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晚餐后，我坐在客厅裡那个处於休眠状态的壁炉旁边的沙发上，打开手提电脑。為什麼柯雷孟这种地 位的科学家会这麼想看一本鍊金术的古抄本——就算它被施了魔法——甚至不惜跑到博德利图书馆，在一 个女巫对面枯坐一整天，阅读关於型态发生的旧笔记？他的名片还塞在我包包的某个口袋裡。我把它翻出 来，竖靠在萤幕前面。
网际网路上，在一个连结到一本谋杀推理小说的不相干网站，和一堆躲也躲不掉的社交网站下面，列 了一串看起来颇有希望的传记资料：他任教科系的教职员网页、一篇维基百科的文章，，还有皇家学会现任 会员的连结。
我一按开教职员网页，就气得哼一声。马修?柯雷孟是那种不愿在网上张贴资料的老师——连学歷资 料都没有。在耶鲁的网页上，访客可以取得几乎任何一位教职员的联络资料和完整学经歷。牛津显然对个 人隐私採取不同的态度。难怪会有吸血鬼到这儿来教书。
虽然柯雷孟的名片上提到他在医院工作，但那家医院的网站上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我在搜寻空格裡 打上「约翰?瑞德克利夫医院神经科学」，进入该部门所提供服务的简介，但没有一项提到任何医生的名 字，只列出又臭又长的研究领域。我逐个题目依序点开，总算在一个专门讨论「脑前叶」的网页上找到了 他，但也仅此而已，没有进一步的资料。
维基百科上的文章帮不上忙，皇家学会的网址也好不到哪儿去。凡是看起来可能有用的资料，都需要 密码才能进入。我绞尽脑汁猜测柯雷孟可能会用的使用者名称和密码，都没有成功，第六次猜错后，就被 封锁了。受尽挫折后，我把那吸血鬼的名字打进科学期刊的搜索引擎。
「耶！」我满意地往后一靠。
马修?柯雷孟在网际网路上或许是个无名小卒，但在学术文献的圏子裡却非常活跃。我点选按日期排 列搜寻结果后，便看到他学术发展的脉络。
最初的胜利感转眼即逝。他学术发展的脉络不只一条，而是四条。
第一条始於大脑。大部分都非我所能理解，但柯雷孟对脑前叶如何处理驱策力与渴望的研究，似乎在 科学界与医学界都很有名。他研究神经机制在延后满足的反应中所扮演的角色，在好几方面都有重大突 破，而且都牵涉到脑前额叶皮质。我打开一个新视窗，瀏览解剖图，才知道脑前额叶皮质在大脑哪个部 位。
有人说，学术研究其实就是加上薄薄一层掩护的自传。我的脉搏不禁加快。既然柯雷孟是吸血鬼，我 倒很希望他精於延后满足。
接下来点选的条目显示，柯雷孟的研究发生惊人转折，从大脑变成了狼——说得更精确点，是挪威的 狼。研究过程中，他想必在斯坎地那维亚的夜晚度过相当可观的时间——以吸血鬼的体温和夜视能力而 言，这不成问题。我试著想像他穿著连帽的厚皮外套和脏兮兮的衣服，在雪地裡敲手提电脑的模样——办 不到。
接著，第一次提到血。
这吸血鬼在挪威与狼共处时，开始分析牠们的血液，追查家族归属与遗传模式。柯雷孟把挪威的狼分 為四大独立的部落，其中三个是土生土长。第四个部落据他追溯，是来自瑞典或芬兰。他下结论道，不同 狼群互相交配的案例多得惊人，导致遗传基因交换，影响物种演化。
然后他追踪人类及其他动物的物种遗传特徵。他最新发表的论文大都侧重技术——组织样本的染色方法、处理特别古老或脆弱的DN A的程序。
我握住一把头髮，用力拉扯，希望藉压力增加血液循环，让我疲倦的神经元重新啟动。这说不通。没 有一个科学家能完成分别隶属这麼多不同学科的这麼多研究。光学会这麼多技巧，就需要不只一生一世的 时间不过那是凡人的一生一世。
吸血鬼可能办得到，如果他已经花了好几十年研究类似的问题。那张三十来岁脸孔背后的柯雷孟，到
底几岁了呢？
我起身重新泡了杯茶。一手端著冒烟的杯子，我从包包裡翻出手机，用大拇指敲出号码。
科学家的一大优点就是他们永远带著电话，而且总在铃响第二声就接听。
「克里斯多夫.罗伯斯。」
「克里斯，我是戴安娜?毕夏普。」
「戴安娜丨」克里斯的声音很热烈，背景裡还传来震耳的音乐。「听说妳又有一本书得奖。恭喜 啊！」
「谢谢。」我挪动一下屁股。「那是个意外。」
「我可不同意。说到这事，妳的研究进展如何？主题演讲稿写完了吗？」
「还早得很呢。」我说，那是我本来该做的事，而不是在网路上调查吸血鬼的来歷。「听著，很抱歉 打到实验室来吵你。现在有空吗？」
「当然。」他高喊著要某人把声音关小一点，但音量并没有改变。「等一下。」含糊的话声，然后安 静了。「这样好多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新来的小鬼头在学期刚开始的时候精力特别充沛。」
「研究生永远都精力充沛，克里斯。」想到今年我不会有新班级和新学生，忽然有点心慌。
「妳最了解。妳好吗？妳需要什麼？」
克里斯和我同一年进入耶鲁任教，当初他也不被看好能拿到终身职。结果他比我还早一年拿到，其间 还以分子生物学方面的卓越研究，赢得麦克阿瑟奖。
有次我突然打电话给他，询问為什麼鍊金术师会把在同一个蒸馏器裡加热的两种物质，形容為在同一 棵树上生长的两根树枝，他并没有表现得像一个冷漠的天才。化学系其他人都没兴趣帮我忙，但克里斯指 派两名研究生準备重做这项实验必需的材料，然后坚持要我到实验室去。我们一起注视玻璃烧杯的杯壁， 看著一团灰色的黏稠物发生灿烂的变化，变成一棵红色的树，长出几百根树枝。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
我深深吸一 口气：「昨天我遇见一个人。」
克里斯怪啸一声。这些年来，他一直设法把他在健身房认识的男人介绍给我。
「不浪漫。」我赶紧说道：「他是个科学家。」
「妳就是需要一个帅哥科学家。妳需要挑战——需要更精彩的人生。」
「瞧瞧你说的，你昨天几点离开实验室？更何况，我人生中已经有一个帅哥科学家了。」我逗他。
「不要改变话题。」
「牛津是个小地方。我免不了还会遇到他。他似乎是这一带的大人物。」但愿我错了，我暗地裡交叉 手指打个叉，但恐怕很接近事实。「我查阅了他的著作，看得懂一点，但我好像遗漏了什麼，因為整件事 兜不起来。」
「千万别告诉我，他是天体物理学家。」克里斯道：「妳知道，物理是我的罩门。」
「你是天才不是吗？」
「是啊。」他马上应道：「但我的天才不包括桥牌和物理。请告诉我名字。」克里斯努力保持耐心， 但没有人的脑筋动得有他那麼快。
「马修?柯雷孟。」他的名字卡住我的喉矓，就像昨晚的丁香气味一样。
克里斯吹了声口哨：「难以捉摸、遗世独立的柯雷孟教授。」我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妳做了什 麼，用妳那双迷人的眼睛对他下咒语吗？」
克里斯不知道我是女巫，所以他用「咒语」一词纯属巧合。「他欣赏我对波义尔的研究。」
「是哦。」克里斯冷哼一声：「妳认為他眼前冒出一堆蓝色、金色的星星打转的时候，满脑子只想著 波义尔定律？他是科学家，戴安娜，不是出家人。顺便告诉妳，他确实是个大人物。」
.「真的吗？」我有气无力地说。
「真的。他是奇葩，跟妳一样，从研究生时代就开始发表著作。都是佳作，没有垃圾——是普通人劳 碌一辈子能写出一篇就会引以為荣的好货。」
我瞥一眼写在黄色笔记本上的摘要。「你是指他对神经机制和脑前叶皮质的研究？」
「妳有做功课。」他赞许地说.?「我没有特别注意柯雷孟早年的作品——我只对他的化学感兴趣^^ 但他关於狼的著作受到很多关注。」
「為什麼？」
「他有惊人的直觉——狼為什麼会挑选某些地方定居，牠们如何形成社会团体，如何交配。几乎就像 他自己也是一头狼。」
「或许他真的是。」我试著保持轻鬆的口吻，但一种苦涩的妒意在我嘴裡迸裂，使这句话听起来很刺 耳。
柯雷孟满不在乎地运用他的超自然能力和嗜血本能，使他的事业更上层楼。如果星期五晚上艾许摩尔 七八二号落到这吸血鬼手中，他一定会努力触摸手抄本上那些插画。我敢确定。
「如果他真的是一头狼，他的论文写得那麼好就容易解释了。」克里斯不理会我的语气，耐心解释 道：「但他不是，你只能承认他真的很棒。他获选為皇家学会会员，就是因為那篇论文的出版。然后他消失了一阵了。」
.我打赌他会。「然后他又冒出来，研究演化与化学？」
「是啊，但他对演化的兴趣是从狼身上自然而然发展出来的。」
「那麼他的化学?又是哪方面引起你的兴趣呢？」
克里斯的声音有点踌躇：「嗯，他发现了不起的东西时，表现得就像一位科学家。」
「我不懂。」我皱起眉头。
「我们会变得暴躁、古怪。我们躲在实验室裡，不参加讨论会，唯恐说错话，洩漏天机，让别人抢走 你的突破性发现。」
「你们这种表现像狼一样。」我现在对狼有深入的了解。克里斯描述的那种严加戒备，佔有欲强烈的 行為，确实跟挪威的狼相符。
「完全正确。」克里斯大笑：「他有没有咬过谁，或对月长嗥9.」
「就我所知没有。」我喃喃道：「柯雷孟一直都那麼隐遁吗？」
「问我我也不知道。」克里斯承认：「他确实有医科的学位，一定也帮人看过病，虽然他不是有名的 门诊医生。狼群很喜欢他。但过去三年来，他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知名的讨论会。」他顿了 j下：「且 慢，几年前发生过一件事。」
「什麼？」
「他发表一篇论文——我不记得细节——有个女人问他一个问题。那是个很聪明的问题，但他嗤之以 鼻。她坚持要问。他很不高兴，后来生气了。在场的一位朋友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那麼快就从彬彬
?chemistry在此為双关语，亦有人格特质、组成人格的元素之意。
有礼变成大发雷霆。」
我已经开始打字，找寻与那场争执有关的资讯。「像《化身博士》，教授变野兽，是吗9?网路上怎麼 找不到这场争吵的一丝情报？」
「我不意。我们化学家很在意家丑不外扬。申请奖助的时候，这种事对每个人都不利。我们可不希 望那班官僚认為我们都是神经紧绷的自大狂。我们把那种角色礼让给物理学家。」
「柯雷孟有奖助吗？」
「哇嗬，当然。他都快被奖助淹没了。别担心柯雷孟教授的事业。虽然他有轻视女人的恶名在外，但 财源并没有因此枯竭。他的成绩好得让人无法忽视。」
「你见过他吗？」我问，希望听听克里斯对柯雷孟这个人有何观感。
「没有。妳要找自称见过他的人，恐怕充其量不过几十个。他不教书。不过有很多传言——他不喜欢 女人、他在学识上很势利、他不回信、也不收研究生。」
「听起来你并不相信这些传言。」
「不是不相信。」克里斯若有所思道：「我只是觉得这些事都无关紧要，因為他可能成為破解演化之 谜或治疗巴金森氏症的第一人。」
「你这麼说，好像他是沙克?加上达尔文除以二。」
「这麼说也对，真的。」
「他真有那麼棒？」我想起柯雷孟研读李约瑟文件那种极端的专注，不禁怀疑「棒」这个形容词还不 够好。
「是的。」克里斯压低声音：「如果我好赌，一定会押一百块赌他翘辫子前会拿到一个诺贝尔奖。J
克里斯是个天才，但他不知道马修.柯雷孟是个吸血鬼。诺贝尔奖绝对不能要——吸血鬼為了保护自
己的匿名身分，不会容许这种事。诺贝尔奖得主必须拍照留影。
「赌了。」我笑道。
「赶快去存钱吧，戴安娜，妳输定了。」克里斯咯咯笑道。
上次我们打赌是他输D我跟他赌五十美元，预期他会比我先拿到终身职。他把赌注夹在相框裡，相片 是麦克阿瑟基金会打电话来那天早晨拍的。镜头下的克里斯手指插在满头极為鬈曲的黑髮中间，靦腆的笑 容照亮了他黝黑的面孔。九个月后，他的终身职就到手了。
「谢了，克里斯，你帮了大忙。」我很诚恳地说：「你该回去照顾那群小鬼头了，说不定他们已经炸 掉什麼东西了。」
「是啊，我得去瞧瞧。不过火警警报还没响，这是好现象。」他迟疑一下：「招认吧，戴安娜。以妳 的作风，如果在鸡尾酒会上遇见柯雷孟，根本不会担心说错话。妳做研究时处理问题，一向採取这种态 度。他到底是哪一点让妳动心？」
有时克里斯好像会怀疑我有点不同。但我绝对不会告诉他真相。
「聪明男人是我最大的弱点。」
他嘆口气：「算了，不说就不说。妳撒的谎实在不高明。但妳小心点。如果他伤了妳的心，我要踢烂 他屁股，而这个学期我已经够忙了。」
「柯雷孟不会伤我的心。」我坚持道：「他是同事——阅读兴趣特别广泛，如此而已。」
「以妳这麼聪明的人，判断力实在很差。跟妳赌十元，一个星期之内他会找妳约会。」
我笑起来。「你永远学不到教训吗？那就十元——或等值的英镑。」
?Jonas Edward Salk，|九一四—一九九五，美国生物学家与医学家，小儿麻痺预防疫苗的发明者。
我们互道再见。我对柯雷盂仍然所知不多，但对剩下的问题比较有概念，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為什麼 一个希望在演化理论上有所突破的人，会对十七世纪鍊金术感兴趣。
我在网路上到处瀏览，直到眼睛疲倦得无法继续。鐘敲午夜时，我四周堆满狼和遗传学的笔记，距离 解开柯雷孟对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感兴趣的祕密，却是毫无进展。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网际网路上，在一个连结到一本谋杀推理小说的不相干网站，和一堆躲也躲不掉的社交网站下面，列 了一串看起来颇有希望的传记资料：他任教科系的教职员网页、一篇维基百科的文章，，还有皇家学会现任 会员的连结。
我一按开教职员网页，就气得哼一声。马修?柯雷孟是那种不愿在网上张贴资料的老师——连学歷资 料都没有。在耶鲁的网页上，访客可以取得几乎任何一位教职员的联络资料和完整学经歷。牛津显然对个 人隐私採取不同的态度。难怪会有吸血鬼到这儿来教书。
虽然柯雷孟的名片上提到他在医院工作，但那家医院的网站上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我在搜寻空格裡 打上「约翰?瑞德克利夫医院神经科学」，进入该部门所提供服务的简介，但没有一项提到任何医生的名 字，只列出又臭又长的研究领域。我逐个题目依序点开，总算在一个专门讨论「脑前叶」的网页上找到了 他，但也仅此而已，没有进一步的资料。
维基百科上的文章帮不上忙，皇家学会的网址也好不到哪儿去。凡是看起来可能有用的资料，都需要 密码才能进入。我绞尽脑汁猜测柯雷孟可能会用的使用者名称和密码，都没有成功，第六次猜错后，就被 封锁了。受尽挫折后，我把那吸血鬼的名字打进科学期刊的搜索引擎。
「耶！」我满意地往后一靠。
马修?柯雷孟在网际网路上或许是个无名小卒，但在学术文献的圏子裡却非常活跃。我点选按日期排 列搜寻结果后，便看到他学术发展的脉络。
最初的胜利感转眼即逝。他学术发展的脉络不只一条，而是四条。
第一条始於大脑。大部分都非我所能理解，但柯雷孟对脑前叶如何处理驱策力与渴望的研究，似乎在 科学界与医学界都很有名。他研究神经机制在延后满足的反应中所扮演的角色，在好几方面都有重大突 破，而且都牵涉到脑前额叶皮质。我打开一个新视窗，瀏览解剖图，才知道脑前额叶皮质在大脑哪个部 位。
有人说，学术研究其实就是加上薄薄一层掩护的自传。我的脉搏不禁加快。既然柯雷孟是吸血鬼，我 倒很希望他精於延后满足。
接下来点选的条目显示，柯雷孟的研究发生惊人转折，从大脑变成了狼——说得更精确点，是挪威的 狼。研究过程中，他想必在斯坎地那维亚的夜晚度过相当可观的时间——以吸血鬼的体温和夜视能力而 言，这不成问题。我试著想像他穿著连帽的厚皮外套和脏兮兮的衣服，在雪地裡敲手提电脑的模样——办 不到。
接著，第一次提到血。
这吸血鬼在挪威与狼共处时，开始分析牠们的血液，追查家族归属与遗传模式。柯雷孟把挪威的狼分 為四大独立的部落，其中三个是土生土长。第四个部落据他追溯，是来自瑞典或芬兰。他下结论道，不同 狼群互相交配的案例多得惊人，导致遗传基因交换，影响物种演化。
然后他追踪人类及其他动物的物种遗传特徵。他最新发表的论文大都侧重技术——组织样本的染色方法、处理特别古老或脆弱的DN A的程序。
我握住一把头髮，用力拉扯，希望藉压力增加血液循环，让我疲倦的神经元重新啟动。这说不通。没 有一个科学家能完成分别隶属这麼多不同学科的这麼多研究。光学会这麼多技巧，就需要不只一生一世的 时间不过那是凡人的一生一世。
吸血鬼可能办得到，如果他已经花了好几十年研究类似的问题。那张三十来岁脸孔背后的柯雷孟，到
底几岁了呢？
我起身重新泡了杯茶。一手端著冒烟的杯子，我从包包裡翻出手机，用大拇指敲出号码。
科学家的一大优点就是他们永远带著电话，而且总在铃响第二声就接听。
「克里斯多夫.罗伯斯。」
「克里斯，我是戴安娜?毕夏普。」
「戴安娜丨」克里斯的声音很热烈，背景裡还传来震耳的音乐。「听说妳又有一本书得奖。恭喜 啊！」
「谢谢。」我挪动一下屁股。「那是个意外。」
「我可不同意。说到这事，妳的研究进展如何？主题演讲稿写完了吗？」
「还早得很呢。」我说，那是我本来该做的事，而不是在网路上调查吸血鬼的来歷。「听著，很抱歉 打到实验室来吵你。现在有空吗？」
「当然。」他高喊著要某人把声音关小一点，但音量并没有改变。「等一下。」含糊的话声，然后安 静了。「这样好多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新来的小鬼头在学期刚开始的时候精力特别充沛。」
「研究生永远都精力充沛，克里斯。」想到今年我不会有新班级和新学生，忽然有点心慌。
「妳最了解。妳好吗？妳需要什麼？」
克里斯和我同一年进入耶鲁任教，当初他也不被看好能拿到终身职。结果他比我还早一年拿到，其间 还以分子生物学方面的卓越研究，赢得麦克阿瑟奖。
有次我突然打电话给他，询问為什麼鍊金术师会把在同一个蒸馏器裡加热的两种物质，形容為在同一 棵树上生长的两根树枝，他并没有表现得像一个冷漠的天才。化学系其他人都没兴趣帮我忙，但克里斯指 派两名研究生準备重做这项实验必需的材料，然后坚持要我到实验室去。我们一起注视玻璃烧杯的杯壁， 看著一团灰色的黏稠物发生灿烂的变化，变成一棵红色的树，长出几百根树枝。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
我深深吸一 口气：「昨天我遇见一个人。」
克里斯怪啸一声。这些年来，他一直设法把他在健身房认识的男人介绍给我。
「不浪漫。」我赶紧说道：「他是个科学家。」
「妳就是需要一个帅哥科学家。妳需要挑战——需要更精彩的人生。」
「瞧瞧你说的，你昨天几点离开实验室？更何况，我人生中已经有一个帅哥科学家了。」我逗他。
「不要改变话题。」
「牛津是个小地方。我免不了还会遇到他。他似乎是这一带的大人物。」但愿我错了，我暗地裡交叉 手指打个叉，但恐怕很接近事实。「我查阅了他的著作，看得懂一点，但我好像遗漏了什麼，因為整件事 兜不起来。」
「千万别告诉我，他是天体物理学家。」克里斯道：「妳知道，物理是我的罩门。」
「你是天才不是吗？」
「是啊。」他马上应道：「但我的天才不包括桥牌和物理。请告诉我名字。」克里斯努力保持耐心， 但没有人的脑筋动得有他那麼快。
「马修?柯雷孟。」他的名字卡住我的喉矓，就像昨晚的丁香气味一样。
克里斯吹了声口哨：「难以捉摸、遗世独立的柯雷孟教授。」我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妳做了什 麼，用妳那双迷人的眼睛对他下咒语吗？」
克里斯不知道我是女巫，所以他用「咒语」一词纯属巧合。「他欣赏我对波义尔的研究。」
「是哦。」克里斯冷哼一声：「妳认為他眼前冒出一堆蓝色、金色的星星打转的时候，满脑子只想著 波义尔定律？他是科学家，戴安娜，不是出家人。顺便告诉妳，他确实是个大人物。」
.「真的吗？」我有气无力地说。
「真的。他是奇葩，跟妳一样，从研究生时代就开始发表著作。都是佳作，没有垃圾——是普通人劳 碌一辈子能写出一篇就会引以為荣的好货。」
我瞥一眼写在黄色笔记本上的摘要。「你是指他对神经机制和脑前叶皮质的研究？」
「妳有做功课。」他赞许地说.?「我没有特别注意柯雷孟早年的作品——我只对他的化学感兴趣^^ 但他关於狼的著作受到很多关注。」
「為什麼？」
「他有惊人的直觉——狼為什麼会挑选某些地方定居，牠们如何形成社会团体，如何交配。几乎就像 他自己也是一头狼。」
「或许他真的是。」我试著保持轻鬆的口吻，但一种苦涩的妒意在我嘴裡迸裂，使这句话听起来很刺 耳。
柯雷孟满不在乎地运用他的超自然能力和嗜血本能，使他的事业更上层楼。如果星期五晚上艾许摩尔 七八二号落到这吸血鬼手中，他一定会努力触摸手抄本上那些插画。我敢确定。
「如果他真的是一头狼，他的论文写得那麼好就容易解释了。」克里斯不理会我的语气，耐心解释 道：「但他不是，你只能承认他真的很棒。他获选為皇家学会会员，就是因為那篇论文的出版。然后他消失了一阵了。」
.我打赌他会。「然后他又冒出来，研究演化与化学？」
「是啊，但他对演化的兴趣是从狼身上自然而然发展出来的。」
「那麼他的化学?又是哪方面引起你的兴趣呢？」
克里斯的声音有点踌躇：「嗯，他发现了不起的东西时，表现得就像一位科学家。」
「我不懂。」我皱起眉头。
「我们会变得暴躁、古怪。我们躲在实验室裡，不参加讨论会，唯恐说错话，洩漏天机，让别人抢走 你的突破性发现。」
「你们这种表现像狼一样。」我现在对狼有深入的了解。克里斯描述的那种严加戒备，佔有欲强烈的 行為，确实跟挪威的狼相符。
「完全正确。」克里斯大笑：「他有没有咬过谁，或对月长嗥9.」
「就我所知没有。」我喃喃道：「柯雷孟一直都那麼隐遁吗？」
「问我我也不知道。」克里斯承认：「他确实有医科的学位，一定也帮人看过病，虽然他不是有名的 门诊医生。狼群很喜欢他。但过去三年来，他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知名的讨论会。」他顿了 j下：「且 慢，几年前发生过一件事。」
「什麼？」
「他发表一篇论文——我不记得细节——有个女人问他一个问题。那是个很聪明的问题，但他嗤之以 鼻。她坚持要问。他很不高兴，后来生气了。在场的一位朋友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那麼快就从彬彬
?chemistry在此為双关语，亦有人格特质、组成人格的元素之意。
有礼变成大发雷霆。」
我已经开始打字，找寻与那场争执有关的资讯。「像《化身博士》，教授变野兽，是吗9?网路上怎麼 找不到这场争吵的一丝情报？」
「我不意。我们化学家很在意家丑不外扬。申请奖助的时候，这种事对每个人都不利。我们可不希 望那班官僚认為我们都是神经紧绷的自大狂。我们把那种角色礼让给物理学家。」
「柯雷孟有奖助吗？」
「哇嗬，当然。他都快被奖助淹没了。别担心柯雷孟教授的事业。虽然他有轻视女人的恶名在外，但 财源并没有因此枯竭。他的成绩好得让人无法忽视。」
「你见过他吗？」我问，希望听听克里斯对柯雷孟这个人有何观感。
「没有。妳要找自称见过他的人，恐怕充其量不过几十个。他不教书。不过有很多传言——他不喜欢 女人、他在学识上很势利、他不回信、也不收研究生。」
「听起来你并不相信这些传言。」
「不是不相信。」克里斯若有所思道：「我只是觉得这些事都无关紧要，因為他可能成為破解演化之 谜或治疗巴金森氏症的第一人。」
「你这麼说，好像他是沙克?加上达尔文除以二。」
「这麼说也对，真的。」
「他真有那麼棒？」我想起柯雷孟研读李约瑟文件那种极端的专注，不禁怀疑「棒」这个形容词还不 够好。
「是的。」克里斯压低声音：「如果我好赌，一定会押一百块赌他翘辫子前会拿到一个诺贝尔奖。J
克里斯是个天才，但他不知道马修.柯雷孟是个吸血鬼。诺贝尔奖绝对不能要——吸血鬼為了保护自
己的匿名身分，不会容许这种事。诺贝尔奖得主必须拍照留影。
「赌了。」我笑道。
「赶快去存钱吧，戴安娜，妳输定了。」克里斯咯咯笑道。
上次我们打赌是他输D我跟他赌五十美元，预期他会比我先拿到终身职。他把赌注夹在相框裡，相片 是麦克阿瑟基金会打电话来那天早晨拍的。镜头下的克里斯手指插在满头极為鬈曲的黑髮中间，靦腆的笑 容照亮了他黝黑的面孔。九个月后，他的终身职就到手了。
「谢了，克里斯，你帮了大忙。」我很诚恳地说：「你该回去照顾那群小鬼头了，说不定他们已经炸 掉什麼东西了。」
「是啊，我得去瞧瞧。不过火警警报还没响，这是好现象。」他迟疑一下：「招认吧，戴安娜。以妳 的作风，如果在鸡尾酒会上遇见柯雷孟，根本不会担心说错话。妳做研究时处理问题，一向採取这种态 度。他到底是哪一点让妳动心？」
有时克里斯好像会怀疑我有点不同。但我绝对不会告诉他真相。
「聪明男人是我最大的弱点。」
他嘆口气：「算了，不说就不说。妳撒的谎实在不高明。但妳小心点。如果他伤了妳的心，我要踢烂 他屁股，而这个学期我已经够忙了。」
「柯雷孟不会伤我的心。」我坚持道：「他是同事——阅读兴趣特别广泛，如此而已。」
「以妳这麼聪明的人，判断力实在很差。跟妳赌十元，一个星期之内他会找妳约会。」
我笑起来。「你永远学不到教训吗？那就十元——或等值的英镑。」
?Jonas Edward Salk，|九一四—一九九五，美国生物学家与医学家，小儿麻痺预防疫苗的发明者。
我们互道再见。我对柯雷盂仍然所知不多，但对剩下的问题比较有概念，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為什麼 一个希望在演化理论上有所突破的人，会对十七世纪鍊金术感兴趣。
我在网路上到处瀏览，直到眼睛疲倦得无法继续。鐘敲午夜时，我四周堆满狼和遗传学的笔记，距离 解开柯雷孟对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感兴趣的祕密，却是毫无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