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过了几天，马修和我散步回来时，只见苏妃拿了六个南瓜和一把锋利的刀，坐在厨房中岛前面。天气 变凉了，空气中已出现蛮医寡欢的冬天气息。
「你们觉得如何？.」苏妃把南瓜转过来，问道。它跟所有万圣节南瓜一样，有空洞的眼睛，三角眉， 大嘴洞开，但她把平凡的五官塑造得与眾不同。嘴唇加几根线条，额上多几根皱纹，眼睛稍微歪斜。整体 效果就让人不寒而慄。
「了不起！」马修开心地打量这颗南瓜。
她咬住下唇，批判地端详自己的作品。「我觉得眼睛还不够好。」
我笑起来。「至少它还有眼睛。莎拉有时候懒得弄，拿螺丝起子在侧面钻三个洞就算数了。」
「万圣节是女巫最忙碌的节日。我们不见得有时间处理枝微末节。」莎拉插嘴道。她从蒸馏室裡走出 来，检查苏妃的作品，满意地点头道：「但今年邻居都会羡慕我们。」
⑩基督新教兴起后，一部分人主张，一般信徒可以在没有神职人员监督下自行举办称做Conventicle的聚会，祷告、读经、讨论宗教问题等。但这种 行為受到执政者猜忌，从十六到十七世纪，英国政府相继颁布了三个管制宗教与聚会的法案，禁止此种聚会，违反者可以判下狱、处死等重刑。 一六二〇年赴北美移民的五月花号乘客，就都是这种异议会的支持者。
苏妃害羞地微笑，把另一颗南瓜拿到面前。「下一个不要做得那麼怕人，我们可不想把小孩子吓 哭。」
距万圣节不到一星期了，莎拉和艾姆都有一大堆事要忙，為麦迪森巫群每年例行的秋季狂欢派对做準 备。到时会供应食物，无限畅饮的饮料(包括艾姆闻名遐邇的香料酒，至少有一个七月诞生的小孩是它的 功劳)，还要安排足够的巫术活动，让吃多了糖的孩子有事可做，而且让他们从「不给糖就捣蛋」的游行 回来后，不会太靠近篝火。例如用嘴衔苹果的游戏，只要在水果上施个咒语，就可以提高困难度。
我阿姨暗示，她们也可以取消原订计画，但马修摇头。
「如果妳们不到场，镇上每个人都会想知道出了什麼事，这会是个正常的万圣节前夕。」
我们都很怀疑，毕竟天天在倒数距万圣节还有几小时的人，不仅只有莎拉和艾姆而已。
昨晚马修和我排妥了房子裡每一个人离开的次序表，由雷瑟尼和苏妃开始，最后是马卡斯和密丽安。 他认為这会让我们的离去比较不那麼引人注目^^而且这件事没有讨论的餘地。
马修做完宣布后，马卡斯和雷瑟尼长长地对望一眼。结果这魔族抿紧嘴唇，不断摇头，而那年轻的吸 血鬼定睛看著桌面，下巴的肌肉不断抽搐。
「那谁来发糖果？」艾姆问道。
马修沉吟道：「戴安娜跟我负责好了。」
聚会结束，我们分头离开，两个年轻的男性抢著衝出门，说什麼要去买牛奶。他们上了马卡斯的车， 飞快骏出车道。
「你最好不要再吩咐他们做这做那。」马修跟我一起到前门口，看著他们离开，我责备他道：「他们 都是成年人。雷瑟尼还有妻子，而且不久就要做父亲了。」
「如果让他们作主，马卡斯和雷瑟尼明天就会把一支吸血鬼大军召集到门口。」
「你下星期就不在这儿对他们发号施令了。」我看著他们车子的尾灯转往市区方向，提醒他道：「就 轮到你儿子当家了。」
「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真正的问题在於，我们正处於睪丸酮大量分泌，爆发中毒症状最严重的阶段。雷瑟尼和马修只要待在 同一个房间裡，就会火花四射，但房子裡人这麼多，他们简直不可能避不见面。
那天下午，货送到时，他们又发生一场争论。盒子上贴满胶带，印著红色大字「生化毒物」。
「这是什麼玩意儿？」马卡斯小心翼翼把盒子捧进客厅，问道。雷瑟尼从手提电脑上抬起头，褐眼紧 张地瞪得老大。
「是我的。」马修从儿子手中接过盒子，若无其事地说。
「我老婆正在怀孕！」雷瑟尼勃然大怒道，啪一下关上电脑。「你怎麼可以把那种东西拿到房子裡面 来？」
「那是戴安娜的预防针。」马修勉强压抑内心的不快。
我放下杂誌。「什麼预防针？」
「妳要回到过去，就必须尽可能做好疾病防护，到蒸馏室来。」马修伸出手说。
「先告诉我盒子裡是什麼东西。」
「后续疫苗——破伤风、伤寒、小儿麻痺、白喉——还有些妳可能没打过的疫苗，包括最新的单剂狂 犬病预防针，最新的感冒预防针，霍乱预防针。」他顿了一下，手仍然伸著。「还有天花疫苗。」
「天花。」我出生前几年，政府已不再為学童施打天花疫苗。换言之，苏妃和雷瑟尼也没有天花免疫 力。
马修拉我站起来。「我们开始吧。」他坚决地说。
「你今天休想在我身上插针。」
「今天挨一针，明天不会长天花，也不用担心破伤风。」他驳斥道。
「慢著。」雷瑟尼的声音像一根鞭子爆响。「天花疫苗有传染性。.苏妃跟宝宝怎麼办？」
「解释给他听，马卡斯。」马修下令道，并闪到一旁，让我通过。
「即使感染也不是天花，事实上。」马卡斯努力说得令人放心。「那是病毒的另一个分支。苏妃不会 有事，只要她不碰戴安娜的手臂或她手臂接触过的任何东西。」
苏妃对马卡斯微笑。「可以。我做得到。」
「你总是做每一件他吩咐你去做的事吗？」雷瑟尼轻蔑地对马卡斯说。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低头看 著妻子。「苏妃，我们走。」
「别闹了，雷瑟尼。」苏妃说：「你说要走，房子会生气的——宝宝也会。我们哪儿都不去。」
雷瑟尼恨恨地瞪了马修一眼，又坐下来。
在蒸馏室裡，马修叫我脱掉运动衫和高领毛衣，开始用酒精棉擦拭我的左臂。门嘎吱一声开了。
是莎拉。马修跟雷瑟尼对话时，她站在旁边没出声，虽然她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刚送来的盒子。
马修已经割开了保丽龙容器周围的保护胶带。裡面装著七个小药瓶，还有一包药丸，一个乍看像盐瓶 的容器，还有两个我从没见过的附尖叉的金属工具。他又进入我最初在他牛津大学的实验室裡看到的那种 临床的疏离状态，不花时间閒聊，也没有一句亲切的问候。莎拉出现，给我很大的精神鼓舞。
「我有几件旧的白櫬衫妳可以穿。」莎拉让我暂时忘记马修在做什麼。「很容易就可以漂白。还有几 条白毛巾。妳把脏衣服留在楼上就好，我会处理。」
「谢谢妳，莎拉。这样又可以少担心一种传染的风险。」马修挑出一个药瓶道：「我们从破伤风的后 续疫苗开始。」
他每打一种药剂到我手臂裡，我都会缩一下。打到第三针，我额头上已冒出薄薄一层汗水，心跳也开 始加速。「莎拉。」我有气无力说道：「可不可以请妳不要站在我后面？」
「抱歉。」莎拉走开，改站在马修背后。「我替妳拿杯水。」她递给我一杯冰冷的水，外面有水滴凝 结，滑溜溜的。我感激地接过，努力专心把它拿稳，不去管马修打开的下一瓶药剂是什麼。
又一根针刺进我皮肤，我跳了起来。
「最后一针。」马修道。他打开那个像是装满食盐结晶的容器，小心地把它倒进一瓶液体裡。用力摇 晃一阵后，把它交给我。「这是霍乱疫苗，是口服的。然后给妳种牛痘，接下来几晚，还有些药丸要在晚 餐后服用。」
我很快把它喝下，但药水又浓又难喝，让我差点噁心作呕。
马修打开装有两支牛痘针的密封小包。「妳们知道杰佛逊总统写信给牛痘发明人金纳，提到这种疫苗 时，怎麼说吗？」他声音带有催眠的力量。「杰佛逊说，这种药是医学史上最有用的发现。」凉凉的酒精 碰到我的右臂，然后是疫苗针尖端划破皮肤的刺痛。「这位总统不重视哈维发现的血液循环，说那不过是 医学知识『美好的补充』。」马修以画圆的动作让活性疫苗分布在我皮肤上。
他分散注意力的手法很成功。我忙著听他的故事，没注意自己的手臂。
「杰佛逊称讚金纳是因為他的接种法使天花没落，成為一种只有歷史学家才知道的疾病。他把人类从 一个致命强敌手中搭救出来。」马修把空药瓶和接种器都扔进一个密封的生化毒物容器。「完成了。」
「你认识杰佛逊吗？」我已经在幻想到十八世纪的维吉尼亚州去时光漫游了。
「我跟华盛顿比较熟。他是个军人——让行动替自己说话的人。杰佛逊话多。但要接触机智背后的那 个人很不容易。我如果要带一个像妳这样的才女到他家去，一定要事先通知才行。」
我伸手去拿高领毛衣，但马修拦下我的手臂，小心地在接种的部位贴上一块防水胶布。「这是活性病毒，一定要盖好，苏妃和雷瑟尼不可碰到它或任何跟它接触过的东西。」他走到水槽前面，用冒著蒸汽的 水用力洗手。
「要多久？」
「它会长出一个脓包，然后结痂。脓包癒合前，任何人都不能碰。J 我把变形的旧毛衣套到头上，小心不让胶布移位。
「这件事情办妥了，我们得想想，怎麼能让戴安娜在万圣节前夕带著你——还有她自己——到一个遥 远的时代去。虽说她从襁褓就开始时光漫游，但还是不容易。」莎拉忧心忡忡，眉头皱得脸都歪了。
艾姆出现在门口。我们腾出空间，让她也在桌前坐下。
「最近我也在时光漫游。」我承认道。
「什麼时候？」马修暂停清理剩下的接种用品的工作。
「第一次是那回你在车道上跟伊莎波讲电话的时候。然后是莎拉试图逼我点燃一根蜡烛那次，我从蒸 馏室跑到果圜裡。两次我都是抬起脚，希望自己在别个地方，脚放下就到了我想去的地方。」
「听起来很像是时光漫游。」莎拉慢吞吞说道。「当然，妳走得并不远——也没有携带任何东西。J 她打量著马修的体型，满脸怀疑。
有人敲门。「我可以进来吗？」苏妃的声音有点模糊。
「她可以吗，马修？」艾姆问。
「只要她不碰到戴安娜。」
艾姆开门的时候，苏妃正用双手安抚地摸著肚皮。「一切都会好的。」她站在门外，平静地说：「只 要马修跟他们要去的地方有联繫，他就能帮助戴安娜，不会拖累她。」
密丽安出现在苏妃背后。「发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吗？」
「我们在聊时光漫游。」我说。
「妳要怎麼练习？」密丽安绕过苏妃，见她企图跟进来，就坚决地把她推到门外。
「戴安娜每次倒退几小时，然后扩大间隔。我们先增加时间，再增加空间，最后把马修也加进去，看 会发生什麼结果。」莎拉看著艾姆：「妳可以帮助她吗？」
「一点点吧。」艾姆审慎地回答。.「史蒂芬告诉过我，他是怎麼做的。他回到过去从不使用咒语—— 他的法力强大到不需要咒语。根据戴安娜小时候时光漫游的经验，加以她学巫术又那麼辛苦，我们应该模 仿他的方式。」
「妳跟戴安娜何不到穀仓去练习。」莎拉温和地建议道：「她可以直接回蒸馏室来。」
马修想跟在我们后面，莎拉伸手拦住他。「留下。」
马修的脸又开始泛灰。他不喜欢我待在另一个房间，更别提另一个时间了。
蛇麻子穀仓裡残留著古早收成的甜美香气。艾姆站在对面，镇定地给我指令。「站著尽可能别动。」 她道：「思想净空。」
「妳说话像我的瑜伽老师。」我道，调整四肢，摆出熟悉的瑜伽山式。
艾姆微笑道：「我一直觉得瑜伽和魔法有很多共通点。现在，闭上眼睛。想妳刚离开的蒸馏室。妳想 到那儿去的欲望必须远超过待在这儿。」
我在心裡建构蒸馏室的画面，為它添加物品、气味、人。我皱起眉头：「妳在哪裡？」
「得看妳抵达的时间。如果是我们刚离开前，我在那裡。要不然，我就在这裡。」
「这麼一来，物理学无法解释。」我满脑子都在担忧宇宙要怎麼处理突然冒出来的好多个戴安娜和艾 姆---还不说密丽安和莎拉。
「不要管物理学。你爹在那张纸条上怎麼写的？『丧失了好奇心，对任何事都不觉得惊奇的人，都目光黯淡，与死无异。』」
「很接近。」我不情愿地承认。
「时候到了，妳该大步跨出，走进神祕境界，戴安娜。魔法与.奇蹟是妳与生倶来的权利，正等著妳取 用。现在，想著妳要去的地方。」
我等到心中满溢蒸馏室的意象，便抬起脚来。
脚放下时，我仍在蛇麻子穀仓裡，跟艾姆在一起。
「没有用。」我开始惊慌'
「妳太在意那个房间的细节了。想想马修。妳不想跟他在一起吗？魔法在心裡，不在理智裡。这不像 巫术，要背一串字句，遵守一定程序。妳必须用感觉。」
「欲望。」我看见自己把《笔记与疑问》从博德利图书馆的书架召唤下来，再一次觉得置身万灵学院 马修的宿舍裡，他的唇第一次压在我唇上。穀仓消逝了，马修正在讲杰佛逊和金纳的故事给我听。
「不对。」艾姆的语气强硬。「不要想杰佛逊。想马修。」
「马修。」我让心念回到他冰冷的手指碰到我皮肤的感觉，他声音裡丰富的变化，我们在一起时那种 生命力炽盛的感觉。
我抬起一隻脚。
它落在蒸馏室的一个角落裡，我被夹在几个旧木桶后面。
「万一她迷失怎麼办？」马修听起来很紧张：「我们怎麼把她弄回来？」
「不必担心。」苏妃指著我道：「她已经回来了。」
马修猝然转过身，吁出一大口气。
「我离开了多久？」我觉得有点头昏，失去方向感，但其他方面都没问题。
「大约九十秒。」莎拉道：「但已经足够马修精神崩溃了。」
马修把我抱进怀裡，用下巴抵著我。「谢天谢地，还要等多久，她才可以带我一块儿去？」
「我们不要操之过急。」莎拉警告道：「一步一步来。」
我四下张望。「艾姆在哪裡？」
「在榖仓裡。」苏妃微笑道：「她会赶上的。」
等了二十几分鐘，艾姆才回来。进门时，她的脸因担心和寒冷而发红，但一看到我站在马修身旁，她
的紧张就减轻了很多。
「妳做得很好，艾姆。」莎拉亲吻她道，这是她绝少公开展示的亲暱行為。
「戴安娜一开始想的是杰佛逊。」艾姆道：「她很可能会跑到蒙蒂塞洛⑩去。后来她专注想她的感 觉，她身体的边缘变得模糊。我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那天下午，在艾姆细心训练下，我做了较长的旅行，回到早餐。接下来几天，每次时光漫步，我都走 得更远一点。藉著三件物品的辅助，回到过去总比回到现在容易一点，后者需要极大的专注，还要能精确 预测妳想到达的时间与地点。最后终於到了尝试带马修同行的时刻。
莎拉坚持，為了因应额外付出的努力，必须尽量减少变数。「开始和结束都选相同的地点。」她建议 道：「这样妳只要把心思放在回到特定的时间。地点就不用管它了。」
黄昏时分，我带马修回到卧室，没有告诉他即将发生什麼事。戴安娜的小雕像和布丽姬?毕夏普的人 偶肚子裡取出来的金耳环，都放在五斗柜上，就在我父母的照片前面。
「虽然我很想跟妳在这儿消磨几个小时——独处——可是快要吃晚餐了。」他抗议道，但他眼睛裡有
?Monticello位於美国维吉尼亚州的夏洛茨维尔，曾是美国第三任总统汤玛斯.杰佛逊的住所，现為国家级古蹟。
老谋深算的光芒。
「时间多得很。莎拉说我已经可以带你去时光漫游了。我们要回到我们在这栋房子裡度过的第一个晚 上。」
马修考虑了 一会儿，眼神更加明亮。「是不是就是星星出来的那个晚上——在室内？」
我吻他一下，算是回答。
「哦。」他高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该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这对他而言，该是时光漫步最困难的部分。「你一直怎麼跟我说的？闭上眼睛， 放轻鬆，其餘部分让我来。」我促狭地咧嘴一笑。
他把手指跟我的交纒。「女巫。」
「你甚至不会知道它发生。」我向他保证。「很快。只要把脚抬起来，等我叫你放下时就放下。还有 不可以放开手。」
「做梦都别想。」马修道，手握得更紧。
我想著那个晚上，我遇见萨杜后我们第一次独处。我想起他抚摸我背部，既凶猛又温柔。我立刻感觉 跟我们共度的过去那一刻，產生了一种牢不可分的联繫。
「现在。」我悄声道。我们一起抬脚。
但是跟马修一起时，时光漫游变得不一样。有他在，速度会变慢，我第一次意识到有改变发生。
.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我们周围闪烁，结成一张光影与色彩的蜘蛛网。网上的每一股丝都以几乎感觉不 出来的慢速在移动，有时会在触及另一根丝线后轻轻飘开，像受风吹拂。每当蛛丝相触——无时无刻都有 百万条细丝互相接触——就有个听不见的原始声音，发出低柔的回音。
一时之间，眼前看似无限的可能性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很容易就看不见那条我们打算追随的、捲曲缠绕、红白两色的时间线。我收摄精神，一心一意跟著它，知道它会带我们回到我们在麦迪森度过的第一个 晚上。
我放下脚，赤脚碰到了坚硬的地板。
「妳说会很快。」他声音沙哑：「我感觉不怎麼快。」
「对，这次不一样。」我同意道：「你看见光了吗？」
马修摇头。「只有一片黑暗。我在坠落,'速度很慢，只有妳的手让我不至於掉下去。」他把我的手举
到唇边，亲了 一下。
安静的房子裡有流连不去的辣椒味，外面是黑夜。「你能告诉我有谁在吗？」
他翕开鼻孔，闭上眼睛。然后微笑起来，快乐地嘆口气。「只有莎拉和艾姆，还有妳和我。孩子们一 个都不在。」
我咯略笑著把他拉过来。
「这栋房子裡人再多一点就要爆炸了。」马修把脸埋在我脖子裡，然后忽然一缩。「妳还贴著绷带。 这代表我们回到过去时，也还是现在的我们，不会忘记我们在这儿发生的事。」他冰冷的手伸进我的毛衣 下襬。「妳找回了时光漫游的能力，以这种能力估计时间的流逝，準确度有多高？」
虽然我们流连在过去很快乐，但还是在艾米莉做好沙拉之前就回来了。
「时光漫游很适合你，马修。」莎拉审视他轻鬆的表情说道。她给他一杯红酒作為奖励。
「谢谢妳，莎拉。因為我有好手带路。」他举杯向我致意。
「很高兴听你这麼说。」莎拉淡然道，语气很像我已经成為鬼魂的外婆。她把切片的小红萝卜扔进我 见过最大的沙拉碗。
「那是哪儿来的？」我把头探进碗裡，遮掩我发红的嘴唇。
「房子给的。」艾姆用打蛋器在打沙拉酱。「它很高兴有那麼多张嘴要餵。」
第二天，房子通知我们，它在期待另一个访客。
莎拉、马修和我正在讨论下一次时光漫游要去牛津或是七塔时，艾姆抱著一堆待洗衣物过来说：「有 人要来。」
马修放下报纸，站起身。「很好。我订的货今天会送到。」
「不是送货员，人也还没到，但房子已经做好準备了 a」她说完便钻进洗衣间。
「再一个房间？这房子把房间放在哪裡？」一沙拉朝著她背影喊道。
「马卡斯旁边。」艾姆的回答从洗衣机肚子裡传来a
我们打赌来者会是谁。猜测从艾嘉莎?魏尔逊乃至艾米莉住在樱桃谷那个喜欢不先通知就跑来参加这 个巫群的万圣节派对的朋友。
接近中午时，门上传来颇具威严的敲门声。开门只见一个有双睿智的眼睛、身材瘦小的黑皮肤男人。 那张经常出现在伦敦名流派对照片和电视新闻座谈会的面孔，一望即知是什麼人。我很熟悉的那种颧骨受 到轻轻推压的感觉，也消除了对他身分最后的I丝怀疑。
我们的神祕访客是马修的朋友哈米许?欧斯朋。
「妳一定就是戴安娜。」他语气不带欣喜，也没有开场白，苏格兰口音把母音拖得特别长。哈米许穿. 著工作的服装，一套铁灰色细条纹西装，剪裁完全合身，浅粉红色的衬衫搭配沉重的银袖扣，还有一条绣 著极小黑苍蝇的桃红色领带。
「没错。哈囉，哈米许。马修知道你要来吗？」我退到一旁，请他进来。
「恐怕不知道。」哈米许回答得很明快，站在门口没有动。「他在哪？」
「哈米许。」马修动作极快，我先觉得身后一阵风吹过，才听见他的脚步声。他伸出手。「真是意想不到。」
哈米许瞪著伸过去的手看了 一会儿，然后把目光转往手的主人。「意想不到？我们来谈谈什麼叫意想 不到。我加入你的……『家族企业』时，你跟我发誓说这个永远不会寄来的。」他挥舞一个信封，黑色的 封印已经断了，但还黏在信封上
「是有这麼回事。」马修把手放下，戒备地看著哈米许。
「原来你的承诺这麼不值钱。依照这封信的内容，还有我跟令堂的谈话，有麻烦了。」哈米许看我一 眼，又继续瞪著马修。
「是的。」马修抿紧嘴唇。「但你是第九名骑士。你不需要介入。」
「你封一个魔族為第九名骑士？」密丽安跟雷瑟尼一块儿从餐厅裡走出来。
「他是谁？」雷瑟尼手裡抓著一把拼字游戏的字母块，边摇动边从头到脚打量这个新来者。
「我是哈米许?欧斯朋。你又是谁？」哈米许好像在跟一个鲁莽的员工说话。这栋房子目前最不需要 的，就是更多翠丸丽。
「哦，我是无名小卒。」雷瑟尼靠在餐厅门上，一副无所请的样子。但马卡斯从旁走过时，他却紧盯著。
「哈米许，你来做什麼？」马卡斯显得很困惑，然后看到那封信。「哦。」
我的祖先都聚集在家族休息室裡，房子在地基上摇晃。「我们能不能到裡面谈。这栋房子，你知道。 它有点不安，因為你是魔族——又在生气。」
「来吧，哈米许。」马修试图把他从门口拉开。「马卡斯和莎拉还没有把我们的威士忌存货完全消 灭。我们替你弄点喝的，然后在火炉旁安排一个座位。」
哈米许留在原地，继续说下去。
「我去看过你母亲，她比你更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当时我听说你跟家裡要了几样东西。让亚伦跑那麼 远的路实在很过分，而我反正本来就要到这裡来问个清楚，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他提起一个庞大的皮製 公事包，外侧是柔软的皮革，却装了一个令人却步的大锁，还有一个较小的硬壳箱子。
「谢谢你，哈米许。」话是说得很有诚意，但马修对於计画被打乱，显然不是很高兴。
「说到解释，法国人不在乎输出英国的国宝，真是件他妈的好事。把这玩意儿运出英国要填多少份表 格，你可有任何概念？那还是说，如果他们让我运的话，这一点我可完全没有把握。」
马修从哈米许手中接过公事包，抓住他的手肘，把他的朋友拖进屋裡。「等一下再说。」他匆促道。
「马卡斯，你带哈米许去介绍给戴安娜的家人，我来把这些东西收好。」
「哦，是你啊。」苏妃从餐厅走出来，开心地说。她突起的肚子在绷紧的北卡罗莱纳大学运动衫下面 非常明显。「你跟雷瑟尼一样，不像我这麼没脑筋。我的人面罐上也有你的脸。」她对哈米许微笑，哈米 许显得受宠若惊。
「还有吗？」他问我，把头一偏，这动作使他像一隻眼睛特别亮的小鸟儿。
「多著呢。」苏妃愉快地回答。「不过你看不见他们。」
「来见我的阿姨。」我连忙道。
「女巫？」无从知道哈米许在想什麼。他犀利的眼睛什麼也不放过，表情几乎就像马修一样高深莫 测。
「是的，女巫。」
马修消失在楼上。马卡斯和我把哈米许介绍给艾姆。他对她似乎不像对马修和我那麼生气，她立刻就 开始為他忙进忙出。我们在蒸馏室门口遇见莎拉，她是想知道外面為何骚动才跑出来的。
「我们现在是一个合格的异议会了，莎拉。」苏妃伸手去取厨房中岛上堆成小山似的新出炉饼乾，说道：「总共九员——女巫三人，魔族三人，吸血鬼三人——全员到齐。」
「看起来是如此。」莎拉表示同意，打量一番哈米许。她看著自己的同居伴侣像隻无头苍蝇般在厨房 裡跑来跑去。「艾姆，我看咱们的新客人并不需要茶或咖啡。餐厅裡有威士忌吗？」
「戴安娜跟我把那儿叫做『作战室』，」苏妃亲热地挽著哈米许的手臂，推心置腹道??「不过我们似 乎不可能打一场战争而不被凡人发现。目前那是唯一够大、可以容纳我们每一个人的地方。还有几个鬼魂 也设法挤进去。」
「鬼魂9.」哈米许抬手鬆开领带。
「餐厅。」苏妃抓住哈米许另一隻手臂。「大家都在餐厅裡。」
马修已经在那儿。空中瀰漫一股热蠘的味道。我们都拿好自己挑选的饮料，各就各位时，他就出面主 导。
「哈米许有几个问题。」马修道.?「雷瑟尼和苏妃也一样。我想我的故事该由我自己讲^^我的故事 和戴安娜的故事。」
接著，马修深深吸一口气，从头开始。他把所有的事都讲了出来——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拉撒路骑士 团、牛津宿舍遭人闯入、萨杜和皮耶堡发生的事，甚至巴德文的愤怒。还有人偶、耳环和人面壶。马修解 释时光漫游和我需要三件物品才能去到特定的时间与地点时，哈米许严厉地瞪著马修。
「马修?柯雷孟。」哈米许来势汹汹，从桌子对面靠过来，问道：「就是我从七塔带来的那些东西 吗？戴安娜知道吗？」
「不。」马修承认，显得有点不安。「万圣节前夕她就会知道。」
「哼，到了那天，她非知道不可，不是吗？」哈米许怒嘆一声。
虽然哈米许和马修的对话火药味很浓，但那天，情势紧张到可能爆发成内战的状况只出现过两次。不用说也猜得到，两次都发生在马修与雷瑟尼之间。
第一次是在马修向苏妃解释战争会以什麼形式发生时——攻敌不备，血族与巫族之间蓄积已久的仇恨 将会沸腾，超自然生物互相以魔法、巫术、蛮力、速度、超能力诡计作战，必定造成惨烈的死亡。
「现在没有人用那种方式作战了。」雷瑟尼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说明结束后掀起的一片低语声。
马修的眉毛挑了起来，他满脸不耐烦的怒火。「是吗？」
「战争在电脑上进行。现在不是十三世纪，没必要徒手搏斗了。」他指著他摆在餐具柜上的手提电 脑。「有了电脑，你不需要发射一枪、流一滴血，就能干掉敌人。」
「现在可能不是十三世纪，雷瑟尼，但有部分战士活过那些时代，他们在感情上丢不开旧式的杀人手 段。这方面就交给我和马卡斯吧。」马修以為这件事到此可以结束。
雷瑟尼摇头，眼睛瞪著桌面。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马修问道，喉咙深处开始发出不祥的呼嚕声。
「你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不管怎麼样，你就是要一意孤行。」雷瑟尼抬起坦率的褐眼，表示挑战，但 又耸耸肩膀。「随你便。但你如果以為敌人不会用更现代化的方法消灭你，那你就错了。再怎麼说，我们 都必须考虑凡人。如果吸血鬼跟女巫在街上大打出手，他们一定会知道的。」
马修跟雷瑟尼的第二场斗争跟战争无关，而跟血有关。一切始於一个无害的话题，马修提到雷瑟尼跟 艾嘉莎?魏尔逊的关係，以及苏妃的巫族父母。
「我们有必要分析他们的DNA。孩子也要，只等她诞生。」
马卡斯和密丽安都点头认同，觉得理所当然。我们其他人却都有点吃惊。
「雷瑟尼和苏妃使你的理论面临考验，你说魔族的特徵来自无法预测的突变，而非遗传。J我大声说 出内心的想法9
「我们的资料太少。」马修用科学家检查两件新标本的冷漠眼光瞟一下哈米许和雷瑟尼。「目前的发 现可能是误导。」
「苏妃的案例也令人想到一种可能性，或许魔族跟巫族的关係比我们以為的密切。」密丽安的黑眼睛
望向女魔族的大肚子。「我从没有听说过女巫生下魔族，更不要说魔族生下女巫了。」
「你以為我会交出苏妃的血——还有我孩子的血——给一群吸血鬼吗？」雷瑟尼看起来已在失控的边 缘。
「戴安娜不是这房间裡唯一合议会想研究的对象，雷瑟尼。」马修的话丝毫没有安抚到这魔族的效 果。「令堂很清楚你的家族面临的危险，要不然她不会派你来这裡。有一天你可能会发现你的妻子和女儿 失踪了。一旦发生这种事，你再见到她们的机会可能非常渺茫。」
「够了。」莎拉决断地说：「没必要威胁他。」
「你不准碰我的家人。」雷瑟尼道，呼吸粗重。
「我对她们没有危险性。」马修道.?「危险来自合议会，来自我们三个物种公开為敌的可能，还有更 可怕的是装作这一切都没发生。」
「他们会来抓我们，雷瑟尼。我看见了。」苏妃的声音意味深长，她突然变得很精明的表情，就跟艾
嘉莎在牛津时一样。
「為什麼不早点告诉我？」雷瑟尼问道。
「一开始我告诉艾嘉莎，但她拦住我，勒令我不可以再吐露一个字。她吓坏了。后来她就给我戴安娜 的名字和毕夏普家的地址。」苏妃的脸又恢復一贯的迷濛。「我很高兴马修的母亲还活著。她会喜欢我的 罐子。我会把她的脸做在其中一个的上面。你想要我的DN A，随时都可以，马修——宝宝的也一样。」 苏妃的宣告有效地让雷瑟尼不再反对。马修回答完所有他愿意回答的问题后，便拿起一个原来一直放在他手边，没人注意到的信封。信封上有黑色的封蜡。
「现在只剩下一件未了之事。」他站起来，递出那封信。「哈米许，这是给你的。」
「我不要，你休想。」哈米许双臂交叉在胸前。「交给马卡斯。」
「虽然你是第九名骑士，但你也是拉撒路骑士团的执事，又是我的副手。有些规则我们一定要遵 守。」马修铁面无私地说。
「马修最清楚了。」马卡斯低声道：「他是我们骑士团有史以来唯一辞过职的团长。」
「现在我是唯一辞过两次职的团长。」马修仍要递出那个信封。
「见鬼的规则。」哈米许一拍桌子，怒道。「所有人离开这房间，除了马修、马卡斯、雷瑟尼，都给 我出去。」最后他想到，又加了一个字：「请。」
「為什麼要我们离开？」莎拉狐疑地问。
哈米许对我阿姨打量了一会儿。「妳最好也留下。」
那天剩下的时间，他们五个一直关在餐厅裡。其间有一次，筋疲力尽的哈米许出来要三明治。他解释 说，饼乾老早吃光了。
「是我多心，或者妳们也觉得，那群男人赶我们出来，是為了在裡面痛快地抽雪茄、聊政治？」我问 道，為了分散自己对餐厅会议的注意，我在搭不上线的老电影和午间电视节目之间不断转台。艾姆和苏妃 都在打毛线。密丽安在解一则她在一本叫做《恶魔高难度数独》的书中找到的题目。她不时咯咯轻笑，在 空白处做个记号。
「妳在做什麼，密丽安？」苏妃问道。
「计分。」密丽安道，又在书页上添了个记号。
「他们在说什麼？谁赢了？」我问道，实在妒忌她听得见那群男人对话的能力。
「他们在规划一场战争，戴安娜。至於谁赢，不是马修就是哈米许吧——积分太接近了。」密丽安答
道。「不过马卡斯和雷瑟尼也有几次优异的表现，而莎拉就是原地踏步吧。」
散会时，天已经黑了，艾姆和我正在做晚餐。雷瑟尼和苏妃在起居室裡低声交谈。
「我要赶打几通电话。」马修亲吻过我后说。他温柔的声音跟紧张的表情很不搭。
看他那麼疲倦，我决定我的问题可以等。
「当然。」我摸摸他的脸。「慢慢来。晚餐一小时后才好。」
马修再吻我一下，这次更长更深，然后从后门走出去。
「我要喝一杯。」莎拉呻吟道，直奔门廊去抽根烟。
隔著莎拉喷出的烟雲望去，马修只剩一条影子，他穿过果圜，向蛇麻子仓库走去。哈米许从我背后走 过来，用他的眼光推压著我的背部和脖子。
「妳完全康復了吗？」他客套地问。
「你觉得呢？」这是漫长的一天，哈米许也毫不掩饰他对我的不满。我摇摇头。
哈米许的目光飘向别处，我跟著望过去。我们都看到马修进入穀仓前，举起白皙的手抓头髮。
「虎，虎，烈火光明\照耀黑夜丛林。」哈米许引了两句布莱克⑩的诗。「这首诗总让我联想到 他。」
我把刀放在砧板上，面对他。「你要说什麼，哈米许？」
「妳对他有把握吗，戴安娜？」他问。艾姆在围裙上把手擦乾，无奈地看我一眼，走了出去。
「是的。」我迎上他的眼睛，努力表明我对马修有信心。
⑩William Blake，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国浪漫主义的诗人与画家。
哈米许点点头，一点都不显得诧异。「我曾经怀疑过，一旦妳知道他过去是个什麼样的人——现在也 仍然是——是否还会接纳他。■看起来妳似乎不怕抓老虎的尾巴。」
我无言以对，回头对著砧板，继续切我的菜。
「要小心。」哈米许把一隻手放在我手臂上，强迫我抬头看著他。「在你们要去的那个地方，马修是 个不一样的人。」
「不会的。」我皱眉道：「我的马修会跟我一起去，他会跟现在完全一样。」
「不。」哈米许冷酷地说：「他不会。」
哈米许认识马修的时间比我长得多0他从那个公事包裡装的东西拼凑出我们的目的地。我还是什麼都 不知道，只知道我要到一个早於一九七六年的年代，去一个马修曾经在那儿下过棋的地方。
哈米许到室外加入莎拉，不久就有两缕灰色的烟雲升入夜空。
「外面一切都好吗？」艾姆从起居室回到厨房时，我问道。密丽安、马卡斯、雷瑟尼、苏妃都在那儿 聊天、看电视。
「是啊。」她答道：「这儿呢？」
「还好。」我专心看著那些苹果树，等待马修从黑暗中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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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觉得如何？.」苏妃把南瓜转过来，问道。它跟所有万圣节南瓜一样，有空洞的眼睛，三角眉， 大嘴洞开，但她把平凡的五官塑造得与眾不同。嘴唇加几根线条，额上多几根皱纹，眼睛稍微歪斜。整体 效果就让人不寒而慄。
「了不起！」马修开心地打量这颗南瓜。
她咬住下唇，批判地端详自己的作品。「我觉得眼睛还不够好。」
我笑起来。「至少它还有眼睛。莎拉有时候懒得弄，拿螺丝起子在侧面钻三个洞就算数了。」
「万圣节是女巫最忙碌的节日。我们不见得有时间处理枝微末节。」莎拉插嘴道。她从蒸馏室裡走出 来，检查苏妃的作品，满意地点头道：「但今年邻居都会羡慕我们。」
⑩基督新教兴起后，一部分人主张，一般信徒可以在没有神职人员监督下自行举办称做Conventicle的聚会，祷告、读经、讨论宗教问题等。但这种 行為受到执政者猜忌，从十六到十七世纪，英国政府相继颁布了三个管制宗教与聚会的法案，禁止此种聚会，违反者可以判下狱、处死等重刑。 一六二〇年赴北美移民的五月花号乘客，就都是这种异议会的支持者。
苏妃害羞地微笑，把另一颗南瓜拿到面前。「下一个不要做得那麼怕人，我们可不想把小孩子吓 哭。」
距万圣节不到一星期了，莎拉和艾姆都有一大堆事要忙，為麦迪森巫群每年例行的秋季狂欢派对做準 备。到时会供应食物，无限畅饮的饮料(包括艾姆闻名遐邇的香料酒，至少有一个七月诞生的小孩是它的 功劳)，还要安排足够的巫术活动，让吃多了糖的孩子有事可做，而且让他们从「不给糖就捣蛋」的游行 回来后，不会太靠近篝火。例如用嘴衔苹果的游戏，只要在水果上施个咒语，就可以提高困难度。
我阿姨暗示，她们也可以取消原订计画，但马修摇头。
「如果妳们不到场，镇上每个人都会想知道出了什麼事，这会是个正常的万圣节前夕。」
我们都很怀疑，毕竟天天在倒数距万圣节还有几小时的人，不仅只有莎拉和艾姆而已。
昨晚马修和我排妥了房子裡每一个人离开的次序表，由雷瑟尼和苏妃开始，最后是马卡斯和密丽安。 他认為这会让我们的离去比较不那麼引人注目^^而且这件事没有讨论的餘地。
马修做完宣布后，马卡斯和雷瑟尼长长地对望一眼。结果这魔族抿紧嘴唇，不断摇头，而那年轻的吸 血鬼定睛看著桌面，下巴的肌肉不断抽搐。
「那谁来发糖果？」艾姆问道。
马修沉吟道：「戴安娜跟我负责好了。」
聚会结束，我们分头离开，两个年轻的男性抢著衝出门，说什麼要去买牛奶。他们上了马卡斯的车， 飞快骏出车道。
「你最好不要再吩咐他们做这做那。」马修跟我一起到前门口，看著他们离开，我责备他道：「他们 都是成年人。雷瑟尼还有妻子，而且不久就要做父亲了。」
「如果让他们作主，马卡斯和雷瑟尼明天就会把一支吸血鬼大军召集到门口。」
「你下星期就不在这儿对他们发号施令了。」我看著他们车子的尾灯转往市区方向，提醒他道：「就 轮到你儿子当家了。」
「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真正的问题在於，我们正处於睪丸酮大量分泌，爆发中毒症状最严重的阶段。雷瑟尼和马修只要待在 同一个房间裡，就会火花四射，但房子裡人这麼多，他们简直不可能避不见面。
那天下午，货送到时，他们又发生一场争论。盒子上贴满胶带，印著红色大字「生化毒物」。
「这是什麼玩意儿？」马卡斯小心翼翼把盒子捧进客厅，问道。雷瑟尼从手提电脑上抬起头，褐眼紧 张地瞪得老大。
「是我的。」马修从儿子手中接过盒子，若无其事地说。
「我老婆正在怀孕！」雷瑟尼勃然大怒道，啪一下关上电脑。「你怎麼可以把那种东西拿到房子裡面 来？」
「那是戴安娜的预防针。」马修勉强压抑内心的不快。
我放下杂誌。「什麼预防针？」
「妳要回到过去，就必须尽可能做好疾病防护，到蒸馏室来。」马修伸出手说。
「先告诉我盒子裡是什麼东西。」
「后续疫苗——破伤风、伤寒、小儿麻痺、白喉——还有些妳可能没打过的疫苗，包括最新的单剂狂 犬病预防针，最新的感冒预防针，霍乱预防针。」他顿了一下，手仍然伸著。「还有天花疫苗。」
「天花。」我出生前几年，政府已不再為学童施打天花疫苗。换言之，苏妃和雷瑟尼也没有天花免疫 力。
马修拉我站起来。「我们开始吧。」他坚决地说。
「你今天休想在我身上插针。」
「今天挨一针，明天不会长天花，也不用担心破伤风。」他驳斥道。
「慢著。」雷瑟尼的声音像一根鞭子爆响。「天花疫苗有传染性。.苏妃跟宝宝怎麼办？」
「解释给他听，马卡斯。」马修下令道，并闪到一旁，让我通过。
「即使感染也不是天花，事实上。」马卡斯努力说得令人放心。「那是病毒的另一个分支。苏妃不会 有事，只要她不碰戴安娜的手臂或她手臂接触过的任何东西。」
苏妃对马卡斯微笑。「可以。我做得到。」
「你总是做每一件他吩咐你去做的事吗？」雷瑟尼轻蔑地对马卡斯说。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低头看 著妻子。「苏妃，我们走。」
「别闹了，雷瑟尼。」苏妃说：「你说要走，房子会生气的——宝宝也会。我们哪儿都不去。」
雷瑟尼恨恨地瞪了马修一眼，又坐下来。
在蒸馏室裡，马修叫我脱掉运动衫和高领毛衣，开始用酒精棉擦拭我的左臂。门嘎吱一声开了。
是莎拉。马修跟雷瑟尼对话时，她站在旁边没出声，虽然她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刚送来的盒子。
马修已经割开了保丽龙容器周围的保护胶带。裡面装著七个小药瓶，还有一包药丸，一个乍看像盐瓶 的容器，还有两个我从没见过的附尖叉的金属工具。他又进入我最初在他牛津大学的实验室裡看到的那种 临床的疏离状态，不花时间閒聊，也没有一句亲切的问候。莎拉出现，给我很大的精神鼓舞。
「我有几件旧的白櫬衫妳可以穿。」莎拉让我暂时忘记马修在做什麼。「很容易就可以漂白。还有几 条白毛巾。妳把脏衣服留在楼上就好，我会处理。」
「谢谢妳，莎拉。这样又可以少担心一种传染的风险。」马修挑出一个药瓶道：「我们从破伤风的后 续疫苗开始。」
他每打一种药剂到我手臂裡，我都会缩一下。打到第三针，我额头上已冒出薄薄一层汗水，心跳也开 始加速。「莎拉。」我有气无力说道：「可不可以请妳不要站在我后面？」
「抱歉。」莎拉走开，改站在马修背后。「我替妳拿杯水。」她递给我一杯冰冷的水，外面有水滴凝 结，滑溜溜的。我感激地接过，努力专心把它拿稳，不去管马修打开的下一瓶药剂是什麼。
又一根针刺进我皮肤，我跳了起来。
「最后一针。」马修道。他打开那个像是装满食盐结晶的容器，小心地把它倒进一瓶液体裡。用力摇 晃一阵后，把它交给我。「这是霍乱疫苗，是口服的。然后给妳种牛痘，接下来几晚，还有些药丸要在晚 餐后服用。」
我很快把它喝下，但药水又浓又难喝，让我差点噁心作呕。
马修打开装有两支牛痘针的密封小包。「妳们知道杰佛逊总统写信给牛痘发明人金纳，提到这种疫苗 时，怎麼说吗？」他声音带有催眠的力量。「杰佛逊说，这种药是医学史上最有用的发现。」凉凉的酒精 碰到我的右臂，然后是疫苗针尖端划破皮肤的刺痛。「这位总统不重视哈维发现的血液循环，说那不过是 医学知识『美好的补充』。」马修以画圆的动作让活性疫苗分布在我皮肤上。
他分散注意力的手法很成功。我忙著听他的故事，没注意自己的手臂。
「杰佛逊称讚金纳是因為他的接种法使天花没落，成為一种只有歷史学家才知道的疾病。他把人类从 一个致命强敌手中搭救出来。」马修把空药瓶和接种器都扔进一个密封的生化毒物容器。「完成了。」
「你认识杰佛逊吗？」我已经在幻想到十八世纪的维吉尼亚州去时光漫游了。
「我跟华盛顿比较熟。他是个军人——让行动替自己说话的人。杰佛逊话多。但要接触机智背后的那 个人很不容易。我如果要带一个像妳这样的才女到他家去，一定要事先通知才行。」
我伸手去拿高领毛衣，但马修拦下我的手臂，小心地在接种的部位贴上一块防水胶布。「这是活性病毒，一定要盖好，苏妃和雷瑟尼不可碰到它或任何跟它接触过的东西。」他走到水槽前面，用冒著蒸汽的 水用力洗手。
「要多久？」
「它会长出一个脓包，然后结痂。脓包癒合前，任何人都不能碰。J 我把变形的旧毛衣套到头上，小心不让胶布移位。
「这件事情办妥了，我们得想想，怎麼能让戴安娜在万圣节前夕带著你——还有她自己——到一个遥 远的时代去。虽说她从襁褓就开始时光漫游，但还是不容易。」莎拉忧心忡忡，眉头皱得脸都歪了。
艾姆出现在门口。我们腾出空间，让她也在桌前坐下。
「最近我也在时光漫游。」我承认道。
「什麼时候？」马修暂停清理剩下的接种用品的工作。
「第一次是那回你在车道上跟伊莎波讲电话的时候。然后是莎拉试图逼我点燃一根蜡烛那次，我从蒸 馏室跑到果圜裡。两次我都是抬起脚，希望自己在别个地方，脚放下就到了我想去的地方。」
「听起来很像是时光漫游。」莎拉慢吞吞说道。「当然，妳走得并不远——也没有携带任何东西。J 她打量著马修的体型，满脸怀疑。
有人敲门。「我可以进来吗？」苏妃的声音有点模糊。
「她可以吗，马修？」艾姆问。
「只要她不碰到戴安娜。」
艾姆开门的时候，苏妃正用双手安抚地摸著肚皮。「一切都会好的。」她站在门外，平静地说：「只 要马修跟他们要去的地方有联繫，他就能帮助戴安娜，不会拖累她。」
密丽安出现在苏妃背后。「发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吗？」
「我们在聊时光漫游。」我说。
「妳要怎麼练习？」密丽安绕过苏妃，见她企图跟进来，就坚决地把她推到门外。
「戴安娜每次倒退几小时，然后扩大间隔。我们先增加时间，再增加空间，最后把马修也加进去，看 会发生什麼结果。」莎拉看著艾姆：「妳可以帮助她吗？」
「一点点吧。」艾姆审慎地回答。.「史蒂芬告诉过我，他是怎麼做的。他回到过去从不使用咒语—— 他的法力强大到不需要咒语。根据戴安娜小时候时光漫游的经验，加以她学巫术又那麼辛苦，我们应该模 仿他的方式。」
「妳跟戴安娜何不到穀仓去练习。」莎拉温和地建议道：「她可以直接回蒸馏室来。」
马修想跟在我们后面，莎拉伸手拦住他。「留下。」
马修的脸又开始泛灰。他不喜欢我待在另一个房间，更别提另一个时间了。
蛇麻子穀仓裡残留著古早收成的甜美香气。艾姆站在对面，镇定地给我指令。「站著尽可能别动。」 她道：「思想净空。」
「妳说话像我的瑜伽老师。」我道，调整四肢，摆出熟悉的瑜伽山式。
艾姆微笑道：「我一直觉得瑜伽和魔法有很多共通点。现在，闭上眼睛。想妳刚离开的蒸馏室。妳想 到那儿去的欲望必须远超过待在这儿。」
我在心裡建构蒸馏室的画面，為它添加物品、气味、人。我皱起眉头：「妳在哪裡？」
「得看妳抵达的时间。如果是我们刚离开前，我在那裡。要不然，我就在这裡。」
「这麼一来，物理学无法解释。」我满脑子都在担忧宇宙要怎麼处理突然冒出来的好多个戴安娜和艾 姆---还不说密丽安和莎拉。
「不要管物理学。你爹在那张纸条上怎麼写的？『丧失了好奇心，对任何事都不觉得惊奇的人，都目光黯淡，与死无异。』」
「很接近。」我不情愿地承认。
「时候到了，妳该大步跨出，走进神祕境界，戴安娜。魔法与.奇蹟是妳与生倶来的权利，正等著妳取 用。现在，想著妳要去的地方。」
我等到心中满溢蒸馏室的意象，便抬起脚来。
脚放下时，我仍在蛇麻子穀仓裡，跟艾姆在一起。
「没有用。」我开始惊慌'
「妳太在意那个房间的细节了。想想马修。妳不想跟他在一起吗？魔法在心裡，不在理智裡。这不像 巫术，要背一串字句，遵守一定程序。妳必须用感觉。」
「欲望。」我看见自己把《笔记与疑问》从博德利图书馆的书架召唤下来，再一次觉得置身万灵学院 马修的宿舍裡，他的唇第一次压在我唇上。穀仓消逝了，马修正在讲杰佛逊和金纳的故事给我听。
「不对。」艾姆的语气强硬。「不要想杰佛逊。想马修。」
「马修。」我让心念回到他冰冷的手指碰到我皮肤的感觉，他声音裡丰富的变化，我们在一起时那种 生命力炽盛的感觉。
我抬起一隻脚。
它落在蒸馏室的一个角落裡，我被夹在几个旧木桶后面。
「万一她迷失怎麼办？」马修听起来很紧张：「我们怎麼把她弄回来？」
「不必担心。」苏妃指著我道：「她已经回来了。」
马修猝然转过身，吁出一大口气。
「我离开了多久？」我觉得有点头昏，失去方向感，但其他方面都没问题。
「大约九十秒。」莎拉道：「但已经足够马修精神崩溃了。」
马修把我抱进怀裡，用下巴抵著我。「谢天谢地，还要等多久，她才可以带我一块儿去？」
「我们不要操之过急。」莎拉警告道：「一步一步来。」
我四下张望。「艾姆在哪裡？」
「在榖仓裡。」苏妃微笑道：「她会赶上的。」
等了二十几分鐘，艾姆才回来。进门时，她的脸因担心和寒冷而发红，但一看到我站在马修身旁，她
的紧张就减轻了很多。
「妳做得很好，艾姆。」莎拉亲吻她道，这是她绝少公开展示的亲暱行為。
「戴安娜一开始想的是杰佛逊。」艾姆道：「她很可能会跑到蒙蒂塞洛⑩去。后来她专注想她的感 觉，她身体的边缘变得模糊。我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那天下午，在艾姆细心训练下，我做了较长的旅行，回到早餐。接下来几天，每次时光漫步，我都走 得更远一点。藉著三件物品的辅助，回到过去总比回到现在容易一点，后者需要极大的专注，还要能精确 预测妳想到达的时间与地点。最后终於到了尝试带马修同行的时刻。
莎拉坚持，為了因应额外付出的努力，必须尽量减少变数。「开始和结束都选相同的地点。」她建议 道：「这样妳只要把心思放在回到特定的时间。地点就不用管它了。」
黄昏时分，我带马修回到卧室，没有告诉他即将发生什麼事。戴安娜的小雕像和布丽姬?毕夏普的人 偶肚子裡取出来的金耳环，都放在五斗柜上，就在我父母的照片前面。
「虽然我很想跟妳在这儿消磨几个小时——独处——可是快要吃晚餐了。」他抗议道，但他眼睛裡有
?Monticello位於美国维吉尼亚州的夏洛茨维尔，曾是美国第三任总统汤玛斯.杰佛逊的住所，现為国家级古蹟。
老谋深算的光芒。
「时间多得很。莎拉说我已经可以带你去时光漫游了。我们要回到我们在这栋房子裡度过的第一个晚 上。」
马修考虑了 一会儿，眼神更加明亮。「是不是就是星星出来的那个晚上——在室内？」
我吻他一下，算是回答。
「哦。」他高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该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这对他而言，该是时光漫步最困难的部分。「你一直怎麼跟我说的？闭上眼睛， 放轻鬆，其餘部分让我来。」我促狭地咧嘴一笑。
他把手指跟我的交纒。「女巫。」
「你甚至不会知道它发生。」我向他保证。「很快。只要把脚抬起来，等我叫你放下时就放下。还有 不可以放开手。」
「做梦都别想。」马修道，手握得更紧。
我想著那个晚上，我遇见萨杜后我们第一次独处。我想起他抚摸我背部，既凶猛又温柔。我立刻感觉 跟我们共度的过去那一刻，產生了一种牢不可分的联繫。
「现在。」我悄声道。我们一起抬脚。
但是跟马修一起时，时光漫游变得不一样。有他在，速度会变慢，我第一次意识到有改变发生。
.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我们周围闪烁，结成一张光影与色彩的蜘蛛网。网上的每一股丝都以几乎感觉不 出来的慢速在移动，有时会在触及另一根丝线后轻轻飘开，像受风吹拂。每当蛛丝相触——无时无刻都有 百万条细丝互相接触——就有个听不见的原始声音，发出低柔的回音。
一时之间，眼前看似无限的可能性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很容易就看不见那条我们打算追随的、捲曲缠绕、红白两色的时间线。我收摄精神，一心一意跟著它，知道它会带我们回到我们在麦迪森度过的第一个 晚上。
我放下脚，赤脚碰到了坚硬的地板。
「妳说会很快。」他声音沙哑：「我感觉不怎麼快。」
「对，这次不一样。」我同意道：「你看见光了吗？」
马修摇头。「只有一片黑暗。我在坠落,'速度很慢，只有妳的手让我不至於掉下去。」他把我的手举
到唇边，亲了 一下。
安静的房子裡有流连不去的辣椒味，外面是黑夜。「你能告诉我有谁在吗？」
他翕开鼻孔，闭上眼睛。然后微笑起来，快乐地嘆口气。「只有莎拉和艾姆，还有妳和我。孩子们一 个都不在。」
我咯略笑著把他拉过来。
「这栋房子裡人再多一点就要爆炸了。」马修把脸埋在我脖子裡，然后忽然一缩。「妳还贴著绷带。 这代表我们回到过去时，也还是现在的我们，不会忘记我们在这儿发生的事。」他冰冷的手伸进我的毛衣 下襬。「妳找回了时光漫游的能力，以这种能力估计时间的流逝，準确度有多高？」
虽然我们流连在过去很快乐，但还是在艾米莉做好沙拉之前就回来了。
「时光漫游很适合你，马修。」莎拉审视他轻鬆的表情说道。她给他一杯红酒作為奖励。
「谢谢妳，莎拉。因為我有好手带路。」他举杯向我致意。
「很高兴听你这麼说。」莎拉淡然道，语气很像我已经成為鬼魂的外婆。她把切片的小红萝卜扔进我 见过最大的沙拉碗。
「那是哪儿来的？」我把头探进碗裡，遮掩我发红的嘴唇。
「房子给的。」艾姆用打蛋器在打沙拉酱。「它很高兴有那麼多张嘴要餵。」
第二天，房子通知我们，它在期待另一个访客。
莎拉、马修和我正在讨论下一次时光漫游要去牛津或是七塔时，艾姆抱著一堆待洗衣物过来说：「有 人要来。」
马修放下报纸，站起身。「很好。我订的货今天会送到。」
「不是送货员，人也还没到，但房子已经做好準备了 a」她说完便钻进洗衣间。
「再一个房间？这房子把房间放在哪裡？」一沙拉朝著她背影喊道。
「马卡斯旁边。」艾姆的回答从洗衣机肚子裡传来a
我们打赌来者会是谁。猜测从艾嘉莎?魏尔逊乃至艾米莉住在樱桃谷那个喜欢不先通知就跑来参加这 个巫群的万圣节派对的朋友。
接近中午时，门上传来颇具威严的敲门声。开门只见一个有双睿智的眼睛、身材瘦小的黑皮肤男人。 那张经常出现在伦敦名流派对照片和电视新闻座谈会的面孔，一望即知是什麼人。我很熟悉的那种颧骨受 到轻轻推压的感觉，也消除了对他身分最后的I丝怀疑。
我们的神祕访客是马修的朋友哈米许?欧斯朋。
「妳一定就是戴安娜。」他语气不带欣喜，也没有开场白，苏格兰口音把母音拖得特别长。哈米许穿. 著工作的服装，一套铁灰色细条纹西装，剪裁完全合身，浅粉红色的衬衫搭配沉重的银袖扣，还有一条绣 著极小黑苍蝇的桃红色领带。
「没错。哈囉，哈米许。马修知道你要来吗？」我退到一旁，请他进来。
「恐怕不知道。」哈米许回答得很明快，站在门口没有动。「他在哪？」
「哈米许。」马修动作极快，我先觉得身后一阵风吹过，才听见他的脚步声。他伸出手。「真是意想不到。」
哈米许瞪著伸过去的手看了 一会儿，然后把目光转往手的主人。「意想不到？我们来谈谈什麼叫意想 不到。我加入你的……『家族企业』时，你跟我发誓说这个永远不会寄来的。」他挥舞一个信封，黑色的 封印已经断了，但还黏在信封上
「是有这麼回事。」马修把手放下，戒备地看著哈米许。
「原来你的承诺这麼不值钱。依照这封信的内容，还有我跟令堂的谈话，有麻烦了。」哈米许看我一 眼，又继续瞪著马修。
「是的。」马修抿紧嘴唇。「但你是第九名骑士。你不需要介入。」
「你封一个魔族為第九名骑士？」密丽安跟雷瑟尼一块儿从餐厅裡走出来。
「他是谁？」雷瑟尼手裡抓著一把拼字游戏的字母块，边摇动边从头到脚打量这个新来者。
「我是哈米许?欧斯朋。你又是谁？」哈米许好像在跟一个鲁莽的员工说话。这栋房子目前最不需要 的，就是更多翠丸丽。
「哦，我是无名小卒。」雷瑟尼靠在餐厅门上，一副无所请的样子。但马卡斯从旁走过时，他却紧盯著。
「哈米许，你来做什麼？」马卡斯显得很困惑，然后看到那封信。「哦。」
我的祖先都聚集在家族休息室裡，房子在地基上摇晃。「我们能不能到裡面谈。这栋房子，你知道。 它有点不安，因為你是魔族——又在生气。」
「来吧，哈米许。」马修试图把他从门口拉开。「马卡斯和莎拉还没有把我们的威士忌存货完全消 灭。我们替你弄点喝的，然后在火炉旁安排一个座位。」
哈米许留在原地，继续说下去。
「我去看过你母亲，她比你更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当时我听说你跟家裡要了几样东西。让亚伦跑那麼 远的路实在很过分，而我反正本来就要到这裡来问个清楚，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他提起一个庞大的皮製 公事包，外侧是柔软的皮革，却装了一个令人却步的大锁，还有一个较小的硬壳箱子。
「谢谢你，哈米许。」话是说得很有诚意，但马修对於计画被打乱，显然不是很高兴。
「说到解释，法国人不在乎输出英国的国宝，真是件他妈的好事。把这玩意儿运出英国要填多少份表 格，你可有任何概念？那还是说，如果他们让我运的话，这一点我可完全没有把握。」
马修从哈米许手中接过公事包，抓住他的手肘，把他的朋友拖进屋裡。「等一下再说。」他匆促道。
「马卡斯，你带哈米许去介绍给戴安娜的家人，我来把这些东西收好。」
「哦，是你啊。」苏妃从餐厅走出来，开心地说。她突起的肚子在绷紧的北卡罗莱纳大学运动衫下面 非常明显。「你跟雷瑟尼一样，不像我这麼没脑筋。我的人面罐上也有你的脸。」她对哈米许微笑，哈米 许显得受宠若惊。
「还有吗？」他问我，把头一偏，这动作使他像一隻眼睛特别亮的小鸟儿。
「多著呢。」苏妃愉快地回答。「不过你看不见他们。」
「来见我的阿姨。」我连忙道。
「女巫？」无从知道哈米许在想什麼。他犀利的眼睛什麼也不放过，表情几乎就像马修一样高深莫 测。
「是的，女巫。」
马修消失在楼上。马卡斯和我把哈米许介绍给艾姆。他对她似乎不像对马修和我那麼生气，她立刻就 开始為他忙进忙出。我们在蒸馏室门口遇见莎拉，她是想知道外面為何骚动才跑出来的。
「我们现在是一个合格的异议会了，莎拉。」苏妃伸手去取厨房中岛上堆成小山似的新出炉饼乾，说道：「总共九员——女巫三人，魔族三人，吸血鬼三人——全员到齐。」
「看起来是如此。」莎拉表示同意，打量一番哈米许。她看著自己的同居伴侣像隻无头苍蝇般在厨房 裡跑来跑去。「艾姆，我看咱们的新客人并不需要茶或咖啡。餐厅裡有威士忌吗？」
「戴安娜跟我把那儿叫做『作战室』，」苏妃亲热地挽著哈米许的手臂，推心置腹道??「不过我们似 乎不可能打一场战争而不被凡人发现。目前那是唯一够大、可以容纳我们每一个人的地方。还有几个鬼魂 也设法挤进去。」
「鬼魂9.」哈米许抬手鬆开领带。
「餐厅。」苏妃抓住哈米许另一隻手臂。「大家都在餐厅裡。」
马修已经在那儿。空中瀰漫一股热蠘的味道。我们都拿好自己挑选的饮料，各就各位时，他就出面主 导。
「哈米许有几个问题。」马修道.?「雷瑟尼和苏妃也一样。我想我的故事该由我自己讲^^我的故事 和戴安娜的故事。」
接著，马修深深吸一口气，从头开始。他把所有的事都讲了出来——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拉撒路骑士 团、牛津宿舍遭人闯入、萨杜和皮耶堡发生的事，甚至巴德文的愤怒。还有人偶、耳环和人面壶。马修解 释时光漫游和我需要三件物品才能去到特定的时间与地点时，哈米许严厉地瞪著马修。
「马修?柯雷孟。」哈米许来势汹汹，从桌子对面靠过来，问道：「就是我从七塔带来的那些东西 吗？戴安娜知道吗？」
「不。」马修承认，显得有点不安。「万圣节前夕她就会知道。」
「哼，到了那天，她非知道不可，不是吗？」哈米许怒嘆一声。
虽然哈米许和马修的对话火药味很浓，但那天，情势紧张到可能爆发成内战的状况只出现过两次。不用说也猜得到，两次都发生在马修与雷瑟尼之间。
第一次是在马修向苏妃解释战争会以什麼形式发生时——攻敌不备，血族与巫族之间蓄积已久的仇恨 将会沸腾，超自然生物互相以魔法、巫术、蛮力、速度、超能力诡计作战，必定造成惨烈的死亡。
「现在没有人用那种方式作战了。」雷瑟尼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说明结束后掀起的一片低语声。
马修的眉毛挑了起来，他满脸不耐烦的怒火。「是吗？」
「战争在电脑上进行。现在不是十三世纪，没必要徒手搏斗了。」他指著他摆在餐具柜上的手提电 脑。「有了电脑，你不需要发射一枪、流一滴血，就能干掉敌人。」
「现在可能不是十三世纪，雷瑟尼，但有部分战士活过那些时代，他们在感情上丢不开旧式的杀人手 段。这方面就交给我和马卡斯吧。」马修以為这件事到此可以结束。
雷瑟尼摇头，眼睛瞪著桌面。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马修问道，喉咙深处开始发出不祥的呼嚕声。
「你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不管怎麼样，你就是要一意孤行。」雷瑟尼抬起坦率的褐眼，表示挑战，但 又耸耸肩膀。「随你便。但你如果以為敌人不会用更现代化的方法消灭你，那你就错了。再怎麼说，我们 都必须考虑凡人。如果吸血鬼跟女巫在街上大打出手，他们一定会知道的。」
马修跟雷瑟尼的第二场斗争跟战争无关，而跟血有关。一切始於一个无害的话题，马修提到雷瑟尼跟 艾嘉莎?魏尔逊的关係，以及苏妃的巫族父母。
「我们有必要分析他们的DNA。孩子也要，只等她诞生。」
马卡斯和密丽安都点头认同，觉得理所当然。我们其他人却都有点吃惊。
「雷瑟尼和苏妃使你的理论面临考验，你说魔族的特徵来自无法预测的突变，而非遗传。J我大声说 出内心的想法9
「我们的资料太少。」马修用科学家检查两件新标本的冷漠眼光瞟一下哈米许和雷瑟尼。「目前的发 现可能是误导。」
「苏妃的案例也令人想到一种可能性，或许魔族跟巫族的关係比我们以為的密切。」密丽安的黑眼睛
望向女魔族的大肚子。「我从没有听说过女巫生下魔族，更不要说魔族生下女巫了。」
「你以為我会交出苏妃的血——还有我孩子的血——给一群吸血鬼吗？」雷瑟尼看起来已在失控的边 缘。
「戴安娜不是这房间裡唯一合议会想研究的对象，雷瑟尼。」马修的话丝毫没有安抚到这魔族的效 果。「令堂很清楚你的家族面临的危险，要不然她不会派你来这裡。有一天你可能会发现你的妻子和女儿 失踪了。一旦发生这种事，你再见到她们的机会可能非常渺茫。」
「够了。」莎拉决断地说：「没必要威胁他。」
「你不准碰我的家人。」雷瑟尼道，呼吸粗重。
「我对她们没有危险性。」马修道.?「危险来自合议会，来自我们三个物种公开為敌的可能，还有更 可怕的是装作这一切都没发生。」
「他们会来抓我们，雷瑟尼。我看见了。」苏妃的声音意味深长，她突然变得很精明的表情，就跟艾
嘉莎在牛津时一样。
「為什麼不早点告诉我？」雷瑟尼问道。
「一开始我告诉艾嘉莎，但她拦住我，勒令我不可以再吐露一个字。她吓坏了。后来她就给我戴安娜 的名字和毕夏普家的地址。」苏妃的脸又恢復一贯的迷濛。「我很高兴马修的母亲还活著。她会喜欢我的 罐子。我会把她的脸做在其中一个的上面。你想要我的DN A，随时都可以，马修——宝宝的也一样。」 苏妃的宣告有效地让雷瑟尼不再反对。马修回答完所有他愿意回答的问题后，便拿起一个原来一直放在他手边，没人注意到的信封。信封上有黑色的封蜡。
「现在只剩下一件未了之事。」他站起来，递出那封信。「哈米许，这是给你的。」
「我不要，你休想。」哈米许双臂交叉在胸前。「交给马卡斯。」
「虽然你是第九名骑士，但你也是拉撒路骑士团的执事，又是我的副手。有些规则我们一定要遵 守。」马修铁面无私地说。
「马修最清楚了。」马卡斯低声道：「他是我们骑士团有史以来唯一辞过职的团长。」
「现在我是唯一辞过两次职的团长。」马修仍要递出那个信封。
「见鬼的规则。」哈米许一拍桌子，怒道。「所有人离开这房间，除了马修、马卡斯、雷瑟尼，都给 我出去。」最后他想到，又加了一个字：「请。」
「為什麼要我们离开？」莎拉狐疑地问。
哈米许对我阿姨打量了一会儿。「妳最好也留下。」
那天剩下的时间，他们五个一直关在餐厅裡。其间有一次，筋疲力尽的哈米许出来要三明治。他解释 说，饼乾老早吃光了。
「是我多心，或者妳们也觉得，那群男人赶我们出来，是為了在裡面痛快地抽雪茄、聊政治？」我问 道，為了分散自己对餐厅会议的注意，我在搭不上线的老电影和午间电视节目之间不断转台。艾姆和苏妃 都在打毛线。密丽安在解一则她在一本叫做《恶魔高难度数独》的书中找到的题目。她不时咯咯轻笑，在 空白处做个记号。
「妳在做什麼，密丽安？」苏妃问道。
「计分。」密丽安道，又在书页上添了个记号。
「他们在说什麼？谁赢了？」我问道，实在妒忌她听得见那群男人对话的能力。
「他们在规划一场战争，戴安娜。至於谁赢，不是马修就是哈米许吧——积分太接近了。」密丽安答
道。「不过马卡斯和雷瑟尼也有几次优异的表现，而莎拉就是原地踏步吧。」
散会时，天已经黑了，艾姆和我正在做晚餐。雷瑟尼和苏妃在起居室裡低声交谈。
「我要赶打几通电话。」马修亲吻过我后说。他温柔的声音跟紧张的表情很不搭。
看他那麼疲倦，我决定我的问题可以等。
「当然。」我摸摸他的脸。「慢慢来。晚餐一小时后才好。」
马修再吻我一下，这次更长更深，然后从后门走出去。
「我要喝一杯。」莎拉呻吟道，直奔门廊去抽根烟。
隔著莎拉喷出的烟雲望去，马修只剩一条影子，他穿过果圜，向蛇麻子仓库走去。哈米许从我背后走 过来，用他的眼光推压著我的背部和脖子。
「妳完全康復了吗？」他客套地问。
「你觉得呢？」这是漫长的一天，哈米许也毫不掩饰他对我的不满。我摇摇头。
哈米许的目光飘向别处，我跟著望过去。我们都看到马修进入穀仓前，举起白皙的手抓头髮。
「虎，虎，烈火光明\照耀黑夜丛林。」哈米许引了两句布莱克⑩的诗。「这首诗总让我联想到 他。」
我把刀放在砧板上，面对他。「你要说什麼，哈米许？」
「妳对他有把握吗，戴安娜？」他问。艾姆在围裙上把手擦乾，无奈地看我一眼，走了出去。
「是的。」我迎上他的眼睛，努力表明我对马修有信心。
⑩William Blake，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国浪漫主义的诗人与画家。
哈米许点点头，一点都不显得诧异。「我曾经怀疑过，一旦妳知道他过去是个什麼样的人——现在也 仍然是——是否还会接纳他。■看起来妳似乎不怕抓老虎的尾巴。」
我无言以对，回头对著砧板，继续切我的菜。
「要小心。」哈米许把一隻手放在我手臂上，强迫我抬头看著他。「在你们要去的那个地方，马修是 个不一样的人。」
「不会的。」我皱眉道：「我的马修会跟我一起去，他会跟现在完全一样。」
「不。」哈米许冷酷地说：「他不会。」
哈米许认识马修的时间比我长得多0他从那个公事包裡装的东西拼凑出我们的目的地。我还是什麼都 不知道，只知道我要到一个早於一九七六年的年代，去一个马修曾经在那儿下过棋的地方。
哈米许到室外加入莎拉，不久就有两缕灰色的烟雲升入夜空。
「外面一切都好吗？」艾姆从起居室回到厨房时，我问道。密丽安、马卡斯、雷瑟尼、苏妃都在那儿 聊天、看电视。
「是啊。」她答道：「这儿呢？」
「还好。」我专心看著那些苹果树，等待马修从黑暗中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