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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说真的,吸血鬼开那种车真是老掉牙的配套。」头髮缠在我手指上,我试图把它从脸上拂开,它就 劈哩啪啦发出静电的爆响。

柯雷孟斜倚在他的捷豹上,从头到脚一丝不乱,仪态瀟洒自在。就连他的瑜伽服,虽然只有标準的 灰、黑二色,远不及他穿去图书馆的服装是经过量身订製,却也彷彿刚从礼盒裡拿出来一般光鲜服贴。

看著那辆亮晶晶的黑车和这隻风度翩翩的吸血鬼,我就一肚子气。今天诸事不顺。图书馆裡的输送带 坏了,等了几百年也没拿到我要的手抄本。我的主题演讲还没有头绪,我已经开始看到日历就心慌意乱, 眼前浮现满屋子同行争相提出棘手问题,对我密集拷问的场面。十月眼看著就要到了,而会议订在十一月 举行。

「妳认為我开小客车比较有说服力?」他问道,伸手接过我的瑜伽垫。

「未必。绝对不会。」他站在秋天的暮光下,一望即知是个不折不扣的吸血鬼,但人数一天天增多的 大学部学生和导师们,从他身旁经过,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们非但对他的真面目——虽然在光天化日下 看见他——视若无睹,也好像看不见那辆车似的。愤怒在我皮肤底下滋生。

「我做错了什麼吗?」他瞪大灰绿色的眼睛问,满脸真诚。他打开车门,我一闪而入,他趁机深深吸 了一 口气。

我忍不住爆发了。「你闻到我什麼?」从昨天开始,我就怀疑我的身体会提供他各种各样我不希望他 知道的情报。

「别诱惑我。」他喃喃道,把我关进车裡。我想通他这句话的意涵时,脖子上的汗毛不禁竖了起来。

他打开后车厢,把我的垫子放进去。

一阵晚风扑进车裡,吸血鬼毫不费力,也没做出任何弯腰驼背的笨拙动作,就上了车。他眉头微皱, 做出一个类似同情的表情。「今天过得不顺利?」

我狠狠瞪他一眼。柯雷孟对我今天遇到的事瞭如指掌。他跟密丽安仍然坐镇杭佛瑞公爵阅览馆,让所 有超自然生物无法接近我。我们离开去换瑜伽服时,密丽安留在后面,确保我们不会被一拖拉库的魔族跟 踪——或遇到更恶劣的事。

柯雷孟发动汽车,便向乌斯托克路骏去,不再尝试跟我攀谈。这条路上除了房屋什麼也没有。

「我们要去哪?」我怀疑地问。

「做瑜伽。」他冷静地回答:「妳情绪这麼坏,我看很需要。」

「到哪儿做瑜伽?」我追问。我们向布伦罕方向的乡村骏去。

「妳改变主意了吗?」马修的声音带著不悦。「要我送妳回高街那个工作坊吗?」

想起昨晚无趣到极点的瑜伽课,我打了个寒噤。「不要。」

「那就放轻鬆。我不会绑架妳。把责任交给别人,也可以是件愉快的事。况且这是一个惊喜。」

「嗯。」我道。他打开音响,古典音乐涌出。

「不要胡思乱想,听音乐。」他命令道:「有莫札特在,就不可能紧张。」

我像变了个人,往椅背上一靠,嘆口气,闭上眼睛。捷豹的动作无比轻柔,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我彷彿被音乐无形的手托起,飘浮在空中。

车速放慢,我们停在一组铸铁大门前面,门高得即使像我这麼久经锻鍊也爬不过去,两旁的围墙是温 暖的红砖砌成,墙上有错综交织的不规则图案。我稍微坐直上身。

「从这儿看不见教室的。」柯雷孟笑道。他摇下车窗,在一个擦得雪亮的键盘上敲了一串数字。一段乐声响起,大门向两侧敞开。

碎石在轮胎下面嘎吱作响,我们又穿过一道更加古色古香的门。这儿没有安装涡卷花样的铸铁大门, 只在砖墙中间架起一座圆拱,高度远不及面对乌斯托克路的大门。圆拱顶端有个小房间,四面八方都开了 窗,像一盏灯笼。门的左侧有个气派的砖造警卫室,装了弯曲的烟囱和格子花窗。一块边缘坑坑疤疤满是 岁月痕跡的小铜牌写著:「老房子」。

「好漂亮!」我轻呼。

「我就知道妳会喜欢。」吸血鬼显得很雀跃。

我们穿过渐浓的暮色,进入一个大庭圜。一小群鹿听见车声,疾奔逃逸,在横扫空地的捷豹灯光中飞 跃而过,躲进提供牠们保护的暗影。我们攀上一座小丘,绕过一个弯道。来到山顶时,车灯射进下方的黑 暗,车速逐渐放慢。

「在那儿。」柯雷孟用左手指著说。

一栋两层楼的都鐸式庄圜建筑环抱著一个中庭。盘根错节的橡树枝椏间布置了强力聚光灯,為建筑物 的正面打光,砖墙被照耀得一片辉煌。

我讶异得一句三字经脱口而出。柯雷孟惊奇地看我一眼,然后轻笑一声。

他把车开上屋前的圆形车道,停在一辆新款的奥迪跑车后面。那儿已经停了另外十多辆车,山坡上仍 不断有车灯闪过。

「你确定我做得来吗?」我已经做了十几年瑜伽,但做得久不等於做得好。我一直没想到要问,这会 不会是个每人都能单手倒立的高手班。

「这是个混合程度班。」他安慰我。

「好吧。」虽然他答得轻鬆,我的焦虑还是升高了一级。

柯雷孟把我们的瑜伽垫从后车厢取出。他动作放得特别慢,最后赶到的人都已经向宽敞的入口走去 了,他才终於来到我这侧的车门,伸出手来。这是新花样。我把手放进他掌心前想道。接触他的身体仍多 少令我不安。他冷得出乎意料,我们体温的强烈对比仍令我猝不及防。

他轻轻拉住我的手,温柔地扶我下车。放开我之前,他鼓励地轻捏我一下。我不解地抬头看他,却发 现他也在看我。我们不约而同困惑地把头别开。

我们穿过另一道拱门和中庭,进入室内。这个庄圜保存良好得难以置信。没有让后来的建筑师开一堆 讲究对称的乔治王式的窗户,也没有增建多此一举的维多利亚式暖房。倒像我们随著时光倒流,回到了过 去。

「难以置信。」我喃喃道。

柯雷孟咧嘴一笑,领我走进一扇用铸铁门挡撑开的巨大木门。我轻呼一声。这栋房子的外观已让人嘆 為观止,但室内更看得人目瞪口呆。连绵好几哩的雕花嵌板向四面八方延伸,全都擦拭得发亮。有人在这 房间的大壁炉裡生了火。整个房间裡只摆了 一张搭在活动支架上的桌子和几张长板凳,它们看起来都跟房 子一样老,电灯是我们置身二十一世纪唯一的证据。

长凳前面摆了 一排排的鞋子,堆成小山似的毛衣和外套覆盖了板凳黝黑的橡木表面。柯雷孟把钥匙放 在桌上,脱下鞋子,我依样画葫芦脱下我的鞋子。

「记得我说过这是个混合程度班吗?」我们走到一扇嵌板设计成一整体的门外时,他忽然问道。我抬 起头,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但是要进入这房间有一个条件——妳必须是我们的一员。」

他把门拉开。几十双好奇的眼睛纷纷投往我这方向,製造按压、刺痛、冰冷不等的感觉。满满r房间 都是魔族、巫族和吸血鬼。他们坐在色彩鲜艳的垫子上——有人盘腿、有人跪著——等课程开始。几个魔 族耳朵裡塞著耳机。巫族閒话家常,是室内不绝如缕嚶嚶嗡噏声的来源。吸血鬼都静静坐著,脸上不露出

丝毫情绪。

我张大嘴巴。

「抱歉。」柯雷孟道:「我担心如果告诉了妳,妳会不肯^^这真的是全牛津最棒的瑜伽班。」 一个留一头乌黑短髮、皮肤色泽像咖啡牛奶的高个子女巫向我们走来,室内其他人转开头,继续做各 自的冥想功课。刚进来时有点紧张的柯雷孟,见这名女巫走来,明显地鬆弛下来。

「马修。」她略带沙哑的声音有点印度口音。「欢迎。」

「阿米拉。」他点头招呼:「这是我跟妳提到过的那位小姐,戴安娜.毕夏普。」

那女巫仔细打量我,把我脸上所有细节都看在眼裡。她微笑道:「戴安娜,很高兴见到妳。做过瑜伽 吗?」

「做过。」新涌上来的焦虑让我心跳加速。「不过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儿上课。」

她笑容扩大了:「欢迎妳来老房子。」

我不知道这儿是否有人知道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但我没看到熟面孔,教室裡的气氛轻鬆而开放,完全

没有不同生物之间常见的紧张对峙。

一隻温暖、坚定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我的心跳慢了下来。我惊讶地看著阿米拉。她怎麼做到的?

她放开我的手腕,我的脉搏仍保持稳定。「我相信你和戴安娜在这儿会很舒服。」她对柯雷孟说: 「找个位子,我们要开始了。」

我们在教室后面,靠近门口的地方打开瑜伽垫。我右边没有人為邻,但隔著一小片地板,有两个魔族 正闭著眼睛做莲花式。我的肩膀刺痛。我吓了一跳,不知谁在看我。但那种感觉很快就消散了。

对不起,一个歉疚的声音在我脑中清晰地说。

那声音来自教室前端,跟搔痒同一个方向。阿米拉先对第一排的某个人微一皱眉,然后才开始上课。

纯属习惯,她开始讲话时,我的腿乖乖叠合成交叉的姿势,过没多久,柯雷孟也跟著做。

.「现在闭上眼睛。」阿米拉拿起一个小遥控器,壁上和天花板便传出低柔的沉思经诵。听来像中世纪. 的语言,有个吸血鬼满足地嘆了口气。

我四下张望,被这间想必曾经充当大厅之用的房间裡的华丽石膏雕饰分散了注意力。

「闭上眼睛。」阿米拉再次柔和地暗示。「放开忧虑、放开心事、放开自我,可能有点困难,所以我 们今晚才会来到这裡。」

这些字句很熟悉——我听过类似的说法,在其他瑜伽班上——但它们在这间教室裡具有新的意义。 「我们今晚来这裡学习管理我们的能量。我们花很多时间扮演跟自己不一样的角色,花了很多时间挣 扎、压抑。丢开那些欲望。认清本来的你。」

阿米拉带我们做了 一些温和的伸展动作,要我们跪下,為脊椎暖身,然后我们向前趴下,做下犬式。 我们保持这姿势,做了几次吐纳,然后双手慢慢拉回脚边,站起来。

「把脚扎根在泥土裡。」她指示道:「做山式。」

我专心在两脚,忽觉得地板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我瞪大眼睛。

我们跟著阿米拉开始做串连动作。我们把手臂伸向天花板,然后急速下转,把手贴在脚边。我们抬起 上半身,让脊椎跟地板平行,然后整个趴下,两腿后伸,变成伏地挺身的姿势。几十个魔族、吸血鬼和女 巫把身体下弯、抬起,做出优美的微笑弧线。我们继续弯腰,抬起,再次双臂高举到空中,掌心轻触。然 后阿米拉让我们照自己的步调做动作。她按下音响遥控键,艾尔顿.强的〈火箭人〉缓慢而悠扬的改编曲 便流泻满室。

这首曲子很奇怪地感觉非常适切。我按照它的节拍重复熟悉的动作,用呼吸调节紧绷的肌肉,让课程 的进展把脑子裡所有思绪排空。我们第三遍开始重复做那套动作时,室内的能量改变了。

三个巫族脱离了地板,飘浮在空中。

「不要离开地面。」阿米拉用不带情绪的声音说。

其中两个静静回到地面,第三个必须用天鹅潜水式才能下来,即使如此,他的手还是比脚先著地。 魔族和吸血鬼都有点跟不上节拍。有几个魔族动作慢到我怀疑他们被黏住了。吸血鬼面临的问题刚好 相反,他们强大的肌肉会紧缩起来,蓄积极大的能量后忽然弹开。

「慢慢来。」阿米拉道:「没有必要追赶,没有必要压抑。」

室内的能量逐渐沉淀下来。阿米拉让我们做了一连串立姿的动作。这显然是吸血鬼最擅长的部分,他 们可以保持同样的姿势好几分鐘,一点不觉费力。不久我就不再在乎教室裡是谁跟我在一起,或我是否跟 得上他们的动作。我心中只有当下正在做的动作。

我们又回到地板上做后弯和前弯时,室内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吸血鬼例外,他们连一滴汗都没有。 有人表演不怕死的手平衡式与倒立式,但我敬谢不敏。柯雷孟当然在其中。有片刻他好像只有一侧耳朵碰 到地板,整个人倒竖,挺得笔直。

对我而言,每次上瑜伽最困难的部分就是最后那个摊尸式。我简直做不到仰天平躺,动也不动。然而 所有其他人都觉得这麼做有助鬆驰,让我更觉得焦虑。我尽可能安静地躺著,闭上眼睛,努力保持不动。 一阵脚步声来到我与柯雷孟中间。

「戴安娜。」阿米拉低声道:「这姿势不适合妳。翻身侧躺。」

我张开眼睛,正好直视那女巫黑色的大眼,她不知怎麼得知了我的祕密,让我窘迫难当。

「捲缩成一个球。」我困惑地照她的话做。我的身体立刻放鬆了。她拍拍我肩膀:「还有,要张开眼

睛。」

我转身面对柯雷孟。阿米拉已经把灯光调暗,但他发光的皮肤让我仍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从侧面看去,他就像一个躺在西敏寺坟墓上的中世纪骑士. ?腿长、身体长、手臂长,还有轮廓分明的 五官。他的外表有种苍老的成分,虽然他看起来只比我大几岁。我在心裡用想像的手指描画他前额的线 条,从他不对称的髮际线开始,沿著稍微突起、长著两道乌黑浓眉的眉骨上移。我想像的手指先爬上他鼻 尖的山巔,接著又攀登他弓形的唇峰。

他吐纳时我在旁数息。数了两百下,他胸腔才抬高。然后又等了许久、许久,再也不见他吐气。

终於阿米拉告诉全班,又到了重新加入外在世界的时刻。马修转向我,张开眼睛。他脸孔变得柔和, 我自己的也一样。周围的人都动了起来,但我并不在乎跟随团体行动。我待在原来的位置,盯著吸血鬼的 眼睛。马修等待著,完全静止,看著我看他。我坐起身,体内血液忽然恢復流动,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好容易等到教室不再转动。阿米拉一边吟唱,一边敲撃繫在手指上的小银铃,结束这次练习。下课 7 0

室内瀰漫低语声,吸血鬼跟吸血鬼打招呼,女巫跟女巫打招呼。魔族比较热情,忙著安排在牛津周围 的夜店续摊,互相询问哪儿有最好的爵士乐。他们在追逐能量,我微笑著想道,忆起艾嘉莎所谓的拉扯魔 族灵魂的东西。两个伦敦来的投资银行家——都是吸血鬼I正在谈论伦敦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未破的谋杀 案。我想到西敏寺那件命案,.忽然心头不安。马修对他们沉下脸,他们便转换话题,相约明天吃午餐。

所有的人都在我们旁边列队离开。巫族好奇地对我们点点头。就连魔族也直接看过来,咧嘴微笑,交 换别有深意的的眼色。吸血鬼刻意离我远一点,但都会跟柯雷孟说哈囉。

最后只剩下阿米拉、马修和我。她收拾好自己的瑜伽垫,光著脚走过来。「练习得不错,戴安娜。」 她道。

「谢谢妳,阿米拉。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这堂课。」

「随时欢迎妳来,不论有没有马修在。j她道,文轻拍柯雷孟的肩膀说:「你该警告她的。」

「我唯恐戴安娜不肯来。但我认為只要有机会尝试,她就会喜欢。」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

「你们离开时把灯关掉,好吗?」阿米拉快要走出教室时,扭过头喊道。

我四下打量这间精緻完美的大厅。「真的是个惊喜。」我冷淡地说,还不想放过他。

他快速无声来到我背后。「希望妳真的喜欢。这个班不错吧?」

我缓缓点头,转身準备答话。他离我太近,令我心慌意乱,■而且我们身高的差距迫使我非得把眼睛抬 高,才不至於对著他的胸骨说话。「真的很棒。」

马修脸上绽露一个那种让人心跳停止的微笑。「很高兴听妳这麼说。」要摆脱他眼睛的魔力牵引实在 很困难。為了打破魔咒,我弯腰捲起瑜伽垫。马修把灯关掉,拿起他自己的装备。我们在门厅裡穿回鞋 子,炉火已经只剩餘烬了。

他拿起车钥匙。「回牛津前请妳喝杯茶好吗?」

「哪儿喝?」

「去门房喝。」马修理所当然地说。

「那儿有咖啡馆?」

「没有。不过那儿有厨房。也有地方坐。泡茶就由我服务。」他半开玩笑道。

「马修,」我大吃一惊道:「这房子是你的吗?j

这时我们已站在门口,面对屋外的庭院。我看见大门楔石上刻著年份:一五三六。

「我盖的。」他紧盯著我说。

马修?柯雷孟少说也有五百岁了。

「英国宗教改革时期的战利品。」他继续道:「亨利给我这块地,条件是我得拆掉原来在这儿的教 堂,全部重建。我尽可能保留原状,但能做到的其实不多。那年国王情绪很不好。这儿那儿留下几个天使,还有些我实在狠不下心来摧毁的石雕。除此之外,其他都是新建的。」

「我从来没听过有人把十六世纪初期盖的房子称做『新建的』。」我试著不仅从马修的角度看这栋房 子,也把这房子当作他的一部分。这是他在五百年前想住的房子。看到它,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它 沉默而静止,就像他一样。更有甚者,它坚固而实在。完全没有不必要的东西——没有额外的装饰,不会 分散注意力。

「很漂亮。」我只说。

「现在住起来太大了,」他答道??「况且也太脆弱。每次我打开窗户,总好像会有些东西掉下来,再

怎麼小心维修也一样。我腾出几个房间给阿米拉住,还有每週开放几次给她的学生。」

「你住门房?」我们穿过铺了圆石和砖块的大院子,向汽车走去时,我问道。

「一部分时间。我平时住牛津,但是来这儿度週末。这儿比较安静。」

我想,一个吸血鬼被嘈杂的大学部学生包围,他们的对话他丝丝入耳,又不能不听,真是很大的挑 战。

我们回到车上,开一小段路便到达门房。这儿一度是庄圜与外界接触的门面,所以比主屋多了些花俏 的装饰。我细看那根弯曲的烟囱和砖块砌成的复杂图案。

马修呻吟一声:「我知道,烟囱是个错误。石匠想死了要尝试这玩意儿。他的表兄在汉普敦宫帮沃尔 西⑩工作,那人就是听不进人家跟他说不要。」

他把门旁的电灯开关打开,门房的主房便沐浴在金色光线中。大石块铺的地板还堪使用,另有一个大

?Thoma Wolsey , 一四七三—一五三〇,英国政治家,亦為罗马天主教之枢机主教,曾得英王亨利八世宠信,获准兴建一栋足够款待国王及其随扈 的豪宅’即汉普顿庭园(Hampton col)。他失宠后’於一五二九年自动交出这笔產业’随即被亨利八世接收。

到可以烤全牛的石砌大火炉。

「妳冷吗?」马修走进那块被改装成现代化流线型厨房的空间,问道。这儿的主要装备是一台冰箱, 而不是炉灶。我努力不让自己去猜,他会在冰箱裡储存些什麼东西。

「有一点。」我拉紧身上的毛衣。这时节牛津还算温暖,但半乾的汗水迎著晚风就觉得冷。

「那就把火生起来吧。」马修提议道。柴薪都安排好了。我从一个锡製的古董杯裡抽出一根长火柴将 它点燃。

马修把水壶放到炉子上,我绕室走了一圈,把他喜爱的品味元素看进眼裡。大量的咖啡色皮革和打磨 光亮的深色木头,衬托著大石板非常出色。一块红、蓝、赭黄的暖色系地毯提供适量的色彩。壁炉架上有 幅巨大的画像,画中是个穿黄色礼服、十七世纪晚期的黑髮美女,不消说是出自莱利爵士⑧之手。

马修注意到我的兴趣。「我妹妹露依莎。」他绕过流理台,端著一托盘齐全的茶具过来。他抬头看一 眼画布,神情很悲哀:「天啊,那时候她好美。」

「她发生了什麼事?」

「她去巴贝多,打算要当西印度群岛的女王。我们试著说服她,她对年轻绅士的喜好,在一座小岛上

要不引起注意很难,但她不肯听。露依莎喜爱庄圜生活。她投资蔗糖——还有奴隶。」他脸上闪过一道阴 影。「岛上一次叛乱中,其他庄园的主人猜出她的真实身分,决定消灭她。他们砍掉露依莎的头,把她的 身体切成许多片。然后将她焚化,归罪到奴隶头上。」

「我很遗憾。」我说,虽然明知这麼一句话根本无济於安抚丧失至亲的痛苦。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也是咎由自取。我爱我妹妹,但爱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专门从经歷过

的每一个时代之中学习种种恶行。但凡有纵欲无度的机会,露依莎都要去尝试。」马修颇费了 一番力气, 才把视线从他妹妹冷酷美丽的脸上挪开。「请妳斟茶好吗?」他把托盘放在壁炉前面一张打磨得发亮的橡

木矮桌上,桌子两旁有两座极為厚实的皮沙发。

我欣然从命,很高兴有机会冲淡凝重的气氛,虽然我有一大堆问题,一个晚上都聊不完。露依莎黑色 的大眼睛盯著我,我小心翼翼不让一滴茶水溅在桌子光亮的木头表面上,以防这张桌子曾经属於她。马修 记得準备一大壶鲜奶和糖,我把茶再三调匀,直到它顏色恰到好处,才喘口气,往后靠在垫子上。

马修礼貌地端著茶杯,却一次也没有把它凑到口边。 .

「你不必為我而喝茶,你知道。」我看一眼那个杯子,说道。

「我知道。」他耸耸肩膀。「这是习惯,照著做一遍有安心的感觉。」

「你从什麼时候开始练瑜伽?」我换个话题问道。

「就从露依莎去巴贝多开始。我去了东印度群岛,雨季被困在卧亚。除了喝过量的酒、学习印度文化 外,没别的事做。那时候的瑜伽行者不一样,比现代的老师重视灵性多了。我几年前到孟买一个讨论会演 讲时,遇到阿米拉的。我一听说她在带瑜伽班,就清楚地知道她拥有古代瑜伽行者的天赋,她也不像某些 女巫对於跟吸血鬼做朋友有很多顾忌。」他声音裡带有些许怨对心。

「你邀请她到英国来?」

「我解释这儿有哪些可能,她同意试试看。已经快十年了,每週来上课的人数都达到上限。当然,阿 米拉也教一对一的课程,主要是针对凡人。」

「我不曾看到过巫族、吸血鬼、魔族一起参与任何活动——别说瑜伽班了。」我承认。有很严格的禁 忌禁止异种生物杂处。「如果你先告诉我有这种事,我不会相信。」

「阿米拉是乐观主义者,她热爱挑战。刚开始确实不容易。吸血鬼根本不肯跟魔族待在同一个房间

⑧Sir Peter Lely , 一六一八—一六八〇,原籍荷兰的画家,於一六四j年到达伦敦,受宫廷喜爱,成為御用画家>

裡,女巫出现时,也没有人愿意信任她们。」他的声音透露出他也有根深柢固的成见。「现在来上课的 人,大部分都承认我们相似之处比差异来得大,而且愿意以礼相待。」

「我们看起来可能差不多。」我喝一大口茶,把膝盖缩到胸前:「但我们绝对不会觉得彼此很相 似。」

「妳这话是什麼意思?」马修专注地看著我道。

「好比我们知道某人跟我们是一样的——是超自然生物,。」我答道,有点困惑。「推压、搔痒、冰冷 的触感。」

马修摇摇头:「不,我不懂。我不是女巫。」

「我看你的时候你没感觉?」我问。

「没有,妳有吗?」他的眼神毫无掩饰,让我皮肤起了熟悉的反应。

我点点头。

「告诉我是什麼样的感觉。」他凑上来。好像一切都很平常,但我觉得好像走进了陷阱。

「感觉……冷。」我缓缓道,不确定该透露多少。「就像是皮肤下面长出一块冰。」

「听起来不怎麼舒服。」他额头上起了淡淡的皱纹。

「并不会。」我诚实地回答:「只是有点奇怪。魔族最糟糕——他们看我的时候,感觉像被偷亲了一 下。」我扮个鬼脸。

马修笑了起来,把茶杯放在桌上。他把手肘撑在膝上,身体呈一个向我开放的角度。「所以妳还是会 使用一部分的魔力。」

陷阱啪一声关上。

我愤怒地看著地板,账红了脸。「我但愿从来没有翻开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或把那本该死的期刊从架子上拿下来!那不过是我今年第五次使用魔法,而且洗衣机也不应该算在裡面,因為如果不用咒语,就会 引起水灾,对楼下那间公寓造成破坏。」

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戴安娜,我不在乎妳用不用魔法。让我讶异的是,妳竟然这麼在 乎。」

「我不用魔法、魔力、巫术,或随便你称之為什麼。用了我就不是我了。」我脸颊上起了两块热辣辣 的红斑。

「它是妳的一部分。它在妳的血脉裡,在妳的骨髓裡。妳生来就是一个女巫,就像妳生来有金髮蓝眼 1样。」

我一直没办法跟任何人解释我迴避魔法的理由。莎拉和艾姆始终不理解。马修也不会懂。我努力规避 他的盘问时,茶凉了,我的身体缩成一颗球。

「我根本不要它。」最后我咬牙切齿道:「从来没有要过。」

「它有什麼不好?今晚妳就该庆幸阿米拉有洞察他人心灵的力量。这佔她魔力很大的一部分。拥有女 巫的天赋就像拥有作曲或写诗的天分,并不比较好或比较坏——只是不一样。」

「我不要不一样。」我凶猛地说:「我要一个简单、平凡的人生……就像凡人拥有的那种。」不要沾 染死亡或危险,不用担心被发现,我想道,但我的嘴巴紧闭,不肯说这些话。「你一定也很希望自己是个 正常人。」

「我可以基於科学家的立场告诉妳,戴安娜,根本没有『正常』这回事。」他的声音失去了细心维护 的柔和。「『正常』是床边故事II是凡人在面对压倒性的证据,显示发生在他们周遭的事-点都不『正 常』时,说给自己听、安慰自己的无稽之谈。」

随便他怎麼说,都不能动摇我的信念,我就是相信,在凡人主宰的世界裡当一个超自然生物很危险。

「戴安娜,看著我。」

我违反自己的直觉,服从他的话。

「妳试图把自己的魔法搁在一边,妳认為妳研究的科学家几百年前也是这麼做的。问题在於,」他平

静地说下去:「这麼做行不通。就连科学家之中的凡人,也没有办法把魔法完全排除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妳自己也说过,魔法会一再回来。」

「这不一样。」我曝嚅道:「这是我的人生。我可以控制自己的人生。」

「没什麼不一样。」他的声音镇定而有把握:「妳可以尝试排除魔法,但就是行不通,就像虎克?和 牛顿一样。他们都知道,没有所谓没有魔法的世界。虎克很聪明,他能用三度空间思考科学问题,还会製 造仪器、设计实验。但他始终不能把所有的潜力发挥出来,因為他对大自然的神祕满怀恐惧。牛顿呢?他 有我所仅见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头脑。牛顿对肉眼看不见,也无法轻易解释的东西,一点也不害怕——他什 麼都能接受。身為歷史学家,妳该知道,他是透过鍊金术并且对生长、改变等看不见的强大力量深信不 疑,才发现万有引力定律的。」

「那麼就让我做这个故事裡的虎克吧。」我道:「我不想成為传奇人物,像牛顿那样。」或像我母

亲。

「虎克的恐惧使他满心怨恨与妒忌。」马修警告道:「他一辈子都不断往后看,只会替别人设计实 验。那种日子不是人过的。」

「我就是不要魔法介入我的工作。」我顽固地说。

「妳不是虎克,戴安娜。」马修提高声音说。「他是凡人,他抗拒魔法的诱惑,毁了自己一生。妳是 女巫。照他那麼做,妳会被毁灭。」

恐惧开始钻进我的思维,让我远离柯雷孟。他很有魅力,但照他的说法,好像身為超自然生物不需要

担忧,也不必担心反挫。但他是个不可信任的吸血鬼。他对魔法的观点完全错误。他一定是错的。要不然 我这辈子岂不就都浪费在跟纯属想像的敌人搏斗了。

我害怕的其实是我自己的错误。我容许魔法进入我的生活——违反我自己订的规则——吸血鬼就乘机 窜进我的生活。好几十个超自然生物跟著进来。想到魔法如何害得我父母双亡,我开始呼吸急促、皮肤刺 痛,恐慌即将来临。

「跟魔法划清界限是我所知唯一的求生方式,马修。」我放慢呼吸,不让慌乱的心情有机会扎根,但 我父母的幽灵出现在这个房间裡,很困难。

「妳活在谎言裡——而且这谎言毫无说服力。妳自以為可以混充凡人。」马修的语气很实际,几乎像 医生在诊病。「除了妳自己,妳没骗过任何人。我看过他们怎麼看妳。他们知道妳跟他们不一样。」

「胡说。」

「每次妳看著项恩,他就说不出话来。」

「我读研究所的时候,他迷恋过我。」我对这例子嗤之以鼻。

「项恩仍然迷恋妳——这不是重点。江森先生也是妳的爱慕者吗?他简直跟项恩一样可怜,妳情绪有 一点点不好,他就发抖,不过把妳换个位子,他就担心得要命。而且不仅凡人而已。妳回头怒瞪他一眼, 贝诺修士就差点吓死了。」

「图书馆裡那个僧侣吗?」我的口气是全然不信。「吓到他的是你,不是我!」

「我从一七一八年就认识贝诺修士。」马修冷然道:「他跟我熟识到不可能会怕我。我们在强督斯公 爵在自宅举行的派对中相识,他在韩德尔的清唱剧《阿其斯与加拉塔》中唱达蒙的角色。我向妳保证,让

?Robs Hooke , 一六三五11七〇三,英国科学家。
他受惊的是妳的力量,不是我的。」

「这是凡人的世界,马修,不是个童话故事。凡人的数量远超过我们,而且畏惧我们。没有比凡人的 恐惧更强大的力量——魔法挡不住,吸血鬼的力量也挡不住。什麼都抵挡不了。」

「凡人最拿手的是害怕和自欺,戴安娜。但这两种手段女巫都不能用。」

「我不害怕。」

「不对,妳害怕。」他柔声道,站起身来。「我看时间不早了,该送妳回去了。」

「听著,」我说,我亟需那份手抄本的资讯,其他念头都可以暂时搁在二芳。「我们都对艾许摩尔 七八二号有兴趣。吸血鬼和女巫不能做朋友,但我们还是可以合作。」

「我不确定。」马修无动於衷地道。

回牛津途中很安静。我思索著,凡人对吸血鬼的看法全都错了。他们把吸血鬼塑造成可怕的嗜血者。 但马修令我害怕的却是他的冷淡,加上一触即发的怒火和变幻莫测的情绪起落。

我们抵达新学院的宿舍,马修从后车厢取出我的瑜伽垫。

「週末愉快。」他道,不带一丝感情。

「晚安,马修,谢谢你带我去上瑜伽。」我的声音跟他一样冷漠,而且我打定主意不回头看,虽然他 以冰冷的眼神目送我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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