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及其来生 四
10
女巫在上升气流尖儿上直哆嗦。她头一次飞得这么高,兴奋中夹杂着恐惧。要不要去追多萝西,抢回鞋子?她真正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是为了避免鞋子落入大巫师之手,像格琳达不想叫蛮支金权力狂拿到鞋子?抑或是想夺回弗瑞克斯的一丝关爱,且不管自己配不配?扫帚下方,乌云开始积聚,怪石嶙峋的山峰、一块块瓜田和玉米地笼上了一层薄纱。细细的水汽像小学生拿橡皮擦过的痕迹,在风景水彩画上形成一条条白道子。也许她该继续,叫扫帚越飞越高,会怎么样?磕到九霄,扫帚会不会裂缝?
她也可以放手。忘了诺尔。放了里一尔。扔下奶妈。叫多萝西听天由命。鞋子不要了。
一阵风吹来,强烈的气流抵着她左侧身子;扫帚无力与之抗衡。她偏离了方向,开始下降,再次看到黄砖路在森林和田野间穿成的金线。暴风雨要来了,紫灰色的阴云和灰绿色的田野间,很快要布满褐色的雨带子。时间不多了。
她好像瞄见了他们,于是凑近去瞧个究竟。他们好像停在黑柳树下小憩?那她现在就可以把事情了结掉。
11
风停雨霁的时候——女巫醒来才发觉自己原来宿醉得厉害,一时分不清是同一天还是第二天。她甚至分不清是不是几乎得手——她就眼睁睁地任他们跑了?无论如何,不管是错觉还是迷糊,女巫不敢尾随他们去翡翠城。摩瑞宝院长在腐败堕落的京城人脉广泛,现在消息肯定传开了。说不定就有搜查队在搜寻女巫。算了。虽然不甘心,女巫也只好暂时放弃小娜的鞋子。她脚不沾地地返回其亚莫科,饿了就沿路摘些浆果、坚果和甜块茎果腹。
城堡总算没有付之一炬。大巫师的侦查部队仍然驻守在红风车镇附近的前哨,时刻待命,愈发无聊。奶妈正给自己钩织漂亮的蒙棺布,琢磨送葬来宾。其实大半来宾已经去了他国——前提是奶妈相信他国。女巫一捏奶妈的肩膀,扯着嗓子说:“我同意,能跟克拉掣阿妈重逢真是太好啦。我喜欢她。她可比那个皮笑肉不笑的格琳达有原则。”
奶妈说:“你最爱格琳达了,谁不知道?”
“嗯,到此为止了。那个叛徒。”
“你一身血腥味,快去洗洗。你的时辰到了?”
“你明明知道我从来不用水。里一尔人呢?”
“谁?”
“里一尔。”
“哦,不知道啊。”奶妈微微一笑,“去鱼井里找找。”
这已经成了一家人的笑料。
女巫在音乐室里找到了他。“又瞎折腾什么呢?”
“他们说的是真的。瞧我抓到了什么。居然隔了这么多年。”
是鱼井里那条时隐时现的金鲤鱼。“好吧,我承认我见到的时候它已经死了。我直接用水桶捞上来了,不是用渔钩渔网捕的。不管怎么样吧。你看我们什么时候有机会跟他们说‘鱼终于叫我们逮到了’?”
最近这几个月,他一说起飒芮玛一家,就好像她们是鬼魂,藏在塔楼的旋转楼梯转角,跟他没完没了地玩捉迷藏,一边忍着不笑出声来。
“希望吧。”她模糊地想,教育孩子养成凡事抱希望的习惯,是不是不道德。他们迟早要接触现实世界,那时候岂不是难以适应?“我不在这段日子,别的都正常吧?”
“挺好的。不过你回来我很高兴。”
她咕哝一声,去找齐天理和那群叽叽喳喳的小猴子们。
她给古老的镜子拴上绳子,挂在钉子上,叫自己不要去看。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会看到多萝西。她不想见到那丫头。她总觉得这孩子像什么人:直来直去,毫不犹疑,一眨不眨地看着你,不觉羞愧。她浑然天成,像浣熊,或者羊齿,或者彗星。女巫想:是诺尔吗?多萝西像诺尔那个年纪的样子?
说心里话,那时候女巫并不喜欢诺尔,即便她那张绒嘟嘟的小脸儿跟费耶罗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除了对娜瑟萝,还有甲儿,女巫从来不觉得小孩子代表温暖人心的美好希望。在这一点上,她总觉得格格不入,肤色还在其次。
不对——她不由自主,目光还是落在那面苍老疲惫的镜子上。她想:女巫和镜子。看到的不终究是自己吗?这就是诅咒——多萝西像我自己,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
……回到了坳沃。有一个绿皮肤的小姑娘,羞怯、笨拙、自卑。潮脚丫很痛,她打着又冷又黏的绑腿(沼泽小牛皮做的),套着防水靴。妈妈怀着甲儿,硕大如驳船。妈妈连月来不停地祈祷,但愿这次能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妈妈把酒瓶子和松酪宝叶扔进泥塘。
奶妈照顾小娜,天天背着她出去逮炭鱼,采针草花和蚕豆藤。小娜能看不能摸:对孩子来说真是天大的不幸!(怪不得她相信看不见的事物——什么也不能靠触摸去证明。)爸爸为了赎罪,带着绿皮肤女孩去找寻龟心的亲人。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在一片广阔、腐败的绵树林间建起一座座小屋,搭起凌空走道。奎德林人习惯蹲坐,个个低着头。屋子里、皮肤里散发着生鱼味。统一教牧师找来,捉到他们窝在破败的小村子,他们感到惶恐。这些人里我只对一个女族长有印象。她牙齿掉光了,神色傲然。
奎德林人先是腼腆,后来渐渐围过来,但没理会牧师,而是来瞧我这个绿皮肤女孩。她已经与我无关,她隔得太遥远,她就是她,神秘、难懂,永远触不可及。她站在那里,姿势和多萝西一模一样:天生的勇气让她挺直了脊梁,眼睛一眨不眨,肩膀打开,双手垂在两侧。任他们伸手触摸她的脸。为了传教事业毫不退缩。
爸爸为龟心的死请求宽恕;大概是五年前。他坦言是自己的错。他和妻子都爱上了这个奎德林吹玻璃匠。他问怎么才能弥补。小姑娘艾芙芭觉得他疯了,她觉得那些人并没有听他说话;他们都被她的怪异迷住了。他说,宽恕我吧。
只有女族长一个人接话,也许只有她还记得龟心。她的神情像一个人壮着胆子爬出岩缝被抓个正着。嗯,这些人的道德律如此散漫,很少什么事能称之为过错。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一次神秘复杂的交易。
她说,我们不宽恕,我们不宽恕,为龟心,不。她扬起一根芦苇,打在爸爸脸上;脸上立刻爬上细细的血痕。我那时只是旁观,我那时没有思想,但我看见了:爸爸就是从这时候起迷失了,就从这次挨鞭子开始。
我看到他一脸震惊:在他的道德概念中,从没想过有些罪孽罪无可恕。他脸色煞白,白得像洋葱,缀着细密的血珠。也许她怎么做都不过分,但在爸爸的生命中,她已经化身为宫布里亚。
我看见她,任性而骄傲。她的道德律中不容许宽恕存在,她和他一般走投无路,只是她尚不清楚。她咧嘴一笑,露出牙床,不怀好意,芦苇搭在锁骨上,芦花伏在脖颈上,像一串项链。
他指着我说——不是对我说,是对他们所有人说——这样的惩罚还嫌不够吗?
小姑娘艾芙芭不知道怎么把父亲当成消沉的人。她只知道,父亲把这种消沉传给了她。日复一日,他的厌弃与自厌让她伤痕累累。日复一日,她回报给他爱,因为她不晓得还有别的办法。
我看到那时的自己:默默旁观的女孩,瞪圆了眼睛,和多萝西一样。瞪视这个不可理喻的可怖世界,相信——因为无知,因为天真——在这份愧疚与责备的永久性契约背后,还有一份更古老的契约,订立和解除的方式都更有裨益。那是更古老的赎罪条件,免得我们永远忍受愧疚的折磨。无论是多萝西还是小艾芙芭都不会表达,但我们的脸上都印着这种信念……
女巫拿了那个绿玻璃瓶,上面的标签还是写着“神奇万——”。她把瓶子摆在床头柜上,睡前倒了一勺古老的灵药,盼望出现奇迹,能为多萝西那套不可思议的说辞找到蛛丝马迹:她来自另一个国度,不是在沙漠尽头,而属于另一片地域。甚至只存在于想象。大巫师也是言之凿凿。假如侏儒说得没错,那女巫也有这份血统。夜里,她逼自己往梦境的边缘瞧,记下那些细节。有点像看镜子的时候努力看背面,但她确有收获。
她看到了什么呢?景物忽明忽昧,像摇曳的烛光,只是更残酷、更刺目。那些人举手投足像痉挛。没有颜色,没有生气,昏昏沉沉,疯疯癫癫。建筑高耸而凌厉。狂风不止。大巫师偶尔出现,在那里,他毫不起眼。一次大巫师走出一家小店,似乎垂头丧气。她看到橱窗上贴着几个字。她用极大的意志逼迫自己醒来,好赶紧写下来。可是完全说不通:爱尔兰裔勿扰 。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场噩梦。梦的开头又是大巫师。他爬过山丘,狂风吹过高高的灰草——草地无边无际,像那个奎德林女族长击打弗瑞克斯用的那种扎人的莎草。大巫师在一片空地停下脚步,脱下衣裤,瞧了瞧手中的计时器,像要记住一个历史性时刻。他继续赶路,赤身裸体,跌跌撞撞。女巫知道他要去哪儿了。她大吼一声,想从梦中醒来,但就是无法脱身。那是神话中的大海。大巫师走进海里,水没到膝盖、大腿、腰腹。他停下脚步,直打哆嗦,往上身撩水,像在忏悔。他走下去,直到整个人都隐没在海水中,像瀑布的圣阿尔芙芭隐没在水帘之后。大海汹涌澎湃,如同地震爆发,冲沙滩倾吐,像铜鼓般嘈杂。没有彼处。海水把大巫师一次一次地推开,但他一次一次地冲进去,逐渐筋疲力尽。那份坚韧、那份决绝:怪不得他征服了一个国家。梦的结尾,他最后一次被冲到岸边,沮丧地啜泣。
她惊醒了,不断干呕,吓得魂飞魄散,鼻孔里全是盐。从那以后,她不敢再碰神奇万灵药。她根据奶妈的食谱和魔典的一段旁注兑了一剂药,让自己一直醒着。一旦睡着,她就会再次陷入尘世灭绝的幻境,她宁可死。
奶妈对噩梦知之甚少。最后她说:“你妈妈也做过噩梦。她总说在梦里看到了未知的怒之城。她因为生下你气得要命——亲爱的,我是说你的样子,干嘛那么瞪我:哪个做母亲的生了绿皮肤丫头不是百口莫辩。所以怀了娜瑟萝之后,就起劲儿地吞那些药,跟吃糖似的。要是娜瑟萝还活着,说起来她该恨你哩。”
女巫冲奶妈还没聋的那只耳朵喊:“这只绿瓶子是哪来的?亲爱的奶妈,仔细瞧瞧,认真想想。”
“应该是旧货摊子上买的吧,一毛钱我还拿得起,相信我。”
女巫心说,实话你还拿得起么。她一时冲动,真想摔碎这只绿玻璃瓶。她心里想,对家人的恨把我们紧紧拴在一起。谁也挣脱不了。
12
几周之后的下午,里一尔跑出去放风,回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心事重重。女巫不喜欢他老去红风车镇,跟大巫师的士兵套近乎。他说:“他们接到消息,从翡翠城发来的。有几个陌生人去面见大巫师了。是一个小姑娘!他们说是从他国来的,叫多萝西。还有几个朋友跟着。大巫师好多年都不肯召见子民了,他们说都是大臣代劳的。不少士兵以为他其实早就驾崩了,但皇宫为了天下太平,才串了这出戏,掩人耳目。但多萝西和朋友们就进了皇宫,见了大巫师,事后还说给大家听呢!”
“啧啧,想想看,全奥兹上下,管它是‘忠君’还是‘独立’,张口闭口都是这个多萝西。那帮蠢货还说什么了?”
“送信的士兵说,他们每个人都求大巫师满足一个愿望。稻草人想要脑子,铁皮人尼克·樵伯想要心,胆小鬼狮子想要勇气。”
“多萝西是不是想要鞋拔子?”
“多萝西想回家。”
“希望她能得偿所愿。然后呢?”
里一尔却扭捏起来。
她凶巴巴地说:“得了,我这把年纪,什么流言也不会叫我倒了胃口。”
里一尔脸上红扑扑的,显然是幸灾乐祸。“他们说大巫师通通拒绝了。”
“对你来说真有这么意外吗?”
“大巫师对多萝西说,他愿意帮他们实现愿望,前提是他们——是他们——”
“你结巴早好了。不准再犯,当心我揍你。”
“多萝西必须和朋友们来杀了你。那帮士兵说因为你在史兹杀了一个老夫人,一个声名卓著的老夫人,你是个杀手。他们还说你是疯子。”
“跟那几个没用的流浪汉相比,我的确更像杀人犯。他只是为了打发他们。没准儿他早就命令烈风队,一等那丫头到了没人的角落,就砍掉她的脑袋。”而且那双鞋自然也充公了。她心如刀绞。但她杀人的消息总算传到了大巫师耳朵里,她又自觉得意。现在她也相信是自己杀了摩瑞宝院长。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可里一尔摇头说:“事情才蹊跷呢。多萝西叫做多萝西·烈风 。红风车的士兵说烈风队不敢碰她,他们都迷信着呢。”
“那帮大兵常年驻守在这儿,远在天边,他们懂什么叫老谋深算?”
里一尔一耸肩。“奥兹大巫师居然听说过你,你就不奇怪吗?你真的是杀人犯?”
“唉,里一尔,你长大就渐渐明事理了。也可能不明事理会变成习惯,也无所谓了。我不会害你,你是这个意思吗?翡翠城的人知道我,你居然吃惊成这样。你不听我的话,老当我是废人也就算了,你以为全天下人都跟你一样吗?”她暗暗得意,“不过里一尔,哪怕这些传言有一点点可靠的内容,你这阵子还是离红风车远点好。他们可能会绑架你当人质,要挟我乖乖向这个小丫头和那帮需求无度的伙伴们投降。”
“我想认识多萝西。”
“你不是到了那个年龄段了吧,老天保佑。我一早就打算趁你青春期前把你结果了。”
“呐,我不会被绑架的,你不用担心。况且我要在这儿等他们。”
“要是你被绑架,我压根就不会担心。反正都是你自己闯的祸,我还乐得少一张嘴养活。”
“真的吗?那冬天谁来背着一堆柴火爬那么多楼梯?”
“我找尼克·樵伯那个小伙子。我瞧他那把斧子挺快。”
“你见过他?”里一尔大吃一惊,嘴都合不拢。“不可能,你瞎说!”
“我的确见过。谁敢看不起我的交际圈?”
里一尔满脸放光,迫不及待地问:“那多萝西长什么样?你肯定也见到她了。她长什么样,女巫姑姑?”
“少来姑姑那一套。你明知道我听了有气。”
他不依不饶,最终她冲他尖叫道:“她是个美丽可人的小傻瓜,谁说什么她都信!等她来了,你说你爱她,她十有八九也会信!行了,快滚,我忙着呢!”
他站在门口不肯走。“狮子想要勇气,铁皮人想要心,稻草人想要脑子。多萝西想回家。你想要什么?”
“清净一会儿。”
“说真的。”
她不能说宽恕,不能当着里一尔的面说。她想取笑他一门心思崇拜穿号衣的大男人,一个“兵”字刚要出口,发觉不免要伤了他的心,于是急忙改口,最终从嘴里蹦出来的字,叫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她说的是:“灵魂——”
他朝她眨巴眼睛。
她轻声问:“那你呢?里一尔,假如大巫师能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你想要什么?”
他答道:“父亲。”
13
她一时怀疑自己疯了。当夜,她坐在椅子上,反复思考说过的话。既然不相信无名神,不信任何信仰,就不该相信灵魂。
要是拔出支撑你的宗教签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要是拔出思想和道德中的信仰之刀,你还站得住吗?人需要信仰吗?草原上的河马需要毒虫寄生在体内,帮他们消化纤维和草浆。历史上的确有人摆脱了宗教的束缚,但也不足以证明宗教无需存在。也许宗教本身——借用那句讽刺的老生常谈——是少不得的坏东西?
娜瑟萝和弗瑞克斯都笃信宗教。九霄之外未必有天堂,但天堂的梦想赋予人精神追求。
也许这个时代对于统一教的不懈追求,把一切虔诚的向往揽在无名神的华盖之下,让我们在劫难逃。也许该赋予无名神一个名字了,不管多么力不从心,即便是以我们丑陋的形象为蓝本,至少,自欺欺人地相信有神明庇佑,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不然一点点削去无名神的棱角,最后还剩什么?空虚的风。风可以猛烈,但不会有道德,风中的呼喊只是招揽顾客的手段。
还有一个更动人的选择——她第一次明白——古人的异教信仰。洛林娜乘着仙女的战车,在云际若隐若现,在某一个新千年降落凡间,想起我们的存在。但无名神因为无名可循,永远不会是那个不速之客。
无名神来敲门的时候,我们岂不是有眼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