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及其来生 六
17
她一推搡,先把多萝西推进塔楼的房间,反手锁了门。长期的不眠不休让她觉得头晕目眩。她质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跋山涉水,从翡翠城赶到这里——不过我要你当着我的面承认!究竟是像传言说的来杀我,还是替大巫师捎个信?他愿意拿诺尔交换书了?拿那个孩子交换魔典?快说!也许——我知道了——他命令你来偷走我的书!是不是?”多萝西步步后退,左右张望,想伺机逃跑。屋里只有一扇窗,跳下去必死无疑。
女巫说:“快说!”
“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流落在异国他乡,别这样对我。”
“你打算杀了我,再偷走魔典!”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先把鞋子给我。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然后再说别的。”
“不行啊,我脱不掉。我觉得是格琳达给鞋子施了咒语,我好几天就想脱掉了。袜子上汗津津的,说出来你都不信。”
女巫大吼:“快给我!要是你穿着鞋子回去见大巫师,就中了他的圈套了!”
多萝西喊道:“是真的,瞧,鞋子脱不掉!”她用力蹬鞋跟,“看,我怎么蹬也脱不掉,我说的是实话,我发誓!大巫师说想要,我就想脱下来给他,可是无论如何也脱不掉!是鞋子的问题,可能是太紧了之类的。也可能是我长个了。”
“鞋子就不是你的东西。”女巫在屋子里兜圈子。多萝西一直往后退,绊倒家具,撞翻了蜂窝,一脚踩死了爬出来的女王蜂。
女巫说:“凡是我的东西,我的每一样东西,一遇见你就死了!还有楼下的里一尔,就为了一个吻,宁愿背弃我。我的宠物死了,妹妹也死了,你走到哪儿,死亡就跟到哪儿,可你还只是个小丫头!你就像诺尔!她相信世界充满魔法,看看她的下场!”
“什么,什么下场?”多萝西无路可逃,只好尽量拖延时间。
“她明白魔法是什么了。她被绑架,成了政治犯,天天生不如死!”
“你也绑架了我,我什么也没做啊。求你发发慈悲吧。”
女巫逼近了,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腕。“你为什么想杀我。大巫师的诺言你也相信?他是非不分,说了谎也不自知!我没有绑架你,傻瓜!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是你要杀我!”
多萝西挣扎着后退。“我没打算杀任何人。”
女巫猛地问:“你就是那个领事?哈!你就是第三个领事,对不对?娜瑟萝、格琳达和你?摩瑞宝院长召你为神秘力量卖命?你们串通一气:我妹妹的鞋、我朋友的符咒、你的天真无畏。招了吧,说你是领事!快说!”
“我不是领事,我是领养的。而且我做什么事都不得要领,你看不出来?”
“你是我的灵魂,来替我收尸的。我感觉到了。我不依,我不依。我不要灵魂。有灵魂就有永生,我这辈子受够了折磨。”
女巫把多萝西拽进走廊,用火把点着了扫帚尾梢。奶妈倚着齐天理一步一晃地爬台阶;齐天理端着甜点盘子。奶妈咕哝道:“我把他们通通锁在厨房啦,看他们什么时候消停。吵死了,吵翻天啦,一群疯子。奶妈可不受这个气,奶妈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简直是一群野人。”
其亚莫科积满灰尘的地下室里,小狗吠了一两声,狮子一边咆哮一边撞门,里一尔嚷嚷:“多萝西,我们来了!”女巫一回身,飞出一脚,撞倒了奶妈。老妇人滚下台阶,哎哟哼哈个没完;齐天理惊慌失措地追着。厨房门终于撞开了,狮子和里一尔跌出来,在楼梯底下跟奶妈滚成一团。女巫大喊:“上去,给我上去,你想跟我算账,我倒要先跟你算账!”
多萝西挣脱女巫,抢先奔上螺旋台阶。塔楼只有护墙一个出口。女巫紧追不舍,趁狮子和里一尔没来,要先结果了她。她要拿到鞋子,带上魔典,抛下里一尔和诺尔,消失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一把火烧了大书和鞋子,再把自己埋了。
幽暗中只见多萝西的轮廓。她弯着腰吐了。
女巫高举火把,映得雉堞墙间鬼影幢幢。“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你来害我,我死也要死个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我?”
女巫摔上门,上了锁。这样反而更好。
多萝西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你的事在奥兹上下还没传开?你以为我不知道,大巫师让你杀了我,还要带上证据回去给他看?”
多萝西说:“啊,那倒是真的。但我来不是为了这个!”
“你说谎的本领还不到家。瞧你那张脸!”女巫高举扫帚,一头向上,一头向下,“快说实话。等你说完了,我就杀了你。我的小姑娘,这个年头,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
多萝西哽咽着说:“我不会杀你的。我杀了你妹妹,伤心得要命。我怎么会连你也杀?”
“真感人,真会说话。那你为什么来?”
“没错,大巫师让我杀了你。但我从头到尾心里就没答应,我来不是为了这个!”
女巫把燃烧的扫帚举得更高了,凑近细看女孩的面孔。
“他们说……他们说那是你妹妹,叫我们来这儿……就像坐牢一样,我根本不想……但我后来决定来找你,我的朋友们会一起来……我要……我想说……”
女巫大喊:“说什么?”她马上要控制不住了。
女孩挺直身子,咬着牙说:“我想说,我想跟你说:求你宽恕我,是我不小心害死你妹妹;求你宽恕我,因为我不能宽恕自己!”
女巫纵声尖叫,她心慌意乱,不能置信。想不到时至今日,世界还要跟她耍花招,逆她的意:她艾芙芭得不到飒芮玛的宽恕,现在却有一个口齿不清的小孩子,来向她祈求同样的慈悲!既然是一具空壳,如何施与别人这份宽恕?
她进退两难,纠缠不休,挣扎不已,任性恣情——要做什么?一根烧断的扫帚糜子飘落下来,点着了她的裙子,瞬间,火苗在裙裾蔓延开来,吞噬了玟窟斯最干燥的火绒。多萝西吓得尖叫:“啊,这场噩梦还有完没完!”火光一闪,她看见身边有一只收集雨水的水桶,她一把抄起水桶,大喊:“我来救你!”一桶水尽数泼向女巫。
先是一阵剧痛,接着无知无觉。天上大水如注,地下火势熊熊。假如真有灵魂,洗礼是赌注,那灵魂赢了没有?
肉体千错万错,向灵魂道歉;灵魂不请自来霸占了肉体,祈求宽恕。
火光熄灭前,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一一闪现,如同食尸鬼在幽暗中游弋。搔首弄姿的妈妈。不苟言笑的娜瑟萝,脸色惨白,如久经风雨的木料。失魂落魄的爸爸,在半信半疑的异教徒间寻找自我。还有甲儿,样子健健康康,但性格依然模糊。
他们变换形象,成了正当盛年的奶妈,尖酸刻薄,好管闲事;成了克拉掣阿妈、温普阿妈、所有的阿妈,她们混成一体,汇成慈爱的影子。他们变成巴克,心地善良,四肢灵活,古道热肠,还没有弯下脊梁;娘娘腔的克罗普和蒂贝特,爱笑爱闹,只为讨人喜欢;高人一等的艾弗里克;还有一袭长裙的格琳达,等待尽善尽美,青云直上。
还有结局已定的人:玛涅克、摩瑞宝院长、迪拉蒙德博士,她念念不忘的费耶罗:他身上的蓝宝石既是水的碧蓝,也是火的赤焰。至于故事还没写完的人——那是什么感觉?斯酷噜的娜丝托亚公主,她来不及赶来帮忙;里一尔,身份不明的弃婴,不断成长的小豌豆。待她如姐妹的飒芮玛,始终不肯原谅;飒芮玛的妹妹、孩子、未来、过去……
还有死在大巫师手里的生命:煞风景、城堡里的宠物;站在他们身后的是大巫师本人,那个在故国一无是处的年轻人;他身后站着娅可,不管她究竟是谁、是不是人类;还有神秘未知的领事,假使她们真的存在;还有那个侏儒,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还有变了形的生命,蹒跚而行,一无所有,饱受凌辱:狮子、稻草人、残缺的铁皮人。他们一时迈出阴影,显出形象,又立刻消隐无形。
最后一个影子是礼赠女神,隔着火与水,抱着她轻声细语,可惜字句一片模糊。
18
出了其亚莫科城堡,朝着西北方向,要走几百英里才到奥兹,往东南方向还要更远。西方坏女巫丧命的这天晚上,凡是视力正常的人,都该站在护墙上望一望。西天上,月亮照在千年草原上。大巫师的军队集结在宫布里亚关;尤纳马拓人崇尚和平,拒绝结盟,于是阿姬祁和斯酷噜两个部落的长老聚在一起,商讨联合对抗事宜。阿姬祁酋长和娜丝托亚公主决定派使节去往其亚莫科,向西方女巫寻求指引和支持。他们举杯祝愿女巫平安,此时距艾芙芭的死不到一个钟头;她派出求救的乌鸦被昼伏夜出的鹏鸟逮到,尽数成了腹中餐。月亮将光芒撒向大凯尔山坡,最终笼罩在小凯尔的山谷间。酸沙中的蝎子爬出窝穴,竖起尾刺;涩斯喀沙漠中的沙喀驼在洞中交配。喀冯祭坛前,信众为超度亡魂献上每夜例行的祭品(这支宗派毫不起眼,甚至连教名也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们相信死者生前有灵。
奎德林州荒芜的泥沼中,蛙鸣阵阵,一切都在静静地腐烂。只有寇野生了一桩意外。一条鳄鱼爬进育婴室,吞噬了一个婴儿。这只动物随即被捕杀,两具尸体一起烧了,葬礼上号啕不绝,群情愤懑。
在吉利金,各大银行忙着交易,让现金不断流通,保持活力;工厂忙着生产;商人忙着喜新厌旧;史兹学生忙着写论文。嘀嗒人劳工在从前的哲学俱乐部秘密集会,听重获自由、如丧考妣的格洛魔宣传阶级革命。格琳达夫人夜不能寐,一阵阵哆嗦,悔恨与痛苦交织,她以为是营养过剩,痛风症初现。她还是在窗前点了一根蜡烛,至于原因,她说不清楚。玟窟斯的月亮在她头上洒下清辉,如同一束审判的聚光灯,她连忙从落地窗前走开。
月光洒向马德琳山脉的低矮山脊,洒向玉米篮子,洒进科尔文庄的窗户,毫不停歇。弗瑞克斯梦见龟心,梦见梅兰娜,他的貌美如花的梅兰娜;这天早上,他要去布道声讨邪恶之钟,她在给他准备早饭。梅兰娜美得那样惊艳,如世界一般阔大,给他勇气、无畏和爱。甲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弗瑞克斯仍然沉浸在梦中。甲儿刚完成什么秘密任务,回来坐在父亲床边。他觉得父亲并没注意,并没有醒过来。只听他喃喃地问:“我就是一直不明白那口牙。牙是什么意思?”
甲儿温柔地回答:“谁又明白呢?”他并不理解父亲梦中的呓语。
至于翡翠城的月光呢?谁也看不见:地上灯火通明,人人跃跃欲试,心浮气躁。并没有人抬头赏月。在一间与主人的权势地位不相匹配的陋室中,大巫师辗转反侧,擦掉额上的冷汗,琢磨运气还能跟自己多久。四十年来,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暗暗希望好运能变成习惯,变成理所当然的东西。但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老鼠咯吱咯吱,啮咬皇宫的地基。他明白,多萝西·烈风从堪萨斯而来,就是一纸传票。一见到她那张脸,他就明白了。再追查魔典也于事无补。他的复仇天使来召唤他回家了。在他原本的世界,等着他的是自我了断。如今他历经世事,该不至于失败了。
他吩咐多萝西踩着那双脱不掉的鞋,去杀了女巫。明明是大男人该做的事,他却派了一个小丫头。假如女巫得胜——嗯,那就顺便替他除掉了这个麻烦的丫头。道理虽然如此,他却抱着一丝父爱,半心半意地希望多萝西能不负使命。
西方坏女巫一死,举国欢庆。有人说这是政治暗杀,有人说是一等一的谋杀。大家把多萝西的那套说辞当成自欺欺人,要么干脆是赤裸裸的谎话。不管是谋杀、人道致死还是意外,间接的影响是替奥兹除掉了独裁的皇帝。
多萝西越发不知所措。她带着狮子、铁皮人、稻草人和里一尔一起回到翡翠城,第二次面见大巫师,一时传为佳话。也许大巫师又一次想除下她脚上的鞋子,谋求私利,也许多萝西记着女巫的警告,没有叫他得逞。总之,多萝西拿出女巫的一样东西,证明自己的确见过她。扫帚已经烧焦了,大块头的魔典不方便携带,于是她捡了那只绿玻璃瓶,瓶身上贴着标签,写着“神奇万——”。
坊间传说,大巫师一见到绿瓶子,立刻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捂着胸口;真假并不可考。这个故事流传着无数版本,讲的人不同,听的人不同,就要变个模样。但史上明确记载:不久之后,大巫师就从皇宫出逃了。他怎么来的,就是怎么走的:乘着热气球。此时,心怀不轨的诸位大臣已决定冲进皇宫造反,来个先斩后判,前后只隔了几个钟头。
至于多萝西是怎么离开奥兹的,说法更是离奇古怪。有些人说她根本没有离开,像传说中的奥兹玛一样隐姓埋名,静若处子,等待出头之日。也有人坚称她飞升而去,像圣人往生他国,冲他们拼命挥舞围裙,一只手抓着那只该死的傻里巴叽的小狗。
里一尔消失在翡翠城的人山人海之中,去寻找同父异母的姐姐诺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听到他的消息。
不管那双鞋最终下落如何,人人都念着鞋子如何灿烂夺目,如何动人心魄。名牌的仿品层出不穷,过了很久很久,大家仍然趋之若鹜。那双鞋——或者仿品,仍然余留着一丝魔力,时不时地,总有人穿着出席公共庆典。渐渐地,如同圣物,竟然越来越多,以填补这一需求。
那女巫的下落呢?女巫的一生中没有“后来”;女巫的“从此以后”,也没有永远幸福的生活。女巫的故事里没有后续,因为那不属于传记,不属于一生的故事,再也没有——哎,也许要感谢天——故事要说。她死了,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心肠歹毒的虚名。
“就这样,邪恶的老巫婆被困在里面,困了很久很久。”
“她出来了吗?”
“还没呢。”
- 海伦·彼得罗夫娜·勃拉瓦茨基(Madame Blavatsky,1831—1891)俄国预言家、灵媒,1875年与人共同创立通神学会(Theosophical Society)。
- 原文为:No Irish need apply。19世纪中叶,英美等地歧视爱尔兰人,用工广告中常见这一句。
- 多萝西·盖尔,盖尔(Gale)在英文中意为烈风、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