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及其来生 三
7
女巫等了整整十五年,却迟了五分钟。她巴不得回头去拆了格洛魔,但最终还是止住了冲动。要是因为殴打摩瑞宝院长的尸体被处斩,她才不在乎,但因为对一台机器泄愤被抓,那可不值得。她找了一家咖啡馆,边吃饭边翻阅小报。吃过饭,她信步走到商业区。她从来不爱打扮,觉得无聊透顶;她只想听大家议论摩瑞宝院长的死。她在等“社论”。她估计自己再也不会去史兹,也不会去别的地方了。这是她观察忠君奥兹的最后一次机会。
眼看天色近晚,她忐忑起来。是不是被人压下了?是不是现任院长担心闹出丑闻,封锁了袭击的消息?毕竟这宗罪是冲着皇上的心腹来的。女巫坐立不安,只怕事情不算到自己头上。她绞尽脑汁,想找个一定会揭发她的人交代。该找克罗普、莘莘还是普芳妮?对了,不是有十里茵侯爵、可恶的艾弗里克吗?
侯爵府坐落在史兹边界处的鹿园;如今叫做御坪。等她赶到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园区里散落着一座座私家宅院,家家门口有人把守,高墙上砌着碎玻璃瓶子,院子里养着凶猛的狗。女巫对付狗很有一套,高墙也难不住她。她飞过院墙,落在露台上;正在打理弗洛科花花床的丫头歇斯底里发作,立刻招了。女巫走进书房时,艾弗里克正坐在书桌前,握着一根长长的羽毛笔签什么文件;水晶酒杯里盛着蜜色的威士忌。他不耐烦道:“我说了不喝鸡尾酒,你自己喝得了,你聋了吗?”说完才看到来的是外人。
他说:“没人通传,你是怎么自己闯进来的?我认得你,是不是?”
“当然认得,艾弗里克。我是克拉厄学院那个绿皮肤女生。”
“对了。你当时叫什么来着?”
“大家当时叫我艾芙芭。”
他点亮油灯——夜色渐浓,或者是乌云飘过。他们彼此对望。“那请坐吧。既然有客硬闯书房,那再也没有理由避而不见了。喝点什么?”
“一点点。”
他当年就英俊得不可置信,如今更加风度翩翩;他是他们中间独一无二的。只见他一头浓密的头发往后梳,像抛光的镍;身材强壮有力、不见赘肉,姿态挺拔,气色红润,显而易见是过着劳逸结合的生活。女巫啜了一口酒,暗暗想,出身优渥的人最懂得善加利用优势。
他坐在她对面,给自己又斟了一杯。“大驾光临,有何贵干?莫不是全世界都挑今天来找我叙旧?”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中午照常带着护卫去园子里散步,见到来了一支狂欢戏班子。好像明天开场。到时候里面肯定挤满了自以为是的学生、形形色色的下人、工人,还有小格利谷的人拖家带口,一身肥肉、啰里啰唆。一群小崽子看了精彩的马戏表演不肯走了,大多数是十几岁的小男孩帮忙打下手,准是从无聊的家庭、小城镇跑出来的。管事的是一个血手侏儒。”
“血手,什么意思?”
“我是说招人烦,恕我失言。我们谁没见过侏儒?不是说这个。只是我从前见过这一个。很多年前见过,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可思议啊。”
“哎,我本来也没有多想,不过下午你又现身了,差不多是同一段时间的记忆。你不是也在场?那天晚上你不是也去了哲学俱乐部吗?我们烂醉如泥,他们演了那魔法性爱戏,娘娘腔蒂贝特醉得厉害,吓疯了,后来那只老虎……你肯定在啊。”
“我应该没去。”
“真的假的?那天有巴克,别别扭扭的小不点巴克,还有普芳妮,好像还有费耶罗,还有谁来着。你竟然不记得?放我们进门的是那个自称娅可的婆娘和那个侏儒,他们可真叫人不寒而栗,不记得?算了,无所谓,我只是——”
女巫手一松,杯子咣啷掉在地上。“娅可,不可能。一定是我疯了,是我生了幻觉。他们说得对,是我爱疑神疑鬼。不对,艾弗里克,事情过了二十年,你还记得住她的名字,我绝不相信。”
“她是个谢顶的吉卜赛妇人,头戴假发,眼珠类似栗色,跟这个侏儒是一伙的。我不知道侏儒叫什么。我哪记得住?”
“你也不记得我叫什么。”
“因为你可没把我吓个半死。其实呢,你从来也吓不住我。”他哈哈一笑,“我好像从没给过你好脸色。我那会儿是个混球。”
“现在也是。”
“这个嘛,所谓铁杵成针。不止一次人家说我是真混球。”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今天把摩瑞宝院长给杀了。”这句话令她觉得分外荣耀,说出来之后,仿佛有种弄假成真的感觉。没准就是真的,“我把她杀了。我想告诉给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
“哦。这又是为什么?”
“一想这个问题,我的理由就千变万化。”她挺了挺身子,“因为她罪有应得。”
“正义复仇天使现在是绿皮肤喽?”
“怎么样,这个伪装不错吧?”两个人相视而笑。
“你口口声声说杀了的这个人,这个摩瑞宝院长,知道吗,你不辞而别之后,她把你的朋友熟人通通叫过去,跟我们训了一通话。”
“你压根也不是我的朋友。”
“我跟你走得太近,脱不了干系。当时的情况还历历在目呢。娜瑟萝为这事像受了奇耻大辱。摩瑞宝院长翻出你的报告,跟我们宣读各位教授写的性格评定。她警告我们,得防着你暴脾气、不合群,还有什么词儿来着?想不起来了,都是些过耳就忘的话。我只记得她说你可能会鼓动我们加入青年运动之类的,组织什么学生造反。总之要千方百计防着你。”
“所以娜瑟萝像受了奇耻大辱。不言而喻。”
“还有格琳达。她又变了个人,类似之前迪拉蒙德博士不小心被放大镜割破喉咙——”
“得了,陈年的谎话,怎么还有人信?”
“那好,是他被身份不明的歹徒残忍地杀害。随你。是摩瑞宝院长扮成歹徒的样子,估计你是这个意思吧。那你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摩瑞宝院长本来可以选择。学生们接受的该是教育,而不是洗脑。她的担子比谁都重。可她选择了巴结翡翠城,凡是相信大学之道在于独立思考的学生,都被她出卖了。她还是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迪拉蒙德博士的死,她根本难辞其咎。我不管你怎么说。”
女巫说不下去了。刚才说摩瑞宝院长可以选择的话,让她想起娜丝托亚公主的忠告:你的命运不受谁的掌控。就算情况坏到不能再坏,也总是有选择的。
艾弗里克絮絮说个不停。“所以你把她杀了。以暴易暴没道理,小时候我们疯闹的时候老这么嚷。一般是膝盖抵着某人要害的时候。不如留下用饭吧?今天晚上宴客,没一个白丁。”
“好让你有时间报官?多谢,不必了。”
“我不会报官。你我都不囿于反复无常的道义。”
这话女巫相信。“那好吧。对了,侯爵夫人是哪一位?你娶的是普芳妮、莘莘还是谁?我想不起来了。”
“管他呢。”艾弗里克说着,又倒了一指宽的威士忌,“细枝末节我从来不放在心上。总也记不住。”
侯爵府备膳室奢华虚浮,厨子手艺惊为天人,酒窖天下无双。宾客们大嚼蒜蓉蜗牛、香菜法洛鸡佐柑橘酸辣酱,女巫奢侈地享受莱姆挞掼番红花奶油。水晶酒杯随时满上。话题文绉绉又傻乎乎的。等侯爵夫人领大家走进客厅,在舒适的椅子上落座时,天花板上的石膏贴花似乎旋转盘绕,像一缕缕烟圈。
艾弗里克说:“哟,瞧你面泛酡红。艾芙芭,看来你生来是个酒鬼。”
“我好像不适合喝红酒。”
“你这样还是别出去乱晃了。我吩咐丫头收拾一间全景房。风景很不错,正对着岛上的宝塔。”
“我最不爱人工景。”
“你就不想等到明天读读早报,看他们报得对不对?或者见报了没有?”
“你寄给我不就得了。不行,我非走不可,我得呼吸点新鲜空气。艾弗里克、夫人、朋友们——今天完全是意外,意外之喜。”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情愿。
侯爵夫人说:“对某些人是喜了。”她并不赞成席间的话题,“用餐的时候讨论邪恶十分不合时宜。多倒胃口。”
女巫说:“得了。难道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胆量思考这种严肃的问题?”
艾弗里克说:“反正我坚持我的看法。做坏事不叫恶,事后内疚才叫。行为举止谈不上绝对的价值意义。首先——”
女巫抢白:“体制惰性。那么究竟为什么人人追求绝对权力?”
那个铜业巨头说:“所以我说嘛,这不过是一种精神之痼疾,跟虚荣、贪婪没什么两样。人人知道,虚荣、贪婪促使人做出惊人之举,也不全都是恶行。”
这位大亨的情妇、史兹《线人报》的知心姐姐说:“恶就是善的对立面,仅此而已。世界要保持平衡,维系生命,如果事物不能平和自处,就会产生恶。”
艾弗里克不屑。“胡诌。恶是道德发展的早期,或者叫原始期。人之初,性本恶。恶人都是我们中间没有发展……”
艺术家说:“我觉得恶一直存在,不是什么对立相生。恶是一种化身,像淫妖。是一种‘另类’。和我们没干系。”
女巫越发入戏,出乎自己的意料。“连我也不算?坦白交代的杀人凶手?”
艺术家答道:“唉,你算了吧。谁不想尽善尽美呢。虚荣心作祟,再正常没有。”
“恶不是具体的事物或者人物,而是一种特质,像美……”
“是一种原力,像风……”
“是传染……”
“纯粹是形而上的问题:造物的腐坏——”
“那就该归咎于无名神喽。”
“那无名神创造恶,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
“恶既不虚无缥缈,也不无始无终,恶属于尘世,切实存在:是灵与肉的割裂。恶和身体密不可分,不过是人类相互伤害——”
“我喜欢伤害,让我穿着小牛皮裤,双手绑在身后……”
“不,你们都错了,小时候的宗教信条才说到了点子上:‘恶’是道德问题——在正邪之间选择邪。你可以故作不知,找各种托词,但良心知道——”
“恶是指行为,不是欲望。谁没想过要宰了饭桌对面那个乡巴佬?当然我们这桌人除外。这种欲望谁都有,让它占了上风,照着做了才叫恶。光有欲望很正常。”
“不对,克制这种欲望才是恶呢。我从来不克制。”
侯爵夫人快要哭了。“我家客厅里不许人讲这种话。瞧你们这一晚上,好像不知道有个老妇人睡梦间被杀害了似的。她不也是母亲的宝贝吗?她不也有灵魂吗?”
艾弗里克打个哈欠说:“你真是温柔又天真。可惜叫人难堪,不然还蛮叫人动心的。”
女巫站起身,又马上坐下了。她撑着扫帚站起来。
女主人起劲地问:“你为什么杀她?”
女巫一耸肩膀。“好玩?没准恶是一门艺术。”
她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你们纯粹是一群傻瓜。你们不但不告发我,反而招待了我一晚上。”
艾弗里克大献殷勤。“这是我们的荣幸。今天准会成为本季的晚宴之最。即便你一直骗大伙说自己杀了这个女学究。三生有幸啊。”宾客们好笑地鼓起掌来。
女巫站在门口。“恶的真相,你们谁也没说中。你们来来去去只说了人性之恶,这只是一方面,而永恒的那一面永远罩着一层阴影。也许该反过来说。那句老话说的好:龙在蛋壳里长什么样?谁也没法知道,因为一旦你把壳打碎,那龙就不在蛋壳里啦。我们的讨论注定是白费力气,因为恶必须是个秘密。”
8
月亮又升起来了。今晚没有前晚那么圆。女巫不敢骑扫帚,于是歪歪斜斜地踏上草地。逃开了幽闭的交际客厅,她要找个地方休息。她看到了艾弗里克说的那个机械玩意儿。是个早期的嘀嗒装置,有年头了。有点像移动的木质佛塔,镶着不少小雕像,色彩斑斓,数不胜数,女巫今天晚上觉得眼花缭乱。大概她可以睡在踏脚板下面。地上露气重,离地面几英尺高就行。她定睛瞧了瞧,又往前走。
“你这是往哪儿走啊?”
一个蛮支金人——不,是侏儒——拦住了她。他一只手里握着短棍,不断击打另一只手的掌心,皮肤像皮革一般。
“找个地方睡觉。看来你就是那个侏儒,这就是艾弗里克说的那个玩意儿。”
侏儒答道:“宙龙之钟。明天晚上才有首场演出。”
“明天晚上我就死没影啦。”
“不,没有的事。”
“总之是走了。”她望着大钟,直起身子,突然心念一动。她问,“不知道你认不认得娅可?”
“啊,娅可嘛。谁不认得娅可?有什么稀奇。”
“她今天是不是被人杀了?可能吗?”
“没门。”
“你是谁?”她突然心生畏惧。因为伤心、暴戾,觉得晕头转向。
“哦,我只是最不起眼的小角色。”
“你替谁办事?”
“我替谁没办过事?魔鬼是个大大的天使,不过是个小小的人儿。鄙人在这个世界是无名之人,不足挂齿。”
“我喝多了,脑子不清楚,没心思听你打哑谜。我今天杀了人,我也可以杀了你。”
侏儒神色平静。“她不是你杀的。她已经死了。你也杀不了我,因为我永生不死。你这辈子过得很苦,所以我不妨告诉你吧。我负责守护那本书,我来到这个可怕又冷清的世界,任务就是看守书的历史,不让书回到原本的世界。我不好也不坏,我被锁在这里,求死不得,只为看好那本书。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任何人,唯一的目标就是保护那本书。这就是我的使命。”
“那本书?”她莫名其妙,越听越觉得迷糊。
“就是你所说的魔典。还有别的名字——都无所谓。”
“那你为什么不拿走,为什么不带在身边?”
“规矩不是那样的。我是沉默的守护人,在事件中发挥作用,永远站在局外,做点手脚影响前因后果,观察这个世界中畸形的生命度过一生。只有书面临危险的时候我才出手。我能预见一部分未来,所以能影响一点人类和兽类。”他跳起了吉格舞,像个小鬼,“来来去去,飘浮无定。做保镖这一行,预见能力大有用处。”
“你和娅可是一伙的。”
“我们的目标有时候一致,有时候不同。她的使命似乎和我的不一样。”
“她是什么人?有什么使命?你们为什么总在我的生活边缘徘徊?”
侏儒说:“我那个世界里有守护天使,不过据我分析呢,她的身份正相反。她的使命是你。”
“为什么给我这么个魔星?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么多磨难?是谁安排她左右我的一生?”
“有些事我知道,有些我也不知道。娅可听命于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兴趣范围。至于为什么选你,你肯定知道啊。你嘛——”侏儒语气欢快,不假思索地说,“两边都不属于。或者该说一半一半?一半奥兹,一半另一个世界。你老子弗瑞克斯从头错到尾,你不是对他的惩罚。你是半血种,你是全新的血种,嫁接的生命,危险的畸形人。你从小就喜欢杂糅的生命,喜欢残缺的、重组的东西。因为人以群分嘛。你真这么笨,从来没有发觉?”
“让我见识一下。我不懂你的意思。让我开开眼界。”
“为你,荣幸之至。”他消失在龙钟里,紧接着就听到发条拧紧的声音,润滑的齿轮相互咬合,皮袋子拍击,钟摆哒哒摆动,“宙龙的专属观众。”
顶端的巨兽左右徘徊,扇动双翼,如同舞蹈,欲拒还迎。女巫目瞪口呆。
中间的一个小舞台亮起灯光。龙钟深处传来侏儒的声音:“三幕剧。第一幕:圣之诞生。”
女巫事后也说不出自己怎么会明白,但她一看便知道,这出删节版哑剧讲的是圣阿尔芙芭的一生。这位天性纯良的女子、神秘的隐士,隐匿在瀑布之后。女巫看到圣人穿过瀑布(上头的喷水口洒下水帘,下面有看不见的蓄水槽),忍不住一缩身子。她等着嘀嗒人走出瀑布,却等不到下文。灯光灭了。
“第二幕:恶之诞生。”
“等等,传说里圣人后来又出来了。做戏做全套,要么拉倒。”
“第二幕:恶之诞生。”
另一个小舞台亮起了灯光。纸板背景上画的是科尔文庄,居然像模像样。梅兰娜模样的小人偶辞别双亲,跟着弗瑞克斯双双离开;弗瑞克斯相貌英俊,留着黑色的短须,步履轻快。两个人来到一间简陋的小屋,弗瑞克斯吻过妻子,出门布道,之后他就一直留在舞台侧面,喋喋不休地训诫村民,那群人则在他面前交媾,彼此砍杀,煮了生殖器官吃——淋了真肉汁,还闻得到大蒜和炒蘑菇味儿。梅兰娜独守空房,哈欠连连,搔首弄姿。接着来了一个男人,女巫一开始还认不出来是谁。男人从黑色小包里掏出一只绿玻璃瓶给梅兰娜。她喝下之后,倒在男人怀里,不知是醉倒——像这天晚上的女巫——还是解脱了。交代得不清不楚。旅人和梅兰娜做爱,和弗瑞克斯那群教众节奏一致。弗瑞克斯也跟着节奏翩翩起舞。激情过后,旅人爬下床,打个响指,空中飘来一只热气球,下面挂着篮子。旅人跳上篮子。原来是大巫师。
女巫不屑地说:“哼,胡扯。纯粹是瞎编乱造。”
灯光灭了。机械深处传来侏儒的声音:“第三幕:善与恶的结合。”
她等来等去,却不见哪里亮起灯光,哪里出现人偶。
她问:“怎么?”
“什么怎么?”
“结局呢?”
侏儒从活板门后探出头来,冲她一眨眼。“谁说结局写完了?”说完“嘭”地合上了门。女巫手边的一扇门开了,里面摆着一只托盘,托盘上盛着一面椭圆形的梳妆镜,一侧有裂纹,镜面上划痕斑斑。看起来像她从小到大一直带在身边的那面镜子。她曾经以为镜子能照见他国——那时候她还相信。她记得镜子留在了翡翠城的秘密藏身处。镜子里有两个人影:年轻俊美的费耶罗,还有年轻热烈的菲。女巫拿起镜子,塞在围裙里,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早报里压根也没有摩瑞宝院长的死讯。女巫头痛欲裂,想自己不能再等了。艾弗里克跟他那帮狐朋狗友传不传话也只好随他们去了。该做的她都做了。
女巫这样想:只要消息传到大巫师耳朵里就行。我倒想做他地堡墙上的苍蝇,看看他是什么表情。要让他以为人是我杀的。但愿消息这么传开去。
9
她返回蛮支金州,一路都不顺,累得筋疲力尽。她几乎睡不着,太阳穴一直突突跳。但她胸中一派自豪。她来到巴克家的前院,召唤他们一家出来。巴克在地里干活,女巫只好叫一个孩子跑去叫他。他一路跑回来,手里还攥着一柄扁斧。他气喘吁吁地说:“没想到你会来,耽误了一会儿。”
女巫说:“要是你不拿斧头,跑得还能快一点儿。”
他没有放下扁斧。“小艾,你回来做什么?”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觉得你会想知道。我把摩瑞宝院长给杀了,她以后再也不能伤害别人了。”
巴克并没有喜笑颜开。“你居然找那个老太婆出气?她本来也不见得能伤害谁吧?”
“你错了,你们通通错了。”女巫大失所望,不客气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她不会住手?”
“你的目标是保护动物,而不是和残害动物的人沦落到一个水平。”
“这是以毒攻毒,我早该下手的!巴克,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原则。”
巴克对孩子们说:“进屋去叫妈妈。”他被她吓住了。
“你这个两面派。你宝贝的蛮支金州马上要回归皇家奥兹了,要被大巫师皇帝陛下接管了!你明明知道格琳达的心思,却还由着那个孩子去翡翠城!而且她还穿着我的鞋!巴克,你年轻的时候可是有立场的!你怎么这么——堕落!”
“小艾,看着我。你糊涂了。是不是喝多了?多萝西不过是个小孩子。不管你怎么找借口,她都不是什么魔鬼!”
米拉察觉前院里气氛不对,跑出来站在巴克身后。她手里攥着一把菜刀。孩子们趴在窗前叽叽喳喳。
女巫冷冷地说:“你们也不必拿着刀子斧子防身。我还以为你们乐意知道摩瑞宝院长的消息。”
巴克说:“瞧你哆嗦个不停。好,我这就放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小娜的死是个很大的打击。小艾,你得理智一些。别为难这个多萝西。她是无辜的,又一个人流落异乡。我求你。”
“不,别求我,别求我。我最不能忍受别人求我,尤其是你!”她咬着牙,双手攥成拳头,“巴克,我什么也不答应!”
她跨上扫帚飞走了。她不顾后果,逆着气流而上,一直飞到地面模糊不清,一心只想摆脱痛苦。
她觉得离开其亚莫科太久了。里一尔是个笨蛋,时而倔强任性,时而胆小如鼠;奶妈有时候连自己在哪儿都分不清。女巫想忘了昨天、摩瑞宝院长的死、木偶剧揭露的罪行。她对大巫师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要是他真是自己的生父,哪怕有一丝可能,她的恨意只会更浓。等回到家,她要问问奶妈。
等回到家。她三十八岁,终于明白有家的感觉。她默默念道,这要谢谢你,飒芮玛。或许家就是永远不肯宽恕你的地方:愧疚之情把你永远拴在那里。为了归属感,或许这份代价是值得的。
她决定顺着黄砖路飞回其亚莫科,为讨回那双鞋子,最后再试一次。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要是鞋子落到大巫师手里,那他就更有借口收复蛮支金了。或许她加把劲,也可以一耸肩膀,让蛮支金听天由命去——可是该死,鞋子是她的。
她总算遇到一个小贩,说见过多萝西。他站在货车一侧,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揉着驴耳朵。“她几个小时前打这儿路过。”小贩边说边嚼胡萝卜,咬了两口又递给驴子,“她可不是一个人,还带着几个破衣烂衫的朋友呢。估计是保镖吧。”
“哟,可怜的小家伙。都是什么人?蛮支金肌肉男?”
“也不是。有一个稻草人,一个铁皮樵夫,还有一只大猫躲在灌木丛里,可能是豹子,或者狮子。”
“稻草人?她能唤醒神话人物,赋予他们生命?这孩子还真有本事。你注意到她穿的鞋子没有?”
“我还想买哩。”
“对了!那买到没有?”
“人家不卖。她好像特别舍不得,说是好女巫送她的。”
“胡扯。”
“反正不关我的事。您有什么需要的?”
“雨伞。我出门忘了带伞,看起来要变天了。”
小贩说道:“我还记得从前大旱的好日子哟。”他翻出一把破旧的雨伞,“喏,您要的雨遮。一枚镍弗罗林,就是您的。”
“送我算啦,我一个可怜的老妇人,您行行好吧,我的朋友?”
“讨口饭真不容易呀。”他分文未收,继续赶路了。
货车渐行渐远,女巫听见另一个声音:“当然啦,谁也不在乎驼兽的想法,不过依我看呢,她是沉睡醒来的奥兹玛公主,一路闯进奥兹,收复王座。”
小贩说:“我最恨保皇派。”说着抽了一鞭子,“我最恨动物有意见。”女巫没有出手制止。她救不了诺尔,和大巫师谈条件也告失败,就连刺杀摩瑞宝院长也迟了一步——也许刚刚赶上?无论如何,既然无能为力,不如干脆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