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早晨灰濛濛的，属於更典型的早秋天气。我只想穿上好几层毛衣，把自己裹起来，待在房间瞥一眼阴沉的天气，我就决定不到河上去，改為慢跑。我跟宿舍值晚班的门房挥挥手，他用无法置信 的表情看我一眼，然后竖起大拇指给我加油。
踏在人行道上的每一步，都从我身上卸除一些僵硬感。来到大学公园的碎石小径时，我的呼吸已变得 深沉，全身放鬆，可以面对图书馆漫长工作的一天了——不论有多少怪物聚集在那儿。
我回去时，门房拦住我：「毕夏普博士？」
「什麼事？」
「很抱歉昨晚没有让妳的朋友进入，但这是学校的规定。下次妳有访客，请先让我们知道，我们会请 他们直接上楼。」
跑步换来的神清气爽一下子消失了。
「来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迫切问道。
「女的。」
我耸到耳际的肩膀鬆弛下来。
「她人很和气，我也一直很喜欢澳洲人。他们很友善，却不至於，妳知道……」门房说到一半打住， 但我懂他的意思，澳洲人像美国人——却不那麼咄咄逼人。「我们试过打电话到妳的房间。」
我皱起眉头。我关掉了电话铃声，因為莎拉从麦迪森打电话到牛津从不算时差，总是三更半夜打来。 就这麼回事。
「谢谢你告诉我。以后有访客我一定会先通知你。」我承诺。
回到房间，我打开浴室灯，就看到过去两天留下的痕跡。昨天出现在我眼睛底下的黑圈，已经扩大成
一片淤青。我查看手臂，很意外倒没有淤痕。那个吸血鬼的掌握那麼有力，我还以為皮下血管一定破裂了 呢。
我冲过澡，穿上宽鬆的长裤和高领毛衣。一身黑衣可以强调我的身高，隐藏我的运动员体格，同时使 我看起来像具尸体，所以我又挑了一件柔软的蓝紫色毛衣披在肩上。这麼一来，我的黑眼圈显得有点蓝， 至少不再死气沉沉。我的头髮威胁著要竖在头顶，随便我做什麼动作都劈啪作响。唯一的对策就是把它束 在脑后，乱七八糟绑在一起。
柯雷孟的推车上堆满了手抄本，他再度在杭佛瑞公爵阅览馆现身，我实在无可奈何，唯有挺起肩膀， 向借书台走去。
再一次，阅览馆主任和两名馆员像紧张的小鸟般到处扑腾。这次他们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借书台、手抄 本档案柜和主任办公室的三角区域裡。他们捧著一叠叠盒子、推著满载手抄本的推车，在成群石像怪兽的监督下，进入古典书区的前三个隔间。
「谢谢你，项恩。」柯雷孟低沉而客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好消息是我不需要再跟吸血鬼共用一张书桌。
坏消息是我进出图书馆——或借阅图书或手抄本——都逃不出柯雷孟的耳目。而且今天他还部署了后 备人员。
一个非常矮小的女孩正在第二个隔间裡整理文件与档案夹。她穿一件鬆垮垮的咖啡色长毛衣，几乎垂 到膝盖。她转过身来，我很讶异地看到她其实是个成年人，眼睛是琥珀色与黑色，态度冰冷得像冻疮。
不需要目光接触，她光洁的白皮肤和浓密得不自然的油亮头髮，都已透露她是个吸血鬼。波浪起伏的 长髮蛇一般围绕著她的脸，披在她肩上。她向我走上前1步，毫不掩饰那种迅速、稳健的移动方式，狠狠 瞪了我一眼。显然她不想待在这种地方，而且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
「密丽安。」柯雷孟低声喊道，走到中央走道上。他立刻停下脚步，掛上客气的笑容：「毕夏普博 士，早安。」他伸手抓抓头髮，却只是让它更加乱得有艺术气质。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髮，把一綹掉 下来的头髮塞到耳朵后面。
「早安，柯雷孟教授。你又来了，我看到了。」
「是的。但今天我不去赛顿阅览室跟妳坐一桌了。馆方安排我们坐这裡，这样不会打扰任何人。」
那个女吸血鬼把一叠文件重重放在书桌上。
柯雷孟微笑道：「容我為妳介绍我的研究同事，密丽安?薛柏博士，这位是戴安娜?毕夏普博士。」
「毕夏普博士。」密丽安冷漠地说，向我伸出手。我握住它，感觉到她冰冷的小手和我热呼呼的大手 之间的强烈对比。我已经要缩手时，她却握得更紧，把所有骨头挤压在一起。她终於放开时，我必须克制 把手拿起来甩一甩的衝动。
「薛柏博士。」我们三个尷尬地站著。一大早遇见吸血鬼，第一句话该说什麼？我选择弹凡人的老 调：「我该回去工作了。」
「祝妳生產力旺盛。」柯雷孟道，他像密丽安一样冷漠地点一下头。
江森先生从我身旁冒出来，怀中抱著我的一小叠灰色纸盒。
「我们今天安排妳坐A4，毕夏普博士。」他自鸣得意地鼓起脸颊说。「我帮妳把这些送过去。」柯 雷孟的肩膀太宽，挡著我看不见他书桌上有没有手抄本。我压抑下好奇，尾随阅览馆主任回到赛顿阅览室 的老位子。
即使柯雷孟不坐在对面，我取出铅笔、开啟电脑时，还是强烈意识到他的存在。我背对著空荡荡的房 间，拿起第一个盒子，取出皮面精装的手抄本，把它放上看书架。
驾轻就熟的阅读与记笔记的工作，不久便凝聚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不到两小时，我就读完了第一个手 抄本。手錶显示还不到十一点，午餐前还来得及读第二本。
下一盒手抄本比前一本来得小，但书中有非常有趣的錬金工具插图，有些描述化学变化过程的片段， 读起来就像把《下厨之乐》?和某个下毒者笔记的不当混合。有一则说明：「把你那罐水银放在炉子上燜 三小时，它跟哲学之子充分融為一体后，将它取出，让它腐败，直到黑乌鸦将它带走，送入死亡。」我的 手指在键盘上运作如飞，愈读愈带劲。
我有心理準备，今天会有各种各样想像得到的怪物跑来瞪著我瞧。但直到鐘敲一点时，赛顿阅览室还 是我一个人的天下。唯一另I名读者是个围著基布尔学院红、白、蓝三色围巾的研究生。他神情沮丧地呆
⑩Joy of Cooking是美国一本甚受欢迎的食谱，由Irma Starkloff Rombauer (一八七七— 一九六二)撰写，从一九三六年出版以来，未曾断版，迄 今总印刷数量接近两千万册。
望著一大摞珍本书，没有阅读，一味啃著自己的指甲，不时发出响亮的咂舌头的声音。
我填好两张新借阅单，收妥我的手抄本，离开座位去吃午餐，对这个上午的工，作进度很是满意。季 莲?张伯伦坐在古鐘附近一个看起来很不舒服的位子上，在我经过时不怀好意地看著我，昨天那两个女吸 血鬼往我身上射来一堆小冰柱，音乐参考室那个魔族勾搭来另两个魔族。他们三个正在拆散一台微缩胶捲 阅读器，零件落了满地，一卷胶片掉在地上，散开在他们脚边，却没人发现。
柯雷孟和他的吸血鬼助手仍驻扎在借书台附近。这傢伙说，怪物麇集的目标是我，不是他，但从他们 的行為判断，事实正好相反，我胜利地想道。
我归还手抄本时，柯雷孟冷冷看我一眼。这要费我很大的努力，但我就是不理他。
「这些都看完了吗？」项恩问。
「是的，我桌上还有两本。如果能把这些也借到就太好了。」我把借阅单递过去。「要跟我一块儿吃 午餐吗？」
「范勒丽刚离开。我恐怕暂时只能守在这儿。」他遗憾地说。
「那就下次吧。」我抓起皮包，转身要走。
柯雷孟低沉的声音让我停下脚步。「密丽安，该吃午餐了。」
「我不饿。」她用清晰、悦耳的女高音回应，声音裡蕴藏著隆隆的怒意。
「新鲜空气可以帮助妳集中注意力。」柯雷孟语音中的命令口吻不容争辩。密丽安大声嘆口气，啪一 声把铅笔扔在桌子上，便从阴影中走出来跟随我。
我所谓的午餐，照例就是到附近书店二楼的咖啡厅消磨个二十分鐘。想到这段时间裡，密丽安只好困 在布莱克维尔书店，跟一大群在牛津导览书和推理小说中间选购明信片的观光客為伍，不禁暗笑。
我拿著三明治和茶，钻进拥挤的房间裡一个偏远的角落，坐在一个跟我半生不熟、正在看报纸的歷史系教师和一个同时要兼顾音乐播放器、手机和电脑的大学部学生中间。
吃完三明治，我双手捧著茶杯朝窗外望去。我皱起眉头，杭佛瑞公爵阅览馆遇到过的陌生魔族中的一 个，正懒洋洋靠在图书馆门口，朝布莱克维尔书店的窗户眺望。
我的脸颊被碰触了两下，轻柔而短暂，像一个吻。我抬头便看见另一个魔族的脸。她长得很漂亮，五 官醒目而对立——嘴巴宽得跟秀气的脸不相称，巧克力色的眼睛大得不适合靠那麼近，头髮的色泽搭配蜜 糖色的皮肤也嫌太浅。
「毕夏普博士？」这女人的澳洲口音让我从脊椎底下发冷。
「是。」我小声道，瞥一眼楼梯。密丽安的黑髮没有从下面出现。「我是戴安娜?毕夏普。」
她露出微笑：「我是艾嘉莎?魏尔逊。妳楼下那位朋友不知道我在这儿。」
对一个年纪充其量比我大个十岁，装扮却比我时髦一百倍的人而言，取这种过时的名字实在有点不
搭。不过她的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时尚杂誌上看过。
「可以坐下吗？」她指著那位歷史学者刚腾出的空位问道。
「当然可以。」我喃喃道。
星期一我遇见一个吸血鬼。星期二一个巫师试图窥探我的思维。看来星期三轮到魔族是理所当然。 虽然我大学时代在校园裡被他们追逐过，但我对他们的了解比吸血鬼还少。似乎没什麼人了解这种生 物，我对魔族有重重疑问，莎拉都无法解答。根据她的说法，魔族是一种有犯罪倾向的下层阶级。过多的 聪明与创意，使他们惯於撒谎、偷窃、作弊，甚至杀戮，因為他们总以為逃得过制裁。莎拉说，他们的出 生方式更令人头痛。魔族会在何时何地出生，几乎无从预测，因為他们的父母通常都是凡人。我阿姨认 為，这使他们在超自然生物当中原本就处於边缘的地位更加恶劣。她向来珍惜巫师家族的血缘与传统，特 别不欣赏魔族的来歷不明。
刚开始，艾嘉莎对於能坐在我旁边，看我端著茶杯，就已感到满足。然后她就开始讲一大串拐弯抹 角、让人头昏脑胀的话。莎拉常说，根本不可能跟魔族对话，因為他们总是从中间开始说。
「那麼多能量一定会吸引我们。」她就事论事地说，好像我刚提出了 一个问题似的。「女巫到牛津庆 祝秋分节，喋喋不休，好像世界上没有什麼都听得见的吸血鬼似的。」她沉默了片刻：「我们不确定是否 还看得见它。」
「什麼？」我低声问。
「那本书。」她压低声音，推心置腹地说。
「那本书。」我用平板的声音重复。
「是啊，那群女巫那麼对待它以后，我们都以為再也没有机会看见它了。」
她的魔族眼睛聚焦在房间正中央的某个点上。「当然，妳也是个女巫。或许不该跟妳说。但我认為所 有女巫当中，唯有妳最可能猜到她们是怎麼做的。而且现在还有这个，」她悲伤地说，捡起那份被遗弃的 报纸，交给我。
用词耸动的头条新闻立刻吸引我的注意..吸血鬼大闹伦敦。我连忙阅读报导内容。
市警局对西敏寺两名男子遇害的棘手案件没有新线索。週日早晨，二十二岁的丹尼?班奈特和二十六 岁的杰森?殷赖特，被白鹿酒吧老闆芮格.史考特发现陈尸在酒吧后面的巷子裡。两人颈动脉均被切断， 颈部、手臂、上半身并有多处裂伤。法医检验显示死因為大量失血，虽然现场没有血跡。
调查这件附近居民称做「吸血鬼谋杀案」的单位，向彼得?诺克斯请教。畅销小说作家诺克斯专攻现 代神秘学，著有《黑暗元素.?现代魔鬼》及《魔法兴起：科学时代的神秘需求》等书，曾為世界各国的调 查单位，针对涉及魔鬼崇拜或连续杀人的案件提供建议。
「没有仪式杀人的证据。」记者会上，■诺克斯表示：「本案也不像是连续杀人犯的杰作。」虽然去年 夏天哥本哈根的克莉丝汀娜?尼尔森命案，二〇〇七年秋季圣彼得堡的瑟格?莫洛佐夫命案，均与本案类 似，诺克斯仍提出这项结论。一再追问下，诺克斯承认，伦敦命案可能出自模仿者之手。
担心的民眾已组成守望相助队，当地警方也展开家户安全加强服务，答覆疑问、提供支援与指导。警 方敦促俭敦居民格外注意自身安全，尤其在晚间。
我把报纸还给那女魔族，说道：「这不过是报社炒作新闻罢了。新闻界就是靠人类的恐惧為生。」
「是吗？」她朝室内扫视一眼，道：「我可不那麼确定。我认為没那麼简单。你永远不知道吸血鬼是 怎麼回事。他们跟野兽不过一步之遥。」艾嘉莎抿紧嘴唇，做出憎恨的表情：「你们却认為我们不稳定。 儘管如此，我们任何一员引起人类注意都很危险。」
在公开场合这样谈论女巫和吸血鬼，实在太嚣张了，好在那个研究生仍戴著耳机，其他顾客也沉浸在 自己的思维裡，或跟用餐的同伴密切交谈。
「我对那个手抄本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女巫对它做了什麼，魏尔逊小姐*它也不在我手上。」我仓促 道，以防万一她也以為我偷了那本书。
「妳一定要叫我艾嘉莎。」她专心看著地毯上的图案。「目前书在图书馆。是他们叫妳还回去的 吗？」
她是指女巫？吸血鬼？或图书馆员？我选择最可能被归罪的对象。
「女巫吗？」我悄声问。.
艾嘉莎点点头，眼睛却在房间裡瞄来瞄去。
「不是。我看完就直接还回书库了。」
「啊，书库。」艾嘉莎一副什麼都知道的表情：「每个人都以為图书馆不过是一栋建筑，但事实并非 如此。」
我再次想起项恩把那份手抄本放上输送带时，我那种怪异的紧缩感。
「图书馆完全听命於女巫。」她继续道：「但那本书不属於妳们。女巫没有资格决定它该放在哪裡或 谁能读它。」
「那份手抄本有什麼特殊？」
「这本书解释我们為什麼会在这裡。」她说，声音中洩漏一丝绝望：「它叙述我们的故事——开始、 中间，甚至结束。我们魔族要了解我们在这世界上的地位。我们的需求比女巫和吸血鬼都更迫切。J她看 起来已经不昏乱了。方才她就像一台长时间失焦的照相机，但现在已经有人把镜头调整好了。
「妳知道你们在这世界上的定位。」我道：「一共有四种生物——凡人、魔族、吸血鬼和女巫。」
「魔族从哪儿来？我们如何產生？為什麼会在这裡？」她的褐眼盯著我：「妳知道妳的力量来自何方 吗？」
「不知。」我回答得很小声，摇摇头。
「没有人知道。」她惆悵地说。「我们天天东想西想。凡人最初把魔族当作守护天使。后来又认為我 们是神，困处地上，被我们自己的激情连累。凡人憎恨我们，因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一发现自己的孩子 是魔族，就狠心将他们遗弃。他们指控我们攫夺他们的肉体，害他们发疯。我们魔族很聪明，但并不邪恶 ——不像吸血鬼。」她声音明显带著怒意，虽然仍维持耳语的音量。「我们绝对不会害人发疯。我们深受 凡人的恐惧与妒忌之害，比女巫更惨。」
「女巫在传说中也有一大堆洗也洗不乾净的污名。」我道，想著猎杀女巫和处死她们的极刑。
「女巫生来就是女巫。吸血鬼会创造其他吸血鬼。你们寂寞徬徨的时候，都可以从家族的故事和回忆
中得到慰藉。我们却只有凡人告诉我们的故事。难怪那麼多魔族都意气消沉。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有朝一 日遇见别的魔族，发现我们跟他们一样。我儿子是為数极少的幸运儿。雷瑟尼有个魔族母亲，看到种种徵 兆后，能够帮他解释。」她把目光移向别个地方，恢復了冷静。回过头来看我时，她的眼神变得很悲伤。
「或许凡人是对的。或许我们被附体。我看到一些东西。戴安娜。我不该看见的东西。」
魔族会看见幻象。但他们看到的景象未必会像女巫看到的一样成為事实。
「我看见血与恐惧。我看见妳。」她道，眼睛又变得朦朧。「有时我看见吸血鬼。他想要这本书已经 很久了。但他却找到了妳。真奇怪。」
「马修?柯雷孟為什麼要这本书？」
艾嘉莎耸耸肩膀。「吸血鬼和女巫都不会把他们的想法告诉我们。就连妳的吸血鬼也不告诉我们他知 道些什麼，虽然跟他的同类比起来，他还算比较喜欢我们魔族的。这年头有那麼多祕密，那麼多聪明的凡 人。如果我们不小心点，他们会猜到的。凡人喜欢权力——也喜欢祕密。」
「他不是我的吸血鬼。」我红了脸。
「妳确定吗？.」她望著浓缩咖啡机上亮晶晶的镀铬面板，好像那是一面魔镜。
「是的。」我坚持道。
「小书可能隐藏大祕密——或许能改变全世界。妳是女巫。妳知道字句裡蕴藏著力量。妳的吸血鬼若 知道祕密，就不需要妳了。」艾嘉莎的眼神变得温柔而亲切。-
「柯雷孟如果那麼想要那本书，可以自己去借呀。」想到他说不定正在做这件事，我忽然没来由地心 头一凉。
「妳把书拿回来的时候，」她急切地抓住我手臂：「答应我，要记得妳不是唯一需要知道其中祕密的 人。魔族也是这故事的一部分。答应我。」
她的触摸让我起了一阵慌乱，我忽然意识到房间裡多麼热，挤了多少人。我出於本能找寻最近的出 口，同时调节呼吸，设法压抑那股不逃跑就要迎接挑战的衝动。
「我答应。」我迟疑地喃喃道，不确定自己究竟答应了什麼。
「很好。」她说，心不在焉地放开我的手臂，眼神飘往别处。「谢谢妳跟我聊。」艾嘉莎又盯著地毯 看。「我们会再见面的。记住，某些承诺比别的承诺重要。」
我把茶壶和杯子扔进灰色塑胶桶，也把我那份三明治的包装袋扔掉。回头望去，艾嘉莎正在阅读那位 歷史学者丢下的伦敦日报的体育版。
走出布莱克维尔时，我没看见密丽安，却感觉得到她的眼光。
我不在期间，一大群普通的人类进入赛顿阅览室，把这儿坐得满满的，他们都忙於自己的工作，对周 遭的怪物大会串毫无所觉。我对他们的无知真是无限嫉妒，拿起一份手抄本，打定主意要专心研读，却情 不自禁开始回顾布莱克维尔的对话和过去几天来发生的事。就我当下的了解，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上的插图 似乎跟艾嘉莎?魏尔逊描述的内容无关。况且，如果柯雷孟和魔族真的对那本手抄本那麼感兴趣，為什麼 不自己去借呢？
我闭上眼睛，回顾我跟那本手抄本邂逅的过程，试著从这几天的事件当中找出某种模式，我清空脑
袋，把问题想像成白色桌面上的拼图碎片，有待重组成彩色的图形。但无论怎样排列，都拼不出清晰的画 面。我沮丧地把椅子推离书桌，向出口走去。
「要借书吗？」项恩接过我手中的手抄本，问道。我递给他一叠刚填好的借书单。他拮著那叠单子的 厚度，露出微笑，却什麼也没说。
离开前，我必须先做两件事。第一件事纯属礼貌问题。我不确定他们是怎麼做到的，但那两个吸血鬼
让我不至於被川流不息涌进赛顿阅览室的怪物分心。女巫和吸血鬼不常有机会感谢彼此，但柯雷盂在两天 之内保护了我两次，我不想表现得忘恩负义，也不愿意像莎拉和她麦迪森的朋友那样心胸狭窄。
「柯雷孟教授？」
吸血鬼抬起头来。
「谢谢你。」我直截了当说，迎上他的眼神，跟他对视，直到他移开目光為止。
「不客气。」他喃喃道，声调略带诧异。
第二件事比较经过规划。如果柯雷孟需要我，我也需要他。我希望他告诉我，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為什 麼会引起这麼多注意。
「或许你可以叫我戴安娜。」我趁自己丧失勇气前，赶快说道。
柯雷孟露出笑容。
我的心臟瞬间停止跳动。这不是我已经逐渐习以為常的那种客套的浅笑。他的嘴角向眼睛弯去，整张 脸顿时亮起来。天啊，他真好看，我有点头昏脑胀地再次想道。
「好啊。」他柔声道：「那妳也要叫我马修。」
我同意地点头，我的心仍跳成一种忽强忽弱的古怪节奏。有什麼东西扩散到我全身，解除了因意外遇 见艾嘉莎?魏尔逊而残留的焦虑。
马修的鼻孔微微掀开。他的笑容更加扩大。不论我的身体做了什麼，都被他嗅到了。更有甚者，他好 像已经辨认出那是什麼。
我胀红了脸。
「祝妳有个愉快的夜晚，戴安娜。」他的声音在我的名字上停留.，让它听来有陌生的异国情调。
「晚安，马修。」我答道，仓促撤退。
那天傍晚，在安静的河上划著船，看落日餘暉转為薄暮时，我不时瞥见縴道上有个灰色的斑点，总出 现在我前方不远处，像一颗无光的星，引导我回家。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踏在人行道上的每一步，都从我身上卸除一些僵硬感。来到大学公园的碎石小径时，我的呼吸已变得 深沉，全身放鬆，可以面对图书馆漫长工作的一天了——不论有多少怪物聚集在那儿。
我回去时，门房拦住我：「毕夏普博士？」
「什麼事？」
「很抱歉昨晚没有让妳的朋友进入，但这是学校的规定。下次妳有访客，请先让我们知道，我们会请 他们直接上楼。」
跑步换来的神清气爽一下子消失了。
「来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迫切问道。
「女的。」
我耸到耳际的肩膀鬆弛下来。
「她人很和气，我也一直很喜欢澳洲人。他们很友善，却不至於，妳知道……」门房说到一半打住， 但我懂他的意思，澳洲人像美国人——却不那麼咄咄逼人。「我们试过打电话到妳的房间。」
我皱起眉头。我关掉了电话铃声，因為莎拉从麦迪森打电话到牛津从不算时差，总是三更半夜打来。 就这麼回事。
「谢谢你告诉我。以后有访客我一定会先通知你。」我承诺。
回到房间，我打开浴室灯，就看到过去两天留下的痕跡。昨天出现在我眼睛底下的黑圈，已经扩大成
一片淤青。我查看手臂，很意外倒没有淤痕。那个吸血鬼的掌握那麼有力，我还以為皮下血管一定破裂了 呢。
我冲过澡，穿上宽鬆的长裤和高领毛衣。一身黑衣可以强调我的身高，隐藏我的运动员体格，同时使 我看起来像具尸体，所以我又挑了一件柔软的蓝紫色毛衣披在肩上。这麼一来，我的黑眼圈显得有点蓝， 至少不再死气沉沉。我的头髮威胁著要竖在头顶，随便我做什麼动作都劈啪作响。唯一的对策就是把它束 在脑后，乱七八糟绑在一起。
柯雷孟的推车上堆满了手抄本，他再度在杭佛瑞公爵阅览馆现身，我实在无可奈何，唯有挺起肩膀， 向借书台走去。
再一次，阅览馆主任和两名馆员像紧张的小鸟般到处扑腾。这次他们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借书台、手抄 本档案柜和主任办公室的三角区域裡。他们捧著一叠叠盒子、推著满载手抄本的推车，在成群石像怪兽的监督下，进入古典书区的前三个隔间。
「谢谢你，项恩。」柯雷孟低沉而客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好消息是我不需要再跟吸血鬼共用一张书桌。
坏消息是我进出图书馆——或借阅图书或手抄本——都逃不出柯雷孟的耳目。而且今天他还部署了后 备人员。
一个非常矮小的女孩正在第二个隔间裡整理文件与档案夹。她穿一件鬆垮垮的咖啡色长毛衣，几乎垂 到膝盖。她转过身来，我很讶异地看到她其实是个成年人，眼睛是琥珀色与黑色，态度冰冷得像冻疮。
不需要目光接触，她光洁的白皮肤和浓密得不自然的油亮头髮，都已透露她是个吸血鬼。波浪起伏的 长髮蛇一般围绕著她的脸，披在她肩上。她向我走上前1步，毫不掩饰那种迅速、稳健的移动方式，狠狠 瞪了我一眼。显然她不想待在这种地方，而且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
「密丽安。」柯雷孟低声喊道，走到中央走道上。他立刻停下脚步，掛上客气的笑容：「毕夏普博 士，早安。」他伸手抓抓头髮，却只是让它更加乱得有艺术气质。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髮，把一綹掉 下来的头髮塞到耳朵后面。
「早安，柯雷孟教授。你又来了，我看到了。」
「是的。但今天我不去赛顿阅览室跟妳坐一桌了。馆方安排我们坐这裡，这样不会打扰任何人。」
那个女吸血鬼把一叠文件重重放在书桌上。
柯雷孟微笑道：「容我為妳介绍我的研究同事，密丽安?薛柏博士，这位是戴安娜?毕夏普博士。」
「毕夏普博士。」密丽安冷漠地说，向我伸出手。我握住它，感觉到她冰冷的小手和我热呼呼的大手 之间的强烈对比。我已经要缩手时，她却握得更紧，把所有骨头挤压在一起。她终於放开时，我必须克制 把手拿起来甩一甩的衝动。
「薛柏博士。」我们三个尷尬地站著。一大早遇见吸血鬼，第一句话该说什麼？我选择弹凡人的老 调：「我该回去工作了。」
「祝妳生產力旺盛。」柯雷孟道，他像密丽安一样冷漠地点一下头。
江森先生从我身旁冒出来，怀中抱著我的一小叠灰色纸盒。
「我们今天安排妳坐A4，毕夏普博士。」他自鸣得意地鼓起脸颊说。「我帮妳把这些送过去。」柯 雷孟的肩膀太宽，挡著我看不见他书桌上有没有手抄本。我压抑下好奇，尾随阅览馆主任回到赛顿阅览室 的老位子。
即使柯雷孟不坐在对面，我取出铅笔、开啟电脑时，还是强烈意识到他的存在。我背对著空荡荡的房 间，拿起第一个盒子，取出皮面精装的手抄本，把它放上看书架。
驾轻就熟的阅读与记笔记的工作，不久便凝聚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不到两小时，我就读完了第一个手 抄本。手錶显示还不到十一点，午餐前还来得及读第二本。
下一盒手抄本比前一本来得小，但书中有非常有趣的錬金工具插图，有些描述化学变化过程的片段， 读起来就像把《下厨之乐》?和某个下毒者笔记的不当混合。有一则说明：「把你那罐水银放在炉子上燜 三小时，它跟哲学之子充分融為一体后，将它取出，让它腐败，直到黑乌鸦将它带走，送入死亡。」我的 手指在键盘上运作如飞，愈读愈带劲。
我有心理準备，今天会有各种各样想像得到的怪物跑来瞪著我瞧。但直到鐘敲一点时，赛顿阅览室还 是我一个人的天下。唯一另I名读者是个围著基布尔学院红、白、蓝三色围巾的研究生。他神情沮丧地呆
⑩Joy of Cooking是美国一本甚受欢迎的食谱，由Irma Starkloff Rombauer (一八七七— 一九六二)撰写，从一九三六年出版以来，未曾断版，迄 今总印刷数量接近两千万册。
望著一大摞珍本书，没有阅读，一味啃著自己的指甲，不时发出响亮的咂舌头的声音。
我填好两张新借阅单，收妥我的手抄本，离开座位去吃午餐，对这个上午的工，作进度很是满意。季 莲?张伯伦坐在古鐘附近一个看起来很不舒服的位子上，在我经过时不怀好意地看著我，昨天那两个女吸 血鬼往我身上射来一堆小冰柱，音乐参考室那个魔族勾搭来另两个魔族。他们三个正在拆散一台微缩胶捲 阅读器，零件落了满地，一卷胶片掉在地上，散开在他们脚边，却没人发现。
柯雷孟和他的吸血鬼助手仍驻扎在借书台附近。这傢伙说，怪物麇集的目标是我，不是他，但从他们 的行為判断，事实正好相反，我胜利地想道。
我归还手抄本时，柯雷孟冷冷看我一眼。这要费我很大的努力，但我就是不理他。
「这些都看完了吗？」项恩问。
「是的，我桌上还有两本。如果能把这些也借到就太好了。」我把借阅单递过去。「要跟我一块儿吃 午餐吗？」
「范勒丽刚离开。我恐怕暂时只能守在这儿。」他遗憾地说。
「那就下次吧。」我抓起皮包，转身要走。
柯雷孟低沉的声音让我停下脚步。「密丽安，该吃午餐了。」
「我不饿。」她用清晰、悦耳的女高音回应，声音裡蕴藏著隆隆的怒意。
「新鲜空气可以帮助妳集中注意力。」柯雷孟语音中的命令口吻不容争辩。密丽安大声嘆口气，啪一 声把铅笔扔在桌子上，便从阴影中走出来跟随我。
我所谓的午餐，照例就是到附近书店二楼的咖啡厅消磨个二十分鐘。想到这段时间裡，密丽安只好困 在布莱克维尔书店，跟一大群在牛津导览书和推理小说中间选购明信片的观光客為伍，不禁暗笑。
我拿著三明治和茶，钻进拥挤的房间裡一个偏远的角落，坐在一个跟我半生不熟、正在看报纸的歷史系教师和一个同时要兼顾音乐播放器、手机和电脑的大学部学生中间。
吃完三明治，我双手捧著茶杯朝窗外望去。我皱起眉头，杭佛瑞公爵阅览馆遇到过的陌生魔族中的一 个，正懒洋洋靠在图书馆门口，朝布莱克维尔书店的窗户眺望。
我的脸颊被碰触了两下，轻柔而短暂，像一个吻。我抬头便看见另一个魔族的脸。她长得很漂亮，五 官醒目而对立——嘴巴宽得跟秀气的脸不相称，巧克力色的眼睛大得不适合靠那麼近，头髮的色泽搭配蜜 糖色的皮肤也嫌太浅。
「毕夏普博士？」这女人的澳洲口音让我从脊椎底下发冷。
「是。」我小声道，瞥一眼楼梯。密丽安的黑髮没有从下面出现。「我是戴安娜?毕夏普。」
她露出微笑：「我是艾嘉莎?魏尔逊。妳楼下那位朋友不知道我在这儿。」
对一个年纪充其量比我大个十岁，装扮却比我时髦一百倍的人而言，取这种过时的名字实在有点不
搭。不过她的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时尚杂誌上看过。
「可以坐下吗？」她指著那位歷史学者刚腾出的空位问道。
「当然可以。」我喃喃道。
星期一我遇见一个吸血鬼。星期二一个巫师试图窥探我的思维。看来星期三轮到魔族是理所当然。 虽然我大学时代在校园裡被他们追逐过，但我对他们的了解比吸血鬼还少。似乎没什麼人了解这种生 物，我对魔族有重重疑问，莎拉都无法解答。根据她的说法，魔族是一种有犯罪倾向的下层阶级。过多的 聪明与创意，使他们惯於撒谎、偷窃、作弊，甚至杀戮，因為他们总以為逃得过制裁。莎拉说，他们的出 生方式更令人头痛。魔族会在何时何地出生，几乎无从预测，因為他们的父母通常都是凡人。我阿姨认 為，这使他们在超自然生物当中原本就处於边缘的地位更加恶劣。她向来珍惜巫师家族的血缘与传统，特 别不欣赏魔族的来歷不明。
刚开始，艾嘉莎对於能坐在我旁边，看我端著茶杯，就已感到满足。然后她就开始讲一大串拐弯抹 角、让人头昏脑胀的话。莎拉常说，根本不可能跟魔族对话，因為他们总是从中间开始说。
「那麼多能量一定会吸引我们。」她就事论事地说，好像我刚提出了 一个问题似的。「女巫到牛津庆 祝秋分节，喋喋不休，好像世界上没有什麼都听得见的吸血鬼似的。」她沉默了片刻：「我们不确定是否 还看得见它。」
「什麼？」我低声问。
「那本书。」她压低声音，推心置腹地说。
「那本书。」我用平板的声音重复。
「是啊，那群女巫那麼对待它以后，我们都以為再也没有机会看见它了。」
她的魔族眼睛聚焦在房间正中央的某个点上。「当然，妳也是个女巫。或许不该跟妳说。但我认為所 有女巫当中，唯有妳最可能猜到她们是怎麼做的。而且现在还有这个，」她悲伤地说，捡起那份被遗弃的 报纸，交给我。
用词耸动的头条新闻立刻吸引我的注意..吸血鬼大闹伦敦。我连忙阅读报导内容。
市警局对西敏寺两名男子遇害的棘手案件没有新线索。週日早晨，二十二岁的丹尼?班奈特和二十六 岁的杰森?殷赖特，被白鹿酒吧老闆芮格.史考特发现陈尸在酒吧后面的巷子裡。两人颈动脉均被切断， 颈部、手臂、上半身并有多处裂伤。法医检验显示死因為大量失血，虽然现场没有血跡。
调查这件附近居民称做「吸血鬼谋杀案」的单位，向彼得?诺克斯请教。畅销小说作家诺克斯专攻现 代神秘学，著有《黑暗元素.?现代魔鬼》及《魔法兴起：科学时代的神秘需求》等书，曾為世界各国的调 查单位，针对涉及魔鬼崇拜或连续杀人的案件提供建议。
「没有仪式杀人的证据。」记者会上，■诺克斯表示：「本案也不像是连续杀人犯的杰作。」虽然去年 夏天哥本哈根的克莉丝汀娜?尼尔森命案，二〇〇七年秋季圣彼得堡的瑟格?莫洛佐夫命案，均与本案类 似，诺克斯仍提出这项结论。一再追问下，诺克斯承认，伦敦命案可能出自模仿者之手。
担心的民眾已组成守望相助队，当地警方也展开家户安全加强服务，答覆疑问、提供支援与指导。警 方敦促俭敦居民格外注意自身安全，尤其在晚间。
我把报纸还给那女魔族，说道：「这不过是报社炒作新闻罢了。新闻界就是靠人类的恐惧為生。」
「是吗？」她朝室内扫视一眼，道：「我可不那麼确定。我认為没那麼简单。你永远不知道吸血鬼是 怎麼回事。他们跟野兽不过一步之遥。」艾嘉莎抿紧嘴唇，做出憎恨的表情：「你们却认為我们不稳定。 儘管如此，我们任何一员引起人类注意都很危险。」
在公开场合这样谈论女巫和吸血鬼，实在太嚣张了，好在那个研究生仍戴著耳机，其他顾客也沉浸在 自己的思维裡，或跟用餐的同伴密切交谈。
「我对那个手抄本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女巫对它做了什麼，魏尔逊小姐*它也不在我手上。」我仓促 道，以防万一她也以為我偷了那本书。
「妳一定要叫我艾嘉莎。」她专心看著地毯上的图案。「目前书在图书馆。是他们叫妳还回去的 吗？」
她是指女巫？吸血鬼？或图书馆员？我选择最可能被归罪的对象。
「女巫吗？」我悄声问。.
艾嘉莎点点头，眼睛却在房间裡瞄来瞄去。
「不是。我看完就直接还回书库了。」
「啊，书库。」艾嘉莎一副什麼都知道的表情：「每个人都以為图书馆不过是一栋建筑，但事实并非 如此。」
我再次想起项恩把那份手抄本放上输送带时，我那种怪异的紧缩感。
「图书馆完全听命於女巫。」她继续道：「但那本书不属於妳们。女巫没有资格决定它该放在哪裡或 谁能读它。」
「那份手抄本有什麼特殊？」
「这本书解释我们為什麼会在这裡。」她说，声音中洩漏一丝绝望：「它叙述我们的故事——开始、 中间，甚至结束。我们魔族要了解我们在这世界上的地位。我们的需求比女巫和吸血鬼都更迫切。J她看 起来已经不昏乱了。方才她就像一台长时间失焦的照相机，但现在已经有人把镜头调整好了。
「妳知道你们在这世界上的定位。」我道：「一共有四种生物——凡人、魔族、吸血鬼和女巫。」
「魔族从哪儿来？我们如何產生？為什麼会在这裡？」她的褐眼盯著我：「妳知道妳的力量来自何方 吗？」
「不知。」我回答得很小声，摇摇头。
「没有人知道。」她惆悵地说。「我们天天东想西想。凡人最初把魔族当作守护天使。后来又认為我 们是神，困处地上，被我们自己的激情连累。凡人憎恨我们，因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一发现自己的孩子 是魔族，就狠心将他们遗弃。他们指控我们攫夺他们的肉体，害他们发疯。我们魔族很聪明，但并不邪恶 ——不像吸血鬼。」她声音明显带著怒意，虽然仍维持耳语的音量。「我们绝对不会害人发疯。我们深受 凡人的恐惧与妒忌之害，比女巫更惨。」
「女巫在传说中也有一大堆洗也洗不乾净的污名。」我道，想著猎杀女巫和处死她们的极刑。
「女巫生来就是女巫。吸血鬼会创造其他吸血鬼。你们寂寞徬徨的时候，都可以从家族的故事和回忆
中得到慰藉。我们却只有凡人告诉我们的故事。难怪那麼多魔族都意气消沉。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有朝一 日遇见别的魔族，发现我们跟他们一样。我儿子是為数极少的幸运儿。雷瑟尼有个魔族母亲，看到种种徵 兆后，能够帮他解释。」她把目光移向别个地方，恢復了冷静。回过头来看我时，她的眼神变得很悲伤。
「或许凡人是对的。或许我们被附体。我看到一些东西。戴安娜。我不该看见的东西。」
魔族会看见幻象。但他们看到的景象未必会像女巫看到的一样成為事实。
「我看见血与恐惧。我看见妳。」她道，眼睛又变得朦朧。「有时我看见吸血鬼。他想要这本书已经 很久了。但他却找到了妳。真奇怪。」
「马修?柯雷孟為什麼要这本书？」
艾嘉莎耸耸肩膀。「吸血鬼和女巫都不会把他们的想法告诉我们。就连妳的吸血鬼也不告诉我们他知 道些什麼，虽然跟他的同类比起来，他还算比较喜欢我们魔族的。这年头有那麼多祕密，那麼多聪明的凡 人。如果我们不小心点，他们会猜到的。凡人喜欢权力——也喜欢祕密。」
「他不是我的吸血鬼。」我红了脸。
「妳确定吗？.」她望著浓缩咖啡机上亮晶晶的镀铬面板，好像那是一面魔镜。
「是的。」我坚持道。
「小书可能隐藏大祕密——或许能改变全世界。妳是女巫。妳知道字句裡蕴藏著力量。妳的吸血鬼若 知道祕密，就不需要妳了。」艾嘉莎的眼神变得温柔而亲切。-
「柯雷孟如果那麼想要那本书，可以自己去借呀。」想到他说不定正在做这件事，我忽然没来由地心 头一凉。
「妳把书拿回来的时候，」她急切地抓住我手臂：「答应我，要记得妳不是唯一需要知道其中祕密的 人。魔族也是这故事的一部分。答应我。」
她的触摸让我起了一阵慌乱，我忽然意识到房间裡多麼热，挤了多少人。我出於本能找寻最近的出 口，同时调节呼吸，设法压抑那股不逃跑就要迎接挑战的衝动。
「我答应。」我迟疑地喃喃道，不确定自己究竟答应了什麼。
「很好。」她说，心不在焉地放开我的手臂，眼神飘往别处。「谢谢妳跟我聊。」艾嘉莎又盯著地毯 看。「我们会再见面的。记住，某些承诺比别的承诺重要。」
我把茶壶和杯子扔进灰色塑胶桶，也把我那份三明治的包装袋扔掉。回头望去，艾嘉莎正在阅读那位 歷史学者丢下的伦敦日报的体育版。
走出布莱克维尔时，我没看见密丽安，却感觉得到她的眼光。
我不在期间，一大群普通的人类进入赛顿阅览室，把这儿坐得满满的，他们都忙於自己的工作，对周 遭的怪物大会串毫无所觉。我对他们的无知真是无限嫉妒，拿起一份手抄本，打定主意要专心研读，却情 不自禁开始回顾布莱克维尔的对话和过去几天来发生的事。就我当下的了解，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上的插图 似乎跟艾嘉莎?魏尔逊描述的内容无关。况且，如果柯雷孟和魔族真的对那本手抄本那麼感兴趣，為什麼 不自己去借呢？
我闭上眼睛，回顾我跟那本手抄本邂逅的过程，试著从这几天的事件当中找出某种模式，我清空脑
袋，把问题想像成白色桌面上的拼图碎片，有待重组成彩色的图形。但无论怎样排列，都拼不出清晰的画 面。我沮丧地把椅子推离书桌，向出口走去。
「要借书吗？」项恩接过我手中的手抄本，问道。我递给他一叠刚填好的借书单。他拮著那叠单子的 厚度，露出微笑，却什麼也没说。
离开前，我必须先做两件事。第一件事纯属礼貌问题。我不确定他们是怎麼做到的，但那两个吸血鬼
让我不至於被川流不息涌进赛顿阅览室的怪物分心。女巫和吸血鬼不常有机会感谢彼此，但柯雷盂在两天 之内保护了我两次，我不想表现得忘恩负义，也不愿意像莎拉和她麦迪森的朋友那样心胸狭窄。
「柯雷孟教授？」
吸血鬼抬起头来。
「谢谢你。」我直截了当说，迎上他的眼神，跟他对视，直到他移开目光為止。
「不客气。」他喃喃道，声调略带诧异。
第二件事比较经过规划。如果柯雷孟需要我，我也需要他。我希望他告诉我，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為什 麼会引起这麼多注意。
「或许你可以叫我戴安娜。」我趁自己丧失勇气前，赶快说道。
柯雷孟露出笑容。
我的心臟瞬间停止跳动。这不是我已经逐渐习以為常的那种客套的浅笑。他的嘴角向眼睛弯去，整张 脸顿时亮起来。天啊，他真好看，我有点头昏脑胀地再次想道。
「好啊。」他柔声道：「那妳也要叫我马修。」
我同意地点头，我的心仍跳成一种忽强忽弱的古怪节奏。有什麼东西扩散到我全身，解除了因意外遇 见艾嘉莎?魏尔逊而残留的焦虑。
马修的鼻孔微微掀开。他的笑容更加扩大。不论我的身体做了什麼，都被他嗅到了。更有甚者，他好 像已经辨认出那是什麼。
我胀红了脸。
「祝妳有个愉快的夜晚，戴安娜。」他的声音在我的名字上停留.，让它听来有陌生的异国情调。
「晚安，马修。」我答道，仓促撤退。
那天傍晚，在安静的河上划著船，看落日餘暉转為薄暮时，我不时瞥见縴道上有个灰色的斑点，总出 现在我前方不远处，像一颗无光的星，引导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