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小子
六个月之后到了九月，昆廷和爱丽丝开始了他们在布雷克比尔斯的三年级学习。他们第一天的课是在距离那“房子”半英里的一个方形维多利亚式的小平房的外面进行的。它纯粹是个造价大而无用的怪诞建筑，一个屋顶灰白，窗户和山墙齐备的微型的房屋，可能曾是仆人的房舍、客房或是园中的大棚。
屋顶有个猪的形状的铸铁风向标，从来不指向风吹的方向。昆廷透过窗户什么也看不清，但觉得听到里面有时断时续的谈话声。小屋位于一块宽阔草田的边缘。
此时下午已经过了一半。天空蔚蓝，初秋的太阳高高挂起，四周一片静谧。一台锈坏了的老旧农机有一半为草所淹没，而这草是它曾刈除过的。
“真是胡扯。再敲。”
“你敲吧。”爱丽丝说道。她打了个剧烈的喷嚏。“我都敲了二十……二十……”
她又打了个喷嚏。她对花粉过敏。
“长命百岁。”
“二十分钟。谢谢。”她擤着鼻子。“他们在里面，就是不开门。”
“我们该怎么做？”
昆廷想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说道。“可能是在考验我们。”
又到了六月。期末考试后，二年级所有二十个学生挨个走入《实际运用》课教室进行专业分配。该活动两小时一批，有时更长些，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天。它有着马戏团演出的氛围。大部分的学生，可能也包括教员，都对专业分配的目的含糊不清。分配是以群分的，其背后的理由很苍白无力。结果大家学的课程都大致不差，那又何必分什么专业呢？但按传统，每个学生都要有一个专业，所以就都有了。爱丽丝把这称作自己的成人仪式。
P.A.实验室为此做了改变。所有的橱子都开着，台子和台面的每一寸地方都赛满了用木、银、蚀刻黄铜、加工玻璃制成的旧仪器。有卡尺、灯泡、烧杯、钟表机械、放大镜、天平以及装满了颤动的水银和其他不那么容易辨认的东西、布满灰尘的玻璃管。布雷克比尔斯主要依赖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技术。这不是做作，或不全是，因为昆廷听人说当现代电子遇到魔法就表现得不那么稳定了。
这场马戏表演由桑德兰教授主持。昆廷自从第一学期被她指导的那段可怕、梦一般的时间以来就尽量躲着她。他对她的着迷已减弱成了一种淡淡的、但仍悲戚的回忆。现在他几乎做到可以看着她但没有手揽她的秀发的冲动。
“我马上就好。”她欢快地说道，并忙着将一套很精致、看上去锋利的银制工具装回到一个丝绒手提箱中。
“好啦。”她“吧嗒”一声关上箱子并上了栓子。“布雷克比尔斯每个人都有魔法天赋，但又有个体差异——人总是各有其秉性的。”她机械地说着，像是空姐在演示飞行安全程序。“这是很个人的事情，与你在哪出生、出生时月亮的位置、天气如何、你的性格有关。还有各种各样的技术问题，这里就不赘述了。马奇教授会愿意为你列出大约两百个其他的因素来。这是他的专长之一。实际上，我觉得分配专业就是他的专业。”
“那您的专长是什么？”
“与冶金有关。还有什么别的个人问题吗？”
“有。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些测试？不是从你的出生和你刚提到的那些因素就可以判断专业吗？”
“理论上可以。实际上却是个令人讨厌的事。”她笑了，将她那头金发向上挽起并用夹子固定。他原先对她的渴望像块锋利的碎片穿透他的心脏。“采取归纳法，即由外及内，更容易些，直到搞清楚为止。”
她在他的每只手中都放了一个青铜圣甲虫，并要他背诵希腊而后希伯来语的字母表。而这要经过提示他才能够背下去。在他背诵的时候，她则透过一个看上去像是多弯折叠望远镜的东西端详着他。他能感觉到在古老咒语作用下那金属昆虫在劈啪、嗡嗡作响。他非常担心它们的腿会蠕动起来。她偶尔会一面停下来叫他重背某个字母，一面通过突出的螺丝调整着望远镜。
“呣。”她说道。“嗯嗯。”
她拿出一棵盆栽小冷杉，让他从不同的角度盯着看。只见那树的针叶在不存在的风中起伏着。后来她把树移向一边，并与它私密地交流。
“啊，你可不是个植物学家。”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用二十来种方法考他，而它们当中才只有几个他得其要领。他把一年级的魔法过了一遍，而她则观察并用一套仪器测量其效果。她站在一个大铜钟的旁边，让他念一种符咒。那钟有七个指针，其中一个指针按逆时针方向和不协调的速度在表盘上转着圈。她重重地叹着气。有几次她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松垂、超重的书籍并长久、令人不安地查看其内容。
“你的情况很有趣。”她说道。
生活中真是有着无数个让人感到羞辱的小事情。昆廷沉吟道。
他将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珍珠纽扣堆成几堆，而她则观察着银镜中他的影像。她试图让他小憩一下以便窥探他的梦境，但他无法睡去。于是，她就让他抿了一口薄荷味、冒着泡沫的饮剂，使他失去了知觉。
显然，他的梦并没有提供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双手叉着腰，久久地注视着他。
“咱们做个实验吧。”她终于说道，带着勉强的快活语气。她似笑非笑着，将一缕散开的头发塞回到耳后。
桑德兰教授走遍房间，哐啷哐啷地关上布满灰尘的木制活动遮板，直到屋内一片黑暗。然后，她清除掉一张灰石板桌面上的杂物，身子一抬上了桌子。她将裙子向下一拉盖住了膝盖，并示意他面朝着她坐在对面的桌子上。
“照这样做。”她说着举起双手，似要指挥一个无形的乐团。她的衬衫的腋下出现了不雅的半月形汗渍。他也这样做了。
她领着他做了一系列他熟悉的手势。这些都是波普尔教给他的，只是从未见过这般组合在一起做。她轻声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
“像这样。”她双手向上、抛起过头。
她虽然这样做了，但什么也没发生。但当昆廷照着做时，一缕缕粗大的白色火星从他的手指中涌出。这真奇妙——好像它们一直在他体内储存着，就等他一挥而出了。那些火星在昏暗中欢快地飞溅开来，跨过天花板，然后欢闹着滑落在他的周围。它们触地时又跳了几跳，最后一闪一闪地出了屋。他感到双手发热、刺痛。
这种释放几乎让人难以自持。他又做了一遍，就见更多的火星飞了出来，这次稍弱些。他看着它们飘落在他的四周。第三次他弄出了一颗火星。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不知道。”桑德兰说道。“我就把你记作‘待定’吧。明年我们再试试。”
“明年？”一种失望感在昆廷的心中升腾。他看着她从桌子上跳下，并开始逐一重又打开窗户的遮板。他皱眉看着洒入的阳光。“您是什么意思？在那之前我都干些什么？”
“等等。”她说道。“这是常有的事。人们太看重这些了。帮帮忙，叫下一位同学好吗？我们已经晚了，这才只是中午。”
夏天慢吞吞地行进。当然，布雷克比尔斯外面的世界已是秋天。昆廷回去过暑假的布鲁克林冷飕、昏暗，街道覆盖着潮湿的棕色树叶和发出呕吐物味道的已成糊状的银杏球。
他像幽灵一样在他那旧宅进进出出——他需特别费劲才能让他父母注意到他，而他们在自己幽灵般的儿子请求得到关注时则显得既茫然又吃惊。詹姆斯和朱丽娅都在上学，所以昆廷就长时间地散步。他去看了沟汊纵横、呈尖角状的郭瓦纳斯运河。其河水绿绿的，像是铺了一层从散热器中溢出的液体。他在空无一人的场地向没了网的篮中投球，角落处到处是雨水坑。秋天的清凉使球有种呆滞、无弹力的感觉。他的世界不在这里，在别处。他与布雷克比尔斯的朋友——爱丽丝、爱略特、塞兰德拉胡乱地用电子邮件交流，漫不经心地翻着学校布置的暑假要读的书。那是一本名为《魔法史》的十八世纪的书，从外面看似乎很单薄，但由于某种精妙的目录魔法却足足有一千八百三十二页。
十一月，他收到了一个奶油色信封，它是被无形的手塞入《魔法史》的。里面有一张以活版法印着布雷克比尔斯雕版饰章的硬卡片，邀请他于晚上六点经由距离他家十个街区的第一路得教堂隔壁一个僻静无人的窄巷返回学校。
他遵照指示如期出现在正确的地点。在如此的深秋，太阳下午四点半就已落下，但室外却不是那么凉，几乎可以说是温暖了。站在走廊的入口，他四下看看有没有闲逛的司事。这些人会指控他非法闯入，或者更糟——对他进行一通精神方面的训导。车在他身后的街道上飞啸而过。他从未如此完全地感到幻想的破灭，布鲁克林是世间唯一的现实，而去年他所遇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追星男孩的幻觉。这些都证明他对真实世界的厌倦最终使他彻底、不可救药地疯了。巷子非常狭窄，他需侧身前行。他那两个塞着满满东西的布雷克比尔斯圆筒状行李袋——通体黑蓝色，镶着深棕色的边（该校的传统色）——不停地蹭到两边渗着水汽的石墙。他非常强烈地确信再有三十秒他就会站在巷子尽头的那堵光秃秃的墙前。
然后，一股意想不到的夏末温暖的芳香气息和蟋蟀的唧唧声从巷子的那一头向他飘来，他看见了那茫茫一片绿色的海。他不顾包沉，跑上前去。
这是学期的第一天，昆廷和爱丽丝被撂在一座弥足珍贵的维多利亚时期白色平房外面的被晒得发烫的草地上。这平房是修《物理魔法》的学生每周二下午开研讨会的地方。
在测试中，爱丽丝显露了一种具有技术性的专业。该专业涉及对光的控制。据她说，该专业名为“磷光术”。因此，她被安排在物理魔法组。昆廷在那里是因为该组总人数和进来的人数都最少，貌似他直到有自己的专业之前最佳的藏身处。第一场研讨会原定在12:30，但昆廷和爱丽丝早就到那儿了。现在几乎都五点了，他们在那外面等了整整一下午了。他们又热又累又渴且心存不满，但没人愿意放弃而回到“房子”里去。如果想成为物理小子，显然，他们需以光明正大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他们坐在旁边的一棵繁茂的山毛榉树下，个个镇定自若，浑然不觉所受的苦。他们靠着树干，当中隔着厚实、坚硬的灰色树根。
“你打算干什么？”昆廷沉闷地说道。傍晚的阳光中有微小的尘埃飘过。
“不知道。”爱丽丝又打了喷嚏。“你想做什么呢？”
昆廷拔着草。一阵轻微的笑声从房内传出。即使有密码，他们还没找到。他和爱丽丝为寻找隐藏的文字花了一小时——对门进行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的光谱扫描，包括对伽马射线红外敏感的可见和不可见的部分。他们试图剥掉油漆观其下面，但并没发现什么。爱丽丝甚至对木头的波形纹理施了几招高级的笔迹学魔法，得到的仍旧是空空如也的表面。他们向门锁发了一股又一股的力。那力曲折地进入锁内，撩拨着锁的制动装置，但就是撬不开。他们寻找着绕开门去的第四维通道。他们一起提气凝神，捣鼓出了类似虚幻斧头的东西——这并没有明显地违反他们所能想到的任何规则——但是连门的皮毛都没碰掉。有一会儿，爱丽丝还以为那门只不过是个并不存在的幻觉，但看上去和摸起来感觉都是真的。他们两个都找不到什么符咒或魔法来驱开它。
“瞧。”昆廷说道。“像是汉赛尔与格莱特的房子。我原以为物理小子都该是很酷的。”
“晚餐一个小时后开始。”爱丽丝说道。
“我不吃了。”
“今晚是迷迭香烧羊肉。炸道芬土豆。”爱丽丝鲜活的记忆总能留住一些古怪的细节。
“或许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研讨会。就在这里。”
她轻蔑地哼道：“是啊，那会给他们提个醒。”
那棵山毛榉树位于已经割过草的田野的边缘。点缀其中的一卷卷巨大的肉桂干草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再问一下，你是什么来着？光占卜师？”
“是磷光占卜师。”
“你能做些什么？”
“我还不能确定。我在夏天就练过了几招。聚光、折光和曲光。如果让光围住什么，它就会隐形。但我想先了解其原理。”
“让我瞧瞧。”
爱丽丝变得腼腆起来，但时间不长。
“我还不能做什么。”
“瞧，我连个专业都没有。我什么师都不是，只是个蹲坑师。”
“他们只是还不了解而已。你有自己活泼的一面。”
“那有什么不同呢。不要拿我的活泼开涮吧。现在，把光他妈的弄弯给我看看。”
她做了个鬼脸，但还是立着身跪在草地上，举起手并伸展指头。他们面对面地跪着，他突然留意到她那件薄薄的高领衬衣里圆鼓鼓的双乳。
“看影子。”她厉声道。
她用手指做了什么，只见她手的影子消失了。它就这样没了，只留下些鬼魅般的亮点。
“很好。”
“我知道这没什么。”她挥了一下手，除去魔法。“我的整个手都该消失的，但我现在只能让那影子遁形。”
这其中有些门道。昆廷的愠怒开始消失。是物理魔法。这可不是莫里斯与三个精灵跳舞，靠的是蛮力。
“另外一种呢？”他缓缓地说道。“你能像放大镜那样聚光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但可以看到她敏捷的头脑在应对、思考这个问题。
“或许如果我……哼。我认为库尔威奇和奥尔温的故事还是有些道理的。你得平衡其效果，并确定其位置。”
她用拇指和食指划了个圈，并对着圈说了五个长长的词语。昆廷看到圈内的光在变弯曲，使得从圈中穿过的树叶和草弯曲变形。然后，那光变得刺目并聚成一个白点，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个映像。他感到灼烧，把目光移向别处。她把光一斜，手下的地便冒起烟来。
“如果你让人把我踢出布雷克比尔斯，我就杀了你。你明白吗？我不是开玩笑。我知道怎么干。我真的会让你死的。”
“太有趣了。这正是潘尼打我后我对他说过的。”昆廷说道。
“不同的是，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他们决定从门中烧出一条路来。如果这是个测验，昆廷思忖道，只要能解决问题，怎么解决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没人为他们规定什么，他们也就不会有什么违背了。如果烧垮了那住着爱略特和他那些自鸣得意的小朋友的该死的屋的话，那就活该他们倒霉。
他们得快点干，因为天光在变暗。太阳已经模糊，呈紫铜色。再过几分钟，它下方的边缘就会碰到草田另一头的树梢了。空气中弥漫着初秋刺骨的寒冷。屋内已燃起了黄色的灯。昆廷听到了——是他想象的吗？——塞子从瓶子中拔出的“砰”的响声。
爱丽丝将双手举过头顶并微微向上弯曲，像是在用头平衡着一只无形的大篮子。她造了个十来码宽的魔法放大镜——她弯曲的臂膀划定了一个升腾的圆形透镜镜面的一小片，其上部边缘甚至与山毛榉树的树梢持平，但高于那个维多利亚的小平屋的烟囱。昆廷仅能分辨出在空气中弯曲变形的透镜的边缘。焦点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爱丽丝站在离门约五十英尺的地方。昆廷立在一侧，离门近些。他伸出手来护住双眼并叫着方向。
“向上！好，慢！再来一点！继续移动！好，向右！”
昆廷能够感受到脸上来自聚焦太阳光的灼热，闻到木头冒烟发出的香甜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干燥刺鼻的房屋油漆烧焦的味道。那扇门肯定不耐高温。他们一直在担心阳光不够用，但爱丽丝正用魔法在木头上刻出一条精致、烧焦了的深沟。他们决定横向将门一分为二；即使沟不能穿透那扇门，但也一定大差不差了。更大的问题是爱丽丝不精确的准头。她曾偏离了门，在墙上灼出了一个槽。
“我真笨！”爱丽丝叫道。“咱们干得咋样了？”
“看上去不错！”
“我的背好痛！快完了吧？”
“快了！”他撒谎道。
还有一英尺。爱丽丝扩大了魔法的半径以弥补正在变弱的阳光。她在低语。他不能确定是咒语还是下流话。昆廷意识到正被人注意着。那是一位名叫布热津斯基的年长教授，他头发全白、身板挺拔。药剂是他的专攻，所以裤子上总是沾满骇人的污渍。此刻他中断了晚间的溜达来观察他们。又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入学试中曾被他考解绳结。他身穿套衫背心，抽着烟斗，貌似1950年前后的IBM工程师。
倒霉，昆廷暗想。他们要撑不住了。
而布热津斯基教授只是将烟斗从嘴里取出。“继续。”他声音粗哑地说道，然后转身朝着那房子走回去。
爱丽丝只用了大约十分钟便做了完整的边缘切割，然后又进行了交叉切割。那道沟灼烧变红。
她结束时，昆廷走回到她站着的地方。
“你的脸上有灰。”她说着便用手指在他额头上轻拂。
“也许我们需要再交叉切割一次。你知道，为了稳妥起见。”如果这招没用的话，他就无计可施了。他觉得自己是无法在这外面过夜的，同时又无法面对铩羽而归的窘迫。
“光已不够了。”她显得筋疲力尽。“最终镜头或许照到四分之一英里以外，之后便无法聚合，直至从边缘消散。”
四分之一英里？昆廷想。她有多大力量啊？
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现在天完全暗下来了，天空是光亮的蓝色。他们盯着那扇烧焦、变黑的门。那看上去要比他料想的糟糕——爱丽丝的胳膊在第二次发力时偏了一下，使得有些地方出现了两条不同的沟槽。如果出了差错，爱略特会杀了他的。
“让我来踢倒门吗？”
爱丽丝撇了一下嘴说道，“要是门后有人呢？”
“那你说咋办？”
“我不知道。”她抓了抓已烧焦变冷的一块说道，“我觉得我们几乎打通了……”
门上有个一只断手握着铁球造型的旧铁门环。门上了栓。
“好的，”昆廷说道。“朝后站。”
上帝啊，但愿这能管用。他一把抓牢了那铁把手，一只脚踩着门，发出一声长长的武术假叫，然后身体向后一纵。门的上半部分毫无阻力地开了——它一定是靠着薄薄的灰烬撑着。他身体后倾倒在道上。
一个女生站在门口，温暖的光涌出并融入她周围的暮色中。她手中端着一杯暗红葡萄酒。昆廷认出她是四年级的学生。她冷淡地俯视着他。爱丽丝靠着屋角，笑得连声音都出不来。
“晚餐快好了，”那女孩说。“爱略特做了意大利辣酱面。我们吃不到猪颊了，但我觉得腊肉还是不错的。你说呢？”
尽管天气炎热，壁炉中还是有火劈啪作响、摇曳不定。
“六小时，十二分钟。”一个长着波浪头发、坐在皮革靠背安乐椅上的胖青年说道。“那刚好达标。”
“乔希，告诉他们你用了多久到这儿，”在门口遇到的女孩说。昆廷觉得她是叫珍妮特。
“二十小时，三十一分钟。我这辈子最漫长的夜晚。虽不是记录，但也很接近了。”
“我们还以为他要饿死我们呢。”珍妮特将瓶中剩余的红葡萄酒倒入餐具柜上的两个杯子，然后递给昆廷和爱丽丝。地板上又多了两个空瓶子，但其他人似乎并不是醉得厉害。
他们置身于一个铺满了破旧小地毯、被蜡烛和炉火照亮的简陋却舒适的书房。昆廷意识到这小房子一定是内大外小，且室内也凉爽得多——是那种秋夜的惬意、凉飕飕的感觉。书柜满满当当的，角落中和壁炉台上也摇摇晃晃地堆满了书籍。家具气派但不够搭配，并且有些地方磨损严重。书柜之间的墙上挂着通常是私人俱乐部所能积聚下来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艺术品：非洲面具、索然无味的风景画、不复使用的仪式匕首，以及装满了地图、奖章和想必是几经折腾且花费不菲而捕捉到的正在腐烂的奇蝶异蛾的玻璃箱。昆廷觉得很热,同时又感到穿着过于随便，但终究进来了还是一身的轻松。
包括自己和爱丽丝，屋内就五个人。爱略特在那儿，浏览着其中一个书柜，像是没注意到他们。他似乎在同某人就魔法理论进行认真的辩论，但没人在听。
“爱捣鼓的，我们来客人了。”珍妮特说道。“请转过来，朝屋里看。”她瘦削而有活力，留着正儿八经、但有点过时的小听差发型。她是爱出风头的人：昆廷曾见她在散步穿过迷宫的中途对着别人滔滔不绝，以及在餐室发表餐间演讲。
爱略特停止了自言自语，转过身来。他系着围裙。
“你好。”他毫不迟疑地说道。“很高兴你成功了。爱丽丝，我听说你把我们的门烧成两半了。”
“昆廷帮了忙。”
“我们看到了窗外的你们。”乔希说道。“布热津斯基没能用那斧头截住你们，算你们幸运。”
“什么是正解？”爱丽丝问道。“我是说，我知道那法子可以，但肯定还有更好的法子。”
她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酒，接着大着胆子又喝了一口。
“方法不止一个。”珍妮特说道。“也无好坏之分。这就是其精髓的部分所在。是物理魔法。它凌乱、粗糙。只要你不把房子弄倒就作数。并且即便是弄倒了，可能仍旧作数。”
“你是怎样做到的？”爱丽丝怯声问道。“我是说，在轮到你的时候？”
“把它冻住，然后将它击碎。我施的是一种特别的冷冻魔法，这是我的专长。用了六十三分钟。的确是个记录。”
“从前是只要能用精灵的语言说声‘朋友’就让你进来了。”乔希说道。“而现在读过托尔金小说的人太多了。”
“爱略特，亲爱的，我想晚餐一定好了。”珍妮特说道。她对爱略特的态度令人难以琢磨，是种温柔和鄙视的奇怪混合。她拍了拍双手。“乔希，也许你可能对……做点什么？”她指向毁了一半的门。“蚊子都进来了。”
昆廷还在发呆。他尾随着爱略特进了厨房。那厨房又是比从外边实际看到的更宽敞、更像样，有高达天花板的白色储藏柜、皂石台面和流线型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冰箱。爱略特将杯中的一些酒晃动着倒入了炉上装着红色沙司的盘中。
“不要用你不会喝的酒烹饪。”他说道。“尽管我猜想这就假定，的确有我不会喝的酒的。”
他似乎一点也不为冷落了昆廷一年而显得不安。就好像这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那么，这地方全归你了？”昆廷不想流露出他是多么地想成为这里的一分子，尽管他也确实是这里的正式成员了。
“差不多吧。现在你也是。”
“所有的专业都有自己的俱乐部会所吗？”
“不是俱乐部会所。”爱略特尖厉地说。他把一大块新鲜的面食倒入一个沸腾着水的深锅，并搅拌以把它打散。“只消一分钟就可以了。”
“那又是什么呢？”
“嗯，好吧，这就是俱乐部会所。但不要这样说。我们叫它‘小屋’。我们在这开讨论会，这儿的书房也不错。有时，珍妮特在楼上的卧室里作画。只有我们才能到这儿，你知道。”
“那弗格呢？”
“啊，还有弗格，尽管他从不费神前来。还有毕格比。你认识毕格比，对吧？”
昆廷摇了摇头。
“令人难以置信！”爱略特说道，咯咯地笑着。“上帝，你会喜欢上毕格比的。”
他尝了尝沙司，然后咕噜一声放入了一块奶油并幅度逐渐加大地一圈又一圈搅了起来。沙司变淡变稠。掌勺的爱略特胸有成竹，露出快活和漫不经心的模样。
“所有的组都有这样的一个地方。自然组在森林中有个非常蹩脚的茶馆。幻觉组的跟这儿一样，尽管只有他们才知道其所在。你要自己去寻而入之。知识组的就是这个书房，可怜的家伙们。治愈组是诊所——”
“爱略特！”珍妮特的声音从另一间屋中转来。“我们饿坏了。”昆廷不知爱丽丝在那边咋样了。
“来了，来了！我希望你不介意吃面食。”他补充道，是对昆廷的。“全是我做的。那边有意式番茄大蒜面包，或曾经有过。至少葡萄酒是不少的。”他将面食在水槽中沥干，升腾起一阵蒸汽，然后作为最后一道工序，倒入平底锅的沙司中。“上帝，我喜欢烹饪。我想，如果不做魔法师的话，我会是一名厨师的。你不觉得这正是对所有那些无形、难以确定鬼话的一种放松吗？”
“理查德是这里真正的厨师。我想你认识他，他去年就毕业了。个子高高的，是个拼命三郎，让我们在毕格比面前都很难堪。但别的不说，他至少会做饭。从那儿拿两个瓶子来，好吗？还有瓶塞钻？”
书房的桌子上铺了白色的桌布，摆放了两个沉重的银烛台以及各式各样的银餐具（有的几乎就是肉搏用的家伙），几乎像是就餐的所在了。食物简单，但一点都不差。他忘了自己的饥饿。珍妮特玩了个戏法——昆廷不能确定那是魔法或只是个机巧——她把研讨会的长条桌缩短成了餐桌。
珍妮特、乔希和爱略特议论课程和教师，以及谁与谁睡在了一起，谁又想与谁睡觉。他们不厌其烦地推断其他学生作为魔法师的相对优势。他们把握十足地互用心计，因为他们彼此终日厮守，相互信赖关爱，晓得如何恰到好处地彼此炫耀以及如何钳制对方无聊而讨厌的习性。昆廷浸淫在喋喋不休的话语中。独处于专属于自己的餐室享用美食给人一种非常成人的感觉。要的就是这个，他想。原先他还被排斥在外，现在则真正进入了学校生活的内部。这就是真正的布雷克比尔斯。他进入了秘密世界的温暖而神秘的心脏地带。
他们议论着毕业之后的打算。
“我想我会退隐至某个人迹罕至的山巅。”爱略特信口说道。“做会儿隐士。我会蓄长长的胡须，人们便会来问道于我，就像漫画中那样。”
“问什么道呢？”乔希嗤笑道。“问你黑色套装能不能配黑色领带？”
“我很想看看你是怎么设法留胡须的。”珍妮特补充道。“上帝，你心里只有自己。你不想帮助他人吗？”
爱略特一脸的不解。“他人？什么人？”
“穷人！挨饿的人！生病的人！不会魔法的人！”
“别人又为我做了什么？他们不需要我帮助。我五年级时因为熨了裤子而被他们叫作‘同性恋’并在课间休息把我扔入垃圾筒。”
“啊，为了你，我希望你的那个山巅有个酒窖。”珍妮特恼火地说道。“或是全套酒吧。不喝酒你连八小时都撑不住。”
“我要用那儿的草本和浆果酿制天然而浓烈的饮料。”
“或是干洗。”
“啊，那可是个问题。你可以用魔法，但那可是不一样的。或许我就住在广场大酒店吧，像埃勒维兹那样的套间。”
“真无趣！”乔希吼道。“我们来玩哈泼火字戏法吧。”
他走到一个有几十个抽屉的大橱旁。抽屉虽窄却很深，原来是种微型的木制书房。每个抽屉都有个手书的小标签，始于左上角的“臭椿”，止于右下角的“光叶榉”。哈泼火字戏法是个无用但娱乐性极强的魔法，它可以把火焰拉伸成复杂的书法的形状，在空中闪耀片刻然后消失。该戏法是用山杨树枝来玩的。晚上，大家便各显神通地试图将烛火变成越来越复杂或猥琐的字和形状，结果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窗帘着火（显然不是第一次）和灭火。
有人叫了暂停。爱略特拿出一瓶格拉巴酒，其瓶体细长、令人眼馋。戏法过后就剩下两支蜡烛了，但没人乐意去把别的换掉。已经很晚了，都过了凌晨一点。在半明半暗之中，他们心满意足但一声不吭地坐着。珍妮特仰身躺在地毯上，盯着天花板，脚跷在爱略特的大腿上。他们之间的耳鬓厮磨让人觉得好笑，特别是当昆廷知道了爱略特的种种性趣味之后。
“就这样了？我们现在都成了正式的物理小子了？”格拉巴酒像一颗点燃的种子飘入昆廷的胸膛，并在那儿扎下了根。那种子长出了灼热、发光的幼苗，继而又生长、伸展，然后呈现为温暖、茂盛的大树。他感到心情愉快。“我们不需要被戏弄，或打上烙印，或，我不知道，欺诈或别的什么？”
“不需要，除非你有此要求？”乔希说道。
“不知怎的，我原以为你们还要招人。”昆廷说道。“是我们。”
“是这样的。”爱略特说道。“自从理查德和伊莎贝尔毕业之后。没有五年级的了。没人补充进来。如果我们今年找不到人的话，弗格说要将我们与自然组合并。”
乔希夸张地抖了一下。
“他们怎样？”乔希说道。“理查德和伊莎贝尔？”
“像是火和冰。”乔希说道。“巧克力和杏仁蛋白软糖。”
“没有了他们可就不同了。”爱略特说道。
“谢天谢地。”珍妮特说道。
“啊，他们可没那么糟糕。”乔希说道。“你还记得理查德曾想赋予风标生命吗？他打算使它自我转动。他在那上面一定花了三天时间，用鱼油揉擦着风标。我都想不出他还干了别的什么。”
“那很搞笑，虽不是他的本意。”珍妮特说道。“不重要的。”
“你从来都不懂理查德的用意？”
珍妮特嗤笑地说。
“我对理查德可是了解得很多。”她带着令人吃惊的尖刻语气说。
一阵短暂的寂静降临了，这首次给了大家不真实的夜晚的感觉。
“但现在我们又凑齐了法定人数了。”爱略特快言快语道。“极受尊崇的法定人数。物理魔法总是精英荟萃。”
“为精英干杯。”乔希说道。
昆廷举起酒杯。他已上了他那棵火树的高枝，在暖暖的微醺中摇摆着。
“为精英干杯。”
他们都喝了酒。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屋顶有个猪的形状的铸铁风向标，从来不指向风吹的方向。昆廷透过窗户什么也看不清，但觉得听到里面有时断时续的谈话声。小屋位于一块宽阔草田的边缘。
此时下午已经过了一半。天空蔚蓝，初秋的太阳高高挂起，四周一片静谧。一台锈坏了的老旧农机有一半为草所淹没，而这草是它曾刈除过的。
“真是胡扯。再敲。”
“你敲吧。”爱丽丝说道。她打了个剧烈的喷嚏。“我都敲了二十……二十……”
她又打了个喷嚏。她对花粉过敏。
“长命百岁。”
“二十分钟。谢谢。”她擤着鼻子。“他们在里面，就是不开门。”
“我们该怎么做？”
昆廷想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说道。“可能是在考验我们。”
又到了六月。期末考试后，二年级所有二十个学生挨个走入《实际运用》课教室进行专业分配。该活动两小时一批，有时更长些，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天。它有着马戏团演出的氛围。大部分的学生，可能也包括教员，都对专业分配的目的含糊不清。分配是以群分的，其背后的理由很苍白无力。结果大家学的课程都大致不差，那又何必分什么专业呢？但按传统，每个学生都要有一个专业，所以就都有了。爱丽丝把这称作自己的成人仪式。
P.A.实验室为此做了改变。所有的橱子都开着，台子和台面的每一寸地方都赛满了用木、银、蚀刻黄铜、加工玻璃制成的旧仪器。有卡尺、灯泡、烧杯、钟表机械、放大镜、天平以及装满了颤动的水银和其他不那么容易辨认的东西、布满灰尘的玻璃管。布雷克比尔斯主要依赖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技术。这不是做作，或不全是，因为昆廷听人说当现代电子遇到魔法就表现得不那么稳定了。
这场马戏表演由桑德兰教授主持。昆廷自从第一学期被她指导的那段可怕、梦一般的时间以来就尽量躲着她。他对她的着迷已减弱成了一种淡淡的、但仍悲戚的回忆。现在他几乎做到可以看着她但没有手揽她的秀发的冲动。
“我马上就好。”她欢快地说道，并忙着将一套很精致、看上去锋利的银制工具装回到一个丝绒手提箱中。
“好啦。”她“吧嗒”一声关上箱子并上了栓子。“布雷克比尔斯每个人都有魔法天赋，但又有个体差异——人总是各有其秉性的。”她机械地说着，像是空姐在演示飞行安全程序。“这是很个人的事情，与你在哪出生、出生时月亮的位置、天气如何、你的性格有关。还有各种各样的技术问题，这里就不赘述了。马奇教授会愿意为你列出大约两百个其他的因素来。这是他的专长之一。实际上，我觉得分配专业就是他的专业。”
“那您的专长是什么？”
“与冶金有关。还有什么别的个人问题吗？”
“有。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些测试？不是从你的出生和你刚提到的那些因素就可以判断专业吗？”
“理论上可以。实际上却是个令人讨厌的事。”她笑了，将她那头金发向上挽起并用夹子固定。他原先对她的渴望像块锋利的碎片穿透他的心脏。“采取归纳法，即由外及内，更容易些，直到搞清楚为止。”
她在他的每只手中都放了一个青铜圣甲虫，并要他背诵希腊而后希伯来语的字母表。而这要经过提示他才能够背下去。在他背诵的时候，她则透过一个看上去像是多弯折叠望远镜的东西端详着他。他能感觉到在古老咒语作用下那金属昆虫在劈啪、嗡嗡作响。他非常担心它们的腿会蠕动起来。她偶尔会一面停下来叫他重背某个字母，一面通过突出的螺丝调整着望远镜。
“呣。”她说道。“嗯嗯。”
她拿出一棵盆栽小冷杉，让他从不同的角度盯着看。只见那树的针叶在不存在的风中起伏着。后来她把树移向一边，并与它私密地交流。
“啊，你可不是个植物学家。”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用二十来种方法考他，而它们当中才只有几个他得其要领。他把一年级的魔法过了一遍，而她则观察并用一套仪器测量其效果。她站在一个大铜钟的旁边，让他念一种符咒。那钟有七个指针，其中一个指针按逆时针方向和不协调的速度在表盘上转着圈。她重重地叹着气。有几次她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松垂、超重的书籍并长久、令人不安地查看其内容。
“你的情况很有趣。”她说道。
生活中真是有着无数个让人感到羞辱的小事情。昆廷沉吟道。
他将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珍珠纽扣堆成几堆，而她则观察着银镜中他的影像。她试图让他小憩一下以便窥探他的梦境，但他无法睡去。于是，她就让他抿了一口薄荷味、冒着泡沫的饮剂，使他失去了知觉。
显然，他的梦并没有提供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双手叉着腰，久久地注视着他。
“咱们做个实验吧。”她终于说道，带着勉强的快活语气。她似笑非笑着，将一缕散开的头发塞回到耳后。
桑德兰教授走遍房间，哐啷哐啷地关上布满灰尘的木制活动遮板，直到屋内一片黑暗。然后，她清除掉一张灰石板桌面上的杂物，身子一抬上了桌子。她将裙子向下一拉盖住了膝盖，并示意他面朝着她坐在对面的桌子上。
“照这样做。”她说着举起双手，似要指挥一个无形的乐团。她的衬衫的腋下出现了不雅的半月形汗渍。他也这样做了。
她领着他做了一系列他熟悉的手势。这些都是波普尔教给他的，只是从未见过这般组合在一起做。她轻声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
“像这样。”她双手向上、抛起过头。
她虽然这样做了，但什么也没发生。但当昆廷照着做时，一缕缕粗大的白色火星从他的手指中涌出。这真奇妙——好像它们一直在他体内储存着，就等他一挥而出了。那些火星在昏暗中欢快地飞溅开来，跨过天花板，然后欢闹着滑落在他的周围。它们触地时又跳了几跳，最后一闪一闪地出了屋。他感到双手发热、刺痛。
这种释放几乎让人难以自持。他又做了一遍，就见更多的火星飞了出来，这次稍弱些。他看着它们飘落在他的四周。第三次他弄出了一颗火星。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不知道。”桑德兰说道。“我就把你记作‘待定’吧。明年我们再试试。”
“明年？”一种失望感在昆廷的心中升腾。他看着她从桌子上跳下，并开始逐一重又打开窗户的遮板。他皱眉看着洒入的阳光。“您是什么意思？在那之前我都干些什么？”
“等等。”她说道。“这是常有的事。人们太看重这些了。帮帮忙，叫下一位同学好吗？我们已经晚了，这才只是中午。”
夏天慢吞吞地行进。当然，布雷克比尔斯外面的世界已是秋天。昆廷回去过暑假的布鲁克林冷飕、昏暗，街道覆盖着潮湿的棕色树叶和发出呕吐物味道的已成糊状的银杏球。
他像幽灵一样在他那旧宅进进出出——他需特别费劲才能让他父母注意到他，而他们在自己幽灵般的儿子请求得到关注时则显得既茫然又吃惊。詹姆斯和朱丽娅都在上学，所以昆廷就长时间地散步。他去看了沟汊纵横、呈尖角状的郭瓦纳斯运河。其河水绿绿的，像是铺了一层从散热器中溢出的液体。他在空无一人的场地向没了网的篮中投球，角落处到处是雨水坑。秋天的清凉使球有种呆滞、无弹力的感觉。他的世界不在这里，在别处。他与布雷克比尔斯的朋友——爱丽丝、爱略特、塞兰德拉胡乱地用电子邮件交流，漫不经心地翻着学校布置的暑假要读的书。那是一本名为《魔法史》的十八世纪的书，从外面看似乎很单薄，但由于某种精妙的目录魔法却足足有一千八百三十二页。
十一月，他收到了一个奶油色信封，它是被无形的手塞入《魔法史》的。里面有一张以活版法印着布雷克比尔斯雕版饰章的硬卡片，邀请他于晚上六点经由距离他家十个街区的第一路得教堂隔壁一个僻静无人的窄巷返回学校。
他遵照指示如期出现在正确的地点。在如此的深秋，太阳下午四点半就已落下，但室外却不是那么凉，几乎可以说是温暖了。站在走廊的入口，他四下看看有没有闲逛的司事。这些人会指控他非法闯入，或者更糟——对他进行一通精神方面的训导。车在他身后的街道上飞啸而过。他从未如此完全地感到幻想的破灭，布鲁克林是世间唯一的现实，而去年他所遇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追星男孩的幻觉。这些都证明他对真实世界的厌倦最终使他彻底、不可救药地疯了。巷子非常狭窄，他需侧身前行。他那两个塞着满满东西的布雷克比尔斯圆筒状行李袋——通体黑蓝色，镶着深棕色的边（该校的传统色）——不停地蹭到两边渗着水汽的石墙。他非常强烈地确信再有三十秒他就会站在巷子尽头的那堵光秃秃的墙前。
然后，一股意想不到的夏末温暖的芳香气息和蟋蟀的唧唧声从巷子的那一头向他飘来，他看见了那茫茫一片绿色的海。他不顾包沉，跑上前去。
这是学期的第一天，昆廷和爱丽丝被撂在一座弥足珍贵的维多利亚时期白色平房外面的被晒得发烫的草地上。这平房是修《物理魔法》的学生每周二下午开研讨会的地方。
在测试中，爱丽丝显露了一种具有技术性的专业。该专业涉及对光的控制。据她说，该专业名为“磷光术”。因此，她被安排在物理魔法组。昆廷在那里是因为该组总人数和进来的人数都最少，貌似他直到有自己的专业之前最佳的藏身处。第一场研讨会原定在12:30，但昆廷和爱丽丝早就到那儿了。现在几乎都五点了，他们在那外面等了整整一下午了。他们又热又累又渴且心存不满，但没人愿意放弃而回到“房子”里去。如果想成为物理小子，显然，他们需以光明正大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他们坐在旁边的一棵繁茂的山毛榉树下，个个镇定自若，浑然不觉所受的苦。他们靠着树干，当中隔着厚实、坚硬的灰色树根。
“你打算干什么？”昆廷沉闷地说道。傍晚的阳光中有微小的尘埃飘过。
“不知道。”爱丽丝又打了喷嚏。“你想做什么呢？”
昆廷拔着草。一阵轻微的笑声从房内传出。即使有密码，他们还没找到。他和爱丽丝为寻找隐藏的文字花了一小时——对门进行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的光谱扫描，包括对伽马射线红外敏感的可见和不可见的部分。他们试图剥掉油漆观其下面，但并没发现什么。爱丽丝甚至对木头的波形纹理施了几招高级的笔迹学魔法，得到的仍旧是空空如也的表面。他们向门锁发了一股又一股的力。那力曲折地进入锁内，撩拨着锁的制动装置，但就是撬不开。他们寻找着绕开门去的第四维通道。他们一起提气凝神，捣鼓出了类似虚幻斧头的东西——这并没有明显地违反他们所能想到的任何规则——但是连门的皮毛都没碰掉。有一会儿，爱丽丝还以为那门只不过是个并不存在的幻觉，但看上去和摸起来感觉都是真的。他们两个都找不到什么符咒或魔法来驱开它。
“瞧。”昆廷说道。“像是汉赛尔与格莱特的房子。我原以为物理小子都该是很酷的。”
“晚餐一个小时后开始。”爱丽丝说道。
“我不吃了。”
“今晚是迷迭香烧羊肉。炸道芬土豆。”爱丽丝鲜活的记忆总能留住一些古怪的细节。
“或许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研讨会。就在这里。”
她轻蔑地哼道：“是啊，那会给他们提个醒。”
那棵山毛榉树位于已经割过草的田野的边缘。点缀其中的一卷卷巨大的肉桂干草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再问一下，你是什么来着？光占卜师？”
“是磷光占卜师。”
“你能做些什么？”
“我还不能确定。我在夏天就练过了几招。聚光、折光和曲光。如果让光围住什么，它就会隐形。但我想先了解其原理。”
“让我瞧瞧。”
爱丽丝变得腼腆起来，但时间不长。
“我还不能做什么。”
“瞧，我连个专业都没有。我什么师都不是，只是个蹲坑师。”
“他们只是还不了解而已。你有自己活泼的一面。”
“那有什么不同呢。不要拿我的活泼开涮吧。现在，把光他妈的弄弯给我看看。”
她做了个鬼脸，但还是立着身跪在草地上，举起手并伸展指头。他们面对面地跪着，他突然留意到她那件薄薄的高领衬衣里圆鼓鼓的双乳。
“看影子。”她厉声道。
她用手指做了什么，只见她手的影子消失了。它就这样没了，只留下些鬼魅般的亮点。
“很好。”
“我知道这没什么。”她挥了一下手，除去魔法。“我的整个手都该消失的，但我现在只能让那影子遁形。”
这其中有些门道。昆廷的愠怒开始消失。是物理魔法。这可不是莫里斯与三个精灵跳舞，靠的是蛮力。
“另外一种呢？”他缓缓地说道。“你能像放大镜那样聚光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但可以看到她敏捷的头脑在应对、思考这个问题。
“或许如果我……哼。我认为库尔威奇和奥尔温的故事还是有些道理的。你得平衡其效果，并确定其位置。”
她用拇指和食指划了个圈，并对着圈说了五个长长的词语。昆廷看到圈内的光在变弯曲，使得从圈中穿过的树叶和草弯曲变形。然后，那光变得刺目并聚成一个白点，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个映像。他感到灼烧，把目光移向别处。她把光一斜，手下的地便冒起烟来。
“如果你让人把我踢出布雷克比尔斯，我就杀了你。你明白吗？我不是开玩笑。我知道怎么干。我真的会让你死的。”
“太有趣了。这正是潘尼打我后我对他说过的。”昆廷说道。
“不同的是，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他们决定从门中烧出一条路来。如果这是个测验，昆廷思忖道，只要能解决问题，怎么解决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没人为他们规定什么，他们也就不会有什么违背了。如果烧垮了那住着爱略特和他那些自鸣得意的小朋友的该死的屋的话，那就活该他们倒霉。
他们得快点干，因为天光在变暗。太阳已经模糊，呈紫铜色。再过几分钟，它下方的边缘就会碰到草田另一头的树梢了。空气中弥漫着初秋刺骨的寒冷。屋内已燃起了黄色的灯。昆廷听到了——是他想象的吗？——塞子从瓶子中拔出的“砰”的响声。
爱丽丝将双手举过头顶并微微向上弯曲，像是在用头平衡着一只无形的大篮子。她造了个十来码宽的魔法放大镜——她弯曲的臂膀划定了一个升腾的圆形透镜镜面的一小片，其上部边缘甚至与山毛榉树的树梢持平，但高于那个维多利亚的小平屋的烟囱。昆廷仅能分辨出在空气中弯曲变形的透镜的边缘。焦点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爱丽丝站在离门约五十英尺的地方。昆廷立在一侧，离门近些。他伸出手来护住双眼并叫着方向。
“向上！好，慢！再来一点！继续移动！好，向右！”
昆廷能够感受到脸上来自聚焦太阳光的灼热，闻到木头冒烟发出的香甜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干燥刺鼻的房屋油漆烧焦的味道。那扇门肯定不耐高温。他们一直在担心阳光不够用，但爱丽丝正用魔法在木头上刻出一条精致、烧焦了的深沟。他们决定横向将门一分为二；即使沟不能穿透那扇门，但也一定大差不差了。更大的问题是爱丽丝不精确的准头。她曾偏离了门，在墙上灼出了一个槽。
“我真笨！”爱丽丝叫道。“咱们干得咋样了？”
“看上去不错！”
“我的背好痛！快完了吧？”
“快了！”他撒谎道。
还有一英尺。爱丽丝扩大了魔法的半径以弥补正在变弱的阳光。她在低语。他不能确定是咒语还是下流话。昆廷意识到正被人注意着。那是一位名叫布热津斯基的年长教授，他头发全白、身板挺拔。药剂是他的专攻，所以裤子上总是沾满骇人的污渍。此刻他中断了晚间的溜达来观察他们。又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入学试中曾被他考解绳结。他身穿套衫背心，抽着烟斗，貌似1950年前后的IBM工程师。
倒霉，昆廷暗想。他们要撑不住了。
而布热津斯基教授只是将烟斗从嘴里取出。“继续。”他声音粗哑地说道，然后转身朝着那房子走回去。
爱丽丝只用了大约十分钟便做了完整的边缘切割，然后又进行了交叉切割。那道沟灼烧变红。
她结束时，昆廷走回到她站着的地方。
“你的脸上有灰。”她说着便用手指在他额头上轻拂。
“也许我们需要再交叉切割一次。你知道，为了稳妥起见。”如果这招没用的话，他就无计可施了。他觉得自己是无法在这外面过夜的，同时又无法面对铩羽而归的窘迫。
“光已不够了。”她显得筋疲力尽。“最终镜头或许照到四分之一英里以外，之后便无法聚合，直至从边缘消散。”
四分之一英里？昆廷想。她有多大力量啊？
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现在天完全暗下来了，天空是光亮的蓝色。他们盯着那扇烧焦、变黑的门。那看上去要比他料想的糟糕——爱丽丝的胳膊在第二次发力时偏了一下，使得有些地方出现了两条不同的沟槽。如果出了差错，爱略特会杀了他的。
“让我来踢倒门吗？”
爱丽丝撇了一下嘴说道，“要是门后有人呢？”
“那你说咋办？”
“我不知道。”她抓了抓已烧焦变冷的一块说道，“我觉得我们几乎打通了……”
门上有个一只断手握着铁球造型的旧铁门环。门上了栓。
“好的，”昆廷说道。“朝后站。”
上帝啊，但愿这能管用。他一把抓牢了那铁把手，一只脚踩着门，发出一声长长的武术假叫，然后身体向后一纵。门的上半部分毫无阻力地开了——它一定是靠着薄薄的灰烬撑着。他身体后倾倒在道上。
一个女生站在门口，温暖的光涌出并融入她周围的暮色中。她手中端着一杯暗红葡萄酒。昆廷认出她是四年级的学生。她冷淡地俯视着他。爱丽丝靠着屋角，笑得连声音都出不来。
“晚餐快好了，”那女孩说。“爱略特做了意大利辣酱面。我们吃不到猪颊了，但我觉得腊肉还是不错的。你说呢？”
尽管天气炎热，壁炉中还是有火劈啪作响、摇曳不定。
“六小时，十二分钟。”一个长着波浪头发、坐在皮革靠背安乐椅上的胖青年说道。“那刚好达标。”
“乔希，告诉他们你用了多久到这儿，”在门口遇到的女孩说。昆廷觉得她是叫珍妮特。
“二十小时，三十一分钟。我这辈子最漫长的夜晚。虽不是记录，但也很接近了。”
“我们还以为他要饿死我们呢。”珍妮特将瓶中剩余的红葡萄酒倒入餐具柜上的两个杯子，然后递给昆廷和爱丽丝。地板上又多了两个空瓶子，但其他人似乎并不是醉得厉害。
他们置身于一个铺满了破旧小地毯、被蜡烛和炉火照亮的简陋却舒适的书房。昆廷意识到这小房子一定是内大外小，且室内也凉爽得多——是那种秋夜的惬意、凉飕飕的感觉。书柜满满当当的，角落中和壁炉台上也摇摇晃晃地堆满了书籍。家具气派但不够搭配，并且有些地方磨损严重。书柜之间的墙上挂着通常是私人俱乐部所能积聚下来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艺术品：非洲面具、索然无味的风景画、不复使用的仪式匕首，以及装满了地图、奖章和想必是几经折腾且花费不菲而捕捉到的正在腐烂的奇蝶异蛾的玻璃箱。昆廷觉得很热,同时又感到穿着过于随便，但终究进来了还是一身的轻松。
包括自己和爱丽丝，屋内就五个人。爱略特在那儿，浏览着其中一个书柜，像是没注意到他们。他似乎在同某人就魔法理论进行认真的辩论，但没人在听。
“爱捣鼓的，我们来客人了。”珍妮特说道。“请转过来，朝屋里看。”她瘦削而有活力，留着正儿八经、但有点过时的小听差发型。她是爱出风头的人：昆廷曾见她在散步穿过迷宫的中途对着别人滔滔不绝，以及在餐室发表餐间演讲。
爱略特停止了自言自语，转过身来。他系着围裙。
“你好。”他毫不迟疑地说道。“很高兴你成功了。爱丽丝，我听说你把我们的门烧成两半了。”
“昆廷帮了忙。”
“我们看到了窗外的你们。”乔希说道。“布热津斯基没能用那斧头截住你们，算你们幸运。”
“什么是正解？”爱丽丝问道。“我是说，我知道那法子可以，但肯定还有更好的法子。”
她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酒，接着大着胆子又喝了一口。
“方法不止一个。”珍妮特说道。“也无好坏之分。这就是其精髓的部分所在。是物理魔法。它凌乱、粗糙。只要你不把房子弄倒就作数。并且即便是弄倒了，可能仍旧作数。”
“你是怎样做到的？”爱丽丝怯声问道。“我是说，在轮到你的时候？”
“把它冻住，然后将它击碎。我施的是一种特别的冷冻魔法，这是我的专长。用了六十三分钟。的确是个记录。”
“从前是只要能用精灵的语言说声‘朋友’就让你进来了。”乔希说道。“而现在读过托尔金小说的人太多了。”
“爱略特，亲爱的，我想晚餐一定好了。”珍妮特说道。她对爱略特的态度令人难以琢磨，是种温柔和鄙视的奇怪混合。她拍了拍双手。“乔希，也许你可能对……做点什么？”她指向毁了一半的门。“蚊子都进来了。”
昆廷还在发呆。他尾随着爱略特进了厨房。那厨房又是比从外边实际看到的更宽敞、更像样，有高达天花板的白色储藏柜、皂石台面和流线型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冰箱。爱略特将杯中的一些酒晃动着倒入了炉上装着红色沙司的盘中。
“不要用你不会喝的酒烹饪。”他说道。“尽管我猜想这就假定，的确有我不会喝的酒的。”
他似乎一点也不为冷落了昆廷一年而显得不安。就好像这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那么，这地方全归你了？”昆廷不想流露出他是多么地想成为这里的一分子，尽管他也确实是这里的正式成员了。
“差不多吧。现在你也是。”
“所有的专业都有自己的俱乐部会所吗？”
“不是俱乐部会所。”爱略特尖厉地说。他把一大块新鲜的面食倒入一个沸腾着水的深锅，并搅拌以把它打散。“只消一分钟就可以了。”
“那又是什么呢？”
“嗯，好吧，这就是俱乐部会所。但不要这样说。我们叫它‘小屋’。我们在这开讨论会，这儿的书房也不错。有时，珍妮特在楼上的卧室里作画。只有我们才能到这儿，你知道。”
“那弗格呢？”
“啊，还有弗格，尽管他从不费神前来。还有毕格比。你认识毕格比，对吧？”
昆廷摇了摇头。
“令人难以置信！”爱略特说道，咯咯地笑着。“上帝，你会喜欢上毕格比的。”
他尝了尝沙司，然后咕噜一声放入了一块奶油并幅度逐渐加大地一圈又一圈搅了起来。沙司变淡变稠。掌勺的爱略特胸有成竹，露出快活和漫不经心的模样。
“所有的组都有这样的一个地方。自然组在森林中有个非常蹩脚的茶馆。幻觉组的跟这儿一样，尽管只有他们才知道其所在。你要自己去寻而入之。知识组的就是这个书房，可怜的家伙们。治愈组是诊所——”
“爱略特！”珍妮特的声音从另一间屋中转来。“我们饿坏了。”昆廷不知爱丽丝在那边咋样了。
“来了，来了！我希望你不介意吃面食。”他补充道，是对昆廷的。“全是我做的。那边有意式番茄大蒜面包，或曾经有过。至少葡萄酒是不少的。”他将面食在水槽中沥干，升腾起一阵蒸汽，然后作为最后一道工序，倒入平底锅的沙司中。“上帝，我喜欢烹饪。我想，如果不做魔法师的话，我会是一名厨师的。你不觉得这正是对所有那些无形、难以确定鬼话的一种放松吗？”
“理查德是这里真正的厨师。我想你认识他，他去年就毕业了。个子高高的，是个拼命三郎，让我们在毕格比面前都很难堪。但别的不说，他至少会做饭。从那儿拿两个瓶子来，好吗？还有瓶塞钻？”
书房的桌子上铺了白色的桌布，摆放了两个沉重的银烛台以及各式各样的银餐具（有的几乎就是肉搏用的家伙），几乎像是就餐的所在了。食物简单，但一点都不差。他忘了自己的饥饿。珍妮特玩了个戏法——昆廷不能确定那是魔法或只是个机巧——她把研讨会的长条桌缩短成了餐桌。
珍妮特、乔希和爱略特议论课程和教师，以及谁与谁睡在了一起，谁又想与谁睡觉。他们不厌其烦地推断其他学生作为魔法师的相对优势。他们把握十足地互用心计，因为他们彼此终日厮守，相互信赖关爱，晓得如何恰到好处地彼此炫耀以及如何钳制对方无聊而讨厌的习性。昆廷浸淫在喋喋不休的话语中。独处于专属于自己的餐室享用美食给人一种非常成人的感觉。要的就是这个，他想。原先他还被排斥在外，现在则真正进入了学校生活的内部。这就是真正的布雷克比尔斯。他进入了秘密世界的温暖而神秘的心脏地带。
他们议论着毕业之后的打算。
“我想我会退隐至某个人迹罕至的山巅。”爱略特信口说道。“做会儿隐士。我会蓄长长的胡须，人们便会来问道于我，就像漫画中那样。”
“问什么道呢？”乔希嗤笑道。“问你黑色套装能不能配黑色领带？”
“我很想看看你是怎么设法留胡须的。”珍妮特补充道。“上帝，你心里只有自己。你不想帮助他人吗？”
爱略特一脸的不解。“他人？什么人？”
“穷人！挨饿的人！生病的人！不会魔法的人！”
“别人又为我做了什么？他们不需要我帮助。我五年级时因为熨了裤子而被他们叫作‘同性恋’并在课间休息把我扔入垃圾筒。”
“啊，为了你，我希望你的那个山巅有个酒窖。”珍妮特恼火地说道。“或是全套酒吧。不喝酒你连八小时都撑不住。”
“我要用那儿的草本和浆果酿制天然而浓烈的饮料。”
“或是干洗。”
“啊，那可是个问题。你可以用魔法，但那可是不一样的。或许我就住在广场大酒店吧，像埃勒维兹那样的套间。”
“真无趣！”乔希吼道。“我们来玩哈泼火字戏法吧。”
他走到一个有几十个抽屉的大橱旁。抽屉虽窄却很深，原来是种微型的木制书房。每个抽屉都有个手书的小标签，始于左上角的“臭椿”，止于右下角的“光叶榉”。哈泼火字戏法是个无用但娱乐性极强的魔法，它可以把火焰拉伸成复杂的书法的形状，在空中闪耀片刻然后消失。该戏法是用山杨树枝来玩的。晚上，大家便各显神通地试图将烛火变成越来越复杂或猥琐的字和形状，结果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窗帘着火（显然不是第一次）和灭火。
有人叫了暂停。爱略特拿出一瓶格拉巴酒，其瓶体细长、令人眼馋。戏法过后就剩下两支蜡烛了，但没人乐意去把别的换掉。已经很晚了，都过了凌晨一点。在半明半暗之中，他们心满意足但一声不吭地坐着。珍妮特仰身躺在地毯上，盯着天花板，脚跷在爱略特的大腿上。他们之间的耳鬓厮磨让人觉得好笑，特别是当昆廷知道了爱略特的种种性趣味之后。
“就这样了？我们现在都成了正式的物理小子了？”格拉巴酒像一颗点燃的种子飘入昆廷的胸膛，并在那儿扎下了根。那种子长出了灼热、发光的幼苗，继而又生长、伸展，然后呈现为温暖、茂盛的大树。他感到心情愉快。“我们不需要被戏弄，或打上烙印，或，我不知道，欺诈或别的什么？”
“不需要，除非你有此要求？”乔希说道。
“不知怎的，我原以为你们还要招人。”昆廷说道。“是我们。”
“是这样的。”爱略特说道。“自从理查德和伊莎贝尔毕业之后。没有五年级的了。没人补充进来。如果我们今年找不到人的话，弗格说要将我们与自然组合并。”
乔希夸张地抖了一下。
“他们怎样？”乔希说道。“理查德和伊莎贝尔？”
“像是火和冰。”乔希说道。“巧克力和杏仁蛋白软糖。”
“没有了他们可就不同了。”爱略特说道。
“谢天谢地。”珍妮特说道。
“啊，他们可没那么糟糕。”乔希说道。“你还记得理查德曾想赋予风标生命吗？他打算使它自我转动。他在那上面一定花了三天时间，用鱼油揉擦着风标。我都想不出他还干了别的什么。”
“那很搞笑，虽不是他的本意。”珍妮特说道。“不重要的。”
“你从来都不懂理查德的用意？”
珍妮特嗤笑地说。
“我对理查德可是了解得很多。”她带着令人吃惊的尖刻语气说。
一阵短暂的寂静降临了，这首次给了大家不真实的夜晚的感觉。
“但现在我们又凑齐了法定人数了。”爱略特快言快语道。“极受尊崇的法定人数。物理魔法总是精英荟萃。”
“为精英干杯。”乔希说道。
昆廷举起酒杯。他已上了他那棵火树的高枝，在暖暖的微醺中摇摆着。
“为精英干杯。”
他们都喝了酒。