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贺之火
1
故事发生在土佐国的浦户。在浦户，有一个姓宇贺的大富翁。他拥有一座豪华的府邸，他的田地广阔得望不到边际，每到丰收的季节，他家粮食脱下来的壳都能够堆起一座山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财富，但大家都叫他“糠冢富翁”。
富翁的家产不仅包括数不尽的粮食，还包括数不尽的海鲜和海盐。光是家中伺候他的家奴，就多到两百个。
不过，他对仆人的工作总是很挑剔的，他手里的那根红木拐杖就是惩罚仆人的最好工具，因此，仆人总是非常害怕他扬起手臂来，更害怕他手中那根长长的红木拐杖。
那个时候，正处于王朝交替，武家当权的时候。
现在的港口可比不上那时候的港口，那时候的港口非常深入海岸的，那时候的五台山、田边岛、葛岛、比岛等还是海上的孤岛。
晚春时节的风总是温柔的，甚至略带一些热情，阳光照在金色的沙滩上，人们踩在上面暖暖的。
中午的太阳升到了天空的最顶端，这时候的海面波浪翻滚。
宇贺富翁家里的两个家仆在海滩上休息，其中一个是一位老人，他坐在海岸边上一棵松树脚下的一节树根上，另一个是一位年轻人，他直接坐在了沙滩上，将腿伸得直直的。他们都穿着短的蓑衣，眺望着远处起伏的海面。
“海滩夜色谁人道……”年轻人突然开口唱起了歌谣，“贵人道，贵人开口笑……”
老人听着听着，就入了神，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年轻人是什么地方的人，年轻人告诉他，他家在海滩的西边。老人似乎觉得那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便问起了年轻人。
“是啊，那地方真的好得不得了，如果你去过，一定不会惊讶于我这样的称赞。我家海岸边上的树都是非常宝贵的，因为它们能够结出珍贵的宝石来，沙滩上的每一个贝壳里都有亮晶晶的珍珠。你说这地方是不是很好呢？”年轻人说着，歪着头看着老人。
他被人贩子卖到富翁家做仆人已经很多年了，说起他的家乡，他总是很激动的。
老人点点头，脑海中想象着那地方的样子。
“那你怎么会从那样的一个天堂，来到这个地狱呢？”
“因为我是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的。”年轻人回过头来，依旧望着远处起伏的海面。
“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也是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的。我记得我被拐走那年还很小，连我家的具体位置都记不清，我只能记得是在这里的东北方向。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到海滩上玩，看到了一条眼生的船，我想过去看看那眼生的船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我一走近，船上就跳下来一个面色潮红的男人，他坏笑着让我跟他走，还说要给我看个好玩的东西，我一边蹦跳着一边和他上了船，于是我就被关在了仓库，一直到这里。”
年轻人听到这里，也摇了摇低下的头。
“年轻人，你是怎么被拐到这里来的呢？”
“我记得我被拐来之前，正在海边找人鱼呢。”年轻人说到这儿，摇着头笑了一声。
“人鱼？”老人惊讶地反问。
“是啊，我被带到这里，说起来，也都是拜那人鱼所赐啊。本来，我在家乡那边有相好的女人，她长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眼睫毛，还有双纤纤玉手，都让我对她欲罢不能。她每天晚上都会在她家的门口等我，她总是很着急的，每次等我的时候，都会将路边的野花摘下来，巧妙地别在头发上，于是我闻着花香就能够找到她。
“有一天，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向她家的地方走去，走到岸边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海里的一块礁石上趴着一位美女。她露着雪白的皮肤，长长的头发被海水拍湿，贴在了背上，她的胸部以下穿着一身蓝颜色的衣服，我至今仍然记得，那衣服好像闪着蓝莹莹的光，她好像看到了我，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又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听不清楚。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仿佛被她勾去了魂魄，那一抹笑容，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走到了海边，还有不到半米的距离，我的脚就要踏进海里了。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这时候，那美女已经不见了。我回到沙滩上，继续朝相好家走去。
“那晚，我和我的相好碰面以后，满脑子里都是那美女的身影，我那相好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没有听进去。第二天晚上，我依旧向着相好家的方向走去，走过海边的时候，我特意在那块礁石旁等了一个时辰，却再没发现那美女的身影，我本来想直接回家，后来想起相好的还在等我，我便去往了相好的家。
“从相好的嘴里，我才得知那美女原来是人鱼，因为她说，男人们要是见到了人鱼，魂魄就会被那人鱼勾走，从此便不再看身边的女人，她问我是不是看到了人鱼，我敷衍着对她说，没有。又过了一晚，我又到了那海边，我依旧等着人鱼的出现，还在那块礁石上坐着等了一会儿，可是我却不知道，那时候，那几个人贩子就在我的身后。”
年轻人一口气将自己的故事都告诉了老人，满脸的悲伤。
“听了你的故事，我觉得我们都是可怜的人啊，你肯定非常想念你那位相好，想要和她再度相聚吧？”老人同情地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的眼睛只是望着海面。
“我当然是这样想的啊，我早就想回家乡去，回到她身旁去了，可是，我要怎么回去呢？”老人的话让年轻人非常激动。
“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家在这片海滩的西面吗？我想，你一直朝着海岸的西面的方向走，就会回到家了吧。可是，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海岸边上都有人把守，如果你逃走时被发现的话，老爷一定会重重地惩罚你的。”
老人和年轻人正说着话，远处走来三个他们的同伴，其中一个是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他们走着走着，突然惊恐地喊着：“恶魔来了，恶魔来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老人和年轻人听到了这话立即站了起来，他们回过头去，发现了走在大路上的宇贺富翁，他手里拿着那根红木拐杖，正大摇大摆地朝着他的房子走去。
2
过了几天，年轻人在一个夜里，从富翁的家里逃了出来。他望了望头顶的月亮，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柔和得像一滩湖水。
他从富翁的家逃出来之后，就一直朝着西边的路跑着。一路上，他看到了许多野蔷薇，它们在夜里散发着香气，年轻人来不及仔细看它们，只是瞥了一眼，就摸着黑朝前方走去。
他隐隐约约听到草丛中有奇怪的声音，他感到有些害怕，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小河的旁边有一座茅草屋，他站在河边，思忖着怎么过河，但他不知道，茅草屋里正有两双眼睛盯着他。
原来这座茅草屋就是富翁家的哨岗，每天都会有人轮流看守，以防有仆人逃走。
接下来，年轻人被看守五花大绑，送回富翁的家。
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地挂起来了，两个卫兵推搡着年轻人走进别墅的大厅。富翁刚刚起床，走进大厅，伸了个懒腰。
“老爷，我们又捉住一个。”其中一个卫兵将年轻人往前一推，年轻人顺势摔在一旁的地上。
富翁蹲下来，看了看地上的年轻人，又站起来，将手背到腰部。
“他是新来的吧，看起来还很年轻，他一定是没有尝过那‘红饼’的滋味。”富翁的嘴角向上扬了扬，随后命令身边的人去拿“红饼”。
年轻人不知道“红饼”是什么东西，但他莫名地害怕，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两个卫兵在年轻人的身后相互看了一眼，笑了笑。
没有一会儿，有人从大厅外拿钳子夹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片，那铁片闪着红光，年轻人吓得向后退了退，缩成了一团。
富翁接过仆人手中的钳子，一步步走进年轻人，眼看着就要贴到年轻人的额头上，年轻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万分，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铁片散发出来的热气。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爹爹……爹爹……”
从大厅的后面跑出来一个女孩，她过来拉住富翁的胳膊，“爹，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你忘记了吗？你马上就该去往伊势神宫了，可不能再作这种孽。”
这女孩原来是富翁的女儿，年轻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穿了一身紫色的裙子。
富翁突然想起来，他过几天确实要去往伊势神宫，于是，他的手停下了，女儿说的话提醒了他，现在他可不能做这样的事。
但是富翁不肯罢休，他想要以年轻人来警告其他的家仆，于是他告诉年轻人：“那你就不必吃‘红饼’了，可是你做错了事情，你必须受到惩罚，那就罚你去做十天活灯台。”
说着，富翁将手中夹着铁片的钳子丢在了一旁。年轻人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依旧害怕，他颤抖着身体，像是秋风中的枫叶一样。
女孩看到了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3
从那天起，年轻人就被当作“活灯台”。白天，他被关在黑黑的屋子里，一整天都看不到阳光，也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到了晚上，几个家仆就把他从小屋子里拽了出来，然后将他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分成两个小辫子，绕在两边的耳朵上，然后将灯盘放在年轻人的头顶上，上面倒满了灯油。“你听着，只要那灯盘里的蜡油掉下来一滴，你就死定了。”富翁挥舞着他手中的拐杖，得意地指着年轻人的鼻子说道。
接着，他接过仆人手中的刀叉，继续品尝着他眼前的美味佳肴。
在餐桌的一旁，坐着两个还算漂亮的女仆，还坐着一个年龄很大的人，他和富翁同姓宇贺，家里的仆人们都管他叫“宇贺老爷子”。
别看这老爷子长得不怎么像好人，却是出了名地好结交朋友，这一地带，没有人不认识他，也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他曾经在国司家住了很长的时间，国司非常尊敬他。他与这位宇贺富翁交情也不浅，富翁准备过几天带他一起去伊势神宫。
富翁问他行李准备得怎么样了，他笑着说没有行李，随时准备跟着富翁上路。富翁听到这话以后，笑得更开心了。他一边举着红酒杯，一边称赞着老爷子。老爷子笑呵呵地哼唱着歌谣，富翁的身子随着音乐摆动着，不一会儿，就用手拄着脑袋睡着了。
富翁睡着了以后，老爷子搂着两个女仆进入了房间。
这一幕幕都被年轻人看在眼里。
4
过了几天，富翁一行人准备走海路去往伊势神宫，但是，出发那天，海面的情况不太好，天气也不太适合坐船前往。于是他们沿着海岸一直朝东走，走到了波罗国。那个地方的天气非常好，他们决定从那个地方坐船。
他们走的那天，家里请来了修验师，祈祷他们一路顺风。
修验师的脸长长的，梳着一头短发，身着褐色长袍，手拿着一串佛珠，闭着眼睛在佛堂里念着经。
几位同族的长老和富翁的女儿坐在一旁。
这个僧人经常到富翁的家里来念经，与这家的长老和仆人都非常熟悉。诵经完毕后，小姐自己回到了房间里，僧人和几位长老谈着闲话，迟迟不肯回去。
他总是望着小姐房间的方向，和长老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过了一会儿，长老们都回去了，留下了僧人自己在佛堂里，他目送着长老们走远了以后，便去了小姐的房间。
“你怎么进来了？你快出去吧。”小姐看到了进来的僧人，转过头命令着他。
“我不能来吗？”
“你当然不能来了，这是我的房间。”
“可是当初……”
“没有当初，现在父亲不在，你可不能出现在这个地方，你快回去吧。”
“你别生气啊，你怕你父亲知道吗？可你父亲早晚都会知道的啊。”
“我的父亲不能知道这件事，你赶紧走吧！”小姐一边呵斥着僧人，一边推着他向门外走去。
僧人满脸落寞地转身走出房间，曾经他们两个可不是这样的，小姐对他一片深情，他不知道为何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富翁不在家，小姐想着这僧人一定还会回来找她，她在想该如何解决了这个僧人。就在这时，家仆从小黑屋里将那个年轻人拉了出来，他又该到餐厅做“活灯台”了。
小姐看着这个年轻人，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她想要那位年轻人每天来自己的房间里，这样，僧人就不敢进来了。
这天晚上，她把年轻人叫到她的房间里。
5
年轻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隔着草绿色的纱幔，呆呆地看着小姐的脸庞，但是，年轻人的心头好似柳条拂过平静的湖面一样。僧人果然又来了，他徘徊在小姐的房门前，想进去，却又不敢进去，于是生气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年轻人照常到小姐的房间里来，小姐叫仆人拿来一个盘子，他告诉年轻人，可以将头上的灯台放下来，年轻人乖乖听了话。僧人又来了，他又在小姐的门口徘徊了好久，还是不敢进去。
就这样，年轻人每天晚上都到小姐的房间里来，而在这段时间里，僧人始终都没有进入过小姐的房间。
过了几天，富翁给年轻人设定的期限到了，他可以不用做“活灯台”了，白天他也可以自由活动了，但是小姐告诉他，让他晚上依旧到她的房间里来，可以不用顶着灯台。
年轻人便答应了。
一天晚上，小姐入睡了，年轻人蹲在一旁的墙角打着瞌睡，这一幕被窗外的僧人看到了，他立即冲进小姐的房间，给了年轻人一巴掌。年轻人突然醒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醒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并训斥僧人，让他离开。
“这个小子，不好好地接受惩罚，偷偷地将头上的灯盘取下来，我要好好替小姐收拾一下他。”
“在我的房间里，我的仆人还轮不到你来管教！”小姐从纱幔中走出来。
“你好狠心！”
“对，我是狠心，我已经把你忘记了。”
僧人听了这话，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瞪了一眼小姐和年轻人，转身扬长而去。
小姐回到床上，感到一丝空虚，她的心里翻滚着，轻轻地叫了一声年轻人。
这一夜里，小姐和年轻人的心里都种下了爱情的种子。
6
富翁等人到了伊势神宫后，先在外宫游览了一番。但是，富翁没有觉得有多么气派，他告诉身边的人，这里还不如他的房子。宇贺老爷子听到了这话，连忙将自己的耳朵捂住了，没想到富翁还回过头来问他，他非常惊恐，回答不上来。走进内宫之后，富翁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一切。宇贺老爷子看到富翁这副样子，摇了摇头。
一天夜里，僧人又偷偷地跑到了富翁的家里。小姐正伏在年轻人的耳畔说着些什么，屋子里充满了甜蜜的味道。
僧人从窗外看到了这幅场景，立即冲进了房间。
衣冠不整的小姐和年轻人惊惶失措，慌乱中，他们碰倒了床边的烛台，火苗扑到了床上的幔帐上，一点点蔓延到房间里的各个角落。
年轻人拉着小姐冲出了房间，僧人也跟在他们的身后冲了出去。
火光蔓延到富翁别墅里的每一个角落，小姐来不及管那么多了，紧紧地握着年轻人的手向远处跑去。
他们一直沿着海岸跑着，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发现眼前有一个小木屋，他们便敲打着门，希望能够进去躲避一下。
开门的是一个他们熟悉的人，他姓北村，与富翁的交情不是一日两日。多亏了他的收留，两人才在木屋里躲避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天晴的时候，僧人来敲木屋的门，北村先生让两个人从后门走了，僧人看到了，依旧追着他们，直到他们无路可走，身后就是一座水池。
僧人步步逼近他们，于是，他们选择一起跳入水池当中。
僧人跑到了这里，看到了他们跳下去的身影，也纵身一跃，跳入了水中。
这天，富翁一行人开始返航了，他们为了能够快一点回到家里，选择翻过手结山到达浦户。当他们站在手结山的山顶的时候，看到了天边的火光，他们断定浦户一定是有人家着火了。
“看这架势，一定是我家喽，浦户除了我家还有谁家着火会烧成这样？就算我此刻赶回去，也肯定来不及救火了，那我不如就在这里烤烤火吧。”说完，他就转身过去，将他的屁股对准了远处他家烧着了的房子。
宇贺老爷子在一旁连连念着消灾经，他认为，一定是富翁对伊势神宫不敬，才会遭到如此报应的。他可不希望这些报应到自己的身上。
年轻人和小姐跳入的那座水池，就是白水池，水池的旁边建造了两座神社，一座被人称作“结缘”，一座被人称作“断缘”。住在这周围的人们，对这两座神社极为信奉，如果有人决心要断了自己与某人的缘分，他们就会去“断缘”神社，拿起那里摆着的剪刀，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绺，挂在绳子上，他心中所想便能够实现。
浦户的南面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里有一座“宇贺神社”，听说，那里就是宇贺家族房屋的遗址，在这座神社的后面，人们发现了一座小土丘，人们都把它称作“糠冢丘”。
当地的人们的方言中有一句“手结山之火”，这句话在他们方言中的意思是：要烤的东西离火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