打扮又利落又——不错，费耶罗不得不承认——骇人。一身砖红色制服，脚蹬绿靴，上衣胸口画着一个翡翠十字，竖道从腰间到高高的硬领，横道从胸口连接两边腋窝。他年纪不大，一头淡金色卷发，在冬日下照得发白。他站在学校阳台的台阶上，两脚岔开。
窗户关着，费耶罗什么也听不到，不过看来是那个士兵下了什么命令。两头大熊身子一僵，小熊开始哭闹，抓着球不放。那几个吉利金男人围拢过去，一语不发。那群奎德林人则不理不睬，继续跳舞。他们摆着臀部，胳膊举到肩膀，双手好像在打旗语，至于是什么意思，费耶罗只能瞎猜。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奎德林人。
烈风兵提高嗓门。他腰间的皮带圈里插着一根警棍。小熊躲在父亲身后，母熊嚎叫起来。
费耶罗不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联合起来。你们联手，十二个对他一个。你们是囿于彼此的不同，才这么逆来顺受吗？还是因为你们有亲人关在里头，逃跑会连累他们？
这些全是猜测，费耶罗不明就里，只瞧得目不转睛。他发觉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到了玻璃窗上。楼下院子里，两头熊不肯过去站队，士兵扬起警棍，冲着小熊的脑袋就是一击。费耶罗浑身一颤，碰洒了饮料，瓷杯子掉在鲱骨形图案的淡黄色橡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老板从绿粗呢门后赶过来，啧啧两声，一把拉起窗帘，但费耶罗还是瞧了最后一眼。他像从来没在千年草原上猎杀过的人，身子向后缩，别开目光，向上看去，一时瞥见好多张脸，像一枚枚淡金色的硬币——学校楼上窗户前，挤着二三十个学生，他们着迷地望着操场上的情景，嘴也合不拢。
老板怒冲冲地说：“真是一点也不体谅四邻街坊，我们还要做生意、交费用、养活一家老小呢。客官，您只管享受咖啡，别理会那群疯子。”
费耶罗说：“你家冬景花园被炸，是有人想从这面墙闯入那间院子，把他们救出来。”
老板压低声音制止道：“客官千万别提，这屋子里不止我俩，耳目多着呢。小的怎么知道谁有什么打算，有什么目的？小的不过是一介草民，闲事一概不理。”
费耶罗没吩咐再来一杯樱桃巧克力。楼下传来熊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号，接着，厚重的锦缎窗帘外，世界一片寂静。费耶罗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老板，心里犯寻思：是我碰巧目睹这场意外，还是一旦你准备以新的视角观察世界，就会看到一幕幕不同以往的景象为你展开？
他想跟小艾讲讲这一幕，但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最终没有开口。他隐隐觉得，为了维系这份感情，她需要他保持另一种身份。倘若他也转而投入她的使命，她或许会渐行渐远。他不敢冒这个险。只是小熊被打的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把小艾抱得更紧了，想要通过言语以外的东西传达一种更深刻的感情。
他同样发觉，每当她激动不安，欢爱时就愈加放纵。他渐渐猜得出她什么时候要开口说“下周前都不行”。她似乎更加肆意狂野，就像一种净化仪式，准备一连消失几天。一天早上，他偷了些给猫准备的牛奶泡咖啡，她正往皮肤上抹什么油，一边涂一边疼得皱眉。她侧着头，贴着温柔的绿色大理石般的肩膀，对他说：“亲爱的，要两个礼拜。我的乖宝贝，用我爸爸的叫法。这次两个礼拜不能见你。”
他心里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要离开他了。她要两周时间准备。他说：“不！不行，菲菲。这行不通，太久了。”
她解释道：“我们必须这样。不是我和你，我是说另一个‘我们’。自然，我不能透露细节，总之是秋天计划终于成型了。到时候会有一个情况——我只能说到这儿，我必须时刻待命。”
他不依不饶：“是政变？暗杀？炸弹？绑架？到底是什么？只要说个大概，不需要细节。是什么？”
“首先，我不能告诉你；其次，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该完成的那一小部分，做好就是了。我只知道这个局错综复杂，一环套一环。”
“你是飞镖？还是匕首？或是引线？”
她说（他并不信）：“我的爱人，我的宝贝，我这么绿油油的，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坏事呢。也太容易被识破了。守卫盯我盯得像猫头鹰见了老鼠。我人往那儿一站，他们就要提高警惕、加紧防守。不，我不过是个女仆的角色，在幕后帮帮小忙罢了。”
他恳求道：“别去。”
她嘲讽道：“你这个自私鬼、懦夫。我爱你，亲爱的，但你根本是瞎反对，胡搅蛮缠。你只想保住我这条微不足道的小命，我是对是错，你根本连青红皂白都不分。自然我不需要你分，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只是想挑明了，你这些反对理由不堪一击。这件事不容讨价还价。两周之后你再来。”
“那时候——行动——就结束了？谁说了算？”
“我连是什么事都不清楚，更加不清楚谁说了算。问我也没用。”
“菲——”他突然讨厌起这个代号来了，“艾芙芭。你是真的不清楚是谁在背后牵线操纵你？那你怎么知道幕后主使不是大巫师呢？”
她不屑道：“你真是涉世未深，亏你还是部落王子呢！我要是大巫师的一枚棋子，怎么会不知道？当初被那个母夜叉摩瑞宝院长摆布，我就一清二楚。早在克拉厄学院，我就知道了什么叫口蜜腹剑，什么叫诚实不欺。费耶罗，别小看我，我至少也有几年经验。”
“你说不准谁是幕后主使、谁不是。”
“爸爸就不知道他的无名神叫什么。”她开始往腹部和腿间抹油，不好意思地背过身，“是谁从来无关紧要，不是吗？自始至终都在于‘为什么’。”
“你怎么接收消息？他们怎么吩咐你该做什么？”
“听着，你明知道我不能说。”
“我明知道你能说。”
她转过身。“帮我涂胸前，好不好？”
“我才不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艾芙芭。”
“你就是。”她哈哈大笑，透着亲昵，“来嘛。”
太阳当头，秋风咆哮，连地板都为之颤抖。天窗外寒冷的天空呈现出罕见的粉蓝色。她褪去羞涩，像褪去睡袍，如水的阳光倾泻在古旧的木板上，她抬起双手——仿佛面对即将到来的战役，在恐惧中，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美丽。一种独特的美。
她的矜持分崩离析，反倒叫他比什么都害怕。
他抹了些椰子油，在掌心暖一暖，两只手像皮光顺滑的动物，滑过她敏感的薄薄的胸脯。乳头凸起，乳晕泛红。他已经穿戴整齐，还是没头没脑地贴近她欲拒还迎的身躯。一只手顺着她后背往下滑，她弓起身子，轻轻呻吟。或许，这次不是因为需要？
他的手没停，移到她的臀部，沿着臀沟，感觉到那一块肌肉，弯曲地、亲昵地扯进去，感觉到交叉阴影前端细弱的毛发，那个漩涡之眼。他用灵活的手感知她的抗拒。
她突然蹦出一句话：“我有四个同伴。”接着温柔地扭开身子，不是制止，而是委婉地劝阻。“我的爱人，我有四位同志，他们也不知道谁是头目，聚会的时候总是在黑暗里，还用伪装咒语掩盖了声音和样貌。要是我知道内情，万一落在烈风队手里，就会被拷问出来，你还不明白？”
“你们的目标是什么？”他喘着粗气，探头吻她，又松开裤子，仿佛这是第一次；他用舌尖勾勒她耳蜗的轮廓。
她用腿夹住他。“杀掉大巫师。我不是箭头、不是飞镖，我只是箭杆，是箭囊——”他们躺下身子，沐浴在阳光下，她又往手里抹了些油，给他光明、给他痛苦，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投入。
过后她说：“到现在谁也拿不准，你可能是皇宫的探子呢。”
他答道：“我不是。我是好人。”
这周天上飘起了小雪，第二周又下了一场。仙诞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古老异教信仰最明显的那些内容被统一教挪为己用，并改头换面；礼拜堂恬不知耻地装饰成绿金两色，摆出绿蜡烛，挂起金铃铛、绿莓花环和镀金水果。商业街的各家商店也铆足了劲（还有教堂），展示高档服饰和又贵又没用的小摆设。橱窗里摆着纸糊的人偶，好仙女洛林坐在带翅膀的战车中，她的使女小仙普蕊涅拉则提着魔法篮子，分撒包装精美的糖果；篮子里面的礼物取之不尽。
他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他究竟爱不爱艾芙芭。
他也问自己，为什么在这段热恋持续了两个月后才想到这个问题；他又懂不懂那个字的含义；这重不重要。
他挑了一堆礼物给三个孩子，给郁郁不乐的飒芮玛，那个衣食无忧却满腹牢骚的女人，那个夜叉。他有点想念她；这与他对艾芙芭的感情似乎并没有相互较量，反而相互补充。这两个女人天差地别。艾芙芭像阿姬祁山区女性一般独立，而飒芮玛因为早早嫁人，反而没有形成那种性格。而且小艾不能以与众不同的（更不要说特立独行的）外省习气概括，她像是另一种性别，甚至是另一种类别。他想起上一次的情形，发觉下身不知不觉翘然挺立，只好在商店的女士围巾区后躲一躲。
他给飒芮玛买了三条、四条、六条围巾，虽然她从来不围。他又给艾芙芭买了六条，她倒是围。
售货员是个呆板的蛮支金矮人，踩着凳子才够得到柜台。她冲着他身后招呼：“请稍等，夫人。”他转身给另一位客人腾地方。
客人惊呼：“天呀，费耶罗学士！”
他大吃一惊：“格琳达小姐，真想不到。”
格琳达说：“一打围巾呐。克罗普，快看，看这是谁！”
可不就是克罗普？隐隐的双下巴，虽然才不过二十五岁吧？他正欣赏一堆羽毛装饰品，听到声音不好意思地抬起头。
格琳达说：“我们一定得一起喝个茶，必须的。走吧，快跟这位可爱的小女士结了账，我们就撤咯。”她的大蓬裙子簌簌作响，像一群芭蕾舞女。
他不记得她是这么轻浮的性子；或许这就是嫁做人妇的生活吧。他瞥了一眼克罗普，见他在她身后翻白眼。
格琳达往柜台上摞东西：“这个记到查福瑞爵士账上，还有这个、这个。把这些直接送到弗洛林新地俱乐部给我们，我晚宴就要用，麻烦你马上就派人跑一趟。太好了，真贴心。回见咯。先生们，走吧。”
她一把钳住费耶罗，把他拖走了，克罗普乖乖跟在后面，像条哈巴狗。弗洛林新地俱乐部只隔一两条街，他们完全可以自己把东西提过去。格琳达轻快地爬上大楼梯，直奔橡木厅，一路上踩得咚咚响，心满意足地收获了每一个女士谴责的目光。
“行，克罗普，你坐那儿，你来招待，待会儿给我们倒茶；亲爱的费耶罗，你就挨着我坐，前提是你还不是婚姻高手。”
他们点了茶，格琳达对他有点习惯了，平静了许多。
“真的，谁能想到呢？”她边说边挑饼干，挑了一块又放下，如是挑了八块，“我们是史兹的骄傲，真的。瞧你呀，费耶罗——堂堂的王子，是吧？要不要称呼‘殿下’？我可叫不出。你太太还是那个小丫头？”
费耶罗小心翼翼地说：“她早长大成人了，我们成了家，有三个孩子。”
“她也来了。我一定得会会她。”
“没有，她待在大凯尔山的家里过冬。”
格琳达说：“那么你一定是在会情人，因为你一脸幸福。是谁？我认不认得？”
他搪塞道：“我只是看到你很高兴。”其实这话不假。她气色好极了。她比从前丰满了些，那种飘忽不定的美熠熠生辉，却不艳俗；褪去了稚气，更有女人味，但首先是一副贤妻模样。她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小男生，衬得她格外动人，那头卷发上还扣着一顶冠冕样的饰物。“你现在做了女术士啦。”
“哎，差得远呢。我有本事让那个可恶丫头赶紧把司康饼和果酱端上来吗？没有。不错，过节的时候我倒是能一下子签一百张贺卡。不过这都是雕虫小技，实话告诉你，街头小报把巫术吹得天花乱坠；不然怎么不见大巫师一施法术，把政敌一气送到地狱？我给我家那位查福瑞做个好太太，就心满意足了。他今天去了交易所，搞那些金融玩意儿。呀，你猜还有谁来了城里？了不得，克罗普你说。”
克罗普想不到轮到自己发言，一惊之下呛了口茶。格琳达连忙抢上：“是娜瑟萝！难以置信吧？她住在门宁品南街那边的祖宅里，顺便说一句，过去十年里，这个地址曝光率可是蛮高的。我们在哪儿碰见她来着，克罗普，哪儿来着？是咖啡商场——”
“是冰雪花园——”
“不对，想起来了，是‘星光镇卡巴雷’！费耶罗，知道吗，我们跑去看那个老西里庇德，你记不记得她？看来是不记得，看那副表情就知道。当年‘我们光荣的大巫师’乘着热气球从天而降策划政变，那天她正在‘奥兹歌以载情音乐节’唱歌来着。她又在搞第无数次复出巡演。她现在挺俗气的，不过那又怎么样，大家高兴啊。然后呢，有张桌子比我们还气派，坐的可不就是娜娜！她是陪她外祖父还是太外祖父一起去的，就是瑟洛普阁下，他准有一百一十高龄了。我见到她大吃一惊，后来才想到她只是给老人家作伴来的。她对音乐不以为然，中场休息一直愁眉苦脸地祈祷。奶妈也去了。当初谁也想不到吧？费耶罗你成了堂堂王子；娜瑟萝很快要承袭瑟洛普阁下的位子；还有艾弗里克，当然啦，‘十里茵’侯爵；还有不起眼的本姑娘，嫁给了查福瑞爵士，他顶着珀莎山最一无是处的头衔，握着最多的股权。”格琳达仿佛要喘口气，但还是亲切地继续道，“还有克罗普，当然啦，亲爱的克罗普。克罗普，你自己跟费耶罗说吧，他迫不及待呢，我看得出来。”
费耶罗的确很有兴趣，不过是因为听烦了断断续续的唠叨，想让耳朵清静一下。
格琳达接着说：“他就是太腼腆，腼腆得不得了，当年也是。”费耶罗和克罗普对望一眼，努力绷紧嘴角。“他住在一家诊所顶层的阁楼公寓里，豪华得像座宫殿，太前卫啦，想不到吧？风景如画，翡翠城风景最好的地方就属他家，而且还是在这个季节！他没事还搞点油画，没错吧，亲爱的？油画啊，到处给轻歌剧弄点舞台设计什么的。年轻的时候，我们还以为史兹就是世界中心呢。听说没有？现在这儿真的建了一座剧场，大巫师把这里打造成了真正的大都会，你们说呢？”
克罗普说：“见到你真好，费耶罗。快讲讲自己，赶快，不然来不及了。”
格琳达大声说：“你真无赖，老是没心没肺地开我玩笑，当心我把你那点风流韵事抖出来——唔，算了。我没那么小心眼。”
费耶罗说：“乏善可陈。”他觉得比初到史兹更加拘谨，更像个格格不入的玟窟斯人，“我日子过得不赖，部落需要的时候尽力而为，不过大部分时间都相安无事。孩子们都健康，贱内——嗯，怎么说呢……”
格琳达接口道：“传宗接代。”
费耶罗咧嘴一笑：“是啊，她替我传宗接代，我很爱她；我得走了，我约了人在城那头谈生意。”
格琳达说：“我们得再约一次。”她突然语气哀婉，神色落寞，“哎，费耶罗，我们还没那么老，不能叫做‘老朋友’，是不是？瞧，我说个没完，像初入社会的姑娘忘了喷‘娴静香水’。很对不起。我只是想到那段美好的日子，虽然有好多怪事、伤心事——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在虽然也很美好，但到底不一样了。”
费耶罗说：“我明白，但我可能没法赴约。我行程很紧，而且很快就要动身回其亚莫科。我从夏末离开就一直没回去。”
“看，我们人都齐了，我和查福瑞、克罗普、娜瑟萝、你——艾弗里克在不在？还可以叫上他，在楼上包间安安静静地吃顿饭。我保证，不会这么乐不可支的。求你了，费耶罗，求你，殿下。赏个脸吧。”格琳达侧过头，一根手指按在下巴上，一派温文尔雅；他看得出，她正努力挣脱阶级客套，想说句真心话。
他说：“要是行的话，我再通知你，不过你可别抱太大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我一般不会在城里待到这个季节——这次是例外。家里孩子们都盼着我——格琳达，你有孩子吗？”
格琳达答道：“查福瑞像两枚干巴巴的烤核桃。”克罗普又呛了一口茶。“你走之前——看来你准备要撤了——亲爱的费耶罗——你有艾芙芭的消息吗？”
他早有准备，因此摆出一脸木然，嘴里说：“呀，这个名字我可不是天天听到。她后来现身没有？娜瑟萝肯定跟你说起了吧？”
“娜瑟萝说，要是她姐姐哪天现身了，她准要啐她一口，因此我们都得祈祷娜瑟萝千万别丧失信仰，不然这种宽容善良就要消失不见啦。我看她巴不得杀了艾芙芭。小娜被抛弃了，就剩她一个人照顾疯疯癫癫的父亲、外祖父那个老爷子、弟弟、奶妈，还要打理家务、下人——而且还不能说她赤手空拳，因为她根本没有手！”
克罗普插嘴说：“我好像见过艾芙芭。”
“什么？”费耶罗和格琳达异口同声。格琳达接着说：“克罗普，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我不确定嘛，我那天乘电车，经过皇宫旁边的倒影池，当时下着雨——好几年前的事了——我看见一个人影，举着一把大雨伞，看样子要被风吹跑了。一阵大风掀翻了雨伞，伞底下的人脸色发绿，所以我才留意。那人猛地一弯腰，免得被雨水淋到。你们也知道，艾芙芭最讨厌被弄湿。”
格琳达肯定地说：“她对水过敏。我从来不知道她怎么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枉我还是她室友呢。”
费耶罗说：“用油吧。”另外两个人一齐望着他。他支支吾吾：“我是想说，在我们玟窟斯，老人家用油擦拭身体，从不用水，所以我一直想小艾就是这么做的。我也不知道。格琳达，要是我有空，什么时候聚会合适？”
格琳达在手提袋里摸索日程本。克罗普借机探过身子对费耶罗说：“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你知道的。”
费耶罗答道：“我也是。”这是真心话，他自己都诧异，“要是你哪天到了凯尔山中部，一定来其亚莫科找我们。不过要提前送个信，因为我们只有半年时间住在那。”
格琳达说：“正是你的菜，克罗普，桀骜不驯的玟窟斯野兽，我看有无穷无尽的时尚元素，什么皮带啦流苏啦，你说不定会感兴趣；不过我总想象不出你做了‘山里娃’先生。”
克罗普表示同意。“省了，还是别了，除非每隔四五户就有一间像样的咖啡馆，不然依我看都是不宜人类居住。”
费耶罗跟克罗普握手道别，突然想起可怜的蒂贝特，听说他每况愈下，便又吻了吻他。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格琳达。她挽起他的胳膊，陪他走到门口。
她压低声音说：“我故意甩掉克罗普，想单独跟你说句话。”语气不再轻佻，变得严肃起来，“我说不清楚，亲爱的费耶罗。你就这么在我眼前，让我觉得过去又神秘又明朗。我感觉到还有东西要我去学习。我不是多愁善感，亲爱的朋友，那不是我的性子！不过我们毕竟是老交情啦。”她握起他两只手，“你遇到了什么事。我只是装装傻而已。这件事喜忧参半，没准我能帮上忙。”
费耶罗答道：“你过去也是这么贴心。”说着示意门童替他拦一辆双轮马车，“可惜我无缘见到查福瑞爵士了。”
他走到门口，迈过大理石门阶，转身碰碰帽子跟她道别。她站在门里面（门童开着门，让他看得清清楚楚），宛然是个安静柔顺的女子，但不会让人轻易忽略、视而不见。甚至可以说，是一位雍容娴雅的女士。格琳达轻快地说：“要是你见到她，告诉她，我一直很想她。”
他没再去见格琳达。他没去弗洛林新地俱乐部。他也没去门宁品南街，从瑟洛普祖宅前踱过（这是个强烈的诱惑）。他没拦下票贩子买一张西里庇德的演唱会门票；这是她第四届年度复出巡回歌会，一票难求。他不知不觉去了圣格琳达广场的圣格琳达礼拜堂，里面偶尔能听到隔壁默修院诵经和低语的嗡嗡声，像一窝蜜蜂。
两周总算过去了。大街小巷都是一片浓浓的节庆气氛，他如约去找艾芙芭，半心半意地以为人去楼空。
但她还在，面容肃穆，饱含爱意，正在给他做素馅饼。她的宝贝阿猫脚上沾满面粉，踩了一屋子脚印。他们拘谨地聊天，最后阿猫打翻了蔬菜汤碗，两个人忍俊不禁，这才打破尴尬。
他没提格琳达。他怎么忍心？艾芙芭千方百计躲着他们所有人，如今正为她一生奋斗的目标全力以赴，她已经付出了五年的心血。他不赞成暴乱（其实呢，他知道自己对一切都抱持慵懒的怀疑态度；怀疑比信仰省心省力），即便目睹那头小熊惨死，他也要小心和王权维系稳定的关系——为了全部落。
另外，费耶罗也不想让小艾的生活雪上加霜。出于私心，他需要和她和和气气地相处，这种需要压倒了传闲话的冲动。因此他也没提起娜瑟萝和奶妈也在城里，或者来过。（他暗暗说服自己，说不定她们已经走了呢。）
晚上，星光透过天窗上杂乱的霜花图案撒进来，她说：“我在想，或许仙诞前夜你应该出城去。”
“地狱之门要开了？”
“我跟你说了，我也不知道全局计划；这事儿不能让我知道，不应该让我知道。不过，没准是地狱之门要开了，没准你避一避最好。”
“我不走，你也没办法硬要我走。”
“我空余时间一直在学巫术函授课，我会化成一缕烟，把你变成石头。”
“你是说把我变硬？我已经硬了。”
“别闹，别闹。”
“啊，你这个坏女人，你又对我施了法术，瞧，它活了——”
“费耶罗，别闹，别闹了。认真听着，我不是开玩笑。我要知道你仙诞前夜待在哪儿，好确保你不会受伤。快告诉我。”
“你是说我们不能一起过？”
她闷闷不乐地说：“我要加班，第二天再见面。”
“我在这儿等你。”
“不行。我们的行踪一向很隐秘，不过就算过了这么久，也还是有可能被人跟到这儿。不行——你还是待在俱乐部泡澡好了。泡个长长的冷水澡。懂了没有？别出门。反正听说到时候有雪。”
“那可是仙诞节！我才不要孤零零地躺在浴盆里过节。”
“那你叫几个女伴好了，好像我在乎似的。”
“好像你不在乎似的。”
“反正你得避开人多的地方，剧院、人群，连饭馆也不行，求你了，答应我好不好？”
“要是你能再具体点，我就更有数。”
“你要想彻底有数，就干脆出城去。”
“你要想彻底有数，就告诉我——”
“别得寸进尺，算了。我其实根本不想知道你在哪儿。我只想你别出事。答应我不会出事。答应我别出门，别掺和那些醉醺醺的异教庆祝。”
“我去礼拜堂为你祈祷行吗？”
“不行。”她样子凶得很，他不敢继续开玩笑了。
“我干嘛不能出事？”他问她，但主要是在问自己。我这条命有什么值得活的？家有贤妻？她住在遥远的山间，像只旧勺子般供使唤，打六岁起就为结婚担惊受怕，心早就死了。三个子女？他们自小害怕父王、阿姬祁王子，甚至不敢接近他。他的部落？牧民一年年疲于奔命，迁移不定，老一套的争端、一成不变的牛羊群、一字不差的祷告，延续了五百年。我自己？思想浅薄、毫无远见，不善言辞、没有嗜好，对世界也没有特别强烈的热情。我这条命，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艾芙芭答道：“我爱你。”
“原来如此，这就是答案。”他回答她，也回答自己，“我也爱你。我答应你会保护自己。”
他心里想，保护我俩。
他又开始跟踪她。每个爱人都是猎手。她裹着黑长裙，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头戴一顶宽檐的高帽子，形状像个圆锥，头发都卷在帽子里。她脖子上围着一条黑围巾，点缀着紫色和金色，盖住了嘴，不过要想遮住那挺可爱的鹰钩鼻，围巾可是不够的。她手上还套着一副精美的手套，十分贴合，按说她一向不屑这种衣物，只怕是为了动手时更灵活。她脚上蹬着钢头的大靴子，像格利谷矿工穿的那种。
要是不知道她有一身绿皮肤，倒着实不容易看出来，尤其在这个昏暗的午后，在这漫天飞舞的大雪里。
她没有回头，或许她并不在乎有人跟踪。她绕过几处大广场，闪进了连接默修院的那座圣格琳达礼拜堂，也就是他那回又见到她的地方。或许她去接受最后一道指示，但她并没有想要甩掉他（或别人）。一两分钟后，她走出礼拜堂。
或许——这不可思议——她真的是去祈祷获得指引和力量？
她穿过法庭桥，沿着奥兹玛堤岸漫步，斜穿过皇家广场废弃的玫瑰园。大雪对她死缠烂打，她把斗篷裹得越来越紧；在白雪如盖的奥兹鹿园（如今当然不再有鹿和鹿），她穿着黑长袜的细腿露了出来，裹在那双大靴子里，显得滑稽可笑。她低着头，路过一座座方碑、尖塔、牌位，纪念这种或者那种闹剧的“英烈”。费耶罗想——因为爱她，或者是为她担惊受怕而产生爱的错觉——数十年的岁月伫立在侧，却对她视而不见。它们在各自岿然不动的衣冠冢上彼此对望，却不见革命迈开大步，走向她的命运。
可她的目标不会是大巫师。她说自己经验不足，过于招摇，没办法去刺杀大巫师，这一定是实话。她准是调虎离山的诱饵，要么就是负责干掉某个继承人、高层副手。当天晚上，大巫师要莅临皇宫附近的“人民艺术机械学院”，为反复辟、修正主义的《奋斗与美德展》开幕。到了史兹路口，艾芙芭拐进小巷，没往皇宫区的方向去，而是穿过金港湾区，一片面积不大的高档住宅区。朱门外有雇佣兵把守，她走在人行路上，橐橐地踩着靴子在他们面前走过；马童拿着扫帚清扫各自门前的积雪。她没有左右张望，也没有回头。费耶罗跟她保持了一百步的距离，觉得自己才更引人侧目：雪中一个披着晚礼服斗篷的身影。
金港湾区一角矗立着“魔女”，一座规模不大的青石剧院。剧场前是一处浅陋但不乏雅致的广场，照得灯火通明，路灯间挂着金色、绿色的彩灯桥。过会儿有一场节日清唱剧之类的演出，他只瞥到门前招贴板上“票已售罄”的字样；此时剧院还没开门。观众纷纷到了；小贩在人群中穿梭，叫卖高瓷杯装的热巧克力；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到处找乐子，堵着一位老人家高唱改编的统一教赞美诗。大雪铺天盖地，落在彩灯上、剧院上、人群上；飘进热巧克力里；落在砖地上，化成水结成冰。
费耶罗勇敢地、愚蠢地——似乎想也没想——登上了附近私人藏书馆的台阶，好搜寻隐没在人群中的艾芙芭。剧场里会有人丧命？还是会起火，让那些耽于享乐的无辜观众变成烤栗子？是某一个目标、指定的受害者，还是一桩破坏、一场灾难，牵扯越多、后果越坏越好？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留在那儿。是为了阻止她下手，还是尽量救下什么人，或者照顾无辜的伤者，抑或只是为了更了解她。爱她还是不爱她，就此分个清楚。
她在人群里穿梭，似乎在找什么人。他相信她根本不知道他也在——难以置信。她难道一心要锁定一个恰当的受害人，而他不合标准？在这漫天飞雪中，她真的感应不到露天广场里的爱人？
剧院和临街学校的巷子里走出一队烈风兵，在玻璃门前各就各位。艾芙芭走近旧时的羊毛市场，一座石头露台似的建筑，登上台阶。费耶罗发现她斗篷下面藏着什么东西。是炸药？还是什么魔法工具？
广场里有没有她的同伙？他们是不是准备一齐行动？清唱剧要开始了，人也越来越多。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工作人员正忙着用支柱和丝绒细绳拦出通道，以便有序入场。最爱在公共区推搡争抢的，莫过于这些有钱人。费耶罗清楚得很。
广场尽头，一辆四轮马车拐过街角，冲剧场驶来。人太多，因此马车只能尽量靠近门口。人群感觉来的是位要人，安静了些许。莫非是行踪不定的大巫师突然驾到？一个戴特克毛帽的车夫拉开车门，伸手扶里面的乘客下车。
费耶罗屏住呼吸；艾芙芭动也不动，像根腐木。这就是目标了。
只见一片黑丝绸银手镯的巨浪涌到飘雪的街道上；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女士。盛气凌人，令人望而生畏：正是摩瑞宝院长，绝无仅有。费耶罗只见过她一面，居然也认出来了。
他看出艾芙芭知道这就是她的目标，她早就知道。他如醍醐灌顶：万一她失手被抓，接受拷问，她的动机再合理不过：她出身克拉厄学院，是摩瑞宝院长的学生，因为积怨已久耿耿于怀，做出疯狂之举。完美得不得了。
难道摩瑞宝院长和大巫师暗中勾结？还是声东击西，分散当局的视线，便于向更重要的目标下手？
艾芙芭斗篷一抖，手在里面上下移动，仿佛在做准备。摩瑞宝院长对人群寒暄，声如雷鸣；大家未必认得她，即便不为她的气派折服，也为这戏剧化的入场眼前一亮。
克拉厄学院院长由一个嘀嗒仆人扶着，向剧院迈了四步；艾芙芭在羊毛市场底下微微探过身子，围巾里的尖下巴一清二楚，鼻子直指前方，仿佛能把摩瑞宝院长剪成碎片；或者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就是天然武器。她的手仍然在斗篷下面动个不停。
摩瑞宝院长正从建筑前走过——不是剧院，而是毗邻的苔丝泰夫人女子学校——校门突然开了，一群贵族女学生一窝蜂地拥出来。仙诞节前夜，她们来学校做什么？费耶罗看到艾芙芭大惊失色。那帮六七岁的小女孩像一团团没凝固的奶油，一个个粉妆玉琢，戴着毛茸茸的手筒，裹着毛茸茸的围巾，靴子边儿也是毛茸茸的。她们又笑又唱，聒噪又粗鲁，已初现长大后的模样。学生们簇拥着一个扮成仙女普蕊涅拉的哑剧演员。这自然是一个男演员，这是传统；他脸上涂着傻乎乎的小丑油彩，胸前塞得鼓鼓囊囊，顶着假发，戴着草帽，身穿奢华的长裙，手提一只大篮子，里面的小玩意小宝贝不断掉出来。他冲摩瑞宝院长唱：“哎哟哟，贵妇人，仙女普蕊涅拉给幸运的路人准备了礼物。”
费耶罗一时觉得这个乾旦马上要抽出匕首，当着这群孩子杀死摩瑞宝院长。他想错了。刺杀虽然有组织，但也有个限度；这的确是个意外，一个小插曲。他们料想不到晚上学校还有活动，想不到一群疯狂尖叫的女学生贪婪地撕扯演员的裙子和假声。
费耶罗转头去看艾芙芭。她脸上写着不置信。不管她要做什么，都被那群孩子挡了路。这群没规没矩的小流氓追着院长，戏弄普蕊涅拉，在两个大人眼前跳来蹦去抢礼物。这群吵闹又天真的女孩成了偶然的背景，她们的父亲正是大亨、暴君、屠夫将军。
他看得出艾芙芭在挣扎，双手不停，是依计行动还是放弃——不管是什么任务。
摩瑞宝院长脚下不停，像纪念日游行的大花车，剧院大门为她敞开。她仪态万方地进了剧院，再无隐忧。门外，孩子们冒着大雪载歌载舞；人头攒动。艾芙芭支持不住，倚着柱子瘫倒，对自己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费耶罗隔着五十码也看得一清二楚。他不顾一切地冲进人群，向她走去，可等他走到台阶前，却发现被甩掉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观众开始入场。孩子们在街上扯着嗓子唱歌，满心贪婪和喜悦。摩瑞宝院长的马车总算停在剧院门前，开始漫长的等待。费耶罗不知如何是好，担心万一有什么后备计划，万一艾芙芭还有别的任务，万一剧院爆炸。
一连几分钟，她人影也不见，费耶罗又开始担心她是不是被烈风队抓走了。他们能一眨眼就把人掳走吗？要是她也成了失踪人口，他该怎么办？
他快步折返。谢天谢地，他拦到一辆空车，吩咐车夫直接驶到第九区军营旁边那条仓库街。
他一路上心急如焚，总算赶回艾芙芭在谷物交易所顶层的小窝。爬楼梯的当儿，他肚子里突然一阵绞痛，强撑着挪到便盆前。肚子里一阵咕噜乱叫，翻江倒海，他汗涔涔的脸埋在双手里。白猫蹲在衣橱顶上，俯视着他。他一阵虚脱，马马虎虎地洗了洗，倒了一碗牛奶逗弄阿猫。它不肯靠近。
他找到几块干巴巴的饼干，痛苦地咽下肚，拉开窗帘，开了天窗，给屋子通通风。几片雪花飘进来，落在地上却没有融化，这该死的屋子竟有这么冷。他走过去生火，拉开火炉的铁门。
火星一闪，跟着火苗一蹿，阴影随之移动，像阴影该有的样子；但这些阴影动得飞快，从屋子对面冲他而来。他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人。他只见到有三个、四个、五个人，一袭黑衣，脸上抹着黑炭，头上裹着彩色围巾，像他给艾芙芭、给飒芮玛买的那种。他瞥见其中一个人的镀金肩章一闪：是烈风队的高层头目。警棍扬起，打在他身上，像被马踢了一脚，像被闪电击落的树枝。一定很疼，但他错愕之下竟来不及理会。一定是他的血：白猫身上溅了一个朱红的印子，往后一缩。他看到两只圆溜溜的猫眼，像一对金绿色的满月，恰恰是这个季节的色彩。白猫蹿上敞开的天窗，随即消失在飘雪的夜色中。
用餐时间听见铃声，按规矩是年纪最小的默修女负责应门。她正在收拾吃剩的南瓜汤、黑麦小脆饼；别的默修女已经纷纷起身，神清气爽地踱到楼上的礼拜堂。她应门前犹豫了一下——再过三分钟，她就要潜心念经，到时候就没人应门了。她其实更想先把盘碗拿去浸泡，但想到过节的气氛，她心生慈悲。
她拉开厚重的大门，看到石头门廊阴暗的角落里蜷着一个人影，像只猴子似的。对面的圣格琳达教堂被雪模糊了，像是水中的倒影，不过是竖起来的。街上空空荡荡，烛光闪闪的教堂里隐隐传出圣歌声。
见习生开口问：“什么事？”紧接着又补充道，“仙诞节快乐，我的朋友。”
她瞧见来人古怪的绿手腕上沾着血迹，眼神飘忽；在节日的感召下，她立刻决定把这个可怜人扶进来。她听见众位姐妹聚在默修院礼拜堂，听到院长亮开清脆的女低音，开始领唱。这是见习默修女加入这间默修院后的第一场重要礼拜仪式，她一刻也不想错过。
她说道：“跟我来，姑娘。”那个可怜人——是个年轻女子，比她自己只年长一两岁的样子——勉强撑起身子，挪着步子，一瘸一拐，像是严重营养不良导致肌肉不能伸展，四肢仿佛随时要折断。
见习默修女领她来到盥洗室，帮她清洗手腕上的血迹，也好搞清楚那确实是准备聚餐时溅上的鸡血，并非是可叹的自杀未遂。陌生女子一见到水，立刻一缩，一副疯狂不安的表情，见习生只好住手，拿了一条干毛巾。
楼上的默修女开始轮唱赞美诗了！好叫人心焦！见习生选了最畅通无阻的道路。她拖着失魂落魄的女子朝暖房走去；那是安顿退休老妇人的地方，她们在健忘和一丛丛不起眼的金盏花之间度过余生。金盏花是为了遮掩腐朽和失禁的秽气。这群老太婆生活在不同的时间领域，而且没法把她们架到楼上神圣的礼拜堂。
她对陌生女子说：“看，你就坐在这儿，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是避难所、吃喝、清洁还是宽恕，无论如何，你待在这儿就好，暖和干燥，安全清净。午夜后我再来看你。瞧，今天是仙诞节，我们得守夜。静待希望。”
她把惊慌失措、魂不守舍的女子推到软椅子里坐下，找了一条毯子。大部分的老太婆都扯着鼾睡着了，脑袋垂到胸骨，口水无声无息地流到围嘴上，上面绣着绿金两色的莓子果和叶子。只有少数几个在转念珠。院子夏天敞开，冬天则镶上玻璃墙，看起来像一只正方形鱼缸；落雪的时候，她们尤为祥和。
见习生想起所受的精神训诫：“瞧，这儿能看到雪景，洁白无瑕，一如无名神的恩典。念着这一点，好好休息，睡一会儿。这有枕头，还有垫脚凳。我们会在楼上歌颂无名神。我会为你祈祷。”
那个幽魂般的绿客人说道：“不要——”脑袋歪在枕头上。
见习生口气有点凶：“是我的荣幸。”说完她立刻飞奔而去，正好赶上进堂咏。
暖房里悄无声息，像鱼缸里刚投了一条新买的鱼。雪花井然有序地落下，轻柔地，催眠般地，扑簌簌地响。金盏花耐不住寒意，微微合拢起花瓣；油灯在空气里抽出一道道丧绸。花园对面——隔着大雪和两层窗户很难看得清——一个比众姐妹头脑清楚的年迈默修女哼唱起来，是一首轻快的异教洛林颂歌。
一个老妇人摇着轮椅，来到这个瑟瑟发抖的陌生人前。她探过身子，嗅了两下，接着从蓝白相间的格子呢毯子下面伸出手，抓住椅子扶手。她碰了碰艾芙芭的手。
老妇人说道：“哎，苦命的姑娘病了，苦命的姑娘累啦。”她也像见习生那样，查看手腕上有没有伤口。没有。“虽然没受伤，但苦命的姑娘很痛。”她仿佛在表示赞许。毯子露出一点缝隙，看得见她头皮上几乎掉光了头发。她接着说：“苦命的姑娘很虚弱，苦命的姑娘撑不住啦。”她轻轻摇晃身子，握起艾芙芭的双手，似乎想给她暖手；以她贫血又衰老的循环系统，连给自己保暖都困难，更别说暖和别人了。但她没放手。她喃喃地说：“苦命的丫头一事无成。节日快乐，祝福每个人。来吧，亲爱的，靠在大娘怀里。默修女大娘来照顾你。”艾芙芭陷在无梦无眠的悲哀里，不肯被唤醒。她只有一直紧紧抓着艾芙芭的双手，像花萼裹着待放的骨朵。“来吧，我的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靠在疯娅可大娘怀里。娅可大娘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