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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

那是一个暖风徐徐的八月,阳光慷慨地向林间播撒它的温度。我和八岁的罗伯特在屋后的一座小山上寻找仙人圈。当时的我刚刚过了七岁生日,对生得俊秀干净的罗伯特抱有一种无知的崇拜。要知道,他比我聪明得多。那天,阳光落下的小亮点很温柔地在葱葱郁郁的山林间跳跃,我们都很喜欢这样的天气。
那天,我们依然没有找到仙人圈。但是之后,我和罗伯特却在一些长满许多不知道名字的植物丛里得到了我们的战利品——许多结实的松果。记得那天,我给罗伯特讲了一个古老的威尔士故事。故事是说,有一个男人非常困倦,希望找到一个安歇的地方。但是,他却不小心跑到了仙人圈里,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岁月一晃就翻过了七年,当他的朋友终于把他从囚禁的魔法中救出时,这个得到释放的男人却已经不能说话,也无法进食了。上好的面包也会令他摇头,香醇的美酒在他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你知道吗,他们只吃针尖。”一阵安静中,罗伯特忽然说。 
我马上问道:“谁? ”。 
“是那些小妖精。”罗伯特回答。
我很惊讶他会忽然想起小妖精的事,却又为此到害怕起来,难得的一阵静默。在这时,罗伯特却忽然打破了沉默,大声喊着:“你瞧!那个竖琴师! 他正往这房子的方向过来呢!”
于是,我们立刻跑下山坡,都想去听竖琴。但那个带竖琴的人却令我们大失所望——原谅我把他称作“带竖琴的人”,他实在和我想象中带着一身风尘而行的吟游诗人不一样。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的皮肤黝黑光亮,深邃的面容下最突出的就是那双黑色的眸,带着狂傲的粗野。跟图画书上的吟游诗人比起来,他倒更像是村子里的一个泥瓦匠——他甚至穿着灯芯绒的衣服!
罗伯特忽然低声对我说道:“我想,如果他用威尔士语唱的话,一定会很有趣的,不是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所以,我只是耸耸肩,静静地看着那个流浪汉打扮的竖琴师整理好他笨重的乐器。他抬起手——那只手的每一个指缝都藏着数不清的污垢,轻轻地,扫过了琴面。谁能相信这样的手可以弹出如此嘹亮清丽的声响!然后,他用力地咳了几声,仿佛想把嗓子清干净,之后便开口唱了起来。没想到,过去多年,我还依然记得那一天,流浪汉竖琴师沉稳而富有变化的吟唱带着鲜活的旋律,它穿透时光岁月到达我的耳边,至今令人无法忘怀。
一开始,竖琴师浊又沉的音色,配上他那肮脏的流浪汉形象,让我感到十分不快。我能感到我的皮肤随着他的声调上扬长出了一圈鸡皮疙瘩!他粗野而又傲视一切的样子使我厌恶不已,我甚至想对他大喊:“你应该闭嘴!你没有资格唱这首歌的!”因为在我七岁的小小的世界里,有个人曾经唱过这首歌,那是我见过最可爱、最迷人的人。我感到心中某些神圣的地方有被侮辱的愤怒。但是,那个男人却毫不在乎地唱着,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我一样。
虽然,我的愤怒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忽然唱到了“今日”这个词,我能感到他的嗓音由沙哑沉闷转向了令人惊讶的温柔而富有磁性。我至今仍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那一刻我受到的冲击,他那嗓音就如同管风琴,竟可以那样有层次感。那一刻,有无数的想法涌进了我的脑袋。他究竟施了什么样魔法?他的内心,藏着多少个别人未曾知道的秘密啊,这个满面忧愁的流浪者。还有谁,能够吟唱如他!在他悠远的歌声里,我陷入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的复杂感情中。甚至,我眼中所见的东西,都起了变化,房屋好像漂浮了起来。歌声摄住了我的心,等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竟然感到了一种畏惧和羞耻。我无法掩饰的我的窘态,只能憋红了脸颊。
歌声止了。有人拿给竖琴师六个便士,但他接过之后,连声道谢后没有留下,径自带着琴大步走远了。依旧是罗伯特打破了沉默,说:“他的音乐几乎要我掉下眼泪来了。”我能感到,说这话的时候罗伯特也处在一阵化不开的忧郁中。但是,罗伯特的话却在这时使我的心更加不安静了。我回答他:“但是,他一定是个到处漂流的流浪汉子——没有家。流浪汉都是凶恶的坏人。据说,他们都是男巫。我想,我们还是快点回到树林里去吧!”
就这样,我们又回到了山坡上。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彼时树影斑驳闪动,那是一棵松树的光影。我们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大海,海浪轻轻拍上小镇的岸边。我们好像都被那施魔法的流浪汉竖琴师影响了,同时停止了开始时那般的打闹嬉笑。
然后,我忽然壮了胆子说:“说不定他就是个小妖精!”然后又补充道:“要么,也可能是个在地上云游的先人。” 
但是罗伯特的回答更令我惊讶了,他说:“不,他不过是一个流浪汉——还说不定干过很多的坏事。你知道吗,流浪汉会在街上,或是在母亲的家中把小孩偷走。”
我立刻陷入了恐惧中,我感到现在我们两个人孤单地在山坡上,危险好像就要出现。“要是他跟到山坡上来,我们怎么办?他那样强壮,我们打不过他!”
罗伯特这才转过头来,他认真地说:“别担心,他不敢的。要知道,坏人流浪汉总在晚上干坏事,白天他们不敢。”
然后,就在昨天,我发现了一株特殊的花。那是在高田村,我们和日本人都把它称为向日葵。因为,这种花总是朝着太阳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耳边忽然间响起了四十多前,那个流浪竖琴师的吟唱。向日葵啊,总是追寻着升起的太阳,它是那么热烈地望着太阳,闪耀着金色的容光。而等到太阳要落下西山,向日葵也知趣地低下头,宛如娇羞的姑娘。
那一刻,我好像回到了童年的威尔士山,那时候树影洒满了山坡,阳光就像我和罗伯特一样在林间嬉闹跳跃……罗伯特还是那个眉目清秀,有着金色卷发的漂亮少年,我们依旧一起在山坡上寻找仙人圈。实际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早已在罗伯特身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但他的善良一如当初,他的爱心就像不会干涸的泉水,他的一生,都在为朋友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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