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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马修开车沿著高架的拱桥渡过埃文河。拉纳克郡山峰嵯峨、天色晦暗,呈强烈对比的熟悉风景彷彿能 让他平静。苏格兰这一带的景致谈不上秀丽,也不引人入胜,但它自有一番令人望而生畏的美感,相当契 合他现在的心情。他换到低速档,穿过两旁种满椴树的窄径,这条路一度通往一座王宫,现在却哪儿也去 不了,成為一种再也没有人放在眼裡的豪奢生活的遗跡。车子来到一栋古老猎舍的后门口,褐岩砌的粗糙 墙壁跟用灰泥涂刷成乳白色的屋舍正面有明显的反差。他下了车,从后车厢取出旅行袋。

猎舍的白色大门欢迎地敞开。「你看起来糟透了。」一个精瘦有力、满头黑髮、长了一双亮闪闪褐眼 和鹰勾鼻的魔族,扶著门栓站在门口,把他最要好的朋友从头打量到脚。

哈米许?欧斯朋跟柯雷孟将近二十年前在牛津相识。他们跟大多数超自然生物一样,被教导要互相畏 惧,不懂得该如何相处。但他们一发现彼此有同样的幽默感、也同样对观念充满狂热后,就成為形影不离 的好友。

愤怒与听天由命的表情在马修脸上不断变幻。「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他粗声道,把袋子扔在门旁。 他深深吸入一 口这栋房子冷冽清新的味道,带有旧灰泥和老木头的餘韵,加上哈米许身上独特的薰衣草香 和薄荷香。他迫切想把那女巫的味道从鼻子裡赶出来。

哈米许的凡人管家乔登悄无声息出现,带来柠檬家具蜡和洗衣浆的气味,虽不足以完全消除马修鼻腔 裡属於戴安娜的金银花与苦薄荷气味,但多少还是有帮助。

「很高兴见到您,先生。」他拎著马修的行李向楼梯走去前,先招呼道。乔登是老派的管家,即使没 有因為要替雇主保密而拿到特别优渥的待遇,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欧斯朋是个偶尔会招待吸血鬼朋友的魔族。这跟他有时被要求供应花生酱香蕉三明治当早餐一样,都是不能说的祕密。

「谢谢你,乔登。」马修扫视楼下的大厅,免得接触到哈米许的眼神。「你新买了一幅汉弥顿的画, 我看到了。」他专心凝视对面墙上陌生的风景画。

「你通常不注意我添置了什麼新货。」哈米许跟马修一样,在浓重的牛桥口音中夹杂了一点别的什 麼。以他而言,那是格拉斯哥的市井腔。

「说到新货,威廉抚子好吗?」威廉是哈米许的新欢,一个长相甜美、性情柔顺的凡人,所以马修给 他取了这种春天开放的小花当绰号?。这名字就这样沿用下来,哈米许用它当暱称,威廉则把全城花店的 老闆烦了个够,到处找这种花的盆栽送朋友。

「心情不好。」哈米许轻笑一声。「我本来答应他安安静静在家裡度週末的。」

「你不必来的,你知道。我没有预期你这麼做。」马修听起来心情也不好。

「是啊,我知道。但我们好一阵子没见面了,而且鎧臼地区在这个季节很美。」

马修怒目瞪著哈米许,满脸的不信。

「天啊,看起来你真的很想去打猎,是吧?」哈米许唯有这麼说。

「想死了。」吸血鬼答得也简洁。

「我们还有时间先喝杯酒,或者你要立刻出发?」

「我想可以先喝一杯。」马修的声音有气无力。

「好极了,我帮你準备了 一瓶葡萄酒,还有我自己的威士忌。」天刚破晓,哈米许接到马修的电话 时,已吩咐乔登从地窖裡取出几瓶上好的葡萄酒。他讨厌独饮,但马修不肯喝威士忌。「然后你可以告诉 我,这麼美好的一个九月週末,你干嘛那麼迫切想打猎。」

哈米许领路,穿越亮晶晶的地板,上楼去还有他的书房。温暖的褐色嵌板是十九世纪添加的,原始建筑师為那些在此等候她们的丈夫从事剧烈运动撞得满身青肿归来的十八世纪仕女,提供宽敞、通风空间的

苦心孤诣,因而破坏无遗。但缀满石膏花环和忙碌天使的白色天花板仍保留原貌,对新式的玩意儿宣泄永 恆的不满。

两名男性在壁炉旁两张皮椅上坐定,熊熊火焰将秋天的寒意一扫而空。哈米许拿一瓶酒给马修看,吸 血鬼发出讚嘆:「酒不错。」

「我想也是。贝利鲁德⑩的人跟我保证这是上等货。」哈米许先倒了葡萄酒,然后拔掉自己那瓶酒的 塞子。两人手拿著杯子,在沉默中相伴。

「很抱歉把你拖进这件事。」马修道:「我的处境很困难。有点……复杂。」

哈米许轻笑一声:「永远如此,只要有你在。」

马修之所以会被哈米许吸引,一部分是因為他直接,一部分则是因為他跟一般魔族很不一样,头脑清 晰、绝少三心两意。许多年来,这吸血鬼也交了不少魔族朋友,都是资质出眾却又讨人厌的傢伙。跟哈米 许在一起却愉快多了。没有火爆的辩论、突发奇想的疯狂举止,也不会有危险的抑鬱。跟哈米许共度的时 光通常包括长时间的沉默,穿插令人目眩神迷的机锋对话,而一切都不脱他寧静的人生观。

哈米许的与眾不同也表现在他的工作上,他不像一般魔族投身音乐或艺术,他的强项是金钱——擅长 赚钱,也擅长挖掘跨国理财工具与国际金融市场的致命伤。他把魔族特有的创意施展在财务报表而非奏鸣 曲上,对外匯市场的错综复杂有无比準确的认识,所以无分总裁、帝王、总理,都要来向他求教。

这个魔族罕见的经济天赋,以及他跟人类相处时的泰然自若,都令马修著迷。哈米许喜欢跟凡人相

?Sweet William是石竹花的别名,这种花甚受日本人喜爱,将它命名為「抚子」,作為日本女性的象徵,同时Sweet William直译即「可爱的威 廉J,可见这绰号兼有调侃与讚美之意。

?Berry Brothers and Rudd,英国的酒类专卖连锁店。

处,而且不会因凡人的缺点生气,反而觉得它们很具啟发性。这都得感谢他自幼的家庭环境,有个保险掮 客爸爸和家庭主妇妈妈。马修见过坚定不移的欧斯朋夫妇后,就能够理解哈米许的偏好了。

火焰劈啪作响,空中飘散的威士忌醇香,开始发挥作用,吸血鬼鬆弛了下来。他凑身向前,酒杯轻托 在指间,红色酒液映著火光闪烁。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他有点紧张地说。

「从结尾,当然。你為什麼拿起电话打给我?」

「我必须摆脱一个巫族。」

哈米许盯著他的朋友看了一会儿,注意到马修明显的烦乱不安。他不知怎麼就能确定,这个巫族一定 不是男性。

「这个巫族有哪方面特别?」他低声问。

马修从浓眉底下看上来:「每方面。」

「啊,那你麻烦大了,不是吗?」同情与好笑交相作用,使哈米许的市井口音变得明显。

马修苦恼地打个哈哈。「可以那麼说,是的。」

「这个巫族有名字吗?」

「戴安娜。她是歷史学者。美国人。」

「与狩猎女神同名。」哈米许缓缓道:「除了有个古老的名字之外,她是个普通女巫吗?」

「不是。」马修断然道:「她非常不普通。」

「啊,形势复杂。」哈米许研究他朋友的脸,看他有没有平静下来,却发现马修一副想找人打架的架

式。

「她出身毕夏普家族。」马修等著。他早就知道,不论多麼轻描淡写的暗示,都别指望会被魔族忽

哈米许在脑子裡过滤一番,很快便找到需要的资料:「来自麻州撒冷市?」

马修严肃地点点头。「她是最后一个毕夏普女巫。她父亲出身普罗克特家族。」

魔族轻吹了一声口哨..「双料巫族,优秀的魔法家谱。你从不挑次等货,是吧?她的法力一定很强 大。」

「她母亲是。我对她父亲所知不多。不过芮碧嘉?毕夏普——真的天赋异稟。她十三岁施展的咒语就 是大多数女巫花了一辈子修练都做不来的。她小时候的预言能力也很惊人。」

「你认识她吗,老马?」哈米许忍不住问。马修活了许多个世代,遇见过太多人,身為他的朋友,根 本不可能记住那麼多。

马修摇摇头。「没有,但经常有人谈起她^^很多人妒忌她。你知道巫族是怎麼回事。」照例,每当 他提到巫族,语气都有那麼一点儿让人不愉快的成分。

哈米许没追究他对巫族的评语,只从眼镜上方盯著马修。

「那麼戴安娜呢?」

「她宣称她不用魔法。」

这个简单的句子裡有两条线索要追一追。哈米许从比较简单的那条开始。「什麼,任何事都不用吗? 比方找寻失落的耳环?染染头髮?」听起来他满腹狐疑。

「她不是戴耳环、染头髮的那一型。她是喜欢慢跑三哩路再到河上划一小时危险小船的那型。」

「以她的背景,我很难相信她从来不用魔法。」哈米许是个梦想家,却也很务实,所以他才有本事管 好别人的钱。「你也不相信,要不然你不会暗示她有撒谎的嫌疑。」这是第二条线索。

「她说她只偶尔使用魔法^^做些小事。」马修迟疑一下,用手抓抓脑袋,让一半的头髮都竖了起来,然后喝下一大口酒。「但我监视她,她使用的魔法远不止於此。我闻得出来。」这是他进门以来第一 次用坦白直接的口吻说话。「那股味道就像一阵即将爆发的电磁风暴或夏季雷电。有时候我甚至能看见。 戴安娜发怒或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身体会发光。」还有她熟睡的时候,他皱起眉头想道。「天啊,有时 候我甚至尝得出来。」

「她会发光?」

「那是看不见的,不过你可以透过其他方式察觉那股能量。她的女巫闪光很微弱。但即使在我还是个 年轻的吸血鬼时,也只有力量最强大的巫族能发出这种小小的脉衝光。如今几乎看不到了。戴安娜不知道 她自己能这麼做,也不在乎它代表的意义。」马修打了个寒噤,手握紧成拳。

哈米许看一眼手錶。今天才刚开始,但他已经知道他的朋友為何赶到苏格兰来了。

马修?柯雷孟恋爱了。

乔登走进来,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嚮导把吉普车送来了,先生。我告诉他,您今天不需要他服 务。」管家知道,有吸血鬼在的时候,不需要嚮导帮忙追踪鹿群。

「好极了。」哈米许道,站起身,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很想喝更多威士忌,但目前还是保持清醒為


马修抬起头:「我一个人去,哈米许,我寧可一个人打猎。」吸血鬼不喜欢跟温血的族类一起打猎, 这包括凡人、魔族和巫族。他通常愿意為哈米许破例,但今天他要设法控制自己对戴安娜?毕夏普的欲 望,他想要独处。

「哦,我们不是要去打猎。」哈米许目光中有抹淘气的闪光。「我们只是去追踪。」这魔族有个计 画,他要盘据朋友的心思,直到他放鬆戒备,心甘情愿把牛津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而不是靠他一句句套 出来。「来吧,今天天气好极了。你会玩得很开心。」

到了外面,马修闷著头钻进哈米许的陈年老吉普。他们两人在鎧臼的时候,就喜欢开这辆车到处跑, 虽然照理来说,苏格兰豪华猎舍的首选车应该是越野路华,但马修不介意这辆车开起来冷得要命,哈米许 更觉得它别有一番大男人气概的趣味。

哈米许在丘陵上猛踩吉普车油门I马修每次听到那种声音都会缩一下身体.1终於爬到野鹿啮草的 地方。马修看到前方峭壁上有两头雄鹿,连忙叫哈米许停车。他静静下了车,蹲在前轮旁边,彷彿已被催 眠。

哈米许微笑著来到他身旁。

他曾经跟马修猎过鹿,所以懂得他的需要。吸血鬼不见得会进食,但哈米许可以确定,今天如果听任 马修自由行动,他会在入夜后饜足地回来——这片產业上也从此少了两头雄鹿。他的朋友是攫食者,也是 肉食者,吸血鬼的自我认知建立在他们狩猎的方式上,而非他们的食物。有时当马修觉得坐立不安,他会 出去追踪任何可以追踪的猎物,却不杀生。

吸血鬼监视雄鹿时,魔族在旁监视马修。牛津的事很棘手,他感觉得出来。

马修耐心坐了好几个小时,考虑著那两头公鹿是否值得追踪。他藉由超越常人的嗅觉、视觉和听觉, 跟踪牠们的动作,了解牠们的习性,评估牠们对树枝断裂或鸟儿飞行的每个反应。吸血鬼的注意力极為贪 婪,但他没有流露一丝不耐烦。对马修而言,关键时刻就是他的猎物承认落败并且投降的那一刻。

光线逐渐黯淡,他终於站起身,对哈米许点点头。第一天做到这地步已经够了,虽然他不需要光线就 能看见鹿,但他知道哈米许需要光线才能下山。

回到猎舍时,天已全黑,乔登开亮了所有的灯,使那栋坐落在荒郊野外一块高地上的房子,显得更加 荒诞。

「这座猎舍毫无存在的意义。」马修虽然採用聊天的口吻,真正的企图却是讥誚。「罗伯?亚当?接

下这份工作真是疯了。」

「你对我的小奢侈的这句评语,已经说了很多遍,马修。」哈米许平静地说:「我不在乎你是否比我 更懂建筑设计的原则,或你是否真的相信,亚当发神经才会在拉纳克郡的旷野裡盖出一栋——你怎麼说 的〇——『构想有问题的蠢房子』。我爱这栋房子,随你怎麼说都不会改变。」自从哈米许宣布他向一个 用不到这栋房子,也没钱整修的贵族买下这栋猎舍——包括所有的家具、专任嚮导,以及乔登——以来, 这番对话已经反反覆覆说了不知多少遍。马修很反对。哈米许却认為,有能力在鎧臼购买这麼一件完全不 实用,但他偏偏喜欢的东西,可以充分证明他不断向上攀升,已经离格拉斯哥的根多麼遥远。

「哼。」马修有不豫之色。

生气总比紧张好,哈米许想道。他把计画推动到下一步。

「八点鐘晚餐。」他道:「在餐厅吃。」

马修讨厌餐厅,那是个有挑高天花板的大房间,通风良好。这吸血鬼讨厌它,主要是因為它浮华不实 而女性化。但那是哈米许最喜欢的房间。

马修呻吟道:「我不饿。」

「你饿坏了。」哈米许毫不留情地说,把马修皮肤的色泽与纹理都看在眼裡。「你上次真正用餐是什 麼时候?」

「几个星期前吧。」马修以他一贯对时间的不在意耸耸肩膀。「不记得了。」

「今晚你喝酒、喝汤。明天——吃什麼就看你了。你要趁晚餐前休息一下,或者要冒险跟我打撞 球?」哈米许是撞球高手,斯诺克?球技更是高强,十来岁就已经是箇中老手。他最早赚的钱就是在格拉 斯哥的弹子房,几乎所向无敌。如今马修已经拒绝跟他玩斯诺克,理由是每次都输没有乐趣,即使对方是 朋友。吸血鬼曾试图教他玩开仑撞球③,那是一种用到球和球桿的古老法国球戏,但玩的时候又是每次都

马修赢,所以撞球就成了合理的妥协。

对任何种类的战斗都没有抗拒之力的马修,立刻同意:「我换个衣服就去找你。」

哈米许的撞球台就摆在书房对面的房间裡。一身白衬衫、牛仔裤的马修入内时,见他穿的是毛衣和长 裤。吸血鬼避免穿白色,因為会让他显得苍白得像鬼一样,但这是他带来的唯一像样的衬衫。他收拾的是 打猎的行装,不是赴餐宴。

他挑好球桿,站在球桌一端。「準备好了吗?」

哈米许点点头。「我们就玩一小时,好吧?然后到楼下喝一杯。」

两人趴在球桿上。「对我温柔一点,马修。」他们撃球前,哈米许喃喃道。马修哼了一声,球飞到另 一头,撞到桌边,反弹回来。

球停止滚动时,马修的球较近。他道:「我选白球。」他抓起另一颗球,扔给哈米许。后者拿出一颗 红球做标的,向后退开。

正如同打猎时一样,马修不急於得分。他一连打了十五颗三分落袋球,每次都把红球打进不同的球 袋。「如果你不介意,」他拉长尾音,指著桌面。哈米许一言不发,把自己的黄球放在桌面上。

马修综合把红球敲进球袋的简单打法和一种他并不拿手的、称做加农碰撞的高难度打法。加农碰撞要 求一撃之下既能打中哈米许的黄球,也能打中红球,不仅需要力道,也要技巧和谋略。

?Robert Adam,一七二八—一七九一一,苏格兰建筑师。

⑩此处所谓的撞球是指英式撞球(English Billiard)而非花式撞球(pool)。斯诺克(snooker)球桌设计六个口袋,使用十五颗红球、六颗不同顏 色的色球及一颗白色母球。英式撞球则是结合开仑撞球观念的落袋式撞球。正规的英式撞球竞赛使用标準斯诺克球台,但台面上只有三颗球。这两 种撞球採用的桌面都比花式撞球大,而球及袋口较小。

⑧Carambole是一种球桌上没有设计口袋的撞球运动。竞赛方式是使用撞球桿来撞击母球,使它撞击其他球及桌边,完成特定路线始能得分。

「你在哪儿找到那个女巫?」哈米许在马修撞撃黄球与红球时,随口问道。

马修取回白球,準备攻下一球。「博德利图书馆。」

魔族的眉毛惊讶地挑起。「博德利?你什麼时候变成图书馆的常客了?」

马修没打好这一球,白球跳过桌边,掉到地板上。「从我参加演奏会,听到两个女巫聊到一个美国女 人拿到一份失踪已久的手抄本开始。」他道:「我不懂女巫為什麼会在意这种事。」他从球桌前退开,对 自己的失误深為懊恼。

哈米许很快就打完他的十五个三分球,马修把他的球放在檯面上,拿起粉笔,记录哈米许的得分。

「所以你就走进图书馆找她攀谈,查明真相??」魔族一撃就把三颗球都打进袋。

「我去找她,没错。」马修盯著哈米许绕桌走动。「我很好奇。」

「她高兴见到你吗?」哈米许温和地问,尝试另一个需要高度技巧的问题。他知道血族、巫族和魔族 之间,几乎不打交道。他们只喜欢在同族的亲密小圏子裡消磨时光。他跟马修的友谊相当罕见,哈米许的 魔族友人都认為,让血族近身到这种程度,简直就是疯狂。像今天这种晚上,他觉得他们的观点未始没有 道理。

「不怎麼高兴。戴安娜先是害怕,虽然她正视我的眼睛没有退缩。她的眼睛很不寻常——蓝色、金 色、绿色、灰色。」马修沉思道:「后来她想打我。她闻起来好愤怒。」

哈米许硬吞下一阵笑声。「听起来像是在博德利图书馆遭到被吸血鬼突袭的正常反应。」他决定对马 修仁慈一点,豁免他回答的压力。他把黄球推向红球,故意让两颗球轻触一下,红球被带著向前滚动,跟 黄球撞在一起。「该死。」他呻吟道:「失误。」

马修回到桌上,打了几个三分球,又试打了一 、两次加农碰撞。

「你们在图书馆以外的地方见过面吗?」吸血鬼恢復镇定后,哈米许又问道。

「事实上,我跟她见面的机会不多,即使在图书馆裡。我坐在一个地方,她坐另一个地方。不过我请

她吃过早餐,还去了老房子,跟阿米拉见面。」

哈米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紧紧合拢下巴。马修连认识好几年的女人都未必会带去老房子。而这样在 图书馆各据一角,又是搞什麼名堂?

「在图书馆裡坐她旁边,不是比较方便吗,如果你对她感兴趣?」

「我才没有对她感兴趣!」马修的球桿像炸弹般攻进白球。「我要的是那份手抄本。我花了一百多年 想拿到它。她不过填了张借阅单,书就从书库裡跑出来。」他的声音充满妒意。

「什麼手抄本,马修?」哈米许极力保持耐性,但这样的对话很快就让人无法忍受。马修像个守财 奴,给出的情报錙銖必较。对一个心思敏捷的魔族而言,跟认為凡是少於十年的时间都不值得一顾的生物 打交道,真是莫大的折磨。

「一本原来属於埃利亚斯.艾许摩尔的鍊金术的书。戴安娜.毕夏普是研究錬金术深受敬重的歷史专 家。」

马修再次撃球太用力,犯了失误。哈米许把球重新排好,趁他的朋友冷静下来之际,继续得分。终於 乔登来通报他们,楼下已备妥饮料。

「成绩如何?」哈米许凝神看粉笔的记号。他知道自己是臝家,但身為绅士就得开口问——至少马修 是这麼告诉他的。

「你赢了,当然。」

马修走出房间,下楼的脚步声比凡人明显地沉重许多。乔登担心地看一眼打磨得极亮的楼梯板。

「柯雷孟教授今天不好过,乔登。」

「看来是这样。」管家喃喃道。

「最好再拿一瓶红酒来。这会是个漫长的夜晚。」

他们在猎舍原来充作会客室的房间裡喝酒。这房间的窗户正对著由井井有条的古典式花坛组成的花 园,问题是这些花坛的比例跟猎舍全然不相称,规模太宏伟——适合王宫,却不适合愚行。

哈米许在壁炉前面,手端著酒,终於可以进逼神祕的核心。「告诉我戴安娜的手抄本是怎麼回事,马 修。它的内容到底是什麼?能点锡成金的贤者之石的配方吗?」哈米许的声音带著淡淡的嘲弄。「还是教 人如何调製长生不老药,让你把凡人变成神仙?」

马修抬头看一眼这魔族,让他立刻停止开玩笑。

「你不可能是说真的。」哈米许小声道,声音流露无限震惊。贤者之石只是传说,就跟圣杯或亚特兰 提斯一样。它不可能是真的。他迟了一步想到,血族、魔族、巫族在一般人心目中,也不可能是真的。

「我像在说假的吗?」马修问道。

「不像。」魔族打了个寒噤。马修一直相信,他能靠科学的技巧了解,是什麼东西使血族对死亡与腐 朽免疫。贤者之石恰好符合他的梦想。

「它就是那本失落的书。」马修郑重地说。「我知道。」

哈米许跟很多超自然生物一样听过很多这类的故事。有个版本说,巫族从血族那儿偷走了这本宝贵的 书,藏有永生祕诀的书。又有种说法是,血族抢走了一本巫族的古老咒语祕笈,但又失去了。有些耳语 说,那不是咒语祕发,而是涵盖地球上四个人形物种基本特徵的啟蒙书。

马修对这本书可能有哪些内容,自有他一套理论??解释血族為何那麼不容易杀死、叙述早期凡人与超 自然生物的歷史,只佔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你真的以為这本鍊金术手抄本就是你说的那本书?」他问。见马修点头,哈米许长嘆一声:「难怪 那些女巫要窃窃私语。但她们又怎麼知道书被戴安娜找到了呢?」

马修愤怒地转过身,凶猛地说:「谁知道,谁在乎?她们不能把嘴巴闭紧,问题就出现了。」

哈米许再次想起,马修和他的家人其实都不喜欢巫族。

「星期天听见她们交谈的不止我一个。其他血族也听见了。后来魔族也发觉有意思的事发生了,於是

「现在牛津满地都是超自然生物。」哈米许替他把话说完。「真是一塌糊涂。不是马上就要开学了 吗?接下来就轮到凡人了。他们即将成群结队回来。」

「情况还更糟。」马修沉著脸。「手抄本不是单纯的遗失而已。它受咒语控制。戴安娜破除了咒语。 然后她又把书送回书库,而且没有意愿再把它借出来。我不是唯一等著她去借书的人。」

「马修,」哈米许的声音有点紧张:「你在保护她,不让别的巫族打扰她吗?」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多麼大。这让她面临更大的危险。我不能让他们先找到她。」马修好像忽 然变得惊惶失措,显得软弱。

「唉,老马。」哈米许摇头道:「你不该介入戴安娜和她自己族人的事。你只会惹出更多麻烦。更何 况,」他继续道.?「任何巫族都不会公然与毕夏普為敌的。她的家族太古老,也太出名。」

现在超自然生物除非出於自卫,再也不会自相残杀了。他们的世界不容许攻撃行為。马修曾经告诉哈 米许,从前血仇与报復猖獗时,这世界是什麼模样,而且超自然生物很容易引起凡人的注意。

「魔族宛如一盘散沙,吸血鬼不敢招惹我。但巫族,绝对不能信任。」马修站起身,拿著酒走到壁炉 前面。

「随戴安娜去吧。」哈米许建议道:「况且,如果手抄本中了魔法,你即使拿到也无法阅读。」

「只要她帮我,我就能读。」马修盯著炉火,用自欺欺人的轻鬆语气说。

「马修,」哈米许用他通知年轻合伙人眼前有重大危机时的腔调说:「不要碰那个女巫和那份手抄本。J

马修小心地把酒杯放在炉台上,背过身去。「我想我做不到,哈米许。我……渴望她。」即使只是把 这几个字说出口,飢饿也随之扩散开来。当他的飢饿有一个焦点,而且是如此的坚持,就不能用随便什麼 人的血解飢。他的身体要求更為特定的东西。只要让他品尝一口——尝一口戴安娜——他就会满足,痛苦 的渴望就会平息。.

哈米许仔细打量马修紧绷的肩膀。他对朋友渴望戴安娜?毕夏普并不诧异。血族必须对其他超自然生 物產生比任何人、事、物都更强烈的欲望,才能交配,渴望就扎根在欲望之中。哈米许有充分的理由相 信,目前的马修——虽然他曾慷慨陈词,扬言自己就是找不到一个能挑起这种感觉的对象——正值交配 期。

「那麼你现在面临的问题既不是巫族,也不是戴安娜,当然更不是某件或许可能解答你疑问的古老手 抄本。」哈米许给自己的话一段沉淀的时间,然后才继续道:「你知道你在狩猎她吗?」

马修喘了口气,有人替他大声说出这句话,真让他鬆了口气。「我知道。她睡觉的时候,我从她窗户 爬进去。她跑步的时候,我跟在后面。她拒绝我帮助她,但她愈这麼做,我就愈觉得飢渴。」他显得不知 所措,哈米许得咬紧嘴唇才不至於笑出来。马修的女人通常不会拒绝他。她们对他言听计从,拜倒在他的 俊美外貌和魅力之下。难怪这次他要神魂颠倒了。

「但我不要吸戴安娜的血^^不是实质的吸血。我不会向这种渴望屈服。接近她不成问题。」马修的 脸忽然又皱成一团。「我在说什麼呀?我们不能太接近。我们会引起注意。」

「未必,我们共处的时间也很多,没有人在意。」哈米许指出。他们刚成為朋友之初,曾经努力掩饰 他们的差异,迴避好奇的眼光。他们单独现身,已经耀眼得足以招惹凡人的注意。一起露面——晚餐时脑 袋靠在一起分享一则笑话,或凌晨坐在广场上,脚边堆著香檳酒瓶——更让人无法忽视。

「不是同一回事,你知道的。」马修不耐烦地说。

「哦,对了,我忘了。」哈米许发火了。「魔族干什麼,没有人会在意。但血族跟女巫?那可不得了 了。你们是这个世界上真正有分量的生物。」

「哈米许!」马修抗议道:「你知道我没有那种想法。」

「你不能免於血族对魔族典型的轻蔑,马修。巫族也一样,我不妨告诉你。你把那个女巫搞上床之 前,最好花点时间,把自己对其他生物的感觉好好想个清楚。」

「我根本不想跟戴安娜上床。」马修道,声音很尖刻。

「晚餐好了,先生。」乔登已经在门口站了 一会儿,没人注意到他。

「谢天谢地。」哈米许如获大赦,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如果除了对话,还有别的东西任何东西 ——可以让这吸血鬼分心,应付他就会容易一点。

坐在餐厅那张坐得下满满一屋子客人的大餐桌一端,哈米许尽情享用好几道菜的第一道,马修则玩弄 著汤匙,直到食物变冷。他凑到汤碗上,嗅了嗅。

「蘑菇和雪利酒?」他问。

「是的,乔登想试做新菜,既然裡头没有你会讨厌的东西,我就随他安排了。」

马修在鎧臼猎舍通常不怎麼需要补充食物,但乔登煮汤的本领出神入化,而哈米许除了不喜欢一个人 喝酒之外,也不喜欢一个人用餐。

「对不起,哈米许。」马修看著朋友进食,说道。

「我接受你的道歉,老马。」哈米许道,汤匙悬在口边。「但你无法想像作為魔族或巫族的难处。吸 血鬼的处境是确定而无可争议的。你要麼是一个吸血鬼,要麼就不是一个吸血鬼。毫无问题,没有怀疑的 空间。但我们其他人必须等待、观察、猜测。这使得你们血族的优越感加倍难以忍受。」

马修拿著汤匙,像指挥棒般在指间旋转耍弄。「巫族都知道自己是巫族。他们跟魔族完全不一样。」 他皱著眉头说。

哈米许砰一声放下汤匙,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你很清楚知道,巫族的父亲或母亲不保证会生下巫 族。你可能是个十足的凡人,但也可能把自己的摇篮烧掉。你的魔力会以何种方式在什麼时间显现,也都 无法预知。」哈米许不像马修,他有个女巫朋友。佳寧帮他理髮,他的髮型从来没那麼好看过,她也自行 调配护肤乳液,效验如神。他怀疑其中有魔法。

「但那不尽然是意外。」马修坚持道。他舀了一些汤,轻轻摇晃汤匙,让它快点儿冷却。「戴安娜有 几世纪的家族史可以仰赖。这跟你青少年时期经歷的不一样。」

「我日子过得很轻鬆。」哈米许道,忆起这些年他听来的一些魔族成年故事。

哈米许十二岁的时候,人生在一个下午之间天翻地覆。漫长的苏格兰秋季裡,他忽然发现自己比所有 的老师都聪明得多。大多数年满十二岁孩子都会有这种想法,但哈米许却别有一种让他打从心底感到不安 的篤定。他用装病逃学因应这件事,这一招不再管用时,他就尽可能以最快速度把功课做完,并且放弃了 一切正常的偽装。哈米许几分鐘就能解开他的同学至少一星期才解得出的题目,校方无计可施,只好向大 学数学系求助,请专人来评估这种令人头痛的能力。

来自格拉斯哥大学的杰克?华特生,是个有双明亮蓝眼睛的红髮魔族,看到小精灵似的哈米许?欧斯 朋第一眼,就猜到他可能也是个魔族。经过正式评量程序,取得意料中的书面证据,证实哈米许是个数学 神童,他的心智不适应一般的规范,华特生便邀请他到大学听课。他还对小学校长说,若强迫这孩子待在 普通教室裡,恐怕会变成纵火狂或具有其他破坏倾向的人。

然后华特生拜访欧斯朋夫妇的小康之家,对震惊的全家人说明这世界运作的方式,有哪些超自然生物 存在。出身坚强长老会背景的波西?欧斯朋,拒绝相信有多种超自然生物,直到他的妻子指出,他从小就

相信有女巫——那為什麼不能有魔族和吸血鬼?哈米许不再觉得孤单,心情一放鬆,便喜极而泣。他的母 亲用力把他抱在怀裡,告诉他,她一直觉得他是个特别的孩子。

正当华特生坐在他们家的电火炉前,跟她先生和儿子一块儿喝茶时,洁西卡?欧斯朋也趁此机会,提 出哈米许人生中另一个可能令他自觉与眾不同的面向。她在吃巧克力饼乾的当儿告诉儿子,她知道他不可 能跟隔壁那个迷恋他的女孩结婚。哈米许反倒很受那女孩的哥哥吸引,那个高大健壮的十五岁男孩,足球 踢得比这I带随便那个人都远。波西和杰克听了这个消息,似乎都毫不意外,也不难过。.

「儘管如此,」马修喝下第一 口温吞吞的汤,说道:「戴安娜的家人一定都预期她会成為一个女巫 ——而她不论用不用魔法,都已经是个女巫了。」

「我想那就跟置身一群摸不著头脑的凡人中间一样糟。你能想像那种压力吗?且还不提自己的人生好 像不属於自己那种可怕的感觉?」哈米许打了个寒噤:「我寧可一无所知还比较好。」

「那是什麼感觉,」马修有点犹豫地问道:「第一次清醒,知道自己是魔族?」这血族通常不会提出 这麼私人的问题。

「像重生。」哈米许道..「就像你醒来渴望喝血,而且听见每一叶小草生长的声音,同样强大而令人 迷惑。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不一样。感觉起来都不一样。部分时间,我笑得像个中了彩券的傻瓜,其餘 时间,我躲在房间裡哭泣。但我想我不相信这件事——你知道,真正的相信——直到你偷偷把我带进那家 医院。」

马修和哈米许成為朋友之后,送他的第一件生日礼物,包括一瓶库克香檳和一趟瑞德克利夫医院之 旅。马修让哈米许一边做核磁共振,同时问了他一系列的问题。事后他们拿哈米许的检验图跟医院裡一位 声誉卓著的脑科大夫的图形比较,当时两人都喝著香檳,哈米许身上还罩著检验衣。哈米许要求马修连续 好几次重复播放扫瞄图形,对他自己的大脑即使在回答最基本的问题时,也整个点亮发光,像一台弹球机一样,深感著迷。这是他有生以来收到最棒的生日礼物。

「根据你告诉我的一切,戴安娜就处於我做核磁共振之前的阶段。」哈米许道:「她知道自己是个女 巫,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则谎言。」

「她生活在谎言之中。」马修咆哮道,然后又喝了 一口汤。「戴安娜假装自己是个凡人。」

「如果能知道原因何在,岂不很有趣?更重要的是,你能跟这样的人相处吗?你不喜欢谎言。」 马修陷於沉思,没有回答。

「另外还有一件事。」哈米许继续道:「以一个像你这麼痛恨撒谎的人,你保留了很多祕密。如果你 需要这个女巫,不论基於什麼理由,你都必须赢得她的信任。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不愿意 让她知道的事都告诉她。她已激起你保护的本能,你总有一天要与之对抗。」

马修重新思考整个情况时,哈米许把话题转到政府与伦敦最近的灾难。马修沉浸在千头万绪的金融与 政策变化中,心情更為冷静。

「你听说了西敏寺的谋杀案吧,我想。」马修整个儿轻鬆下来时,哈米许道。

「我听说了。必须有人制止这种事。」

「你吗?」哈米许问。

「不是我的工作——还不到时候。」

哈米许知道马修对谋杀有套理论,跟他的科学研究有关。「你仍然认為谋杀是吸血鬼逐渐绝跡的徵 兆?」

「是的。」马修道。

马修相信超自然生物在逐渐灭绝当中。哈米许最初对他朋友的假说嗤之以鼻,但他逐渐开始承认,马 修可能是对的。

他们又回头聊比较不会引起不安的话题,晚餐后,他们回到楼上。哈米许把猎舍裡多出来的会客室改

成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客厅裡最醒目的是一个古老的大棋盘,配备有象牙和黑檀木雕刻的棋子,怎麼看 都应该收藏在博物馆裡,用玻璃罩保护,而不是放在凉风颼颼的猎舍裡。就像核磁共振,这套棋子和棋盘 也是马修的礼物。

就在这样的漫漫长夜裡,他们边下棋边聊各自的工作,培养出更深厚的友谊。不知哪个晚上开始,马 修讲他从前冒险的故事给哈米许听。如今这魔族对马修几乎瞭如指掌,而马修也是他所仅见、不畏惧他高 超智力的超自然生物。

哈米许习惯性下黑子。

「我们上次那局棋下完了吗?」马修问,对收拾整齐的棋盘装出意外的模样。

「是啊,你赢了。」哈米许简单回答,让他朋友露出难得的满面笑容。

他们开始移动棋子,马修好整以暇,哈米许的动作却果断而迅速。除了炉火毕剥、时鐘滴答,没有别 的声音。

下了将近一小时,哈米许进入他规划的最后阶段。

「我有个问题。」他在等候马修出下一著棋,声调很谨慎:「你要那个女巫是因為她本人——或因為 她有控制那份手抄本的法力?」

「我才不要她的法力!」马修勃然大怒,拿他的城堡下了一步坏著,立刻被哈米许吃掉了。他垂下 头,比往常更像一个专心思考天堂祕密的文艺復兴时期的天使。「天啊,我不知道我要什麼。」

哈米许尽可能坐著不动。「我认為你知道,老马。」

马修移动一颗卒子,没有回答。

哈米许继续道:「牛津其他那些生物很快就会知道,说不定已经知道了,你感兴趣的不止是那本古书

而已。你要如何收尾?」

「我不知道。」吸血鬼小声说。

「爱情?咬她一口?让她喜欢你?」

马修怪吼一声。

「很有说服力。」哈米许用厌烦的语气说。

「这档子事很多方面我都不懂,哈米许,但我确定三件事。」马修强调,并且把酒杯从脚边的地板上 拿起来。「我不会对自己的渴望让步而去吸她的血。我不要控制她的力量。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把她变成吸 血鬼。」想到这种念头,他就打了个寒噤。

「那就只剩下爱情。所以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你其实知道自己要什麼。」

马修咕嘟吞下j 口酒。「我要我不该要的,我渴望一个我永远不能拥有的人。」

「你不是害怕自己会伤害她吧?」哈米许温柔地问:「你跟温血的女人谈过恋爱,你也没有伤害她们 呀。」

马修手中那个沉重的水晶玻璃酒杯断裂成两半,上半截的碗掉到地上,红酒洒在地毯上。哈米许看见 吸血鬼的食指与大拇指上有玻璃粉末的闪光。

「哦,老马。你為什麼不早告诉我?」哈米许控制住脸部表情,完全不让内心的震惊流露出来。

「我怎麼能够?」马修瞪著自己的手,用指尖搓揉玻璃碎屑,直到玻璃与血混合成一片,发出暗红色 的光泽。「你一直对我太有信心,你知道。」

「对方是谁?」

「她名字叫爱琳娜。」这名字让马修说不下去。他抬起手臂,用手背遮住眼睛,徒劳无功地试图从心 版上抹去她的脸。「我哥哥跟我打架。现在我连争执的原因都想不起来。当时我只想赤手空拳杀死他。爱琳娜想要我恢復理性。她插身我们中间,然后——」马修的声音断了。他没有擦掉已经癒合的手指上残餘 的血跡,就用手撝住脸。「我好爱她,但我杀了她.。」

「这是什麼时候的事?」哈米许轻声问。.

马修放下手,翻转过来,研究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指。「几百年前。昨天。有什麼差别?」他用血族对 时间一逕的轻蔑问道。

「差别很大,如果你犯这个错误时,是个不能充分掌控自己的力量和飢饿的新血族。」

「哦。那麼不过一世纪前,我杀死一个名叫席西利亚V马丁的女人时,差别就很大了。那时候我可不 是什麼『新血族』了。」马修站起身,走到窗前。他很想跑进夜的黑暗裡就此消失,免得看到哈米许眼中 的震惊。

「还有别人吗?」哈米许追问。

马修摇摇头。「两个就够了。不会有第三个。永远不会。」

「告诉我席西利亚的事。」哈米许命令道,并从椅子上俯身向前。

「她是一个银行家的妻子。」马修遗憾地说:「我在歌剧院看见她,迷恋上她。当时巴黎每个男人都 迷恋别人的老婆。」他的手指在面前的玻璃窗上描绘一个女人脸部的轮廓。「当时我没把这件事当作挑 战。我只想尝尝她的滋味,那天晚上,我就到她家去。但一旦开始,我就停不下来。我又不能让她死—— 她是我的,我不愿意放弃她。我差点就来不及停止吸血。天啊,她恨透了成為吸血鬼。后来我来不及阻 拦,席西利亚就走进一栋燃烧的房子。」

哈米许皱起眉头:「那麼不是你杀了她,老马。她是自杀。」

「我一直吸她的血,直到她垂死边缘,又强迫她喝我的血,未得她允许就把她变成超自然生物,因為 我既自私又害怕。」他愤恨地说:「从哪方面可以说不是我杀了她?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她的自我认知、她活下去的意愿——那就是死亡,哈米许。」

「你先前為什麼不告诉我这件事?」哈米许试著不去在意他最好的朋友有所隐瞒,但是很难。

「就连吸血鬼也有羞耻心。」马修艰涩地说:「我因為自己对待这两个女人的行径憎恨自己——理应 如此。」

「所以你才不应该保守祕密,老马。它们会从内心毁灭你。」哈米许说话之前,先考虑过自己即将要 说的话:「你不曾起意要杀死爱琳娜和席西利亚。你不是兇手。」

马修的指尖贴著漆成白色的窗框,把额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他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平淡而死气沉 沉。「不对,我是个恶魔。爱琳娜原谅了我,但席西利亚不曾饶恕我。」

「你不是恶魔。」哈米许道,马修的口吻让他担心。

「也许不是,但我很危险。」他转过身,面对哈米许。「尤其在戴安娜周遭。就连爱琳娜都不能让我 有那种感觉。」光是想到戴安娜,那种飢渴就又回来了,使他从心臟到小腹都绷得紧紧的。努力控制这种 感觉时,他的脸色变得阴鬱。

「回来把这局棋下完吧。」哈米许道,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可以离开,哈米许。」马修没把握地说.?「你不需要跟我待在同一片屋顶下。」

「别蠢了。」哈米许的回应快得像鞭子。「你哪儿都不准去。」

马修坐下。隔了几分鐘,他道:「我不懂,怎麼你听了爱琳娜和席西利亚的遭遇会不恨我9.」

「我想不出你能做什麼事让我恨你,马修。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哥哥,我会爱你直到我最后一口 气。」

「谢谢你。」马修道,表情很忧戚。「我会试著让自己值得。」

「不要试。做就是了。」哈米许粗鲁地说。「顺便告诉你,你的主教快完蛋了。」

两人颇為费力地把注意力转回到棋局上,凌晨乔登送哈米许的咖啡和马修的波特酒上来时,他们还在 下棋。管家不发一言捡走毁了的红酒杯,哈米许让他上床休息。

乔登离开后,哈米许扫视一眼棋盘,发动最后攻势。「将军。」

马修吁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瞪著棋盘。他的王后被他自己的棋子——几颗卒子、一颗骑士、一颗 城堡——团团围住。棋盘另一端,他的国王被一颗低阶的黑色卒子攻陷。棋局结束了。他输了。

「下棋的目标不仅是保护你的王后而已。」哈米许道:「你為什麼记不住,真正左右大局的是王棋 啊?」

一国王只不过坐在那儿,一次移动一格。王后可以自由移动,.我想我寧可输棋,也不愿意她丧失自 由。」

哈米许暗忖,不知他说的是下棋还是戴安娜。「她值得这个代价吗,老马?」他柔声问。

「是的。」马修毫不犹豫地答道,从棋盘上拿起白王后,夹在手指中间。

「我想也是。」哈米许道:「你现在不觉得,但终於能够找到她是你的运气。」

血族的眼睛闪闪发光,嘴唇扭曲成一个乜斜的笑容。「但她幸运吗,哈米许?有我这麼一隻超自然生 物追求她,是她的运气吗?」

「那得看你了。只要记住一件事——不能有祕密。如果你爱她,就不能有。」

马修看著手中王后平静的脸,他以保护的姿势把那颗雕刻的小人形捧在掌心裡。

太阳升起来时,他仍捧著它,哈米许早已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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